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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後一根稻草

    週六的時候,聶宇晟值的是大夜班,反正值班室裏睡不成囫圇覺,他於是帶着筆記本電腦查一些資料。醫院當然沒有WIFI,不過他買了一個上網卡,也夠用了。起初護士們都以為他偷偷玩遊戲,後來發現他看的全是英文案例資料,右下角的MSN倒是經常一閃一閃,因為聶宇晟的很多同學都留在美國,時差的關係,他上夜班的時候,那邊正好是白天,所以他們也會在MSN上討論一些問題,基本上都是有關專業的。

    今天晚上一個急診手術也沒有,安靜到了後半夜,倒是很難得的情況。聶宇晟去給自己泡了杯濃咖啡,順便站起來活動一下,走廊裏靜悄悄的,護士站的值班護士快要盹着了,掩着口又打了個哈欠。就在這時候內線電話響了,半夜時分的電話常常代表着緊急情況,果然護士一接就睜大了雙眼,然後掛斷電話立馬朝值班室跑過來。

    聶宇晟知道應該是有急診,果然聽到護士氣吁吁地叫:“聶醫生,有個車禍的傷患,肋骨骨折,可能傷到心肺,120馬上送過來!十五分鐘後到急救中心。”

    “跟車的醫生是誰?”

    “急救中心的馬醫生。”

    聶宇晟稍稍放下心來,馬醫生雖然年紀不大,但在急救中心工作快三年了,而且是外科出身,經驗非常豐富。前期處置會做得不錯,這樣可以為後面的手術爭取更多的時間。他立刻去準備手術。

    這一台手術做下來,天也差不多亮了。雖然手術室裏空調很冷,聶宇晟還是出了一身汗。回到值班室洗了個澡,有點疲憊,早班的同事已經紛紛來上班了,雖然是週末,可是方主任照例早上會過來一趟,所以誰也不敢怠慢。聽到有急診手術,方主任只問了問誰的主刀誰的一助,聽到是聶宇晟主刀,方主任就沒再多問了,徑直去了值班室。

    看到聶宇晟臉色發白趴在桌子上寫醫囑,方主任也知道值完大夜班的人都是這樣,何況下半夜還做了個急救手術,再耗精力不過,所以方主任把手裏的一包牛奶給了聶宇晟:“你師母非要我帶來。我在車上捏着,還是熱的,你曉得我最討厭喝牛奶了,幫我解決了。”

    聶宇晟其實又餓又困又乏,所以匆匆把牛奶喝完,跟着方主任去看了看病人。剛回來跟早班的同事交班,手機就響起來,他一看是張秘書,就不太想接。不過想這麼早打給自己,八成又是讓自己回家吃飯,自己剛值完大夜班,正好有藉口推託。

    誰知道一接之後,才知道今天一早聶東遠要到醫院來做身體檢查,張秘書委婉地説,希望聶宇晟能去體檢中心看看,畢竟是父子,何況他就在醫院工作。

    聶宇晟説:“他不一直在別家醫院做體檢嗎?為什麼這次到我們醫院來?”

    張秘書説:“最近可能是應酬太多了,所以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做個檢查放心點。你們醫院的肝膽外科是最好的,這次主要檢查肝膽,所以就到這兒來了。”

    聶宇晟覺得純粹是藉口,常規肝功能在哪個醫院做不是一樣?不過既然聶東遠都來了,自己不去,似乎有點説不過去,而且這次要是自己不露面,沒準聶東遠會有更多後手等着自己,不如去打個招呼,讓他面子上好看,這樣短期內他也不會再想別的招數。

    他交完班脱了醫生袍就去體檢中心,這裏是醫院的主要創收部門,環境什麼的都是最好的,一進體檢中心,一幫小護士就齊刷刷行注目禮,甚至還有人激動得立刻掏出手機來發短信,告訴其他部門的同事説聶宇晟到體檢中心來了,而且沒有穿醫生袍,譁,普普通通的襯衣牛仔褲都能被他穿得這麼帥,簡直令人髮指!

    聶宇晟渾然未覺,因為他實在太困了,平常值完夜班這個時間,早就回家睡覺了。他低頭走進來,等看到張秘書,才抬頭打了個招呼,又跟聶東遠的體檢醫生打了個招呼。聶東遠已經抽完了血,正按着肘彎坐在那裏,看到他進來,聶東遠自然挺高興,仔細打量了一下,説:“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剛值完夜班。”

    “知道我當初為什麼反對你選這行了吧?太辛苦了,現在年輕熬得住,將來老了,有得你受的。”

    聶宇晟耷拉着腦袋不説話,聶東遠看到他唇色慘白,無精打采,知道自己兒子體質也就那樣,既挑食又貧血,現在熬完通宵沒準還上過手術枱,這個時候肯定是心神俱疲,自己哪怕再説一萬句,他也聽不進去。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做過兩三項常規檢查,醫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長就來了。他跟聶東遠是老熟人了,笑呵呵地打招呼,又親自看了看幾項已經出來的檢查結果,説:“血壓高,血脂高,脂肪肝……聶總啊……飲食上還是要注意控制啊!咦,小聶沒過來?”

    “他早來了。”聶東遠一邊説,一邊回頭打算叫聶宇晟。心裏還在詫異,自己這個兒子雖然有點疏懶性子,連對自己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外人面前從來不會缺少禮貌。不知道今天為什麼一聲不吭,看到副院長來了,都沒過來打招呼。一回頭才看到聶宇晟不知道什麼時候,歪在長椅上睡着了。

    副院長也已經看到了,説:“小聶剛上完夜班吧?他們科室的急診手術特別多,沒準昨天又忙活了半夜。太累了,別叫醒他,讓他眯一會兒。”

    副院長走後,所有的檢查結果也都出來了。張秘書想叫醒聶宇晟,聶東遠擺了擺手,看聶宇晟睡得正香,當然椅子上是非常不舒服的,所以他的眉頭微微皺着,也不知道夢見什麼,從閉着的眼皮也看得到眼珠迅速轉動,睫毛微微發顫。他的外貌大部分遺傳自聶東遠,唯獨眼睛眉毛是像他母親,小時候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長得能放下鉛筆,那時候聶東遠最愛誇口,説一看就是我兒子,長得多像我。聶宇晟總是一本正經指着自己的睫毛反問:“你有這麼長的睫毛嗎?”聶東遠不以為然:“睫毛長有什麼用?”

    “好看啊!能擋灰啊!”小小的聶宇晟嘴一撇,“反正你沒有!”

    那個時候的父子之間,總是充盈着笑語。哪像後來,兒子見着他,就跟見着仇人似的。

    聶東遠無限傷感,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小晟?小晟?”

    很多年沒人這樣叫過他了,聶宇晟睡得迷迷糊糊的,覺得好像回到小時候,保姆阿姨早上哄他起牀,千般難萬般難。每天聶東遠上班的時候順便捎他去學校,每次都是司機來了,車子在樓下等着了,他還賴在牀上沒起來。阿姨拿他沒辦法,一邊喚着他的乳名,一邊給他套上衣服,連哄帶騙刷牙洗臉,等進了車子後座,他還差不多沒醒,打個哈欠,靠在父親身上,繼續睡。等到了學校門口,聶東遠會把他搖醒,司機替他拎着書包,送他進校門。

    “小晟?”聶東遠搖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睛,才發現早已經不是小時候,自己是在體檢中心睡着了。看到他醒了,聶東遠也收回了手:“困成這樣,叫司機送你回家睡去吧。”

    “我能開車。”

    “逞能。”聶東遠嘀咕了一句,“倔脾氣,也不知道是像誰!”

    聶宇晟還是把聶東遠送走了,自己才去取車子。在停車場遇見常醫生,他也下夜班回家,看到聶宇晟就打了個招呼。

    聶宇晟跟常醫生的關係説熟不熟,説生不生,因為他們倆並列醫院的院草榜首,自從常醫生去年結婚了,人氣就下滑得厲害,不過還是有大票的小護士喜歡常醫生,很多小護士看到他笑眯眯的樣子,就臉紅耳熱。

    “今天聶董事長過來做體檢?”

    聶宇晟點點頭,常醫生是消化內科,最近輪值體檢中心的領導是消化內科的泰斗林主任,常醫生是林主任的得意弟子,這幾天跟着他到體檢中心來上班,當然知道聶東遠體檢的事。

    “別擔心了,一切等活檢結果出來再説,你也是學醫的,知道這時候着急也沒用。”

    聶宇晟猛然吃了一驚,睡意全無:“什麼活檢結果?”

    “肝區有陰影。”常醫生的表情似乎比他更吃驚,“體檢醫生沒告訴你?我剛聽到他跟林主任説的。”

    聶宇晟心一沉,剛才體檢到一半的時候他睡着了,後來聶東遠叫醒自己,自己也愛理不理的,沒跟他説什麼話,誰知道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主任怎麼説?”

    “等活檢結果啊。”

    “那……那我爸爸知不知道?”

    “應該沒告訴他……”

    聶宇晟馬上有給張秘書打電話的衝動,但一想這會兒張秘書肯定跟聶宇晟坐在一輛車上,自己打過去也不方便説什麼,不如立刻回體檢中心去問林主任。

    他匆匆忙忙跟常醫生打了個招呼,就回體檢中心去了。林主任看到他,説:“正要找你呢,你們科室的人説你下了夜班走了,正打算給你打電話。”

    “怎麼回事?”

    “你爸爸的肝區有陰影,活檢報告還沒有出來,等出來再看吧。”

    “去年做體檢還好好的。”

    “小聶你彆着急,一切等活檢報告出來再説,你心裏有數就行了,沒準是虛驚一場。”

    聶宇晟開車回家,一路心情都是很陰鬱的。有段時間他跟聶東遠的關係很糟,糟到好幾年都不説一句話,回國之後,他也沒回家去住,算起來每年父子都見不了幾次面。每次見到聶東遠,他的態度自然是很惡劣的,因為過去的種種,讓他對自己的父親,總是有一種牴觸的心態。可是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自己的血親,是給予自己一半生命的那個人。

    回到家裏他給張秘書打了電話,張秘書説聶東遠已經到公司加班,然後問他有什麼事。

    聶宇晟想了想,説:“沒事,早上我睡着了,怕他有什麼事沒跟我説。”

    張秘書趁機説了一堆聶東遠的好話,又説:“聶先生看你睡着了,都不讓別人叫你。最後檢查做完了,才自己走過去叫醒你。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何況他是長輩……”

    “那他晚上有沒有空?”

    “有啊有啊,當然有啊。”張秘書迅速地騰出一隻手,在備忘錄上把聶東遠和國税局長的飯局給劃掉,“你要是晚上回家吃飯,我跟家裏保姆説一聲,叫她多做兩個菜。”

    聶宇晟未置可否,説:“我也不見得回家吃飯。”

    張秘書笑着説:“反正是回家一趟,陪聶先生吃頓飯吧,他血壓高,少一頓應酬,多在家吃頓飯,就對身體好一點兒。”

    過年的時候他在醫院值班,大年初二才回家去看一看,想必聶東遠不是不失望的。連他身邊的秘書都知道,老闆跟兒子的關係是一根弦,繃得緊一點,老闆就不高興,哪天兒子鬆一鬆,老闆的心情就能好些。

    張秘書腳步輕快地走進聶東遠的辦公室,告訴聶東遠,聶宇晟主動打電話來,説要晚上回家吃飯。

    聶東遠聽見這話,倒沒有喜上眉梢,反倒冷笑了一聲,説:“這小子,沒準又有什麼事要跟我犯倔,所以先以退為進,哄我上當呢。”

    張秘書苦笑了一下,説:“小聶大不了就是不肯交女朋友,不肯結婚,除了這個,也沒啥好倔的了。”

    “我叫他回公司來上班呢,醫院有什麼好,累死累活,手術枱上一站大半夜,能掙幾個錢?早上看到他跟條死魚似的,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回家吃飯總是好事。”張秘書腹誹,小聶已經是個那樣的脾氣,這老聶更是揣着一肚子的三十六計,兒子不理他吧,他不高興,兒子肯理他吧,他又覺得有陰謀。這爺倆過得比誰都累。不過他是夾心餅乾,只能兩邊説好話,“小聶再倔,也是孫悟空,翻不出您掌心。他玩什麼花樣,晚上您聽聽不就得了。”

    聶東遠倒是挺以為然的,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脾氣倔,其實人挺單純,是個書呆子,在自己面前,諒他翻不出什麼花頭來。

    聶宇晟回去睡了一覺,等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洗了個澡,換衣服開車回聶家大宅。接門鈴是保姆來替他開的門,見着他不由滿面笑容:“小聶回來了?”

    家裏的保姆已經換過無數茬了,這一個估計又是新換的,聶宇晟都不大認得,點點頭當打過招呼,換了拖鞋往客廳裏走,聶東遠已經下班回來了,坐在沙發裏看報紙。聽到他進來,抬頭瞥了他一眼,對保姆説:“跟秦阿姨説,就開飯吧。”

    那個秦阿姨是新換的家政助理,專門負責做飯,做出來的菜頗有點家常味道,父子兩個都吃了一碗飯,喝湯的時候,聶東遠突然説:“你明天上白班?”

    聶宇晟“嗯”了一聲,聶東遠説:“換個班吧,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區。”

    聶宇晟下意識不太情願,於是説:“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術。”

    “我想去你媽墳上看看,公墓打電話來説,有一批好的墓穴出來,我想給你媽換個地方,現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產似的,好位置也越來越少了,這次就選個雙穴的,等我死了,正好跟她合葬在一塊兒。”

    聶宇晟不由得抬頭看了聶東遠一眼,餐桌上吊着一盞燈,因為燈懸得低,所以照着聶東遠灰白的雙鬢,清清楚楚映出額頭上的皺紋,還有沉重的眼瞼,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再不服老,也已經老了。

    聶宇晟沒再説什麼話,只用瓷勺攪着碗中的雞湯。

    換墓地是大事情。第二天一早,聶東遠還帶了個風水先生,跟聶宇晟一起去看墓地。這兩年公墓的發展很快,聶宇晟每年清明節都會來給母親掃墓,所以他走在前頭,一會兒就找着了母親的墓碑。在當年,這裏的墓穴算是很豪華的了,現在夾雜在一片高低參差的墓碑中,變得毫不起眼。

    聶東遠血壓高,上山這麼一點路,就已經走得氣喘吁吁。他推開了秘書遞上來的礦泉水,先把手裏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看着兒子,説:“都不讓燒紙了,也不讓燒香了,就給你媽鞠幾個躬吧。”

    聶宇晟沉默地朝着母親的墓碑三鞠躬。直起身子看墓碑上的女人,她温柔地笑着,凝視着兒子,微微上翹的嘴角,似乎隨時還會喚一聲兒子的乳名。

    “走,我們去看看新墓穴。”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處,雖然公墓修的石階十分平整,可是聶東遠也走得滿頭大汗,到最後累得邁不開腿,扶着膝蓋只喘氣,自嘲地笑:“真是老囉,這幾級台階都上不去了。”

    張秘書連忙説:“是天氣太熱了。”

    聶宇晟沒吭聲,只是扶了父親一把,聶東遠被兒子這一攙,倒打起點精神來:“沒多遠,就快到了。”

    風水先生拿着羅盤先看了一遍,然後選了兩個上上大吉的雙穴,一個據説子孫興旺,另一個則是十分利財。聶東遠説:“那就要那個旺子孫的吧,人都死了,還要錢做什麼。”

    “是後世有財,後人的事業十分興旺。”風水先生笑着説,“不過宜子孫的那個穴也好,多子多孫多福。”

    “多子多孫我也不指望了,不斷子絕孫就不錯了。”聶東遠做決定極快,指了指那塊墓穴,“就這個吧。”

    秘書跟着公墓管理處的人去刷卡交錢,聶東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休息,聶宇晟拿着瓶礦泉水,沉默地打量着山上一層層整齊的墓碑。聶東遠突然説:“你打個電話,問問活檢結果出來沒有。”

    聶宇晟素來沉得住氣,這時候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身來,看了父親一眼。

    “我都活了幾十歲了,你們那點花樣,瞞得過我嗎?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檢!不用哄我了,説吧,到底是肝臟,還是膽囊?”

    “明天結果才會出來。”聶宇晟説,“等出來再説吧。”

    聶東遠沉默了一會兒,才説:“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來,接我的手管那一攤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家裏七八個孩子,連番薯都吃不飽。所以年輕那會兒拼命掙錢,總覺得有了錢才能給自己孩子創造好的條件,讓你過得幸福。結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顧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裏,其實是恨我的,到了我這把年紀,也看開了。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可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用不着因為跟我賭氣,連女朋友都不交一個。我要是走了,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到了地下,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呢?”

    聶宇晟沉默地捏着礦泉水瓶,不知不覺已經將那瓶子捏得變形了。

    “那個談靜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好……”

    “我沒覺得她好。”聶宇晟打斷聶東遠的話,“您不用説了,我會找個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興,你不要以為當年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不把過去那點事放下來,你就算找個女朋友,也是不會長久的。你不用因為我的話,就找個女人來結婚。我希望你過得幸福,而不是為了將就我,隨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這樣對你不公平,對你未來的太太,也不公平。聽我一句話,兒子,把她忘了吧,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

    是啊,過去的事情早就已經過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聶宇晟沉默地看着風吹動墓碑間的松柏,它們在風中搖曳,像是一排整齊的衞兵,守護着這片靜謐的沉眠之地。

    因為他跟同事換了夜班,所以從墓地離開的時候,他就不再跟聶東遠同車回去。當聶東遠走向那輛奔馳車的時候,聶宇晟覺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許是因為剛才父親的一席話,也許是因為那份結果待定的活檢報告,讓他覺得既無力又傷感。

    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聶宇晟本來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還是接了:“你好,聶宇晟。”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人説話,他本來以為是打錯了,正打算掛掉,突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聶醫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談靜,她似乎很擔心他掛斷電話,急急地説:“您説今天下午可以去您辦公室,但護士説您跟人調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約了談靜談那個該死的補貼方案,可是聶東遠一病,他心神不寧,答應了陪着父親來看墓地,就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對不起,我忘了。”

    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貌,談靜拿不準他是不是有意迴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條路。她問:“那您今天還會到醫院來嗎?我今天是請假過來的,如果改一天的話,不是特別好再請假。”

    什麼時候,她對他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他的心裏只有一種難受的鈍痛,剛剛在公墓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後,她卻又重新闖進來,命運似乎永遠在刻意地讓他難過。

    他決定快刀斬亂麻,早點解決這件事,也早點停止和她的接觸。他説:“我今天會到醫院上夜班,你現在是在醫院?那就在我辦公室等一會兒。”

    “好的,謝謝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長一樣客氣而謹慎,語氣間唯恐得罪他似的。

    從郊區趕回城裏天色已晚,來不及吃晚飯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續,才看到談靜站在走廊裏等着他。

    他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説:“進來談吧。”

    談靜取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她看不懂的醫學術語,她像個小學生似地請教,一點點問清楚每個詞每句話的意思,聶宇晟突然有點恍惚,大約是因為值班室裏白熾燈太亮,讓他想到高中的時候,談靜有數學題不會解,請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後,他就天天抓着她講習題。那時候在白熾燈下,他給她講解過一道又一道難題,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聽懂了沒有?

    他總是習慣性地在最後問上一句,談靜低垂着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就手術風險來看,不九九藏書算是太高。法洛四聯症拖到這個時候,即使是傳統的手術,風險也已經很大了。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談靜突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即使歲月在她身上留下那麼多的痕跡,即使生活將她完全變成另外一番模樣,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樣黑白分明,清冽得幾乎能令他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識地迴避她的目光,卻聽見她的聲音,仍舊很輕很低,似乎帶着一種怯意:“聶醫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作為醫生,你是否建議病人,做這個手術。”

    也不是沒有病人這樣問過他,那些家屬殷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能夠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過是個醫生,即使在手術枱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舊是有限的生命。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某一天,談靜會這樣殷切地問他,為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是她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她的眼睛,他心裏當然明白手術方案的風險,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期盼來問出這樣一句話。在她的聲音裏,他甚至聽出了虔誠,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垂憐奇蹟的發生,所以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無數次他都被病人家屬這樣問過,可是唯獨這一次,他覺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談靜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那個孩子的生命——她和別人的孩子——聶宇晟突然覺得,絕望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談靜,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連他自己都真的以為,他恨這個女人。其實他心裏清楚,所有洶湧的恨意,其實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愛,深藏心底的愛。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還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愛下去。

    他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字字斟酌地説:“作為醫生來講,這個方案有不確定性,不過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怎麼決定。”

    談靜似乎非常失望,只“哦”了一聲。

    他不願意再跟她多説:“你回去考慮考慮吧。如果願意做,填個申請表,我們會向CM公司提交補貼申請,快的話,三五天就批下來了;如果不願意做,就考慮傳統手術方案吧。”

    談靜似乎頗為猶豫了一會兒,才説:“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合上手中的資料夾,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勢,“我還要去病房轉一轉。”看她低頭坐在那裏沉默不語,他問,“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楚?”

    她飛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有話想要説,可是最後她什麼都沒有説,而是站起來,又説了句:“聶醫生,謝謝你。”然後匆匆就走掉了。

    從病房回來之後,聶宇晟將單板夾扔在桌上,有點茫然地看着桌子對面那個空位。一個多小時前,談靜還坐在那裏,低着頭,一句一句問他問題。她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變得粗糙,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可是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還在,只要她一低頭,就從頭髮的遮掩下露了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聶宇晟覺得給談靜講解習題最大的樂趣,就是可以看到她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這是他快樂的小秘密,所以當看到她去問其他男生問題的時候,他就覺得忍無可忍了。

    很多次,他也吻過那片雪白細膩的肌膚,那是談靜最敏感的地方,只要他一在那裏呵氣,談靜就全身酥軟只會笑着叫投降。可是她現在嫁人了,她屬於別人了。想到這裏他就覺得格外難受,恨不得快步走到天台去,抽一支煙。

    在談靜向他要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在生日那天,看到談靜跟孩子説笑回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可是真正絕望的,卻是談靜坐在他面前,以那樣虔誠那種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為了她和另一個人的孩子。

    她説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後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

    在潛意識裏,他從來不去回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去回想她那句殘忍又冷酷的話,只要他不想,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覺得,很多年前,或許只是一場噩夢。

    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裏走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裏流過多少眼淚。大雨沖刷着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他都做噩夢,在夢中仍舊是自己獨自走在雨中,雷電彷彿利刃,一刀刀割開濃稠的夜色,大雨像繩索一般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成年之後,他從來沒有那樣痛哭過。雨中迎面車道上的車燈雪亮,而他下一秒,就只想迎着那雪亮的車燈撞上去,撞得粉身碎骨,永遠也不要醒來。

    在美國的時候,他甚至看過心理醫生,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藥物的幫助。整個治療過程長達三年,最後,他終於不再做那個噩夢。心理醫生語重心長地警告他,這並不代表他痊癒,這隻代表他暫時將這段心理創傷封閉起來九九藏書,換句話説,就是自欺欺人地當成那段對他造成嚴重傷害的往事並沒有發生過。這種現象臨牀非常常見,比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人,常常會頑固地否認孩子已死亡的事實,比如遭遇過強暴的女子,總會選擇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這比他夜夜做噩夢還要糟,因為顯性的症狀變成了隱性,他的心理會在某種特定狀況下更加不穩定。

    “你沒有真正選擇遺忘,你只是選擇封閉。”

    心理醫生的話言猶在耳,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可是這幾年來,情緒從來沒有超出過他自制力的範疇,直到重新遇到她。

    她早就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而自己,是該徹底停止這種不切實際的、永遠沒有希望的思念了。

    他應該選擇真正地放下。

    談靜走到公交站的時候,突然覺得很累。包裏還有五千多塊錢,下午的時候,她去把胸針賣了。當初在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想過賣掉那枚胸針,因為那是聶宇晟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可是今天下午她去了典當行,鉑金這幾年來漲了好多倍,所以她沒想到光鉑金材質就值五千,碎鑽倒不怎麼值錢,對方一共給了她五千六,她裝在包裏,去了醫院。

    當護士告訴她聶宇晟不在的時候,她還以為他是有意避開自己,她站在走廊裏,心頭一片冰涼,自從上次找他要錢之後,她原本也覺得自己沒有臉再見他。

    如果硬氣一點,她也應該把這五千六先還給他,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孫志軍要錢,她雖然籌不到兩萬,也得給他幾千塊,不然的話,他沒準真的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回憶就這樣一點點被掏空,最後一點紀念也被她換成了錢。她自嘲地笑笑,為了錢,自己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公交車來了,醫院門口上車的人很多,她擠到後面,發現還有一個空位,於是坐下來,抱着包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現在每天晚上她都會把孩子接回來,孫平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晚上的時候要特別注意,防止他睡覺的時候因為心臟供血不足而窒息。所以她晚上總要醒三四次,看看孩子睡得怎麼樣。白天的工作比起收銀來要複雜許多,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每天被迫熟悉大量的新知識,每天的八小時都是非常緊張的。

    她只睡着了一小會兒,一睜開眼睛,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懷裏的包拉鍊竟然被拉開了。她馬上翻找,發現放着那五千多塊錢的紙包不翼而飛。

    她不由得“騰”地站起來,她只睡了那麼一小會兒,怎麼錢就不見了。

    “師傅!我錢被人偷了!”

    公交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師傅,麻煩您開到派出所去,我只睡了沒一會兒,這還沒有三站路。”

    車上的人立刻不滿起來:“這去派出所還遠着呢!”

    “麻不麻煩啊!”

    “都趕着回家呢!”

    “都停了兩站了,小偷説不定早下車了。”

    “就是……小偷肯定早跑了,還在車上等你抓?”

    “去什麼派出所啊,一去就幾個鐘頭,晚飯都沒吃呢……”

    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每次帶錢出門她總是緊張又緊張,謹慎又謹慎。也幸好她很少帶錢出門,可是今天竟然就把錢丟了:“麻煩大家了……有五千多塊錢……是賣了我最重要的一件東西換的……我還有個孩子有心臟病……我沒錢給他做手術……”

    她泣不成聲,話説得斷斷續續,但車裏的人都安靜下來。司機轉動了方向盤,把車開往派出所。

    當車在派出所門口停下來的時候,談靜向每一位乘客道謝:“麻煩您了!”

    大部分人還是挺善意的,衝她點點頭,只有少部分人嘀咕着,埋怨耽擱了時間。

    在派出所裏折騰了好幾個鐘頭,錢沒有找到。接警的警察説:“沒準小偷早就下車了,他們一得手就會下車的。你也是,帶這麼多現金,怎麼不注意點?”

    談靜不語,眼淚一滴滴落在鞋子上。

    最後是怎麼回的家,怎麼上的樓,談靜已經不記得了。

    直到進門之後,她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去接孩子。她請了半天假去醫院,原本以為談完就可以去接孫平。但聶宇晟爽約,等他回到醫院上夜班已經六點了,而她從醫院出來,也快八點了。她原本打算把錢放在家裏後再去接孫平,因為錢背來背去不安全。

    可是她把錢丟了。

    她伏在桌上,嗚嗚地哭。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聶宇晟的辦公室出來,她就覺得自己最後一點希望都快要沒有了。雖然聶宇晟話説得非常婉轉,但她也明白這個手術肯定風險很高,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嚥下去,她沒有選擇傳統方案的能力,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她更不願意讓孩子去冒這樣的風險。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回家的路上丟了錢。這五千多塊,雖然是打算給孫志軍的,但她是賣了胸針才換來的。這件事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地壓垮了她。

    或許這真的是報應,她原本不該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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