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開出大門。
寇仲等一眾高手,都以馬代車,與百多名近衞隊形整齊的護着王世充的馬車,離開仍是熱鬧喧騰的榮府。
轉入另一條大街時,為王世充作御者的徐子陵忽然勒馬停車,眾人奇怪時,車窗簾幕掀起,王世充探頭出來道:“希夷兄,道長,寇小弟,請到車內説話。”
除了寇仲、徐子陵和歐陽希夷三個知情者外,其它人都大惑不解。
玲瓏嬌,陳長林和其它十多個高手,忙躍上兩旁屋頂,以防止敵人趁此時機潛至。
車廂內真假王世充並排而坐。
寇仲三人在前後座位安頓好後,王世充低聲道:“我要改變路線。”
可風道長愕然道:“那豈不是很多佈置都用不上來?”
王世充道:“我忽然記起當年張良於博浪沙遣力士以巨石投擲始皇的馬車,假若敵人重施故技,而擲巨石者乃晃公錯、尤楚紅、獨孤峯、王伯當之流,而我則躲在暗格裏,實在非常危險。”
寇仲裝模作樣的失聲道:“那麼我們示敵以弱之計,豈非盡付東流?”
可風也道:“敵人若要以鐵錘重石一類施襲,必須要預知我們返回皇城的路線才成。”
歐陽希夷卻道:“內奸難防,世充兄的話不無道理,如若世充兄真的出了事,那就不是示敵以弱,而是為敵所乘。”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目標明顯,敵人若要行刺,總會有辦法的。我們改由天街經御道回皇城,由於路旁有樹木阻隔,敵人只能採取近身行刺一法。就是如此決定吧!”
接着朝御座上的徐子陵喚道:“節原你到車裏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你。”
寇仲三人魚貫下車,歐陽希夷故意把可風拉往一旁説話,阻擋他的視線,令他看不到脱下外袍露出與徐子陵同樣裝束,又戴上面具搖身變成“秦節原”的王世充登上御者的座位。
大隊開出。
本是寂靜的長街,充滿馬蹄和車輪磨擦的聲音,那種風暴來前的壓力,使眾人都有呼吸沉重的感覺。
天上烏雲重重,正醖釀另一場風雨。
徐子陵此時已應用從諸葛德威處學來的易容術,在假王世充的幫助下扮得有王世充五、六成模樣,不過若非有發須掩飾,又是在晚夜黑暗之時。恐怕誰都可一眼看出破綻。
原先那個假王世充抖顫着低聲道:“我不想死,大爺……”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放心吧!我怎都會護着你的。”
心中嘆一口氣,躲進暗格內去。
※※※
領頭一組二十人組成的騎隊,終轉上天街,徐徐開入御道。
玲瓏嬌策騎來到寇仲之旁,與他並騎前進,低聲道:“這條路線妥當嗎?敵人可輕易藏身樹上進行刺殺。”
寇仲心中奇怪,此女這兩天似對他態度大改,像這般主動找自己説話,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欣然笑道:“最怕是他們不來。”
頓了頓隨口問道:“龜茲究竟在那裏?”
玲瓏嬌輕輕道:“為什麼想知道?”
寇仲低聲道:“人傑地靈,龜茲能孕育出天下無雙的樂舞和像姑娘那麼美麗的女子,定然是一片非常美麗的土地,所以我寇仲才會動心打聽。”
他巧妙地同時抬捧了龜茲國和玲瓏嬌,又把樂舞和人連起來説,故雖語帶調侃的味兒,卻沒有露骨或突兀的感覺,使這冷若冰霜的美女也要照單全收後難以斥責。
玲瓏嬌俏臉微紅,在前後燈籠火光的映照下益發美豔不可方物,默然半晌後低聲應道:“你是真心那麼想的嗎?”
寇仲心中生出輕微悔意,暗忖胡女確有別於中原女子,坦白直接,若誤會自己是愛上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不過這時已騎上虎背,難道告訴她自己只是順口開河説來玩兒嗎?
只好把心一橫答道:“這當然是由衷之言。”
玲瓏嬌橫了他嬌媚的一眼,道:“你知道東突厥在那裏嗎?”
寇仲點頭道:“是否在長城之北?”
玲瓏嬌像變了個小女孩般雀躍道:“算你啦!東突厥之西便是西突厥、伊吾、高昌和龜茲。從洛陽去要經武威、張掖、敦煌、鄯善。到了且未後,還要往西北走上兩個月,穿過一個大沙漠,就是我族人聚居的草原了。”
寇仲咋舌道:“原來這麼遠的。”
驀地前方馬嘶聲起,整隊人立時停下。
只見在前方二十丈許遠處的暗黑裏,隱然有一高大人影攔路而立。
眾人一時都呆了,刺殺那有這般明目張膽的。
要知王世充轄下的高手幾乎全數集中在這裏,更不要説還有過百名精鋭近衞,除非對方有比這更強的兵力,否則恐怕連王世充的馬車都未摸着便要折兵損將而回。
那人不待這邊的人喝問,發出一陣震耳長笑道:“王世充,你今天死定了!”赫然是獨孤閥主獨孤峯的聲音。
眾人仍未來得及響應。獨孤峯又暴喝一聲,連續幾個快速得教肉眼看不清楚的旋身,接着擲出一片旋轉着似黑雲般的東西,剎那間越過二十多丈的距離,朝前頭的衞隊飛割而來。
金屬破風的急嘯聲音響徹御道,在燈籠火把光的映照下,從獨孤峯手上擲出的原來是一塊直徑達五尺的圓形大鐵鈸,鋒沿處密佈利齒,經他以特別手法擲出,畫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以驚人的高速陀螺般急轉而至。
獨孤峯乃一閥之主,垂名江湖達四十年之久,如此蓄勢而發下全力施為,加上圓鈸本身旋轉的特性和鋒利的齒沿,實有無堅不摧和莫可抗禦之勢,即使寧道奇親來,怕也不敢硬攖其鋒。
獨孤峯擲出圓鈸後,立即往後飛退,皆因已氣虛力竭,真元損耗極鉅。
前方燈籠紛紛墮地。
眾近衞慌忙滾下馬背閃躲,恐慌的意念像漣漪般迅速蔓延,人人自危下馬嘶人喊,四散避開。
※※※
光明忽被黑暗吞噬,更增兵兇戰危的可怕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等那想到敵人有此先聲奪人的一着,一時間只有呆瞪着圓鈸由遠而近急轉飛來,朝馬車飛割而至。
當圓鈸離馬尚有三丈距離,整隊人有墮往地上的,有策馬散避的,正潰不成軍之際,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高速和駭人的準繩降落在疾飛的圓鈸上,足尖點正圓鈸核心處,像仙人騰雲駕霧般乘着旋鈸飛來,令人歎為觀止。
可風大喝道:“有刺客!”
歐陽希夷早騰身而起,希望能早上一步將對方截下。
寇仲擔心的卻是徐子陵,這刺客武功之高,可肯定在他和徐子陵之上,因為他便自知辦不到對方現在所做的事,更知在來人抵達馬車之前,沒有人來得及攔截,人急智生下伏低身軀朝車底喝道:“下面走!”
化作御者的王世充變成首當其衝,眼瞪瞪瞧着對方駕鈸而至,就要在馬兒的上空掠過,自己的手下正以各種姿態閃躲的當兒,急旋的圓鈸已帶着敵人以弧形的進攻曲線,朝他臉門割至。
若對方是以直線前進,憑他的功力,怎都可在半空截人而不用理會圓鈸,可是弧形的進攻路線卻是最難捉摸的,而此人幾可肯定是有資格作寧道奇對手之一的晃公錯,使他終於放棄了這念頭,彈離座位,滾往地面,狼狽之極。
“蓬”!
圓鈸在各人眼睜睜下摧枯拉朽的破入車廂頂下半尺許處,把車廂頂輕鬆地隨鈸剷掉,變成個惡形惡狀的露天車廂。
四匹拉車的駿馬先是受驚人立而起,接着頸折墮地,立斃當場。
刺客彈高少許,一個空翻,變成頭下腳上,炮彈般投進車廂內。半眼都不看正伏在廂尾地板抖顫的假王世充,雙掌齊出,重擊在暗格所在之處。
代王世充躲在暗格內的徐子陵,驟聞驚呼馬嘶,已知不妥,剛要推板鑽出去,寇仲的警告已震耳響起。
換了是其它人,怎都會猶豫一下,但他和寇仲自少便混在一起,同生共死,默契之佳,敢誇天下無雙。寇仲的吼叫仍是餘音縈耳,他早運功震碎車底,墮跌倒道的石板地上,往橫滾開。
“轟”!
整個車底寸寸碎裂,假王世充和座位全往下墮,廂壁卻夷然無損。
徐子陵心叫僥倖,假若自己避遲剎那,不全身骨碎肉裂而亡才是怪事。
尚未來得及騰身彈起,那可怕的刺客顯然知道他從車底溜走。硬是撞破向着徐子陵那邊的廂壁,狂擊而至。
此時割去車頂的圓鈸仍去勢不止,在兩匹受驚人立而起的戰馬頸項間掠過,登時血光迸現,兩頭可憐的無辜駿馬,頹然傾倒,馬上的近衞亦掀跌墮地。
馬車后王世充方面的人除了四散躲避外,再無他法,更不要説對付敵人。
徐子陵滾往的方向,有陳長林和六、七個高手護駕,他們並不知道王世充已被徐子陵李代桃僵,還以為王世充知機從車底溜出,見刺客破壁追擊,同時躍下馬來,往敵迎去。
豈知那人衝過來時,故意帶起漫空木碎,像驟雨般朝他們激濺過來,無不含有強大氣勁,與施放暗器毫無分別。
由於燈籠熄滅,加上夜深星暗,眾人到現在只知對方是一身黑衣勁裝,至於賣相如何。卻沒有人能看得清楚,倍添其神秘不可測的駭人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等一眾高手這時已騰空而至,但在時間上卻落後少許。只能瞧着陳長林等受漫天花雨般的碎木暗器所阻,刺客已飛臨仍在地上滾動的徐子陵上方,雙掌下按。
狂如暴風的勁氣像一堵牆般壓下,聲勢駭人至極。
身當其鋒的徐子陵在瞬那間已從敵人應變的速度,攻擊力的持恆等各方面判斷出自己至少還差對方一籌。
現在唯一反攻之法,就是在險中行險,以奇制敵。
冷喝一聲,彈起一半的身體憑快速的真氣轉換,反升為墮,雙掌閃電拍出,與敵人結結實實四掌硬拚一記。
他終於看到對方的容貌身形。
這個黑袍刺客身材魁梧而略見發胖,肚子脹鼓鼓的,頭禿而下頷厚實,指掌粗壯逾常。本該是殺氣騰騰的凌厲目光卻給潔白如雪的一把美須與長而下垂至眼角的花白眉毛淡化了。若非那對眯成一縫像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神,此人確有仙翁下凡的氣度。
“蓬”!
氣勁交擊。
徐子陵舍螺旋勁不用,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先天氣勁明似全力出手,實則卻暗留一半,便與這個名震海南的宗師級前輩高手對了一招。
“譁”!
徐子陵噴出鮮血,被震得後腦猛朝背底下的青石地撞去。
晃公錯亦給他反震之力,拋擲往後,臉上首次露出驚異之色。
不過他的手仍不閒着,左手連連隔空遙劈,把正欲撲過來施援的陳長林等再次迫退開去,更有兩人應掌墮地,爬不起來。確有威霸不可一世之態。
此時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與一眾高手,已來至破爛馬車的上空,欲要下撲時,上方呼嘯之聲狂作,以百計的樹葉利刃般漫空激射而下,令人有無從躲閃之嘆。
隱約中四、五道黑影隨着葉雨從天而降。
功力較次者無奈下只好舞起刀網劍罩,盡力封架。
只有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四人憑着護體真氣,增速朝晃公錯掠去,好趕在他續施殺手之前加以攔截。
“砰”!青石碎裂。
徐子陵背脊着地,再噴出一蓬鮮血。
他的傷勢有大半是裝出來的。
晃公錯的掌勁雖然凌厲,可是他亦非弱者,當氣勁侵脈而入時,便以本身真氣帶得對方的氣勁從雙肘透出,撞在背脊下的青石地上,不但化去對方能斷脈摧魂的掌力,還反托起身體,免去了硬撞在石地之殃。其巧妙玄奧之處,保證連晃公錯都難以明白。只有他和寇仲兩個懂得〈長生訣〉者,才有此奇技。
晃公錯倏地又往他飄至。
眾人所有交手過招,全在暗黑中進行,此時眼睛已不大發揮作用,靠的全是高手異乎常人的超凡感覺,兇險處更不待言。
早先墮往地上扮成“秦節原”的王世充此時才貼地竄起,悄悄躡往晃公錯後背,意圖抽冷子給他來一記重的。
“當”!
操縱了整個局面的圓鈸終於掉在地上。
“叮”!
寇仲的井中月架着從上激刺而來的一劍,立即心叫不妙,原來敵人運勁巧妙至極點,竟暗藏絞扯牽引的力道,帶得他往橫移開,便像自己硬要改變方向般,痛失阻截晃公錯的良機。
如此劍法,實是聳人聽聞。
接着劍風大作,敵人竟能凌空換勢,銜尾追來。
獨孤鳳的嬌聲傳入耳內道:“還我二叔命來!”
寇仲大喝道:“殺獨孤霸者,沈落雁是也。看刀!”
井中月頭也不回反手後擊,正中獨孤鳳刺劍背,“當”的一聲震得獨孤鳳往後飄去,而他也加速去勢,射往御道。
徐子陵既已代王世充達到“被傷”的目的,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着的他的心命,以免弄假成真。
敵人行刺計劃之周詳,晃公錯的厲害,無不在意想之外,使他們以如此強勁的實力,仍完全陷在被動捱打之局,實始料所不及。
目下只要他寇仲能擋晃公錯一下子,讓己方人馬能重整陣腳,便可大功告成了。
想到這裏,寇仲甩手擲出井中月,像一道閃電般朝晃公錯投去。
在獨孤鳳截上寇仲的當兒,王伯當的雙尖軟矛,尤楚紅的碧玉杖,分別凌空截着玲瓏嬌和歐陽希夷。
誰都明白能否殺死徐子陵假扮的王世充,爭的就是這煞那的光景。
長白雙兇符真、符彥兩兄弟則投往陳長林那邊去,使晃公錯可全力搏殺他們以為是王世充的徐子陵。
一時兵刃交擊和喊殺之聲,震徹御道。
眾衞驚魂甫定,個個奮不顧身的朝晃公錯和徐子陵的方向殺去。
“篤”的一聲悶鳴,歐陽希夷始終功力稍遜尤楚紅一籌,被她掃得反跌往後,而這獨孤閥的第一高手,身形像鬼魅般閃了一下,便像天降煞星般落往馬車頭處,碧玉杖掃得衝來的近衞血肉橫飛,不住有人拋飛倒地。
玲瓏嬌亦架不住王伯當使得出神入化的雙尖軟矛,仗着過人的輕功,迴旋飛往遠處,使王伯當能脱身從容迎向從車尾方向湧來的親兵。
只有可風在全無阻滯的情況下,安然落在從地上彈起的徐子陵之側。
在這種暗黑中,加上形勢混亂,連他都看不出徐子陵是冒牌貨式。
晃公錯已迫至十步之內,白鬚揚起,雙手化作漫天掌影,狂風暴雨般往徐子陵攻至。
“叮”!
晃公錯身子一晃,又不知使了記什麼手法,使閃電般射來的井中月不但改變了方向,還朝從後欺至的真王世充當胸射去,連消帶打,不愧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師。徐子陵則是心中叫苦。
現在雖以己方為眾,敵人為寡,但他卻只能孤軍作戰,沒有人可施援手。
他一邊是破頂馬車,另一邊是分隔馬道和御道的大樹,前後兩方卻均被敵人封鎖,令己方的人一時難以來援。
晃公錯的狂勁掌風,冰寒似雪,將他完全籠罩其中,根本無從躲閃,剩下只有憑真功夫硬拚一途。
若敵方只有晃公錯一人,他怎也可支撐一段不短的時間,最糟是有居心不良的可風在旁,而他又勢不能對他先下手為強,以致功虧一簣。
任他智比天高,此時也有一籌莫展之嘆。
可風忽地閃到他後方去,還大喝道:“世充兄退後!”
徐子陵不驚反喜,往後疾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