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黃昏時份上船,大道社包括馮跋在內的幾個頭兒均到城內尋樂子去了。管平此時只好硬著頭皮,擺出大老闆的派頭,認寇仲和徐子陵為趕來會合的表侄,不理大道杜的人反對,逕自帶兩人入房。
寇仲見房內有兩張牀,問道:“誰人和你同房?”
管平道:“每個商號都獲分配一閒房,我本來有個護院同行,可惜他離開平遙不久就病倒,得返平這就醫,我只好孤身上路,現在回想當時情況,我那夥計該是被人下毒,否則懂武功的人怎會部麼易病倒。”
寇仲點頭同意,向徐子陵笑道:“我們又要擠在一起睡覺啦!”
徐子陵踢掉靴子,毫不客氣往牀上躺下去,睏倦欲死的道:“馮跋快回來,你去應付他,勿要吵醒我。”
管平驚魂未定的道:“你怎知馮跋快回來呢?”
寇仲扯著管平在靠窗的椅子坐下,伸個懶腰道:“馮跋的手下見到管老闆忽然帶兩個壯漢上船,當然會立即入城通知馮跋回來。”
瞥徐子陵一眼後,笑道:“好傢伙!要睡即睡,果然是睡覺的高手。”
徐子陵慢、長、細的呼吸聲輕輕響起,似有若無。
管平心驚瞻顫的道:“待會馮跋回來,真不用喚醒他嗎?多個人幫手總好過少個人吧!”
寇仲打個呵欠,道:“我肯去和馮跋説話,已不知多麼給他面子。若非怕管老闆將來難做人,我肯定會把大道社的人全擲進永濟渠去,自行駕舟北上。”
管平忍不住道:“坦白説,我也見過江湖上不少名家高手,但像兩位般完全不把敵人放在眼內的,尚是首次遇上。如非見兩位成竹在胸、思慮縝密,真要懷疑你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犢?”
寇仲隔幾一拍他肩頭,笑道:“我最歡喜坦白的人,咦!來哩!大道社的人碓有點效率。”
管平愕然道:“有人敲門嗎?為何我聽不到的。”
寇仲道:“馮跋剛上船,管老闆當然聽不到。”
管平半信半疑,正想説話,十多個人的足音在艙廊入口處響起,直迫而來。
“砰!砰!”
沙啞的聲音在門外道:“馮跋求見,管先生請出來説兩句話。”
寇仲哈哈笑道:“二當家你好,本人傅雄,是管老闆的遠房疏堂表侄。”接着輕踢管平一腳。
管平乾咳一聲,道:“二當家有甚麼話要説,就和我的遠房……嘿!表侄説吧!他説的就等若我管平説的。”
馮跋隔門陰惻惻的道:“管老闆要知道和我説話是要講資格的,這趟鏢由我大道社負責,依規矩絕不容任何陌生外人中途加入,管先生竟然不加理會,是否別有居心。”
寇仲啞然笑道:“誰真的別有居心,馮老哥你該比誰都清楚。”
馮跋默然片晌,語氣忽然變得沉著平靜,淡淡道:“有膽色!傅兄請到船樓來説話。”
足音遠去。
寇仲再伸個懶腰,長身而起,羨慕的瞥一眼深酣夢榔的徐子陵,道:“早點解決,早點睡覺。無論發生甚麼事,管老闆千萬別離開小杰之旁。”
寇仲拉開房門,只見廊道通往船面的一截兩邊站了近十名武裝大漢,人人目光不善的打量寇仲,殺氣騰騰。
寇仲目光一掃,眼神到處,眾漢紛紛被懾,眼睛垂下或移開視線,皆因寇仲的眼神鋭利如箭,如有實質,瞧得大道杜諸人無不心悸意亂,不能堅持。
寇仲哈哈一笑,跨過門檻,關上房門,穿過林立兩旁的敵人,往船面方向悠然步去,自然而然有股迫人的氣勢,教人魄為之奪,不敢輕舉妾動。
在風燈照射下,近二十名大這社的人聚在船尾舵樓處,為首的中年大漢,身子紮實,中等身材,招風耳獅子旱,容貌醜陋,雙目兇光閃閃,一瞬不瞬的盯著寇仲,背上一對長約四尺的鐵叉交叉的從左右兩肩露出叉尖,頗有點高手的強橫氣勢。
能坐上大道杜副杜主之位,當然有些斤兩,換了是一般江湖好手,見到如此聲勢,不立即打退堂鼓才怪。
寇仲只覺有趣,剛踏上船面,人影一閃,守在艙門左邊的大漢肩往他撞來。
寇仲暗忖這種手段老子盡有得出賣,乃江湖慣用的手法,藉此秤秤對方斤兩。為施下馬威,移動的速度倏培,敵漢登時撞在空處,在他身後往另一方蹌踉錯撞,碰在守著艙門右邊的大漢身上,狼狽不堪。
馮跋一方人眾齊露出驚愕神色,因為他們竟看不到寇仲如何增速閃避,感覺非常怪異。
寇仲好整以暇的來到馮跋前丈許處立定,原本在艙內的敵人擁出艙面,封死寇仲後路。
馮跋迎上寇仲精芒電閃的雙目,心中一寒,本有千言萬語,忽然説不出半句話來。
寇仲深明見好就收的道理,他當然不會害怕大道社,可是如若與大道社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對管平這種正當商人,將是後患無窮。所以必須軟硬兼施,把問題解決。
艙內隱隱傳來人聲,是其他商號的人出來看個究竟,卻給大道社的人攔寇仲迫近兩步,侍到馮跋兩旁手下全把手按到兵器上方才止步,露出他招牌式有若燦爛陽光的笑容,從容自若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冤家則宜解不宜結,大家都是出來混飯吃的,二當家乃明白事理的人,該不用小弟教你老人家怎麼做吧?”
馮跋兩旁大漢同聲怒叱,幸好馮跋攔住,沉聲道:“兄台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寇仲啞然失笑道:“當然是管老闆的親戚線。”
説罷肩脊一挺,登時生出一股令人膽顫心寒的氣勢,包括馮跋在內,無不下意識的後移半步。
寇仲灑然道:“規矩是人訂出來的,亦會因形勢而改變,否則就是食古不化,因循荀且。我們蔚盛長的馬先生因病不能成行,中途退出,所以表嬸命我兩人日夜兼程趕上來隨侍表叔,此事天公地道,合乎情理。不過最後決定權當然在二當家手上,如不獲接納,我們蔚盛長立即退出團夥,那時二當家可不要怪我們不識分寸,只知討回公道。”
他的説話暗示如一旦反臉,將會把馮跋的奸謀公諸其他商號成員,令大道杜聲名掃地。大家都是聰明人,管平沒理由冒開罪大道社的嚴重後果,指控和誣衊大道社的。
馮跋面色再變,悶哼道:“你敢威脅我大道社?”
寇仲裝作謙恭的答道:“二當家萬勿誤會,小弟只是依江湖規矩行事。”
馮跋旁的大漢雙目兇光迸射,陰惻惻的道:“你依的是那門子江湖規矩?”
寇仲皺眉道:“這位老哥是……”
大漢傲然道:“本人是大道社‘左手劍’孟得功。”
寇仲欣然道:“既有‘左手劍’,必有‘右手劍’,對吧?”
他這句充滿戲謔的話,立時激起馮跋一方人馬的怒火,個個躍躍欲試,反是馮跋不敢輕舉妄動,約束手下。
馮跋另一邊的大漢道:“本人就是‘右手劍’蘇運。”
寇仲説了幾句言不由衷的江湖人相見時什麼“久仰”一類的廢話後,回應孟得功剛才的話道:“我所依的江湖規矩就是你敬小弟一尺,小弟敬你老哥一丈,明白嗎?諸位大哥要對付的是來劫鏢的人,而非小弟,倘若我們一旦動手,任何一方若有死傷均非好事,對吧?”
馮跋面色陰晴不定,顯是猶豫難決。
敵人處處透出莫測高深的味道,令他難知其深淺,且來人又精於江湖門道,辭鋒佔盡上風。
就在此僵持不下之際,一老一少兩人從艙口步出。
老的一個年紀在五十上下,神態隨和自若,既下畏縮,也不盛氣凌人,白然而然透出一股大商家的身份,中等身材,頭髮稀疏,他開口便打圓場的道:“老夫剛和管兄談過,他兩位表侄亦非外人,二當家可否給老夫點面子,破例讓兩位小哥兒中途加入?”
年青的一位頗有公子哥兒的味這,年紀和寇仲相若,只比寇仲矮少許,也是身材高大,衣音講究,作文士打扮,額角寬廣,目光鋭利,長得一表人材。接著道:“這位傅兄一面正氣,二當家請……”
馮跋愀然不悦的打斷他道:“既然存義公和日升行都認為沒有問題,我馮跋還有甚麼話好説,若將來真從他兩人身上出漏子,我大道社絕不負責。”
言罷領著手下拂袖入艙。
寇仲這才曉得兩人分別代表存義公和日升行兩大商號,此時更肯定存義公沒有和大道社暗中勾結,連忙向兩人道謝。
管平出來介紹寇仲與兩人認識,老的是日升行大老闆的親弟羅意,年青的是存義公老闆的長子歐良材。
客氣話説過後,寇仲同房在徐子陵旁倒頭大睡,不管天塌下來的好好休息回氣。
只有在夢鄉里,他們才能暫別這充滿傷心事和煩惱的人間世。
大尚未亮,貨船起錙開航。
睡得天昏地暗的寇仲和徐子陵同時醒來,另一牀的管平仍是鼾聲如雷,熟睡如死。
寇仲爬起來坐在牀沿,反手拍拍徐子陵道:“輕鬆的就你做,粗活則由我幹,你這兄弟對我真好。”
徐子陵坐到他旁,呆望窗外永濟渠西岸的雪景,沉聲道:“咋晚我夢見娘。”
寇仲衝口問道:“娘好嗎?”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曉得,她在前面走著,我追在她身後喚她,她沒理睬我,亦沒有回頭。”
寇仲道:“她或者在怪我們沒親手殺宇文化及!唉!就算事情重新發生一遍,我們仍只是那個選擇。真奇怪。我對宇文化及似再沒有仇恨,事實上他和你我並沒有分別,同樣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亦像我們般有時會做些蠢事。”
徐子陵苦笑道:“蠢事?究竟現在我做的是蠢事,還是少帥爺做的是蠢事?”
寇仲嘆道:“仍是那一句,輕鬆的你去做,粗活全是我的。你説誰蠢一點?但現在若我説放棄事天下,你大概會勸我三思吧?”
徐子陵哂道:“説得可憐兮兮的,不過假若異日我和你並肩與突厥入侵的大軍決戰,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突厥的魔爪巳伸進中原來,其他外族亦虎視眺眺,否則我們孃的師傅就不會到中原來找寧道奇,真令人頭痛。由於孃的關係,我們除避開他外,尚有甚麼辦法?”
寇仲痛苦的道:“最怕是避無可避,所以最佳的方法,就是自強不息,就像天之行道,不斷邁進。天啊!有甚麼方法可令我們在短時間內功力突飛猛進,進步至連寧道奇、況玉妍、石之軒都不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到時,會第一個通知你。”
寇仲搖頭道:“這辦法只有不怕幹粗活的人才想得到。”
徐子陵皺眉道:“説來聽聽。”
寇仲雙目明亮起來,壓低聲音這:“當然是老跋的武道修行,又或你陵少的以戰養戰。還記得那高開這的手下張金樹説得突厥人的馬戰多麼厲害嗎?耳聞不如日見,橫豎你陵少要到塞外去,我就送君一程,順道去跟頡利學點東西。”
徐子陵默然片晌,頹然道:“在昨夜的夢境中,我回到揚州我們廢園裏的破屋,貞嫂竟在那裏為我們收拾打掃,還罵我們的屋內亂七八糟。出門後就見到娘在路上踽踽走著。唉!你明白嗎?我現在對甚麼事都心灰意冷提不起興趣。”
寇仲苦笑道:“好吧!那就到樂壽後我們分手吧!唉!怎會變成這樣的。”
仰身躺回牀上,以充滿苦澀味道的話氣輕輕道:“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恨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是恨我,而是迫我,不過武道修行和以戰養戰是兩回事,前者是苦修,後者則是應敵的手段。所以跋鋒寒才要離開我們,隻影形單的進行孤獨的旅程,一個人去應付所有艱難的事,一個人去思索和內省所遇的事。我們的以戰善戰還不夠多嗎?現在該是修行的時候哩!”
寇仲駭然半起來,道:“照你這麼説,我豈非沒法修行,在眼前的情況下,我是沒可能獨自一個人的。”
管平仍在大扯鼻鼾,為他們的低聲私語提供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探手搭著他的寬肩,搖頭道:“孤獨是一種心境,我們一天不分開,一天不能成為像寧道奇般那種獨當一面的高手,以你仲少的資質才智,該明白我的意思。”
寇仲頹然道:“好吧!但你要流浪多久,才肯回來探我或為我收屍呢?”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説得那麼可憐兮兮。我實在不曉得甚麼時候回來?或者有一天,我忽然心中一動,便會回來。”
寇仲百般感觸的苦笑道:“我兩兄弟自懂事以來一直拍擋秤不離鉈的闖蕩,忽然就要分手,怎不教人惆悵不捨。”
徐子陵不悦道:“你怎能以‘忽然’來形容這件事,我們不是約好取得寶藏後,你去打你的天下,我則去過我夢想中的生活嗎?”
寇仲盡最後的努力道:“可是如今形勢有變,李世民隨時坍台,突厥則入侵在即,你陵少好該因應形勢作出改變,先陪小弟看清楚情況,始決定去留。”
徐子陵苦笑道:“好傢伙,白己言而無信,還説得振振有辭。”
寇仲嘆道:“我這叫不屈不撓,絕處求生,坦白説,縱使以前我被迫答應放你走,總覺得那只是空口白話的説説而已,而不會真的發生。到現在分開一事迫在眉睫,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稍頓後道:“送你一程亦遭拒絕,還算甚麼兄弟?”
徐子陵苦笑道:“你等若有家室的人,整棚的人在彭梁待你回去,你更應作好準備,未來的一年將決定你少帥軍的存亡,你怎能置家室於不顧?”
寇仲聽了竟露出興奮神色,欣然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準備工夫自有虛行之,宣永等給小弟辦妥,李世民要收拾宋金剛至少要一年半載的時間,我現在完全自由自在,適宜到外地旅行。”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應,船速陡增。
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曉得發生不尋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