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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只聽那夥計招呼説:“程先生。”

    建彰見是這麼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對了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説:“既然兩位急着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説:“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閒,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説:“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姜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佈江南數省的仕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只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極是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説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得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只是時局動盪,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籍,只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着煙斗説:“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麼下去,只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説:“隨便他們怎麼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説:“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尹太太聽他這麼一説,倒真的着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説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只怕還沒那麼容易。”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着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説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的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貫注的削着,彷彿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裏,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牀了,家裏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只好坐在那裏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裏裏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僕人們正將綵帶小旗,一一的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院子裏花木極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裏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鈕釦,精緻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摺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裏揚着報紙説:“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的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餘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了,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

    她怔怔的站在那裏,尹楚樊走出來,從她手裏接過報紙看了看,笑着説:“我就説了,這仗打不了多久嘛。餘家口一攻克,承軍無險可守,這下子勢如破竹,最多不過月餘這場仗就該打完啦。”靜琬脱口道:“承穎交戰多年,怎麼會敗得這樣厲害?”尹楚樊道:“這有什麼,勝敗兵家常事,兩軍打了這麼多年,有勝有敗,不過這次承軍失了餘家口,真是數十年來首次。”靜琬默不作聲,尹楚樊也覺察到了,笑着説:“你媽正找你呢,快進去吧。”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裏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的拋頭露面,所以她一直在自己的卧室裏休息。

    靜琬獨自在樓上,聽着樓下隱約的喧譁笑語聲,心中説不出的一種煩躁。她抱膝坐在牀上,只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着各式各樣的小玩藝,琳琅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的擠在視野裏,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氣來。

    她跳下牀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隻懷錶靜靜的躺在盒子裏。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的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着,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的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裏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鬆,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上那樣燈火通明的站台,有雜沓的步聲。他為什麼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麼?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會有着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錶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麼事?”吳媽進來説:“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面只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啓,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得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吳媽只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説:“就在樓底下呢。”靜琬一顆心只差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説:“我還有幾句話要託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對着鏡子理一理頭髮,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麼?”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説:“不用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面花廳裏等着我。”吳媽答應着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極力的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裏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説:“不必客氣。”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説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裏面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那人雖只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麼事?”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面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的説:“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靜琬説:“不用。”她並不説旁的話,只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説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説:“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靜琬説:“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面。”吳媽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取了她的斗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裏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着,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着一面小鼓,只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緻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裏?”

    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裏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着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只看見白色的屋宇、偶然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裏只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麼一樣。只盼着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約盼着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着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着西式的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裏和乾山其它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只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面引路,洋樓里布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只見客廳裏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説:“原來是你。”

    何敍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衞也退了出去。何敍安很客氣的行了禮,説:“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面,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靜琬微微一笑,説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奇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麼忙?”何敍安苦笑一聲,接着又長長嘆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仲仲,愁眉不展,不覺脱口問:“六少怎麼了?”

    何敍安並不回答,只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只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只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裏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着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裏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捲入呼嘯的渦漩。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裏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彷彿電影裏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只是靜靜的佇立在那裏,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熱與執狂。她痴了一樣站在那裏。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裏,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着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説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着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氣,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彷彿中間就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着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而微:“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裏夾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面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只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他直直的盯着她:“靜琬,這輩子你只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着她,她虛弱的抬起臉來,他的眼底裏只有她的倒影,唯有她。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的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

    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扎:“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裏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的搖着頭,他猛然狂亂的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着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唯有他的氣息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裏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麼久……彷彿已經與他分別這麼久,他是如此的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的渴望着,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燬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裏,哪裏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着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釦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釦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着自己的衣領,彷彿揪着自己的心一樣,她只有惶恐的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裏,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從來都可以鎮定的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着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裏麻木的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着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着澀:“你不愛我?”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藴含着可怕的意氣:“你仍舊只對我説這麼一句?聽見説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的到這裏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説這麼一句?”

    她固執的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呵,我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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