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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聖 旨

    吃過晚飯之後,神威鏢局點上了多日已未點燃過的華燈,換上勁裝,聚在圓桌前,高風亮分配好一切,目光如炬地道:我們可以出發了吧?

    唐肯望向丁裳衣。

    了裳衣微微笑着,在她身上縱是戰陣殺伐也變作了清華貴氣。

    高風亮道:好。轉身跟淚光盈目的高夫人説了幾句。

    那自然是江湖漢子待旦一擊前的生語死囑。

    唐肯忽覺衣角被人牽了牽。

    他轉首見是高曉心。

    高曉心前淚未乾、新淚又盈。

    她温婉地把頭依在他肩上:我知道,剛才,是我不好,唐大哥,就算你待我不好,我還是一樣要待你好,我剛才想通了,你當我是妹妹,那還是疼我的,想念我的,我也想念你,我一生一世都想念你。高曉心語音堅清的説。

    唐肯聽到她天真爛漫而真摯誠心的聲音,覺得自己負了她又欺騙了她,感覺到心裏很愧疚。

    只見丁裳衣手捧着一炷香,在檐前插上。那風姿從背側影看去,舉手投足都有決絕無依的悲滄。

    高風亮拍了拍高夫人抽搐中的肩膀,咳了一聲,揚聲道:走吧。

    走,人生總要向一個地方走去。只是此去,還能見否?生死知否?

    可悲的是既是人,就不得不繼續前行。

    *

    冷血背貼着門。

    如果李鱷淚自門內一劍刺出來,以他現在的姿態就非死不可。

    但他更非這樣守着不可。

    因為李玄衣不能敗。

    李玄衣如果敗了,不但他倆都得死,連同神威鏢局的人都會被毀滅,青田縣的人也遭殃。

    他相信李玄衣決不會讓李鱷淚刺出這奪命的一劍。

    他守着的地方,只有一處甬道,一個人口。

    通通僅七尺。

    敵人要攻入密室,就得正面攻來,跨過他的屍身進去。

    誰要跨過冷血的屍身,都得付出代價。

    酷烈的代價!

    可是李鱷淚在門關上之前叫出那一句,無疑極有吸引力。

    在李鱷淚身邊能升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誰都願意以性命冒一次險,來換取榮華富貴夢寐以求的代價。

    一陣騷亂過後,第一個人大步踏出,手持戒刀,大聲道:佛燈戒刀門卞星文,前來領教。

    冷血點頭為禮。

    他傷已重,不想多説。

    卞星文戒刀一拱,七刀一招,一招七變,招招狠辣毒絕。

    冷血劍光挑起,嗤地刺入卞星文咽喉,卞星文掩喉倒地。

    另一個精壯漢子,手持月牙鏟,踏步而出,洪鐘般的聲音道:移山填海同伯案,前來討教。

    冷血以三招間便刺倒了他。

    又一個剽悍漢子步出,揚聲道:韋陀門利擔山來了!牛頭鏜迎頭擊下。

    冷血以五招重創了他,但虎口亦被震裂。

    到了第七名挑戰者沉痾教的上風雲被刺殺之時,冷血傷口血流不止,已感支持不住。

    俟第十一名挑戰者西崑崙匕小金之時,冷血身上又多了一道傷口,才殺得了他。

    冷血本來就傷重,情形是越來越危急。

    密室的門,卻仍沒有打開來。

    第十二名挑戰者戈大山揚着一杆槍出來時,冷血的臉色愈蒼白,戈大山臉上的獰笑愈濃烈。

    忽聽一人道:我代你一戰又如何?

    聲音響自戈大山背後。

    戈大山霍然回身,只聽一聲怒嘯。

    嘯聲中,戈大山金槍節節斷裂,脅骨一陣格勒勒亂響,已被摔出甬道之外,撞及數人飛跌出去。

    來人一頭黑髮,樣子十分矍鑠凌厲。

    冷血笑道:你來了。

    聶千愁道:你受傷了。

    冷血道:要是決鬥,你來的真不是時候。

    不。聶千愁道,我來的正是時候。他的聲音很温暖,你使得我的兄弟回心轉意,痛改前非,我代你這一戰又如何?

    冷血還沒有回答,第十三名挑戰者已揮舞着酋矛飛刺過來。

    聶千愁立時反擊。

    他在怒嘯中出手,那人也在怒嘯中斃命。

    直至第三十一名挑戰者跨出來的時候,聶千愁身上已開始流血。

    到第三十九名挑戰者倒下時,他已身受七八道傷。

    冷血叱道:讓我來。

    聶千愁喘息着笑道:你又比我好多少!他一手扭斷了來人的脖子,但也吃了對方一腳,足足吐了三大口的血。

    第四十一名挑戰者持着虎尾鞭攻上。

    冷血想替聶千愁擋這一陣,但通道狹窄,無法越過。

    忽然間,外面一陣騷動,交手之聲不住傳來,冷血持劍闖出,聶千愁固守密室。

    只見大門的高手正與幾名夜行人苦戰。

    冷血只覺得一種生死同心的喜悦,叫道:你們來了!

    高風亮揮舞大刀,斫倒一人,也喜叫道:我們來了!

    高風亮、丁裳衣、唐肯、勇成都來了。

    江湖人的快意豪情:雖然心中都有牽掛,但只要與朋友並肩,同甘共苦,縱戰死也毫不退卻。

    李鱷淚帶來的有近百名番子。

    這近百名番子箇中不乏好手。

    不過,其中武功最高的聶千愁反戈相向,易映溪、言有信、言有義也先後斃命,連福慧雙修也死了,使得這幹人的陣容大打折扣。

    但冷血和聶千愁也已近強弩之末。

    對方至少還有五十名好手。

    高風亮、丁裳衣和唐肯、勇成等衝殺了一陣,對方至少倒了十人,但是四人也傷得不輕。

    就在這時,忽然外面浩浩蕩蕩,一羣鮮衣甲冑的官兵走了進來,兩旁站開,一人雙手奉着一錦盒,堂步踏入。

    這人竟是小吏文張。

    為首的武官喝道:住手!接旨!

    皇帝的聖旨比什麼都有用,剩下的四十餘名番子,全跪了下去。

    剩下的冷血、高風亮,聶千愁、丁裳衣、唐肯、勇成面面相覷,但天命難違,都跪了下去接旨。

    這樣一個昏庸的皇帝,一向草菅人命,這次下的又是什麼旨首?

    只是除了地上的死人,爬不起來的傷者,還有密室裏不知生死的兩個決戰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得跪在地上接旨。

    聖旨只有在承認它的人心目中,才有份量和意義,對一些人來説:譬如死人,化外之民、漠視朝廷的人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聽不到的人來説也一樣。

    李玄衣和李鱷淚的對決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劇烈。

    李玄衣赤手空拳,卻專攻對手身上的一些不重要部位及難以御防的地方。

    兩人戰了半個時辰,李鱷淚左耳給扯掉,血流如注,左腳尾趾被踩斷,右腳後跟及拇趾被踢碎,右臀被踹了一腳,左手尾指折斷,頭髮也被扯去一大片,鼻尖也給擦傷。

    他身上掛彩雖多,但元氣未傷。

    他的劍本來只有單手執注,無論劍法如何周密、凌厲,總傷不了李玄衣。

    可是,當他雙手同時執劍之時,情勢就全然不同了。

    無論李玄衣如何跳走、迴避、閃躲、騰躍,都躲不了雙手劍的追擊。

    李玄衣在這重要關頭卻做了一件事。

    他踢翻了桌燈。

    室裏只剩下一支燭仍亮着。

    他撲向那支燭光。

    李鱷淚生恐他連最後一支燭火也弄熄,連忙回劍兜截。

    劍風凌厲。

    李玄衣突然遠遠閃去。

    劍刺空,劍風滅燭。

    室內登時一片漆黑。

    李鱷淚中了李玄衣的計,自己的劍風替對方滅了燭。

    在黑暗裏,誰都看不見誰。

    李鱷淚一直枯守,但對方毫無聲息。

    李鱷淚終於忍不住,他揮劍,從身邊舞起,決定要把這密室每一寸地方都逼死,只要李玄衣還在室內,他就一定能把他刺成麻蜂窩般的窟窿。

    劍仍在李鱷淚手上。

    所以他很放心。

    密室充溢着劍風。

    劍風下,兩個人在黑暗的生死間徘徊。

    誰死?

    誰生?

    *

    意外。

    高風亮、唐肯等人斷沒料到有這樣的一個意外。

    連冷血也想不到。

    皇上的旨意是:已經查明瞭劫餉案件,神威鏢局的嫌疑乃屬冤枉,真正監守自盜者系李鱷淚陰謀主持,是故下令冷血、李玄衣等捕獲此人即就地正法,至於青田縣的年税亦不必再繳,只囑各部負責人儘快起回銀兩,送返朝廷便是。劫獄拒捕的情形,全由無師門領袖關飛渡策動,跟他人無涉,關飛渡既已歿,事亦無需追究。還有神威鏢局的人忠勇護鏢有功,被冊封為護國鏢局,局主高風亮赴京聽封,追加勳銜。其他李鱷淚手下參與其事者,皆因不知者不罪,並將功贖罪,擒殺李黨餘孽為責。

    聖旨裏還提及這件事得以真相大白,全因丞相傅宗書明查暗訪,才得以昭雪沉冤。

    李鱷淚的官位雖高,但再高也抵不上半個傅宗書。

    何況這是聖旨!

    局勢急速直下,李系人馬中,再沒有半個敢動手,人人都想置身事外,且恨不得把李鱷淚抓來碎屍萬段,以泄心頭之忿,以表自身之清白無罪。

    最意外的是高風亮。

    他本來是個通緝犯。

    神威鏢局已經倒了,亡了,欲振無從了,可是突然之間,局勢改了,神威鏢局居然變成了護國鏢局,且竟變成國營了,自己也變成了官,這剎那間的起死回生,高風亮驚喜之餘,只懂得把頭如搗蒜泥般的叩着,大喊:皇上聖恩,皇上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然後他跳起來,忘了身上的傷,像一隻麻雀般蹦跳,抱着唐肯,像告訴天下人似地道:皇上真是聖明,皇上真是聖明。

    皇恩浩蕩,我一輩子都報還不了。

    又説:傅丞相真是明察秋毫,真是英明賢良!

    唐肯自然也很高興。

    只有丁裳衣呆住了。

    皇帝的旨意十分明顯,除了為這件事翻案外,便是平息民憤,把罪魁禍首全推到李鱷淚的身上,至於別的事,也歸到關飛渡頭上來,反正關飛渡已經死了,這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可是丁裳衣知道關飛渡沒有犯過這些罪狀,他在牢裏因扶危濟弱而給李鱷淚的手下害死的。

    她不能承認這些。

    她不能讓關飛渡死後蒙屈,永不得伸。

    她揚聲叫道:不是關大哥關飛渡沒有罪!

    眾人都望向丁裳衣,都帶着輕蔑和敵意。

    高風亮忙道:丁姑娘,別亂説話!

    丁裳衣道:劫獄的是我,跟關大革譫關!他劫富濟貧,因誤傷平民而自首服刑,從沒有叛變朝廷之心!

    高風亮截道:丁姑娘!

    文張皺眉叱道:不識時務膽敢違抗聖旨!

    李鱷淚剩下的部屬和文張帶來的人,已準備向丁裳衣圍迫過去了。

    唐肯忙道:丁姑娘

    丁裳衣斬釘截鐵地道:不能讓關大哥含冤莫白於九泉的。

    高風亮叱道:丁姑娘,皇上聖明,這事待慢慢再查,你不要剛愎自用,自誤前程!

    丁裳衣徐徐回首,用一種冷漠的眼色,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似的看着高風亮,道:你現在得償所願,沉冤得雪,別人的冤屈,當然不必再查了。

    高風亮漲紅了臉,叱道:胡説!

    這時眾人已向丁裳衣圍了上前,就等文張一聲令下。

    唐肯忽跳過去跟丁裳衣並肩而立。

    丁裳衣心絃一震,低聲叱道:走開!

    唐肯大聲道:我不走。一路上,我們都是在一起的。他理直氣壯他説,現在,也是在一起。

    丁裳衣只覺心頭一陣感動,這種感覺,除了對關飛渡生起過之外,對誰都沒有這樣子的親近。

    然而,現在她又感覺到了。

    冷血忽叫道:丁姑娘,你

    丁裳衣道:你不必勸我了。

    冷血忽踏近一步,到了文張身邊,文張唬得退了一步,但冷血已在他耳邊低聲説了一句:我知道,傅丞相因為曉得諸葛先生正插手此事,收集證據,便順手推舟,作個好人,裝得大義凜然恭請聖上下旨制裁李鱷淚等人,你也通風報信有功

    文張低聲道:你要怎樣?

    冷血疾道:丁姑娘也是諸葛先生的人。

    哦?文張臉上現出遲疑之色,終於揚聲道:逆賊關飛渡是否蒙冤的事,我會稟上去,伏請聖上再派賢能稽查,這件事,暫且就這樣子,請耐心等候吧!便跟同來的人站在一旁,剩下的李鱷淚手下,人人面面相覷,不知冷血要如何處置他們。

    冷血只覺一陣昏眩。

    他流血確已過多,要不是聶千愁前來助陣,他早就無法捱得住了。

    聶千愁傷得也不輕,但他笑着拍拍冷血的肩膀,道:你的恩義,我還清了。手裏塞給冷血一件事物,附耳低聲道:這幅骷髏畫,我因不值李家父子所為,趁劫獄之亂,順手牽羊,把它取走,以免再有剝皮慘事發生我也不知道這要來作什麼?不過大家似乎都在找得緊就送給你吧!

    冷血心中感激,揚聲問:你?

    聶千愁已蹣跚走出衙門,背影淒寒,不回頭地拋下一句話:我去找我的兄弟去。哈哈一笑,説道,因為他們是我的寂寞,我的豪壯。唐肯本要前去攔住聶千愁報殺袁飛之仇,但聽他這兩句話,一時怔住,沒及出手。

    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當説到這兩句話時,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雪地上。冷血茫然一陣,忽聽密室的門嘭的一聲,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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