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雅清豔的師妃暄悠然自若地在兩人對面坐下,仍是一貫的男裝打扮,從明媚秀眸閃射的靈光落在瞠目結舌的寇仲臉上,靜若止水地徐徐説道:“妃暄有個新的提議,可供少帥考慮。”
寇仲先瞥徐子陵一眼,見他已從驚駭中完全平復過來,心中微有所悟,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剛才説話非常小心,仙子的隔牆有耳,只是在唬嚇我們,開個玩笑?對嗎?”師妃暄目光移往徐子陵,見他正定神打量自己,報以微笑,柔聲道:“子陵兄的本領大大超乎妃暄估計之外,使妃暄不得不改變原定的計劃,作重新部署。”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啦!師小姐有甚麼話,請直言無礙。”
師妃暄微聳香肩,意態輕鬆的道:“妃暄早前請杜總管傳話要生擒兩位,才是真的嚇唬你們,好令你們打消入關之意,豈知反激起你們的鬥志,非意料所及。所以現在另有提議,想約好四位大師與你們在至善寺再作一次交手,假若兩位仍可安然脱身,我們以後袖手不理你們入關的事,否則你們就要取消尋寶之行,兩位意下如何?”
兩人愕然互望,暗呼厲害。
師妃暄心平氣和的幾句話,首先合他們失去因恐怕遭受活擒囚禁而生的拚死之心,而事實上師妃暄亦可達到同樣目標。其次是際此李閥派系鬥爭激烈,雙方爭持不下的時刻,暫且任得兩人自由自在並非沒有好處,眼前的是可護送突利可汗回國,好大幅削弱頡利入侵中原的力量.,長遠的就是為魔門樹立兩個頑強的勁敵。四大聖僧、師妃暄、了空等終是世外之人,不願長期直接捲入江湖的爭鬥中。
寇仲苦笑道:“假若小弟拒絕仙子的提議,是有失風度,請問此戰可否於一個時辰後舉行,因為吃飽才有氣力嘛!”師妃暄頷首道:“少帥沒有令妃暄失望,便依少帥指定的時間進行。
唉!若妃暄能有別的選擇,怎願與你們這麼對仗。”
她佩服寇仲是因他爽快接受桃戰,並沒有抗議四大聖僧聯手的不公平。
更沒有要求改變地方,這使四僧能因有一個指定的環境而發揮出最大的力量。要知兩人若蓄意潛逃,想截住他們絕非曷事。四僧又勢不會在通衢大道中動手,所以寇仲首肯師妃暄的提議,實是勇氣可嘉。
徐子陵淡淡道:“師小姐沒打算親自下場,非常夠朋友哩!”寇仲想起徐子陵明天會變成嶽山,忙道:“我們從來都不把仙子當作敵人,且是最好的朋友。”
連徐子陵都聽得臉紅,明白他不良的居心,師妃暄微滇道:“既當妃暄是好朋友,你就勿要仙子前仙子後的叫著,妃暄只是個普通修持的小女子。”
寇仲欣然道:“仙子發滇的神情真動人,難怪陵少……哎唷!”桌下當然是中了徐子陵一腳。
師妃暄早知他的口沒遮攔,亦不禁為之氣結。旋又俏臉前所未有的微透紅霞,責怪的盯寇仲一眼,俏立而起,神態瞬即回覆一向的清冷自若。
兩人連忙起立相送。
師妃暄深深的凝視寇仲,輕柔的道:“祝玉妍連夜撤出洛陽,不過她對聖帝舍利絕不肯放手,以防落入石之軒手上,兩位對此應要小心點。”
寇仲抱拳笑嘻嘻道:“多謝仙子關心。”
師妃暄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從容雅逸的離開。
重新坐好後,寇仲一把抓著徐子陵的肩膊低笑道:“兄弟你走運啦!照我看她對你真的動了心,否則怎會顯現一般小女兒的羞澀情態。”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責罵他,楊公卿和張鎮周來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竟還有老狐狸王世充,氣氛登時異樣起來。
寇仲為神色凝重的王世充奉茶,笑道:“聖上何用微服出巡,紆尊降貴的來見我們,一個口訊傳我們入宮見駕不就成嗎?”王世充黑著臉沉聲道:“少帥可知自己的魯莽行事,闖出甚麼禍來?”楊公卿和張鎮周先後趁王世充不在意,向他打個眼色,著他小心應付,顯是王世充曾在他們面前大發脾氣。
寇仲勉強壓下對王世充破口大罵的衝動,捱到椅背處,伸個懶腰,才好整以暇的道:“聖上有否奇怪,為何洛水幫的人仍未來找我們的麻煩?”王世充勃然怒道:“當然知道,若非寡人費盡唇舌説服榮鳳祥,整個洛陽都要給翻轉過來。”
寇仲和徐子陵都心中暗罵:王世充確曾力勸榮鳳祥,不過只是勸他遲點動手,以免防礙對付突利的陰謀。
寇仲把左手腕枕在桌上,中指輕敲茶杯,目光凝注在不斷因震盪而惹起一圈又一圈漣旖的清茶,搖頭嘆道:“聖上你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一的是由可風扮的榮鳳祥已給我們幹掉;不知其二的是闢塵扮的榮老妖亦告重傷,現在只剩下半條人命,能否過得今晚仍是未知之數。”
王世充、楊公卿和張鎮周立時動容。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微笑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目下榮妖女是獨力難支,假若聖上能把握機會,使人出掌洛水幫,説不定能把控制權奪取過來,此等手段,聖上該比我更在行,不用小子來敦你。”
這番話暗含冷嘲熱諷,可是王世充的心神早飛往別處去,只當作耳邊風,卻仍不禁一震道:“榮鳳祥真的傷得那麼重?可不要騙寡人。”
寇仲微笑道:“我寇仲甚麼時候騙過聖上?”
王世充終於臉色微紅,尷尬的乾咳一聲,道:“此事關係重大,寡人要先調查清楚,始作定奪。”
雙目一轉,又道:“今天黃昏護送可汗北歸之事,可有改變?”寇仲聳肩道:“一切依聖上指示不,但為策萬全,我會和陵少隨行,直抵北疆始折往關中,聖上不會反對吧?”
王世充欲言又止,終沒説出來,倏地起立,眾人依禮陪他站起來。
王世充狠狠道:“兩位在洛陽最好安份守己,不要再鬧出事情來。”
寇仲聳肩道:“若沒有人來找我們鬧事,我們想不安份守己也不成。”
王世充臉色微變,旋又壓下怒火,問道:“可汗現下大駕何處?”寇仲哈哈大笑道:“當然是躲起來避風頭,免得聖上難做嘛。聖上請!”王世充氣得臉色再變,但終沒發作出來,拂袖往房門走去。張鎮周搶前一步為他啓門,守在門外的十多名侍衞肅立致敬,排場十足。
楊公卿墮後半步,湊到寇仲耳旁低聲道:“李秀寧想見你。”
寇仲虎軀徽顫,卻沒有作聲。
楊公卿見他這副模樣和反應,諒解的略一點頭,拍拍他肩膀,又道:“遲些再和你細説。”這才追在王世充等人之後離開。
“叮”!兩個杯子碰一記,寇仲喝下這杯祝茶後,道:“有沒有能甩身的預感?”徐子陵苦笑道:“你當我能未卜先知嗎?不過根據徐某人的判斷,經昨夜一役,四僧該摸清楚我的底子,再無可能行險僥倖,而要憑真功夫脱身。
正如伏老騫説的:我們只能應試交卷,而不能弄巧作弊。”
寇仲點頭道:“你剛悟得的心法非常重要,橫豎他們不是要活宰我們,我們就藉此機會盡展所長,輸了就改去找宇文化骨算賬,但你可不要故意輸掉才成。”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我若這麼做,怎還配作寇少帥你的兄弟?更何況現在我真的想入關一開眼界。”
寇仲愕然道:“有甚麼眼界可開的?”徐子陵微笑道:“都是你不好,想出由我扮嶽山去探訪老朋友李淵這方法,令我不單大感刺激有趣,並覺説不定還可破壞石之軒的陰謀。”
寇仲搖頭嘆道:“説到底你都是認定我起不出寶藏,還説甚麼兄弟情深。”
徐子陵顯然心情大佳,笑道:“少帥息怒,但客觀的事實絕不會因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先不説我們找到寶藏的機會非常渺茫,就算找到也難以搬走,你只好守諾認命,我又何樂而不為。”
寇仲哈哈一笑,旋又壓低聲音道:“小子是否因仙子也動凡心而心花怒放?”徐子陵哂然道:“你愛怎麼想都可以,時間差不多哩!能被佛門四大頂尖高手圍攻,想想都覺得是種榮幸。”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猛地立起,仰天笑道:“是龍是蛇,還看今朝。
井中月啊!你勿要讓我寇仲失望啊!”兩人步出董家酒樓,同時往天上瞧去,只見點點雪花,徐徐飄降,填滿整個天空,剎那間將先前的世界轉化到另一天地。每點雪花都帶有飄移不定的性格,分異中又見無比的統一。
天街仍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熱鬧情景,往左右瞧去,較遠的地方全陷進白濛濛的飄雲中,為這洛陽第一大街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濃淡,有如一幅充滿詩意的畫卷,把一切都以雪白的顏色淨化。
洛陽的居民為此歡欣雀躍,以歡呼和微笑迎接瑞雪的來臨。
寇仲笑道:“我們甫出門口即下雪,這算是甚麼兆頭?”徐子陵正別頭凝望另一端消失在茫茫雪雨裹的天津橋,欣然道:“管他孃的甚麼凶兆吉兆,總之我現在感到心暢神舒便成。”
不紛而同下,兩人加入天街的人流,朝天津橋開步。他們大異常人的體型氨度,立時吸引不少行人的目光。
寇仲與徐子陵並肩而行,嘆道:“誰會想到我們是到至善寺與佛門最厲害的四個和尚決鬥,而此戰又可能關乎到天下盛衰興替的大事?”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想起生命夢幻般的特質,點頭道:“我們在揚州混日子時,沒想過有今天此日吧?”寇仲一拍他肩頭哈哈笑道:“説得好!那時我們只是兩個不名一文的無名小卒,每天都為明天如何項飽肚子苦惱,還要動腦筋去應付言老大,想想都覺得現實做夢般虛假。更怕跌一跤醒過來,仍是睡在揚州廢園的狗窩裏。”
兩人步上天津橋,雪花下得更大更密,洛河和長橋均被濃得化不開白皚皚的冬雪籠罩,茫茫一片。
徐子陵在橋頂停下來,目光追隨一艘沒進雨雪深處的風帆,忽然道:“為何你不願去見李秀寧?”寇仲虎軀微顫,雙手按欄,低首俯視洛河,雪花飄進長流不休的河水裏,立被同化得無痕無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和不經意。苦笑道:“教我怎麼答你?相見爭如不見,我只會令她失望。”
徐子陵道:“假設你遇上她時名花尚未有主,你的命運會否因而改變過來?”寇仲搖頭道:“誰曉得答案?那時我們的身份太過懸殊,若我們當年就那麼跟了李小子,今天頂多只是天策府的兩個神將天兵,很難會有現在的得意際遇。禍福無門,憑是難料。”
又岔開話題道:“嘿!師妃暄終於會臉紅哩!”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這小子,總是死性不改,不肯放過這類話題。
師妃暄怎説仍是凡人,自然有凡人的七情六慾,間中臉紅有啥稀奇,何況你的説話是那麼的大膽無禮。”
寇仲笑道:“她並非凡人,而是自幼修行把心湖練至古井不波,棄情絕欲的凡間仙子,她肯為你臉紅,可見到達情難自禁的地步。不是我説你,你這小子實在太驕做,就算心中歡喜上人家姑娘,仍只藏在心內。”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旋,嘆道:“緣來緣去,豈可強求!每個人也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目標,強要改變不會有甚麼好結果的。或者忽然有一天我想成家,想法又會改變過來。”
寇仲嘆道:“你徐子陵怎會成家?照我看你只會是隻閒雲野鶴,尋尋覓覓,卻又無欠無求的了此殘生。哈!了此殘生。”
徐子陵想起素素,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傷情。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跟他一起步下天津橋,若有所思的道:“真奇怪!這場飄雪像觸動了我們心靈內某一境界,勾出記憶深處某些早被淡忘的事物。我們腳踏的雖是洛陽的天街,但感覺卻像回到兒時的揚州城,換過另一種更能牽動內心的方式去討論令我們神魂顛倒的標緻孃兒,談論未來的理想。”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當年我們確是無所不談,更不斷憧憬將來。眼前我們像得到很多東西,但又若一無所有。究竟是否真有命運這回事?”寇仲沉吟道:“你也知我以前從不真的相信命運,好運壞運只是當話來説。可是在經歷這麼多事故後,我再不敢遽下斷語。無論我們到那裏,宿命總像緊緊纏繞我們。例如娘死前為何會告訴我們楊公寶藏的藏處,為何我們又會遇上設計寶藏的魯妙子?更那麼巧寶藏就在關中,還牽涉到爭天下做皇帝和正道魔門的鬥爭,千絲萬縷,總要將我和你捲進去似的。這不是宿命是甚麼?”只下這麼一陣的密雪,東都洛陽換上雪白的新衣,所有房舍見雪不見瓦,長街積起一層薄雪,剛留下的足印車痕轉瞬被掩蓋,過程不住的重複。
兩人漫不經意的轉入通往至善寺的街道,純淨樸素的雪景使他們心中各有沉溺,不能自已。
雪點變成一拳拳的雪球,彷佛由一滴滴剔透的冰冶淚珠,變成朵朵徐徐開放的花朵,美得敦人心醉。
倏地停下,至善寺敞開的大門正在眼前。
陣陣梵唱誦經之聲,悠悠揚揚從大雄寶殿中傳來,配合這雪白蒼茫的天地,份外使人幽思感慨,神馳物外。
寇仲虎軀一震道:“為何剛才我完全忘記了到這裏來是要面對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徐子陵心中亦湧起奇異無比的感覺。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豪情狂起,哈哈一笑,大步領先跨進寺門內去。
徐子陵緊隨在後,在這一刻,他完全不把勝敗榮辱放在心上,就像從天降下的瑞雪。萬古長空,一朝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