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宇晟心中焦急,看手機上果然有運營商的未接電話短信提醒。其中有三個都是父親在香港的律師,姓姜。他連忙打過去,姜律師一聽到是他的聲音,頓時鬆了口氣:“小聶先生,可找到你了。”
“我爸爸現在怎麼樣?”
“被帶走調查,而且限制出境,所以暫時不能離開香港返回大陸。這次有點麻煩,有人舉報他內幕交易。”
聶宇晟也不太清楚內幕交易是怎麼樣的行為,於是問:“嚴重嗎?”
“非常嚴重。”律師的普通話帶着濃重的廣東腔,説起來吃力,乾脆換了英文,“香港證監會對內幕交易的查處非常嚴格,如果被證實有這樣的行為,聶先生會入獄的。”
聶宇晟從律師這裏瞭解到的信息有限,於是也換了英文,問:“我爸爸的秘書呢?我需要跟他通話。”
“他也被帶走了,警方要求他配合調查。”
“那麼現在公司有誰在?”
“董事們跟監事們都在香港,集團的總經理樸玉成先生也在香港。你知道聶先生來香港,是來主持高層會議的。”
聶宇晟想了想,説:“我明白了,我會了解情況,並爭取儘快趕過去。”
“不,不!”姜律師阻止他,“目前情況不明朗,你最好留在內地。我建議你馬上去見公司的管理層,我會讓聶先生籤一份授權書給你。”
“好的。”聶宇晟説,“我去跟公司的管理層見面,樸總什麼時間回來?”
“他正儘快趕回去。”
聶宇晟並沒有太慌亂,雖然他心裏很焦慮,但外科醫生特有的冷靜,讓他開始有條理地理清思路。他打了個電話去父親的公司總部,這邊的管理層還不知道香港那邊出事了,幾位副總仍舊在如常上班,聶宇晟説下午的時候他會過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想和大家交流。留在公司的韓秘書很驚訝,但他沒説什麼,只是去協調了所有副總的時間,通知他們小聶先生要來。
下午的時候集團的總經理樸玉成從香港趕回來,他搭的是聶東遠的商務機。韓秘書到機場接他,第一句話告訴他:“小聶先生説,下午他要到公司去。”
“知道。”樸玉成心情很複雜,作為總經理,他也有公司的股權,但不多,聶東遠被帶走調查的時候,交代他所有的事跟聶宇晟商量着辦。他是職業經理人,跟着聶東遠差不多已經有十二年,聶宇晟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後來聶宇晟跟聶東遠鬧彆扭,去了國外留學,一待就是好幾年,每次他去美國出差的時候,總要抽時間去看看聶宇晟,試圖調解一下這對倔強父子的關係,但一次也沒成功。在他印象裏,聶宇晟還是那個嬌生慣養只會跟父親賭氣的大少爺,現在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聶東遠的意思,卻把他當成託孤的顧命大臣了。
自古以來,顧命大臣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樸玉成心情陰鬱地想。
聶宇晟很少出現在父親公司裏,可是聶東遠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張他博士學位的大頭照,副總們也全認識這位小聶先生,也都知道他在醫院工作,是心外科的新星。他們按照聶東遠開會的習慣,提前五分鐘就都到了會議室,等待的時候,大部分人是沉默的。樸玉成從香港趕回來,簡單地向整個管理層通氣並解釋了香港那邊的事,沒人會想到發生這種事,而且問題這樣嚴重。
聶宇晟是請假過來的,他的本意只是來了解一下情況,沒想到整個管理層嚴陣以待,他走進會議室的時候,甚至大部分人都站了起來。這是聶東遠的習慣,亦是他的積威,聶東遠白手起家,到現在最大的優點和缺點,都是説一不二。
“大家請坐。”聶宇晟看了看,只有會議桌最端頭的那張椅子空着,他很客氣,“樸叔叔坐吧,我坐下邊聽着就行了。”
“不,小聶你坐這裏,你是你父親的代表。”一位副總説着,就又站起來。他叫塗高華,是聶東遠從老飲料三廠帶出來的,一直分管財務,跟着聶東遠超過二十年,聶東遠非常信任他,他對聶家父子的感情當然也不一樣。聶宇晟想了想,還是不要浪費時間,於是坐下來,説:“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爸爸那邊出了事。到底出了什麼事,還請樸總給我們大家解釋一下。”
樸玉成其實已經説過一遍了,他咳嗽了一聲,又把在香港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為了照顧聶宇晟,他講得特別仔細,有些名詞也特意多加解釋。
“也就是證監會認為,我爸爸虛擬收購項目,試圖從股市圈錢?”
樸玉成點點頭。
聶宇晟問:“那麼我們有沒有這樣的行為呢?”
整個會議室的人本來對聶宇晟的態度是很搖擺不定的,董事長出了事,董事長的兒子又是個完全的外行,到底公司會怎麼樣,所有人心裏全沒底。聶宇晟問出第一句話,別人倒沒什麼,塗副總卻只差沒有喝一聲彩,小聶不愧是老聶的兒子,這句話不僅抓住了所有事情的核心,而且用詞也老辣。“我們”這兩個字一説,就是把整個管理層一起陪綁,誰敢置身事外藏書網?
他哪兒想到聶宇晟是外科大夫,習慣看問題看關鍵,打開組織最首先就是找到標本,在千絲萬絡的神經和血管中動刀,不一下子抓住核心能行嗎?而且手術室裏講究搭檔,主刀跟助手搭配默契最關鍵,聶宇晟習慣了説“我們”,也是因為習慣了手術台上那種團隊氣氛。
樸玉成也覺得自己低估了這位大少爺,但他身份不一樣,沉默了兩三秒,才説:“有。”
聶宇晟覺得難以置信。可是一屋子都是父親最信任的下屬,沒道理在這種時候騙自己。他追問:“為什麼?”
樸玉成開始解釋,原來因為快消行業的特性,他們可以延遲給供應商付款,一般是三個月左右,這個週期被聶東遠巧妙地利用,打了個時間差,拿這些資金去做了房地產開發。東遠的房地產這幾年小有名氣,也頗做了幾個有口碑的項目。跟快消比起來,房地產掙錢可容易多了。
“我們賣幾萬杯奶茶,利潤也比不上賣一套房子。”樸玉成説,“所以聶先生決定,集團業務儘量向東遠地產傾斜。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東遠地產在全國拿了不少地,招投標一共花掉四十個億。這四十個億中,超過一半是集團的主營業務,比如東遠飲料食品有限公司、東遠零售超市……給付的。
“今年年初國家調控開始趨緊,先是一再上調準備金利率,然後是全面限購。東遠地產從銀行貸款已經非常難,可是因為限購,房子不好賣,資金回籠開始有問題,地產那邊攤子鋪得太大,這個時候東遠飲料食品,還有東遠零售超市,都要陸續給付供應商貨款。集團的資金流有了問題,而且缺口很大。”
樸玉成説完,就沉默了。聶宇晟很少過問聶東遠的公事,他覺得不理解:“既然資金流有問題,那麼為什麼還要收購超市?”
“收購完成的話,我們就是國內最大的民營零售商,所以股票會暴漲,會有很多錢進來,我們可以拿這些錢,去堵住缺口。只要股票漲幾天時間,就足夠我們把難關渡過。下一次付款已經是三個月後,到時候其他款項出來,我們已經有錢付款了。”
聶宇晟聽不出有任何問題,他問:“既然收購是真的,那麼為什麼證監會認為是虛擬收購項目?”
“因為實質上我們沒有錢完成收購。我們是想利用收購項目,讓股票上漲。”
聶宇晟沉默了片刻,他説:“律師有什麼意見?”
“既然已經把人帶走調查,那麼説明證監會已經掌握了比較確切的證據。香港在這方面的法律很嚴格,律師能做的事相當有限。”
“下一步他們會怎麼做?”
樸玉成説:“根據以往的例子,會凍結聶先生名下所有的股權,等法庭審理宣判後再説。”
聶宇晟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管理層也集體沉默着。聶東遠是上市公司的最大股東,擁有超過三成的股票,但前不久剛剛贈與孫平一部分。即使如此,聶東遠仍舊是公司的第一大股東。但現在聶東遠被限制人身自由,整個東遠集團何去何從,還真是未知。
聶宇晟又問了一些情況,他雖然沒有東遠集團的職位,但是因為他是聶東遠的法定繼承人,管理層也沒辦法把他當成外人。聶宇晟問的都是經營情況,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資金。聶東遠在香港被調查回不來,東遠還有一部分不上市的子公司和資產,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銀行也未必肯在這種時候貸款救急。而且缺口太大,杯水車薪。
“最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幾天後我們要給供貨商付款,尤其是零售超市的供貨商。”樸玉成説,“錢不多,只需要兩到三個億,但就這兩到三個億,集團目前拿不出來。如果我們不能按時付款,所有供貨商會停止給我們供貨,外頭再有風言風語,那就糟了。這就像大堤上出現一個洞口,起初很小,但江水一旦湧進來,整個大堤都會潰塌。”
聶宇晟心情很沉重,一時之間,他想不出任何辦法。管理層所有人都看着他,直到最後還是塗副總給他解圍:“小聶先去見見律師吧,聽聽律師怎麼説,再來商量關於錢的事。”
喬律師已經放下手頭所有的事,趕過來東遠集團的總部。塗副總心細,安排他在聶東遠的辦公室外頭等待。聶宇晟心事重重,跟着塗副總出了會議室,走到門前了,一抬頭才看到自己是站在父親的辦公室門前。
張秘書跟去了香港,另一位韓秘書留在外間辦公室裏,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來,説:“聶先生,喬律師在等您。”
喬律師也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小聶。”
聶宇晟跟他點頭打招呼,他心情沉重,也沒多想。韓秘書替他打開門,於是他就説:“喬叔叔進來坐吧。”
聶東遠的辦公室他很少來,這裏既寬敞又明亮,打掃得纖塵不染。地下鋪了厚厚的地毯,偌大的一張桌子擱在窗子前,所有傢俱都沒有稜角,線條全部是弧形,這是聶東遠的習慣。換了一茬又一茬的秘書們都不知道為什麼藏書網,只有聶宇晟覺得鼻酸。他自幼喪母,小小的他乏人照料,很多時候都是待在聶東遠的辦公室跟着他加班。有一次他在聶東遠的辦公室玩耍,結果在桌角上把頭撞了一個大包,疼得他哇哇大哭。從此之後,聶東遠辦公室所有的傢俱,都沒了稜角,而且地下常年鋪着最厚的地毯,再熱的時候都不讓掀掉,怕他摔倒跌痛。
現在他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只覺得心酸,自己早已經成人,可是父親還是保持了這種習慣,似乎在他內心深處,仍舊視自己為那個扶桌學走路的稚子。
他招待喬律師坐下,秘書關上門,留他們兩個人密談。喬律師已經跟姜律師通過電話。香港法律和內地法律有細微的不同,東遠在香港上市,所以聶東遠用好幾個律師,姜律師是專門負責香港事務的。
喬律師告訴他情況不是很樂觀,香港那邊肯定是證據確鑿,現在就看怎麼樣儘量減輕罪名了。他告訴聶宇晟:“姜律師會盡快發一份授權協議過來,聶先生會授權你全權代表他,處理公司事務。”
“爸爸身體不好。”
“所以姜律師會盡量辦保外就醫。”喬律師安慰他,“等保外就醫之後,你可以過去看看他。”
聶宇晟着急的是眼下的難關,他問:“有沒有辦法,套現兩三億?就在這兩天。”
喬律師迅速地將聶東遠的私產情況回想了一遍,最後他搖了搖頭:“金額太大,時間太緊。”
聶宇晟站起來跟他握手:“謝謝您,有任何問題,我再諮詢您。”
聶宇晟在聶東遠的辦公室裏待到天黑,一個個見公司的高層。到了晚上七點多,樸玉成出來,看見董事長辦公室還亮着燈。韓秘書看到他連忙站起來:“樸總。”
“小聶還在裏面?”
“嗯。”韓秘書告訴他,“剛剛説讓福建廣東那邊所有生產基地的負責人明天趕過來見他。”
公司最根本的業務是飲料和快消食品,幾大生產基地都在福建和廣東。
樸玉成想這個小聶説是外行,倒真不像外行。韓秘書看他有進去的意思,連忙替他敲門。
“請進。”
隔着門聽,小聶的聲音跟老聶,還真有點像。樸玉成走進去才發現聶宇晟在抽煙,所以嗓音喑啞了不少。他還沒見過聶宇晟抽煙,聶宇晟一見到他進來,也馬上把煙給掐掉了。香港那邊已經傳真了授權書過來,聶東遠授權聶宇晟全權代表他處理公司業務,並且授權他全權處理自己的私產。想必老聶也知道馬上就是付款日,聶宇晟需要立刻籌錢。
現在這份授權書就擱在聶東遠那張鋥亮鋥亮的海南黃花梨大案上,聶東遠的簽名龍飛鳳舞,那熟悉的三個字讓樸玉成移也移不開目光。
聶宇晟把煙掐了之後,就起身打開窗子通風,招呼樸玉成:“樸叔叔,請坐。”
他知道樸玉成不抽煙,所以把兩扇窗子都打開了,又把房間裏的新風系統開到最大,一時間只聽到風聲呼呼,吹得那張黃花梨大案上,一疊信箋紙刷拉拉響。聶宇晟隨手拿起鎮紙,把那疊信箋紙壓住了,然後問:“樸總,錢的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樸玉成説:“沒有好辦法,但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把自己個人名下持有的公司股份,抵押給銀行。”
聶宇晟搖了搖頭,説:“這種關節上,銀行未必肯貸。”
樸玉成説:“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我已經約了銀行的支行長明天見面,公司跟他們合作多年,於情於理他們都應該拉我們一把。”
“爸爸跟我説過,銀行其實是嫌貧愛富的,你有錢的時候,他才會貸款給你,你沒有錢的時候,他是不會貸款給你的。”
樸玉成又看了聶宇晟一眼,他説:“聶先生説的是。”
聶宇晟的思緒倒飄到了別處,聶東遠跟他説這句話的時候,他還小,那時候聶東遠的工廠正是如日中天,很多銀行都排着隊來拉他貸款,不久之後就是經濟衰退。很多鄉鎮企業倒閉,銀根緊縮,聶東遠正好擴大生產線,急需要付給外商採購設備的錢,但銀行貸款卻久久批不下來。最後是聶東遠抵押了工廠廠房和他們自己住的房子,才籌到那幾十萬設備款。
那時候他還小,只看到父親如同困獸一般,在家裏走來走去。也就是那時候,他看到了父親的第一根白髮。東遠集團從一間工廠做到這麼大,闖過多少難關,經歷過多少風浪,父親操過多少心,着過多少急,他其實是不清楚的。今天坐在父親的辦公室裏,他才知道,所有巔峯上的風光無限,背後必然是浩浩的血淚。
東遠是父親的心血,現在父親身陷囹圄,自己卻應對無措。
他主動問樸玉成:“明天見銀行行長,需要我一起嗎?”
在這樣關鍵的時候,樸玉成説任何話都非常謹慎,他説:“您如果有時間,我當然願意陪您見見行長。”
聶宇晟覺得樸玉成對自己客氣得甚至有點見外了,他雖然外行,卻也不傻。他説:“明天我想請廣東和福建基地的幾個負責人過來,樸叔叔要不要一起見見?”
樸玉成點頭答應了,又勸聶宇晟早點回去休息。聶宇晟於是跟他一起下樓,按照樸玉成的意思,是想自己親自送送聶宇晟的,被聶宇晟拒絕了。
“也不順路。”聶宇晟説,“樸叔叔也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他們從電梯下來的時候,秘書已經通知聶東遠的司機,於是司機早就把車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停在公司大門外的台階前,一看聶宇晟出來,立刻下車替他拉開後座的車門。
樸玉成看了看那部熟悉的黑色汽車,點頭跟聶宇晟道別。
司機把車開上了主幹道,才問:“您回哪邊去?”
聶宇晟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司機是問自己到底是回聶家大宅,還是回他自己買的那公寓去。他説:“都不回,我約了人吃飯。”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打電話,於是給舒琴打了個電話,單刀直入的説:“下班沒有?我過來接你。”
“怎麼啦?”舒琴覺得莫名其妙。
“有點事跟你談。”
舒琴也沒太當回事,她於是告訴他:“我還在公司,不過晚上我約了人吃飯呢。”
“方便推掉嗎?”
舒琴遲疑了一下,她約了盛方庭。這兩天盛方庭當成休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去打網球游泳,晚上等她下班,就一起去吃飯。不過聶宇晟的口氣似乎十分緊急,他的性子她知道,普通的事他不會這樣着急的。她想了想説:“我推掉。”
“好,我馬上過來接你。”
舒琴打了個電話給盛方庭,説自己有急事不能回去跟他一起吃飯了,然後慢吞吞收拾東西。她本來是加班,把手頭的事理一理,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多了。
路上有輕微的堵車,聶東遠挑選的司機從來可靠,技術好,沉默寡言,見聶宇晟坐在後座發呆,更是一聲不吭。聶宇晟其實腦子裏是一片亂的,下午的時候他看上去很鎮定,起碼在整個管理層眼中,小聶先生似乎胸有成竹,臨危不亂。其實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局勢比自己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他習慣在安靜下來之後理清思路,就像習慣在手術結束後回想每一個步驟,有沒有出錯,有沒有紕漏,如果有,如何補救。
塗高華管集團財務,聶宇晟跟他聊的時間最長也最深,塗高華把幾本賬都簡略地算給他聽了聽,聶宇晟才徹底明白父親的手法。這年頭實業都不掙錢,掙錢的都是資本。而聶東遠的那些資本運作,説白了都是遊走在法律的邊緣。
塗高華提醒他注意大股東慶生集團,因為慶生集團差不多有13%的持股,而管理層加起來有4%左右。這兩股力量萬一湊到了一處,就是17%。
聶宇晟不知道慶生集團會不會在此時落井下石,而塗高華反倒更擔心管理層。
“上次股東大會,以樸總為首的管理層曾經提出過增持,但聶先生沒有同意。”
聶東遠像所有傳統的創業者一樣,雖然聘用職業經理人,但也保持距離,更保持自己的絕對權力和權威。
聶宇晟沒想到事情越來越複雜,他想着想着,太陽穴上的血管就突突直跳。今天樸玉成的態度很客氣,但這客氣正説明有問題。這種危急關頭,管理層表面上接受了他代理聶東遠,但他是個真正的外行,聶東遠如果長期滯留香港,甚至被判有罪,那樣的話,即使保外就醫,也是無法離開香港的。管理層會不會有別的想法,就難説了。
父親不在,他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而且馬上就得付供貨商的款子,還一點着落也沒有。
舒琴接到聶宇晟的電話下樓,到處找他那部車,卻沒有找到。倒是有一部陌生的黑色奔馳,無聲地閃了閃大燈。舒琴回頭一看,司機早已經下車來,替她打開車門。
舒琴一見後座上是聶宇晟,就跟他開玩笑:“喲,大少爺,今天怎麼這種做派?”
馬上聶宇晟的臉色就讓她反應過來,是出事了。司機關上門,啓動車子,她才問:“怎麼了?”
“我爸公司有點事。”聶宇晟説,“能幫我想辦法籌一筆款子嗎?”
舒琴立刻知道是出了大問題,她問:“要多少?”
“兩億六……三億更好。”
舒琴沒轍了:“這麼大的數字,即使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他們也不見得一時間能籌到。你要是要的少一點,我倒是能厚着臉皮回家跟我爹開口。”
舒琴跟家裏鬧翻了很久,肯説這句話明顯是兩肋插刀,所以聶宇晟很感激,他説:“我知道你也多半沒辦法,不過總歸是不死心想要問問,謝謝你。”
舒琴頗有些擔憂,問:“伯父怎麼了?”
“接受調查,在香港,沒辦法回來。”
舒琴想了想,問:“這錢你急着要嗎?”
聶宇晟説:“很急。”
“銀行呢?”
“明天約了銀行談,但是情況不怎麼樂觀。”
舒琴愣了半天,聶宇晟倒説:“晚上吃什麼呢?中午在手術枱上,就吃了兩片餅乾,現在餓得胃都疼了。”
舒琴隨便選了家館子,聶宇晟把地址告訴司機,然後又問舒琴:“有沒有相熟的獵頭?”
舒琴是做人力資源的,一點就透,她説:“相熟的獵頭倒是有,就是不知道,現在市面上有沒有你想找的人。”
聶宇晟苦笑了一下,如果要被迫換掉整個管理層,那才叫真的不可收拾。即使是聶東遠,如果面對管理層的總辭職,也得亂上好一陣子吧。
吃飯的時候舒琴就給獵頭們打了一圈電話,聶宇晟倒吃了不少。在重大事件重大壓力之下,他通常會強迫自己進食,這樣才有體力應對。所以醫院食堂的飯菜,哪怕再難吃他也能吃進去。今天晚上舒琴找的是間潮州菜館子,味道當然是不錯的,可是聶宇晟這時候吃什麼都是味同嚼蠟,即使這樣,他也吃了兩碗米飯。
舒琴衷心地誇他:“不錯,吃飽了好戰鬥。”
“別幸災樂禍了。”聶宇晟對她説話向來很隨意,沮喪也不瞞着她,“明天的新聞還不知道怎麼寫,今天下午管市場和公關的副總,建議我們開記者招待會,我還沒想好開不開。”
“明天的新聞還沒出來呢。”舒琴永遠是樂天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超市裏還在賣你們東遠的純淨水,你怕什麼?”
一句話把聶宇晟説得神經質起來,送舒琴回家之後,他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去,看到東遠的各種軟飲料和純淨水仍舊佔據了冷櫃的半壁江山,這才覺得鬆了口氣似的。便利店的收銀員倒看了他好幾眼,他有點尷尬,買了幾瓶水才脱身。
司機已經被他打發下班回家了,他想起自己的車還停在醫院裏,於是打了個車去醫院。他沒有覺得特別累,就覺得心裏特別煩躁。走進醫院的外科大樓,聞到熟悉的消毒藥水氣味,才彷彿心裏漸漸安靜下來。他先去了ICU,看了今天手術的那個病人。ICU的主任正好也在,見到他挺意外:“小聶,這麼晚還過來?”
“看看今天那台手術的病人。”
“噢,你們方主任下班前還來看過,狀況還行,比較穩定。”
聶宇晟從ICU出來,又去了心外的病房。今天除了早上查房,他差不多一天沒去看過孫平,心裏着實惦記。病房已經熄燈了,貴賓病房雖然不熄燈,但外間的燈也關掉了,明顯談靜已經睡了。
他怕吵醒談靜和孩子,所以躡手躡腳進去,病房裏的睡燈永遠是開着的,孫平睡得很沉,他輕輕拿起一旁的單板夾,看了看護士記下的各項數據。角落裏的談靜卻沒睡熟,聽到動靜驚醒過來,見到是他,於是披着衣服坐起來:“你又加班?”
她睡眼惺忪,而且説話有濃濃的鼻音。聶宇晟突然想要抱一抱她,在自己最脆弱壓力最大最無助的時候,如果能抱一抱她,該多麼好。
可是現在即使是一個擁抱,也成了奢望。
他站在那裏沒動,過了片刻,才告訴她:“這兩天我得請假,怕是不能過來看平平了。”
自從知道孫平真正的身世後,沒有一天他曾經讓這個孩子離開過自己的視線,他用自己的方式愛孩子,談靜雖然不願意面對,可是卻非常清楚。所以她愣了一下,問:“出什麼事了?”
聶宇晟還是告訴她了,不過語氣輕描淡寫:“我爸公司有點事,現在他在香港回不來,我得替他處理一下,估計有幾天忙。”
提到聶東遠,談靜就沉默了,她對聶東遠沒有好印象,從一開始到現在。
聶宇晟只在病房裏又站了會兒,囑咐談靜,若是孫平的情況有任何變化,就立刻聯絡方主任,然後他就走了。
談靜能看出來聶宇晟心裏有事,但她也沒想到會有那麼大的事。第二天報紙登出來,早間新聞也播了。聶東遠雖然對普通人來説,是個很遙遠陌生的人,可是東遠的飲料和純淨水卻是遍地開花,人人都喝過。東遠集團的董事長出了事,當然是轟動的新聞。
醫院裏各種説法就更多了,尤其心外科,誰讓聶東遠是聶醫生的爸爸呢。小護士們都芳心大亂,醫生們之間也竊竊私語,還是方主任震得住場面,查房之前一頓大罵,所有人立刻噤若寒蟬,再沒人敢議論了。不過沒查完房,方主任就被ICU那邊叫走了。昨天做完CM項目手術的病人,突然心臟衰竭,ICU一邊搶救,一邊立刻請方主任過去會診。
這些事聶宇晟都不知道,他正和樸玉成一起,去拜會銀行的行長。行長倒是非常給面子,很直率地告訴他們:“老樸,我們是打了多年交道了。小聶,你也不是外人,你爸爸是我老朋友了,今天你們來的意思,我都明白。但現在真沒辦法,我們今年的貸款計劃,早就在上半年全部用完了。一兩千萬,我或許還能想辦法,向上面申請一個臨時的額度,但是你們差的不是這一星半點兒……”
中午的時候聶宇晟是跟幾大基地負責人吃的飯,他們都跟聶宇晟不熟,管生產的人是公司的另一派,大部分都是技術出身,跟管理層相反,聶宇晟倒覺得這些人心很定,大約因為跟做工廠有關係。工廠只要生產上了軌道,銷售不出問題,基本就是一個很封閉的循環。
不過他們也沒有給聶宇晟帶來什麼好的辦法,聶宇晟跟他們碰面的原因,藏書網更重要的是想讓他們安心。只要公司的主業還在,東遠就有站穩的基石。
只有廣東的第二基地負責人有點不滿情緒,説:“當初就不應該搞什麼房地產,連我們打算建新廠房的錢,都沒有批下來,給了地產公司。”
聶宇晟不知道説什麼好,樸玉成連忙説:“集團是從全局考慮,而且東遠地產情況良好的時候,都是反過來給基地擴張輸血的。”
這頓飯聶宇晟也吃得不知其味,但基地生產不出問題,他心裏總是覺得安定一些。下午的時候姜律師又給他打電話,説香港方面已經正式決定起訴,所以聶宇晟名下的東遠股份被凍結,保外就醫正在辦理,所有醫院方面的資料和診斷證明,需要傳真件。
聶宇晟現在已經顧不上這些小事了,他把律師需要的東西都交給韓秘書去辦,自己跟樸玉成去見供應商。
今天早上的新聞一出來,供應商的情緒最不穩定,因為他們都有很多貨款壓在東遠的手裏。上午的時候,紛紛給東遠主管市場和銷售的副總打電話,那位副總問過了樸玉成和聶宇晟的意思,讓他們推選兩位代表,下午的時候詳談。
聶宇晟還能苦中作樂,對樸玉成開玩笑:“早上見銀行,中午見基地負責人,下午見債主,這下好了,齊全了。”
供應商的情緒還是很激動,尤其看到聶宇晟,又年輕又斯文,最要命還是個外行。本來聶東遠一病,供應商們就有點犯嘀咕,好在聶東遠雖然病了,但仍舊堅持帶病工作。外界都説,聶董事長病得沒那麼嚴重。供應商的膽子都小,因為一直處於弱勢,所以越發謹慎。今天一看這位小聶先生,想到聶東遠要是在香港坐牢回不來,就是他接手東遠,供應商立刻就覺得問題大了。
聶宇晟也能看出供應商的擔憂,所以在傾聽完他們的訴説後,他沒有多説別的話,只是説:“請各位放心,東遠從來沒有拖欠過供應商的貨款。我爸爸常常説,做生意最重要是講究信譽,現在他雖然人不在這裏,東遠的宗旨和態度卻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我們會按時付款,我以我父親的名譽擔保。”
他説話的語氣真誠,目光認真,尤其説到最後一句,任誰也聽出了他話裏的動情。供應商的人走了,樸玉成問他:“這隻有幾天時間了,您打算用什麼來付款?”
聶宇晟嘆了口氣,説:“我是被逼上梁山的,但願今晚或明天我爸能保外就醫出來,我好問問他,看他是不是早有辦法。”
樸玉成沒做聲,其實聶宇晟也知道,若是聶東遠有辦法應對資金缺口,又何必虛構收購項目,從股市裏弄錢。水深火熱的時候聶宇晟電話響了,他一看是醫院,於是馬上接了。
打電話來的是小閔,他告訴聶宇晟另一個壞消息:“昨天做CM手術的那個病人,突然出現心跳驟停,上午的時候心臟復甦成功,心胸外科會診,認為是植入的心臟修補材料出現排斥反應,緊急手術取出心臟修補材料。下午的時候病人情況惡化,出現心衰。方主任堅持搶救了一個多小時,仍舊沒有復甦成功。剛才已經宣佈,搶救無效死亡。”
聶宇晟掛上電話之後,樸玉成見他臉色蒼白,於是關切地問:“怎麼了?”
“醫院一個病人……搶救無效……”
樸玉成聽説是這事,倒沒太放心上,安慰了聶宇晟幾句,心想他在醫院工作,應該是看慣了這種事的,為什麼一個病人死了,卻神色這樣凝重。
聶宇晟恨不能有分身術,立刻衝回醫院去。死了病人是大事,尤其是這樣的手術病人,CM項目當時是他提議引進的,這又是第一台手術。於情於理於法,他都有責任。可是他什麼都不能做,更不能走開。他召集了全國各大區的銷售主管們開會,希望能夠儘快迴流一些資金。缺口雖大,明知道這兩天就算拼命也不行,但能補上一些,就儘量補上一些。
他能做的,只是在會議開始之前,抽空給方主任打了個電話。
方主任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刻對他説:“你忙你的,醫院這邊有我。”
“可是……”
“可是什麼?”方主任説,“我是科室主任,出了事也是我處理,你回來能幹什麼?一點忙都幫不上,説不定還添亂。”
方主任沒等他再説什麼就把電話掛了,聶宇晟知道這時候方主任很忙,善後是一件千頭萬緒的事情,主任説的都有道理,他第一次覺得身不由己。韓秘書已經來找他:“聶先生,幾個大區的銷售總監都到了。”
銷售總監們是另一派風格,他們更油滑更江湖氣,聽完聶宇晟的講話,個個都拍胸表態,一定儘量在這幾天想辦法,催回款。
聶宇晟明知是杯水車薪,在散會之後,他獨自一個人趴在會議室的桌子上,一動也不動。到最後才猛然用頭撞了一下桌子,撞得腦門生疼生疼的,他才起身去洗手間。
洗手間裏有熱水,他卻打開冷水好好洗了個臉,對着鏡子裏滿頭滿臉都是水珠的自己,他説:“聶宇晟,不管怎麼樣,你不能先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