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回嶽山的徐子陵,在橫街小隨意漫步,估計雷九指該返抵東來客棧,才緩步回棧。
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如此深夜,街上人車疏落,猶幸不時有爆竹聲從里巷深處傳出,加上家家户户掛上彩燈,才不至清冷孤寂。
明早見到李淵,究竟怎樣入手和他説話?他不能不把自己放在嶽山的立場去想,以嶽山的性格作風,絕沒有興趣去理會李閥的家事,唯一的興趣就是把石之軒碎屍萬段,自己亦只能從這個角度向李淵痛陳利害。
自己究竟該否去見李淵?這其實是個更大的問題。嶽山生前從不求人,直到自知內傷永無痊癒之望,才到碧秀心小谷外結廬而居。嶽山每在遺卷中提到碧秀心,語氣都透出尊敬的味兒,其中絲毫不牽涉到男女之情。論歲數,嶽山可作碧秀心的父親有餘。
思量間,他早經過西市,來到躍馬橋的西端,寒風呼呼吹來。
石橋上有人正憑欄俯視下方流過的永安渠,此人身穿儒服,外披錦袍,身形高挺筆直,瀟灑好看,兩鬢帶點花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詭奇氣質。
他的目光卻是寒如冰雪,似是不含任何人類的感情,按在橋欄的手晶瑩通透,像藴含着無窮的魔力。
徐子陵打從背脊冒起寒意,腳步卻不停的走上躍馬橋的斜坡。
他倒希望白天在橋旁站崗的衞士仍在,那他就不用面對這魔門最可怕的邪人。
第一眼看見此人,他立從對方有幾分酷肖石青璇的臉相,認出他正是『邪王』石之軒。對方這麼突然出現,是務要置他於死地,不容他這嶽山破壞他的大計。
徐子陵倏地立定,雙目厲芒大盛,冷喝道:“好!你既肯自動送上門來,可省去老夫不少工夫。”
石之軒的目光仍凝注往橋下長流不休的河水上,深深嘆息一聲,冷酷的眼神忽然生出變化,露出緬懷回憶的神情,語氣出奇的平靜,似在自這自語的道:“秀心是怎樣死的。”
徐子陵暗叫不妙,他只是從師妃暄中曉得碧秀心是因讀了石之軒的《不死印卷》致減壽早夭,但真正因何事過世,連真嶽山都不知道,因為嶽比碧秀心更先行一步。
人急智生下,徐子陵冷笑道:“恁多廢話,你自己做過甚麼事該心知明,動手吧!讓老夫看看你的不死印法厲害至何等程度。”
石之軒仰首望往天上明月,目光又變回無比的冷酷無情,淡淡道:“你的換日大法對石某人來説只是小孩兒的玩意,嶽山你錯在前來長安,否則你該還有再次在『天刀』宋缺手上多敗一次機會。”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答,眼前一花,石之軒來到眼前五尺許處,兩手變化出難以捉摸的奇奧招數,往他攻來。其速度之快,身法之詭異,連雲帥也要遜上一籌。
燈火熄滅時,隔開內房外廳的竹簾子往上揚起。換過是別人,定會以為敵人從房內穿簾而來,先以指風掌勁一類的方法把燈火摧滅,然後再施突襲。可是寇仲卻曉得這全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對方到這一刻才穿窗而入,偷襲自己。
寇仲到今時今日,武功已臻宗師級的境界,誰要偷襲他而不令他生出任何警覺,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此人能使寇仲摸不準他的位置,實極端了得。
寇仲再無暇去想身分被揭破的問題,反手一掌,往右後側掃去。
這一招純屬試探性質,以秤秤對方的斤兩。
“霍”的一聲,掌尖竟掃在柔不着力,卻又暗含卸勁的物體上。
寇仲大吃一驚,心中叫糟,皆因知道來者是誰。能輕輕鬆鬆以衣袖硬擋他一掌的,除了綰妖女尚有何人?忽然間,他知道自己的好運道宣告壽終正寢,在與陰葵派的鬥爭上,全落到下風處。
運動正反之氣,倏地橫移十尺,差點碰到左方靠牆擺的几子,才再靠牆滑開,險險避過貼身追擊的兩袖一指。
敵我兩方好像暗有默契,就是不能驚動沙家的人,所有動輒分生死的惡鬥,全在無聲沒息下進行,只偶爾發出氣勁交觸的微響。
“嗖”!
寇仲穿簾入房,單足一點牀沿,整個人倒飛回去,迎上衝入房內一身白衣,美若天仙的綰綰。
剎那間,兩人在短兵交接,近身搏擊的情況下,交換了十多招。
嬌笑一聲,退往簾外。
寇仲深吸一口氣,目光透簾盯着綰綰優美的身形,由於外廳比內房光亮少許,所以寇仲可看到綰綰,對方卻看不到寇仲。這感覺令寇仲好過一點。
綰綰並非真的要殺他,只是要試試他的功夫進展到甚麼地步,否則只要加上天魔雙斬或天魔飄帶,在這麼一有限制的空間內,必然教教他更為狼狽。
寇仲心中唯一的欣慰,就是適才在綰綰的力迫下,他仍能應付裕餘,比上趟拚命落荒逃跑自不同日可語。
綰綰忽然抓簾而入,像不知寇仲正蓄勢以待般,嬌媚的道:“打得人家夠累哩!
可否借少帥的牀來過一晚呢?脱去你那醜面具吧!想嚇死人嗎?”
寇仲除了苦笑外,還可説甚麼呢?究竟犯下甚麼錯誤,在騙過差不多所有人後,綰妖女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的假身分識破。
上趟對抗石之軒的一役,徐子陵尚有些有利的形勢。
他當時雖身受內傷,可是石之軒要殺的人並非他而是雲帥,其次是與寇仲和突利聯手應戰,又是在城門的深長門道內,三人不顧生死的聯手反擊,使強橫如石之軒者,在顧忌重重下,亦難以得逞。
可是如今在躍馬橋上,則是另一回事。
今次石之軒是全力出手,務要置他於死。更糟糕的是他此刻扮的是嶽山,就算明知不敵,也絕不能窩囊的逃走。
在電光石火的迅快時間內,徐子陵拋下一切顧慮,定下策略,置諸死地而後生,以搶攻對石之軒的搶攻。
以嶽山的性格,這是唯一正確的反應。
石之軒的速度,己超出和突破人類體能的極限,根本不能用眼去看或用耳去聽,只能依自己異於常人的靈鋭感覺,作出來自本能的直覺反應。
倏地裏眼前像現出無數個石之軒,這當然是幻覺,亦可推想石之軒正以奇異高速的身法與步法,向他進擊。
指風破空而至。
“嗤”!
徐子陵冷哼一聲,暗捏智拳印,揮拳擋格。
“噗”的一聲,石之軒運指速度陡增,竟比徐子陵預期中快上一線,在他功力未使足前,刺中他的拳鋒。
他能擋着石之軒這一指,可算非常本事。
指勁初時似有洞牆透壁,鋭如利刃的真勁在徐子陵忙運功抗禦時,指勁竟奇蹟般消去,變成個無底的空洞深潭,任他送出多少真氣,也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
徐子陵難過得要噴血之際,石之軒底下踢一腳,迅若閃電,角度奇奧,取他腹下要害處。
徐子陵大叫不妙,曉得對方把自己的指勁全部借去,這一腳等若他和石之軒合力踢出,若被踢中,哪還有命?且是擋無可擋。
他冷喝一聲,智拳印改為不動根本印,左手撮指成刀,絲毫不理對方下面踢來的一腳,直朝石之軒胸口插去,擺明同歸於盡的格局。更心知肚明憑石之軒的不死印奇功,説不定能硬捱這招匯聚全身功力的“手刀”而不死,但受傷必不可免。自己是生是死,就要看石之軒肯否為殺嶽山而作出犧牲。
石之軒笑道:“有你的!”
忽然間來到徐子陵右側,不但避開他的手刀,左肘還往徐子陵脅下撞去,如給撞中,保證左脅骨難保完整。
徐子陵無暇為自己避過一劫而歡欣,一個旋身,避過肘撞,與石之軒錯身而過,來到橋上。
石之軒哈哈笑道:“老兄的霸氣到哪去啦!”
説話時在丈許外“呼”的一掌遙擊,生出驚濤狂飆般且無比集中的一股勁風迫徐子陵硬拼。
徐子陵心知肚明自己和這邪王的武功仍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對方遠攻近搏,均揮灑自如,把主動全控在手上。這一掌擊來,不但暗藏不死印功的奇着,且是好戲在後頭,口要自己稍有失着,對方的攻勢會如長江大河般湧來,直至他橫屍橋頭才休。
徐子陵長笑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剎那間把生死置諸度外,絲毫不讓的揮掌迎擊。
“蓬”!
徐子陵不但沒給震退,反向前跨躍一步。
原來這股看似強猛的勁氣,交接時忽化成陰柔之勁的拉扯勁道,不過徐子陵早有預防,否則就要當場吐血出醜。
掌風忽變,從陰柔變成陽剛,由冰寒轉為灼熱,如此詭異的變化,只有石之軒能融會生死兩個極端的不死印法始能辦到。生可變為死,死可變為生。
徐子陵如受雷殛,渾身劇顫。
在剎那間,當掌勁內不死印氣勁像波浪般一重重的向徐子陵撞擊,忽然剛猛,忽而陰柔,即管以徐子陵經《長生訣》與和氏璧改造過的經脈,也要吃不消。
徐子陵蹌踉跌退,潰不成軍。
石之軒鬼魅般飄來,臉容變得無比冷酷,淡淡道:“待石某人送嶽兄上路吧!”
徐子陵猛吸一口氣,把翻騰的血氣全壓下去,背脊一挺,變得威凌無儔,發拂衣飄,長笑道:“邪王中計啦!”
寶瓶印氣,全力出手。
綰綰像回到香閨中,悠然自得的往牀上躺下去,舒適的嘆一口氣,望着牀子的頂蓋,柔聲道:“這些被鋪都是剛洗濯過和曬過的,所以仍有太陽的香潔氣味。”
寇仲頭皮發麻的在牀沿立定,俯看她橫陳榻上觸目驚心的誘人曲線,最後落在她那對純白無瑕的赤足上,煞費思量的道:“你整天赤着腳走路為何雙足仍可以這麼乾淨的?”
綰綰閉上美目,道:“不要吵!人家很累,要睡覺哩!”
寇仲心想這還得了,若她賴在這裏睡至天明,自己怎樣向人解釋,虧自己今天還不住向人吹噓練的是童子功。
苦笑道:“大姐!算你贏啦!有甚麼條件,即管開出來吧!”
綰綰把嬌軀挪開少許,纖手拍拍騰出來的半邊牀沿,輕輕道:“少帥請稍息片刻,暫作人家的枕邊人好嗎?”
寇仲有種任人宰割的失敗感覺,雖是腦筋大動,仍想不出一個應付敲詐威脅的良方,嘆道:“我寇仲是英雄好漢,不會偷襲好大姐,可是好大姐從未試過做良家婦女,作你枕邊人這麼危險的事,請恕小弟難以奉陪。”
綰綰美目像深黑夜空的亮星般一閃一閃的睜開朝他仰視,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神態動人,柔聲道:“少帥和子陵這麼本事,大搖大擺的混入長安,我怎捨得殺你們呢?殺了你,誰給我們去起寶藏。”
寇仲頹然坐下,忽然哈哈一笑,在她身旁卧下去,愈想愈好笑的道:“坦白説!
我們並非定要尋到寶庫的,對我來説這只是個尋寶遊戲,既可滿足好奇心,又可還了孃的心願。”綰綰側卧以手支頤,美目深注的打量他,笑意盈盈的道:“少帥可否把説的話重複一次,因為小女子聽得不太清楚。只有當人家肯定你再沒興趣去發掘寶藏,才會使人效少帥的故技,在城內各顯眼處大書『莫神醫是寇仲扮的』八個大字。”
寇仲立被擊中要害,別頭朝向枕邊的絕色美女,卻岔開話題道:“我有個很奇怪的感覺,小弟和大姐相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可是卻從來不瞭解你。例如你心內想甚麼?有甚麼追求?除了殺人,放火,鬥爭,仇殺外是否尚有別的生活?閒來會幹甚麼?對人會否生出感情?我真的一點都不明白你。”
綰綰聽得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輪到寇仲大為愕然,剛才一番話雖是有感而發,主要仍在胡謅一番,好拖延時間,看看有甚麼方法作出反擊。
綰綰的眼神倏地變得鋭利如刀刃,盯着他道:“我們追求的東西,你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寇仲哂道:“你不説出來,怎曉得我是否明白。除非那是有違天理,例如追求把天下人絕,那我就非是不明白,而是恕難接受。”
綰綰眸光變化,淡淡道:“少講廢話,我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找到寶藏後,你須任我們從庫內取走一樣東西。”
寇仲冷笑道:“我怎知道你會否履行協議,在這方面你們一向惡名昭着,假若屆時你們違諾獨吞寶庫,不如我趁早離開,免得了夫人又折兵,後悔莫及。”
綰綰挨近少許,他耳旁呵氣如蘭的道:“這個很簡單,只要徐子陵肯親口保證把庫內的某件東西交給我,我們陰葵派將全力協助你們,否則只是石之軒那一關,你們絕對過不了。”
寇仲心叫厲害,看得很準,徐子陵正是那種一諾千金的人,嘆道:“那我先要和陵少商量一下才行。”
綰綰香肩微聳,似是漫不經意的道:“這個當然。最遲明晚你要給我一個確實的答覆,他要親口向我許下諾言。”
嗅着她清幽健康的迷人體香,寇仲皺眉道:“你是怎麼猜出我的身分?”
綰綰雙手輕按牀褥,飄離卧榻,落到牀旁,含笑搖頭道:“少帥這麼聰明,總會猜到的。”
寇仲盤膝坐起來,虎目灼灼的射往綰綰,沉聲道:“你仍未猜到陵少扮作甚麼人吧?要不要我告訴你呢?”
綰綰微聳肩胛,俏臉上露出個可令任何男人意亂神迷的嬌憨表情,無可無不可的道:“這個盡隨尊便。”
寇仲現出一個作弄的頑皮表情,拍拍身旁的枕頭道:“還以為你今晚會和小弟共渡春宵,原來只是騙人的。”
綰綰往後飄退,倏忽消沒在珠簾外,聲音遙傳回來,像柔風般吹進他耳內嬌笑道:“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嗎?奴家怎忍破你的童身呢?”
寇仲氣得倒回牀上去,再沒有站立起來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