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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聶宇晟的過去,值多少錢

    談靜只得硬着頭皮去跟值班經理請假,值班經理馬上就要調到總公司去了,是區域督導親自來店裏宣佈的,這算得上是一樁大喜事,因為能從值班經理崗位進入總公司管理層的,簡直是少之又少,全國幾大片區,基本上還不曾聽説過這樣破格提拔的事情,所以連店長都對他刮目相看。值班經理這幾天心情着實不錯,談靜慌慌張張向他請假,他也沒多問就答應了。

    談靜倒了三趟公交才到了派出所,正好到了下班時間,門衞不讓她進去。她急得直央求:“師傅,我是請假來的,換了三趟公交,明天還要上班,要是明天再來,我可能就請不到假了,您就讓我進去吧。”

    門衞看她額頭上的劉海都全汗濕透了,粘在那裏,兩隻眼睛望着自己,可憐巴巴的樣子。他雖然見慣了各色人等,可是忍不住覺得這姑娘着實可憐,於是猶豫了一會兒説:“那我給張警官打個電話,看他下班了沒有,你是找張警官對吧?”

    談靜連連點頭,門衞打了個電話,簡單地説了兩句話,就對她説:“快點做個登記!算你運氣,張警官還沒走。”就把登記簿拿出來給她。談靜千恩萬謝,匆匆忙忙做了個登記,就按着門衞指引的方向,徑直去找張警官的辦公室。

    談靜第一次到派出所,心裏七上八下的,上樓找到了辦公室,站在門口,看偌大一個辦公室裏頭,有好幾個警察模樣的人,壯着膽子説:“請問,哪位是張警官?”

    “張明恆,找你的!”有位警察叫了一聲,張警官答應着轉過身來,打量了她一眼,問:“你是孫志軍的妻子?”

    談靜點點頭,張警官説:“孫志軍跟人打架鬧事,把人家的鼻樑打折了,現在人家報案,等驗傷結果出來,按着治安處罰條例,可能要拘留十五天左右。”

    談靜腦子裏“嗡”地一響,只覺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身子一軟幾乎要暈過去,扶着牆勉強站好,説:“他怎麼會跟人打架……”

    “你問我,我問誰啊?”張警官説,“據説傷者還是他同事呢,怎麼一個大男人,就知道揮拳頭打人?”説着往角落裏一指,談靜這才看到孫志軍原來被銬在椅子上,低着腦袋也不説話,更不抬頭。身上還穿着工作服,只是工作服上頭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也不知道是他身上傷到什麼地方,還是被打的那個人的血。

    談靜心裏又急又怒,只覺得手足無措。張警官説:“問他家裏聯絡方式什麼的,還什麼都不肯説,最後還是在他們公司人力資源部查到你的電話,對方的醫藥費什麼的,你看看怎麼辦吧。”

    談靜臉色蒼白,小聲問:“要多少醫藥費?”

    “我怎麼知道要多少醫藥費?”張警官又好氣又好笑似的,説,“那個被打傷的馮競輝還在醫院呢……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我給你指條路。你去醫院找那個馮競輝,把醫藥費什麼的賠給人家,要是他不追究的話,你老公也不用拘留了。”

    談靜這才明白過來,本來她並不笨,只是事發突然,人都懵了。聽到張警官一番話,知道他是好心指點自己,連忙連聲道謝。孫志軍從談靜進門之後,就連頭也不曾抬過,這時候卻硬邦邦扔出一句話:“我沒錢賠。”

    張警官不怒反笑,説:“真能耐啊,打了人還沒錢賠。沒錢賠你怎麼還打人呢?”談靜一陣心酸,也顧不上多説,只拉着張警官:“您別和他一般見識,我去醫院。”

    張警官看她眼圈都紅了,再看看孫志軍這模樣,對這兩口子的情形也明白了不少。他在派出所工作,見過這類夫妻太多了,通常男的在外頭惹是生非,最後還得一個弱質女流出來善後。他心生同情,於是把醫院的地址告訴談靜,又説:“照我説,你不理這事,關他十天半月也好,什麼德性。”

    談靜忍氣吞聲向張警官道謝,就趕到醫院去。

    雖然太陽已經下山,可是城市仍舊燠熱難耐,談靜雖然着急,但趕到醫院之後想了想,跑到對街買了一籃水果,醫院附近的果籃當然很貴,可是也顧不得了。醫院的急診大樓有中央空調,只是人多,汗味藥水味混合着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更讓人覺得難受。醫院太大,談靜問了導醫台才找着外科觀察室。正巧馮競輝的妻子來醫院送飯,兩個人坐在病牀上正吃飯。

    談靜走過去怯怯地説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馮競輝倒也還罷了,馮競輝的妻子一聽她是孫志軍的家屬,把筷子一扔,就跳起來大罵:“你老公神經病啊,無緣無故就揮拳頭打人,把我老公鼻樑都打斷了!我告訴你,派出所説了,可以去法院告他故意傷害!這次我跟你們沒完!我老公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你們打成這樣,得住半個月醫院,你們等着吃官司吧!”

    談靜只能賠着笑臉,把身上所有錢都掏出來了,説:“我是來交醫藥費的,不好意思讓您先墊付了押金,我也不知道醫院要交多少錢,今天出來得太匆忙,存摺沒帶在身上,這些錢您先拿着,我知道不夠,明天我去銀行取錢,再給您送來。”

    “誰要你的臭九九藏書錢!”馮競輝的妻子把她使勁一推,拿起她擱在旁邊的水果籃,就往她手裏一塞,硬把她推出了門。觀察室裏有十幾張病牀,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病人、病人家屬都盯着這場鬧劇,談靜又窘又急,她本來就不善於求人,拿着那籃水果,只是進退兩難。

    馮競輝的妻子也不理她,自顧自坐下來吃飯,倒是馮競輝抬頭看了她幾眼,馮競輝的妻子更加生氣,怒道:“看什麼看?看人家長得漂亮就心軟?怪不得人家老公把你鼻樑都打斷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麼一罵,病房裏的人更忍不住張望,談靜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臉漲得通紅,難堪得站不住,拿着那籃水果搖搖晃晃地走了。

    她本來上來的時候是坐的電梯,從觀察室出來應該沿着走廊朝左拐,可是她滿腔的心事,既着急馮家人不肯和解,又着急明天還不知道自己攢的那點錢夠不夠交醫藥費,只覺得一顆心就像是在油鍋裏煎。恍恍惚惚只是沿着走廊往前走。大醫院裏幾幢樓連在一起,都像迷宮一樣,轉了一個彎沒看到電梯,才知道自己是走錯了。如果要往回走,還得經過觀察室。她實在沒有勇氣再讓馮家人看見自己,看到安全通道的標記,就朝着安全通道走去。

    她走到安全通道那裏,才發現這裏有另一部電梯。她不知道沿着走廊走了多遠,只覺得四處空蕩蕩的,只有白熾燈亮晃晃的,映着水磨石的地面。這邊不像其他地方人多得鬧哄哄。這樣也好,她一邊抬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汗,一邊按了電梯按鈕。她原本打算從安全通道走下去的,可是從下午奔走到現在,晚飯也沒吃,嘴裏發苦,腿也發軟,實在是挪不動步子,連那籃水果也沉甸甸的,勒得她手指頭難受。她只好把水果籃抱在自己胸前,對自己説,不能哭,事情總會過去的,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明天肯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每次當她瀕臨絕境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安慰自己。再壞再苦的事情都已經熬過來了,還有什麼熬不下去的?

    電梯“叮”一聲響,雙門徐徐滑開,她抱着那籃水果,怔怔地看着電梯裏的人。

    縱然再壞再苦的事情她都已經熬過來了,縱然她總是以為自己忍一忍就會過去,縱然她把虛弱的殼重新偽裝起來,縱然她自己並不堅強可是她總得堅強地面對一切。

    只是,她不能面對聶宇晟。

    他就站在電梯中央,似乎也沒想到竟然會遇見她。只是幾乎一秒鐘,他就恢復了那種冷漠,醫生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最精製的鎧甲一般,他全身散發着一種寒氣,目光敏鋭得像刀鋒一般,他整個人都像一把刀,幾乎可以隨時將她洞穿將她解剖,令她無所遁形。

    他站在電梯中,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於今,她對於他而言,確實是一個陌路人吧。在她聽到醫院名稱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可能會遇見聶宇晟。可是這麼大的醫院,成千上萬的病人,她總歸是抱着一絲僥倖。何況他在心胸外科,他根本就不太可能出現在急診。

    她的運氣,永遠都是這麼壞。

    狹路相逢,冤家路窄。而她在最無助最狼狽的時候,總是遇見他。

    最後分別的時候,他説過:“談靜你以為這算完了嗎?”

    他説得對,命運從來不曾悲憫,她根本就無法掙脱無法逃走,她做錯了事,這就是報應。

    聶宇晟的皮鞋已經走過了她身旁,他根本看都沒再看她一眼,徑直朝前走去。她抓着電梯門,腿一軟,潮水般的黑暗無聲地襲來,温柔地將她包容進去。

    談靜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噩夢,又像是回到生孩子的那一天。醫生護士都圍在她身邊,只聽到醫生説:“快,大出血,快去領血漿!”助產士的聲音像是忽遠忽近,孩子的哭聲也忽遠忽近,而自己全身冰涼,像是落入冰窖裏頭,連舉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意識漸漸模糊,身邊的人嘈雜的説話聲聽不見了,孩子的哭聲也聽不見了,那時候她曾經無限接近死亡,可是潛意識裏,她知道自己不能死。

    若是自己死了,孩子就沒有媽媽了。所以她一定得活下去,為了孩子,她得活下去。

    意識漸漸地恢復,嬰兒的哭聲卻再也聽不見了,她喃喃地問:“孩子在哪兒?”

    她其實記得助產士告訴過她,孩子送到暖箱裏去了,她疲倦得想要睡覺,可是掙扎着不肯睡去,她喃喃地又問了一遍:“孩子在哪兒?”

    沒有人理會她,護士急匆匆走開去,在模糊的光暈裏,她看見了聶宇晟,她知道自己是糊塗了,不然不會看見聶宇晟。在生死大難,最最瀕臨死神的那一剎那,她幾乎就看到了他,她想果然是快死了,有人曾經對她説過,人在臨終前看見的人,才是自己在人世間最放不下的那個人。她一直以為自己會看見媽媽,可是媽媽已經在天堂等她,她可以和媽媽團聚,所以她才會看到聶宇晟嗎?

    聶宇晟的臉龐漸漸清晰,四周的一切漸漸清晰,意識一點點恢復,她並不是躺在產房裏,雖然這裏也是醫院,但一切都清楚得並不是夢境。

    聶宇晟旁邊站着的是個女醫生,慢條斯理地説:“好了,醒過來了就好。中暑再加上低血糖,沒吃晚飯吧?今天幸好是暈在我們醫院裏,也幸好旁邊有人,你正好倒在電梯門那兒,再晚一點兒,電梯門就要夾住你脖子了,那就危險了。”

    談靜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做噩夢,而是暈在了電梯旁邊。

    女醫生問:“家裏電話多少?通知一個人來照顧一下你,剛給你輸了葡萄糖,得觀察兩小時再走。有醫保嗎?叫你家裏人來了之後去交一下費用。”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交錢。”談靜有點急切的窘迫,她的嗓子還是啞的,舌頭髮苦發澀。孫志軍還關在派出所裏,也沒有人來替她交錢。聶宇晟站在那裏,臉色冷漠。或許真的是他通知了醫生,把她送到急救室,但此刻她只想離他越遠越好。她已經不對聶宇晟抱有任何幻想,她都沒奢望過是他把自己救起來。可能聶宇晟是被他那所謂的修養和醫生的道德給拘住了,就算是看到陌生人暈在那裏,他也不能見死不救的吧。

    “那好,我叫護士過來。”那女醫生朝聶宇晟點了點頭,“聶醫生,這人沒事了。”又告訴談靜,“這是我們醫院的聶醫生,就是他救了你,你好好謝謝人家吧。”

    “謝謝。”她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聶宇晟根本都沒有看她,神色仍舊冷淡,也並沒有搭理她,只是對那位女醫生説:“我上去手術室。”

    談靜身上只帶了兩百多塊錢,護士拿了醫藥費的劃價單來給她,除了吊葡萄糖,還另外做了常規的血檢等等,一共要三百多塊錢。店裏雖然替員工都辦了基本醫療,可是她也沒把醫保卡帶在身上。談靜沒有辦法,找旁邊的病人借了手機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的手機竟然關機。她失魂落魄地想了又想,竟然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借錢給自己。

    藥水已經吊完了,護士來拔針,催着她去付款,她咬了咬牙,終於問:“請問,聶醫生的電話是多少?”

    護士知道她是被聶醫生送到急診來的,當時聶宇晟抱着她衝進急診室,整個臉都是煞白煞白的,倒把急救中心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這病人是聶宇晟的親戚甚至女朋友。負責急救的霍醫生量血壓心跳的時候,聶宇晟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裏,兩隻手都攥成了拳頭。急救中心的值班副主任看到這情形,還親自過來詢問情況。護士們心裏都犯嘀咕,心想一向穩重的聶醫生果然是關心則亂,莫非這女病人真是他的女朋友?可是看着實在不像啊。護士們對這位陌生女病人自然充滿了好奇心,誰知道檢查完並無大礙,往病歷上填名字的時候,聶宇晟竟然説不認識,看她倒在電梯旁所以救回來。不認識所以不知道名字,既往病史不明,年齡不詳。

    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偌大的醫院,經常有病人暈倒在大門口甚至走廊裏頭,對他們急救中心而言,委實見怪不怪。聶醫生説不認識的時候口氣冷淡一如往常,霍醫生看了看病人的穿着打扮,心想這跟家境優越的聶醫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説不認識,自然是真的不認識。

    護士聽到談靜問聶醫生電話,於是撇了撇嘴,説:“不用了,聶醫生做手術去了,今天他有急診手術。算你運氣好,正好遇見聶醫生搭電梯去急診手術室。你剛才不是已經當面道謝了嗎,還找他幹嗎?”

    談靜沒有辦法,只好訥訥地説:“我……我……沒帶夠錢。”

    護士説:“那打電話叫你家裏人送來呀!”

    “家裏沒有人。”

    “那就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護士目光嚴厲起來,“一共才三百多塊錢,你就沒有?”

    談靜把一句話嚥下去,低聲説:“我只帶了兩百多……”

    護士似乎見慣了這種情形,説:“那可不行,找個人給你送錢來吧。”

    談靜垂着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能把您的電話借我用一下嗎?”

    護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機給她,嘀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沒有手機。”旁邊有人叫護士拔針,護士就走過去替人拔針了。

    談靜已經顧不上護士的冷嘲熱諷,等護士一走開,她就一個按鍵一個按鍵撥着號碼,還是136的號段,很早很早之前,聶宇晟是用這個號碼。後來他出國去了,這個號早就已經停掉了吧。

    她其實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在痴心妄想罷了。

    電話裏傳來有規律的嘟音,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或許會聽到“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可是彷彿只是一秒鐘,也彷彿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通過電話清晰明朗地傳入耳中。

    他接電話總是習慣性地報上自己的名字:“你好,聶宇晟。”

    她忽然哽咽,説不出任何話來。一個早就應該廢棄的號碼,一個她早就應該忘記的電話,隔了七年,就像隔着整整一個時空,穿越往事的千山萬水,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

    她把所有的偽裝都遺忘殆盡,哪怕明明知道他保留這個號碼,必定不是為了她。彼此的愛意早就被仇恨侵蝕得千瘡百孔,只是在這樣難堪這樣窘迫這樣無助的夜晚,她竟然還奢望想起逝去的好年華。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被她自己,一點點撕成碎片。

    她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聽上去更柔和婉轉一些,這句話再難開口,她也決定説了。

    還有什麼可留戀,還有什麼可眷戀,不過是再踏上一腳,再捅上一刀。

    她問:“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換作七年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對聶宇晟説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七年後,死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活着的種種艱辛苦楚,早就逼得她不得不放棄自尊。自尊是什麼?能當飯吃嗎?能看病嗎?能讓平平上幼兒園嗎?

    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可以流利地,清楚地,幾乎是無恥甚至無畏地,對着聶宇晟説出這麼一句話。

    她幾乎已經想到,他會毫不猶豫掛斷她的電話。

    果然,幾乎是下一秒,他已經掛掉了電話。

    她再次打過去,嘟音響了很久,她的手一直抖,就像管不住自己一樣。她倒寧可他關機,可是他並沒有,大約半分鐘之後,他還是接了。

    她不待他説話,就搶着説:“你寫給我的信還有照片,我想你願意拿回去。”

    他在電話裏頭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地問:“你要多少錢?”

    “五萬。”她説,“我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你,而且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我們的關係。”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你以為你值五萬?談靜,你真的看得起你自己。”

    “不是我值五萬,是聶宇晟的過去值五萬。”她反倒鎮定下來,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你一定不想再與我有任何關係,所以我把所有的一切還給你。從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你為什麼不乾脆找我要十萬塊錢!正好給你兒子動手術!”他聲音中透着難以言喻的憎惡和戾氣,“還是你覺得聶宇晟的過去,根本就不值十萬?!”

    “你願意給十萬就給十萬吧。”她索性豁出去了,“我沒錢付急救費用,你下來替我付款。”

    “好,你等着。”

    三十層的走廊望出去,萬家燈火,整個城市一片燈海。聶宇晟抬起頭來,突然狠狠將手機摜出去。

    手機撞在牆上,“啪”一聲又掉落在地上,零件碎了一地。他心中只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反覆炙烤,將他整個人都烤得血脈噴張。

    他從急救中心出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這樣子沒辦法上手術枱,所以打電話請值班的同事過來做這台手術。他自己返回住院部去替同事值夜班。談靜的出現完全打亂了一切,尤其當他看着她倒向電梯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驚恐。很多次他都反覆對自己説,年少時候的迷戀是幼稚天真,而且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於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對於一段不得善終的初戀,就此忘了吧。

    他花了好幾年的時光,逼着自己去慢慢適應,適應沒有談靜的生活。他一度都以為成功了。可是當談靜倒下去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自己的一切仍舊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中,喜怒哀樂,所有的所有,仍舊繫於她。他把她抱起來,就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只是她不再是他的談靜,她臉色蒼白得異常,眼角有隱隱的淚痕,她竟然哭過。在那一剎那,他慌亂無助就像是七年之前,他沒有辦法想像她離開自己,不管這種離開,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一度恨她入骨,甚至恨到覺得她死了才好。但當她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時候,他卻驚慌萬分,如果她死了,如果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幾乎沒有辦法想像自己應該怎麼樣獨自活着。從前的那些恨,也不過是因為知道她仍舊在這個世間,哪怕隔着千里萬里的遙遠距離,哪怕她早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可是她畢竟跟自己在同一個時空,哪怕她早就成為一個陌生人。可是她仍舊在這個世間,他所有的恨到了最後,終於絕望般明白,原來他只是恨,她再不可能在自己身邊。

    談靜,談靜。

    他把她抱起來,拍着她的臉,喃喃喚着她的名字,他甚至想要俯身低頭,吻一吻她。她就像是傳説中的睡美人,如果他吻一吻,她會不會就此醒過來?他心亂得像走失的孩子,只是捧着這世上最珍視的寶,手足無措。如果她醒不過來怎麼辦?

    他沒有辦法想像,失卻她之後,相思成了一種毒,慢慢地蝕入五臟六腑,七年苦苦壓抑,卻原來,已經病入膏肓。在那樣一剎那,他只希望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她慢慢睜開雙眼。

    他抱着她衝進急救中心的時候,手都還在發抖。她軟軟的髮絲拂在他臉上,他慌亂地數着脈搏,本來是做得再熟練不過的動作,可是總是一次次被自己打斷,每每數到十幾次,就永遠慌亂地數錯了,記不得自己數到了多少,只得重新開始。等急救中心的同事圍過來,他才被動地站住不動。

    他知道自己無法控制情緒,所以從觀察室出來之後,連安排好的手術都找了個藉口,臨時讓給同事去做。他冷汗涔涔地坐在值班室裏,直到電話響起來。

    聶宇晟你還不如死掉。

    他冷九九藏書漠地聽着電話裏她的聲音,她提出的要求。她根本不是要求而是勒索。

    是的,聶宇晟的過去,當然值五萬,也值十萬。

    他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做得出來,她竟然開得了這個口。

    不過這樣也好,他看着玻璃裏的反光,自己的嘴角竟然是帶着一抹譏諷似的笑意。這個女人本來就是這種人,七年前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沒有底線就讓她沒有底線好了,反正哪怕是勒索,她也只能勒索自己這最後一次。

    聶宇晟你可以徹徹底底地,死心了。

    他蹲下來,在一地的碎片裏頭,找到那張SIM卡。明天,他就去換個新手機。

    他把SIM卡隨手裝進名片夾裏,然後走回值班室,打開自己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錢包,抽出幾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搭電梯下樓。

    談靜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直到聶宇晟把那張收費單據遞給她,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説之前他的目光還偶爾流露出憎恨,現在,他連憎恨都懶得再給她了。這個男人跟自己的一切都已經完了,她毀得十分徹底,七年前一次,今天再一次。

    連仇人都沒得做,她垂下眼簾,這樣也好。

    她並沒有道謝,接過收款單,然後進屋去交給護士,就轉身走人。沒想到聶宇晟在走廊盡頭等她,他似乎算準了她不會再進電梯,而是會走安全通道。

    他説:“時間,地點。”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問給錢的時間和地點。她説:“我急着用錢,明天上午十點,就在醫院對面的那個咖啡廳。”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談靜是走回去的,本來搭公交搭了幾站路,後來公交到了,她本來應該換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沿着公交站,就朝前走了。一直走到了家,才發現自己走了好幾站路。

    她背的包包帶子已經被她的手心攥得潮乎乎的,家裏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不過這樣也好。她坐在破舊的沙發裏,不願意站起來。還是保持着剛剛回家的那個姿勢,攥着揹包的帶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應該把東西收拾一下,她答應給他的那些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些他寫的信,他送她的一些零碎玩意兒,還有他們倆的合影。

    她知道自己不要臉到了極點,可是她實在是太累了,生活將她逼得太苦太苦,就像一條繩索勒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透不過氣來。當快要窒息快要沒頂的時候,她抓住任何東西,都想透一口氣。哪怕這口氣是如此地怨毒如此地不應該。

    她憑什麼向聶宇晟要錢?可是他果然答應給,因為她算準了以他的性格和自尊,他會用錢打發她,因為這樣的話,從此他連恨都不會再恨她了。

    談靜,談靜,她輕輕地,無聲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呢?是怕自己仍舊抱着痴心妄想嗎?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再次陷入那樣温柔可怕的陷阱嗎?是怕自己會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忍不住會伸出手去妄想抓住他嗎?

    不用再做夢了,這樣也好。

    她把自己蜷縮起來,在沙發上,蜷成小小的孩子的樣子,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這七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是處於一種精疲力竭的狀態,生活的重擔讓她不堪重負,很多次她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可是為了孩子,她一直咬牙堅忍着。

    她對自己太苛刻了,其實她也知道,所以今天在空無一人的時候,在孩子和孫志軍都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終於讓自己虛弱又脆弱地蜷縮起來。這世界上並沒有童話,沒有王子會騎着白馬來救她,這世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她自己,她會讓自己可憐自己一小會兒,可是也僅止於這一會兒了。明天她要去拿錢,明天她要上班,明天她要想辦法把孫志軍從派出所贖出來,明天她還要給平平治病。

    她就那樣蜷在破舊的沙發裏,慢慢地睡着了。

    所有夜班的醫生早上必須要查房,查完房辦好交接,就可以回去睡覺了。聶宇晟並沒有回家,他直接去了銀行,再返回醫院對面的咖啡店。

    談靜比他到得早,她眼睛裏都是細細的血絲,在夏日清澈的陽光中,更顯得容顏憔悴。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乍一看,比她實際的年齡要大上好幾歲的樣子。

    聶宇晟的目光她並沒有閃避,他很仔細地打量她,似乎從來就不認識她一樣。或許,他是真的不應該認識她。最後,他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説:“錢在這裏,一共兩萬九千六百四十一。我只給三萬,扣掉昨天替你付的醫藥費,就只這麼多。”

    談靜並不搭腔,她把一隻盒子交給他。

    聶宇晟打開,仔細地翻看了一番,自己所有的信件,還有送她的一些零碎東西,都在裏面。不過合影的相框明顯摔過,鏡片已經沒有了,相框邊緣也裂了一道縫隙。

    “胸針呢?”他抬起頭來問她。

    “我賣了。”她坦然地説,“那個胸針鑲有鑽石,值幾千塊錢,所以我賣了,錢也已經花了。”

    他點了點頭,説:“很好。”

    也不知道是説她賣得好,還是説她這樣解釋得很好。

    她沒有爭辯,只是伸出手,想接過他手裏的那個裝錢的紙袋。

    “不點一點?”他嘴角上翹,又露出那抹似笑非笑的笑意,“也不嫌少?昨天你可是跟我開口要五萬。”

    “你不願意給就算了。”談靜抓着包帶站起來。聶宇晟卻叫住她:“等一等。”

    她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説,誰知道他手一揚,袋子裏的錢就像一場雨,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隔着漫天飛舞的紙幣,她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就站在她的對面,就像當年,他踏着落花向她走過來,可是如今他們何止隔着整個世界。她再也沒有力氣,對他伸出手去。

    他甚至對她笑了笑:“你慢慢撿,別少撿一張!”

    整個咖啡店的人都錯愕地看着他們,看着那一地的鈔票。談靜眼睛裏淚光盈盈,可是勉強忍住眼淚不流出來,她一聲也不吭,馬上蹲下去撿那些錢。

    聶宇晟轉身就走了。

    周圍的人都看着那一地的錢,談靜頭也沒抬,只顧着一張張把鈔票撿起來塞進包裏,撿了一張又一張,紙幣四散一地,就像焚燬一切後的餘燼。談靜的手在慢慢發抖,可是她撿得飛快。即使聶宇晟把錢砸到她的臉上,她還是會這樣一張張撿起來吧?幸好他還被所謂的風度給拘住了,再怎麼樣他也沒辦法對一個女人做出那樣的事情。把錢扔在地上,大約已經是他的極限,他能想到表示輕蔑和侮辱的極限。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迅速地,將那些錢撿起來,塞到自己的包裏去。還好最後清點,並沒有少一張。兩萬九千六百四十一,當她在桌子底下找到那枚亮閃閃的一元硬幣時,不由得鬆了口氣。等直起腰來,才發現整個咖啡店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連侍者也小心翼翼地繞開她,一個蹲在地上撿錢的女人,在旁人眼裏肯定是無恥到了極點,鄙夷到了極點,她其實也非常非常鄙夷自己,可是現在也顧不上了。

    她從咖啡店出來,徑直去醫院,先找到馮競輝的主治醫生,拿了一萬塊錢交了住院押金,然後又去病房找馮競輝。今天馮競輝的妻子上班去了,馮競輝一個人坐在病牀上看報紙。談靜跟主治醫生談過,知道鼻樑骨折可以住院也可以不住院,但馮競輝家屬堅持要住院。談靜知道馮競輝的妻子心中有氣,所以堅持住院好多算些醫療費,畢竟是孫志軍把人家打成這樣,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

    馮競輝一看到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似的,連忙把報紙收起來。談靜於是把住院押金的單子給了馮競輝,説:“您就安心在這裏治着,要是錢不夠了就打電話,我再送來。都是孫志軍不好,把您打成這樣,這裏還有一千塊錢,您交給您太太,讓她給您燉點骨頭湯什麼的,聽説骨折得補鈣。本來我該買點水果來,但又不知道有什麼忌口,就沒買。”

    馮競輝看她又交押金,又拿現金來,説話斯斯文文,對着這麼一個女人,自己也板不起臉孔説難聽的話,只説:“其實我跟志軍也是開玩笑,沒想到他就生氣了。他那個人,脾氣太壞了,怎麼能打人呢?”

    談靜苦笑了一下,説:“都是孫志軍不好,害得您受累了。我替他向您道歉,你別生氣了。他現在還關在派出所呢,我下午還要上班,我把我店裏的電話寫給您,您要是有事,或者醫藥費不夠了,直接打電話找我就成了。”

    馮競輝本來還有點怨氣,看着談靜軟言軟語,心想她一個女人也挺可憐的,而且孫志軍又被關在派出所裏,她雖然一句也不提,但是態度還是很好,心裏的氣不知不覺就消了。馮競輝説:“我懂你的意思,就是想讓我不告孫志軍。其實我跟他是同事,平常關係也不錯,誰知道他會動手打人,還把我打成這樣。”

    談靜沒有辦法,只得連連道歉,病房裏其他病人看着她一個女人,楚楚可憐的樣子,七嘴八舌都替她説話。有人説:“打人是不對,人家也被關起來了,人家老婆來賠禮道歉又送錢來,就算了吧。”

    “就是,看這老婆的態度還是挺好的,就不知道老公為什麼蠻不講理打人。”

    談靜生平最不願意被人這樣説三道四,可是眼下的情形,再窘迫也得一力承擔下來。只説:“我得上班去了,電話我寫在這兒,您有事就直接找我吧。”

    馮競輝説:“你也是個明白人,我知道你的意思,想我不告孫志軍。這事我得跟我老婆商量一下。”

    談靜聽他這樣説,連聲道謝。反倒是馮競輝説:“你一個女人也不容易,快上班去吧。”

    談靜心裏七上八下的,坐在公交車上還在想,不知道馮競輝究竟會不會告孫志軍。因為馮競輝似乎還挺願意簡單地了結此事,可是馮競輝的老婆,似乎不願意善罷甘休。可是不管如何,這件事情自己已經盡力了,甚至還做了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向聶宇晟要錢。

    她下意識捏了捏包,包裏還有一萬多塊錢,她知道自己把心中那一點點餘燼也吹得灰飛煙滅,不過這樣很好。她疲憊地將頭靠在公交車的車窗上,夏日熾烈的陽光透過淡藍色的窗簾曬進來,曬得人皮膚隱隱灼痛。

    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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