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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偎倚談心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沿洛水朝西疾行,忽然有女子的歌聲從河中一艘小艇傳過來,唱道……“洛水泱泱映照碧宮,奔波營役到頭空,功名富貴瞬眼過,何必長作南柯夢!歌聲悽婉動人,充滿傷感和無奈,飄蕩在洛河遙闊的上空,在如此深夜,份外令人悠然神往。

    徐子陵停下步來,心中一片寧和。自從與寇仲開始北上關中之旅,無數使他和寇仲猝不及防的事此起彼繼,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般糾纏衝擊,每次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求生。可是在這一刻,像失落了無數日子的平靜感覺,忽然又填滿心間。整個人空靈通透,所有鬥爭仇殺陰謀詭計都像與他毫無牽涉,再不復對他有半分影響。

    倏忽間,他豁然而悟自己在武學上的修為又深進一層。這是種無法解釋的感覺,臻至就是臻至,至於怎會在此一刻臻達這種境界,究竟是因為剛才刺殺假榮鳳祥的行動,激發出這突破,還是因之前的不斷磨練,則怎麼都難以分得清楚。何必長作南柯夢?生命本就有夢般的特質,古聖哲莊周夢見自己化身為蝶,醒來問自己究竟是他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他,正是深入淺出的闡明生命這奇異的夢幻感覺。

    明月在輕柔的浮雲後冉冉露出仙姿,以金黃的色光君臨洛陽古城的寒夜,本身就有如一個不真實的夢。

    何者為幻,何者為實。假設能以幻為實,以實為幻,是否能破去魔門天才石之軒創出來能把生死兩個極端融渾為一的不死印法?徐子陵頓時全身劇震,呵的一聲叫起來。

    小艇緩緩靠往堤岸,女子的聲音輕柔的傳來道:“如此良宵月夜,子陵可有興趣到艇上來盤桓片晌?”徐子陵聞言騰身而起,悠然自若的落在小艇上,安然坐下,向正在艇尾搖櫓的絕色美女微笑道……“沈軍師既有閒情夜遊洛水,我徐子陵當然奉陪。”

    沈落雁清減少許,衣袂秀髮自由寫意的迎河風拂揚,美目含怨的迎觀天上明月,櫻唇輕啓,淺嘆道……“密公敗啦!”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低吟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密公只是靜待另一個時機吧!”沈落雁的目光落到徐子陵的俊臉上,輕搖船櫓,巧俏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時機過去就永不回頭,密公之敗,在過於自負,否則王世充縱有你兩人相助,亦要俯首稱臣。”

    徐子陵道:“你既做他軍師,為何不以忠言相勸?”沈落雁望往左岸的垂柳,淡淡道……“他肯聽嗎?對你和寇仲他只是嗤之以鼻,否則怎會一敗塗地。”

    徐子陵道:“密公選擇降唐,當受禮待,仍未算一敗塗地。”

    沈落雁像訴説與自己全無關係的人與事般,冷哂道……“有甚麼禮待可言,敗軍之帥,不足言勇!密公本以為率兵歸降,當可得厚祿王爵,豈知唐皇予密公的官位不過光祿卿、上柱國,賜爵只是邢國公。反而徐世積不但仍可鎮守黎陽,又獲賜姓李,官拜左武侯大將軍,這分化之計,立將密公本部兵力大幅削弱。我早勸他勿要入長安,他卻偏偏不聽,只聽魏徵的胡言,我沈落雁還有甚麼可説的?”她荒涼的語調,令徐子陵感慨叢生,對她再無半分恨意,微笑道……“不能事之則棄之,沈軍師大可改擇明主,仍是大業可期。”

    沈落雁悽然一笑,美目深注的道:“對李閥來説,我沈落雁只是個外人,且我亦心灰意冷,再無復昔日的雄心壯志!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收拾情懷好好做個李家之婦。”

    徐子陵心中一震,曉得沈落雁終於下嫁改了李姓的徐世積,今趟到洛陽是為要見秦叔寶和程咬金,卻不是為李密作説客,而是為夫君找臂助。

    沈落雁垂下頭去,輕輕道:“為甚麼不再説話?”徐子陵忙道:“我正要恭喜你哩!”沈落雁白他一眼道:“真心的嗎?”徐子陵俊臉微紅,坦然道……“沈軍師忽先傳喜訊,確有點突然。不過對沈軍師覓得如意郎君,我當然為你高興。”

    沈落雁怔怔的瞧他好半晌後,嘆道:“徐子陵呵!究竟誰家小姐才可令你傾情熱愛呢?”徐子陵想不到她如此直接,大感招架不來,乾笑兩聲,以掩飾尷尬,苦笑道:“這句話教在下不知如何回答。嘿!沈軍師怎知我會路經此處的?”沈落雁“噗哧”嬌笑,又橫他嬌媚的一眼才道……“不要岔開話題,我們是老相識哩!説幾句知心話兒也不成嗎?人家又不是要迫你娶我。”

    徐子陵差點要喚娘。他與沈落雁雖一直處於敵對的位置,這情況至今未變,但事實上他卻從未對她生出惡感,又當然説不上男女之情。兩人間一直保持着微妙的關係,但沈落雁這幾句話卻把這微妙的包裹撕破。無論他如何回答,很難不觸及男女間的事,登時令他大為狼狽。

    沈落雁像很欣賞他手足無措的情狀,欣然道……“怎麼啦!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答我,究竟誰人能在你心中占上一個席位。要不要落雁點出幾位小姐的芳名來幫助你的記憶。”

    一向沉看多智的沈落雁,終於不用抑制心內的情緒,坦然以這種方式,渲泄出心中對徐子陵的怨悵。

    沈落雁像雲玉真般,一直瞧看他們日漸成長,由兩個藉藉無名的毛頭混混,崛起而為威震天下、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又都是敵愛難分,糾纏不清。不過到現在雲玉真已因素素一事和他們反目,而沈落雁雖名花有主,卻仍欲斷還連,餘情未了。

    徐子陵深吸一日氣,差點要暗捏不動根本印,搖頭嘆道:“我和寇仲兩人是過得一天得一天,那敢想及男女間的事,沈軍師不用為此徒費精神啦!”他不由想起石青噦和師妃暄,假若她們其中之一願意委身相許,自己會怎會辦?又知這只是痴心妄想,連忙把這奢望排出腦海之外,心內仍不無自憐之意。

    沈落雁把艇轉入一道支流,離開洛水,幽幽一嘆,神情落寞,就似重現由侯希白的妙筆能捕捉到的寫在扇面上那一刻永恆的神態。

    徐子陵看得為之一呆,心中憐意大生。回憶當年在縈陽從暗處聽她和李世積的對答,兩人間的關係顯然非是那麼和睦恩愛,結成夫婦也不知是吉是兇。

    沈落雁把小艇緩緩停在一條小橋下,在橋底的暗黑中坐下來,橋外的河水在月照下爍爍生輝,形成內外兩個有別的世界,氣氛特異。

    她靜靜地美目凝注的瞧徐子陵,好一會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們竟能全無敵意的在此促膝深談,可見世事無常,人所難料。”

    徐子陵感受到這動人美女温柔多情的一面,柔聲道……“沈軍師打算何時返回黎陽?”沈落雁似怕破壞了橋底下這一刻的寧和,輕輕答道……“不!我要回關中去,向密公作最後一趟的勸説?”徐子陵愕然道:“最後一趟?”沈落雁輕點頭道:“我要勸他死了爭霸天下的雄心,乖乖的作李家降臣,否則縱使能東山再起,終難逃滅亡之厄。”

    徐子陵默然無語,沈落雁要勸的雖是李密,但何嘗不是對他和寇仲的忠告。

    沈落雁幽幽一嘆,道:“現在連杜伏威都甘心降唐,被任命為東南道行台尚書令,封楚王,天下還有誰能與唐室爭鋒?”徐子陵沉吟道:“假若唐室失去李世民,沈軍師又怎麼看?”沈落雁搖頭道:“李世民是不會輸的,天下間只有徐子陵和寇仲堪作他的對手,其他人都不行。”

    徐子陵愕然道:“沈軍師太看得起我們哩!”沈落雁微笑道:]這倒不是我説的,而是秦王自己親囗承認。他曾下過苦工收集和研究你們的戰術,結論是有如天馬行空,變幻莫測,令人根本無跡可尋,深得兵者詭變之道的意旨。你們欠的只是時間。只説寇仲吧!有誰能像他般勝而不驕,敗而不殆,天生出來便是運籌帷喔,談笑用兵的超卓將材?”徐子陵苦笑道……“你們太過譽啦!就算寇仲這個自大的小子聽到也要臉紅。更可況我們正要到關中去送死,死不了才可以説其他的事。”

    沈落雁微伸懶腰,向徐子陵示威似的展露胴體美好誘人的線條,再瞥他百媚千嬌的一眼後含笑道:“包括李世民在內,今趟沒有人看好你們關中尋寶之行,獨有奴家卻持相反意見,對你們這麼有信心。子陵該怎麼答謝奴家?”徐子陵一呆道:“你要我如何謝你?”沈落雁忽然霞生玉頰,神態嬌媚無倫,橫他一眼後輕移嬌軀,坐入徐子陵懷內。

    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已是軟玉温香抱滿懷。

    沈落雁的小嘴湊到他耳邊微喘道:“今次別後,沈軍師將變作李夫人,落雁亦從此再不沾手軍務。現在只願能留下與子陵一段美好的回憶,消泯過去的恩恩怨怨,所求是輕輕一吻,子陵勿要怪落雁放蕩。”

    徐子陵來不及抗議或拒絕時,沈落雁的香唇重重印上他的嘴唇。

    小橋下別有洞天的暗夜更温柔了。

    寇仲躲在橫街暗黑處,挨牆而立,虎目閃爍生輝的監視斜對面榮府的大門。

    榮府燈火通明,光如白晝,中門大開,不住有外貌強悍的江湖人物進進出出。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潛入榮府是沒有可能的。

    寇仲非真的要到榮府去探消息,而是要捕捉一個機會,以背上的井中月斬殺化身為榮鳳祥的闢塵妖道。

    他更憎恨的人是忘恩負義的王世充,但礙於形勢,必須留下王世充的狗命,以對抗東來的關中大軍。

    經過過去一段艱苦的日子,他的井中八法已臻成熟,可隨意變化,得心應手。最使他獲益不淺的是與綰綰的南陽之戰,令他知道不足之處,更清楚自己要繼續發展的長處。

    當他使出超水準的刀招時,即使以宋缺之能,亦要小心應付。那代表另一更上層樓的武道境界。若他能攀至那層次,他會成為另一個“天刀”宋缺。

    適才在曼清院凌空劈往可風妖道的一刀,正表示他已破繭而出,晉入新一層次的刀法修為的先兆。故令可風心神完全被他井中月所懾,讓伏騫一擊奏功。

    對不能殺死闢塵老妖,他打心底的不服氣。現在他務要憑一己的力量,在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中做到這件事。"至於是否曾有這個機會,就由老天爺來決定。

    此刻他心中全無雜念,不但沒絲毫緊張,毫不把生死放在心內,連應有因等待而來的煩躁焦急,亦點滴不存。

    他感到似能如此的直待下去,直至宇宙的終極。

    這是從未有過的奇異精神狀態,冷若冰霜,穩如山嶽。

    蹄音響起,一輛外覲平凡的馬車從榮府開出,轉入大街,御者位置坐看兩個人,赫然是在曼清院貼身保護可風妖道的兩個老君觀高手。

    寇仲大感奇怪,那敢遲疑,一個翻身,躍上屋頂,遙遙尾隨追去。

    徐子陵雖遠離剛才和沈落雁纏綿熱吻的小橋,鼻內仍殘留她醉人的香息,感受到沈落雁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戀、傷感和無奈。

    他更奇怪自己雖對這美女有好感而無愛慾,但仍感到這初吻旖旎温馨,香豔迷人,動人至極點。

    假若吻他的是石青璇又或是師妃暄,會是怎麼的一番滋味?撲落一道橫街,倏地立定。

    月色灑照下的長街,無盡地延展眼前,再過三個街囗,往左轉再越過通津渠,便是伏騫在洛陽宣風坊的行居。

    “當”一下能發人深省,微僅可聞,仿似來自天外遠方的禪院鐘聲,傳入徐子陵耳內。

    徐子陵深吸一囗氣,把旖念雜想全排出靈明之外,緩緩轉身,迎看手持鋼鍾,卓立五丈外的佛門高僧從容道:“見過了空大師,。”竟是來自淨念禪院武功練至回復青春的佛門聖僧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微微笑道……“徐施主可肯隨貧僧返禪院留上一段時日呢?”徐子陵心中苦笑,要來的終於來了。寇仲恐怕要面對的更是師妃暄和其他四大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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