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着黃昏下的大草原,快沒入地平下的太陽,在被大地吞沒前吐出霞彩,染紅西方天際。
統萬城屹立前方,城外散佈各式營帳。
這白色的城壘由東城、西城和外廓城組成,城的四角均有突出的方形墩台,雄據城牆之上,平添不少氣勢。白色簡樸的大小房子,疏落有致地分佈城內,形成大小街巷。
大部份人家亮起燈火,城內炊煙四起,充滿生活的氣息,對三個久未見過人煙的長途旅客,份外有種難言的親切感覺。
寇仲欣然道:“想不到統萬這麼熱鬧,除我們外,尚有兩隊人馬在入黑前趕至。”
跋鋒寒道:“統萬在這一區是最大的貨物集散地,本身著名的是鐵器業,被譽為毛烏素的武庫,而這寶庫正在黑水部大酋鐵弗由手上。”
徐子陵道:“毛烏素是什麼東西?”
跋鋒寒道:“毛烏素是小戈壁沙漠的另一個名字。我特別提起鐵弗由,因為此人頗不簡單,既有野心,更有使其野心事成的氣魄才情。據傳在頡利和突利的戰爭中,他在暗裏支持突利,於此可見此人的眼光手段。”
寇仲點頭道:“若讓頡利滅掉我們的好朋友突利,他的確沒多少好日子可過。”
跋鋒寒淡淡道:“突利非但不是我的好朋友,朋友都算不上。”
徐子陵岔開道:“統萬是否任由外人自由進出的?”
蹄聲自後而來。
別頭瞧去,三個小黑點在遠處不斷擴大,顯示來人騎速極快。
跋鋒寒邊用神審視來騎,邊道:“統萬城是個沒有人能誇言獨佔的地方,因此舉會惹起附近各族羣起攻之。即使鐵弗由亦只能控制城內七成的打鐵業。加上城內有八座神廟,分屬八個不同的教派,草原的民族有專誠來此朝聖者,不要説城禁,城門破毀亦沒有人敢修葺。因怕給被説別有野心。”
三騎此時來至近處,馬上騎士一身末羯族武士裝束,年輕剽悍,長相雖不俗,卻令人感到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邪氣。
寇仲依跋鋒寒的交道右手捫胸打出末羯人式的問好手訊,豈知三人冷眼瞅着他毫無反應,到馳越他們時,其中一人以生澀的漢語道:“漢狗來尋死哩!”
另兩人大笑相應,極盡侮辱的能事。
寇仲毫不動氣,皆因想起煬帝當年對他們所作所為,只向徐子陵露出一絲苦笑。
跋鋒寒雙目精光大盛,盯着他們朝統萬城遠去的背影,忽然喝道:“他古魯那列!”
其中一人聞言一震,回頭瞧來。
跋鋒寒以突厥話大笑道:“真巧啊!待會定要和你們三兄弟親熱一下。”
另兩人回過頭來,三對眼睛同時兇光大盛,卻沒停下來,轉瞬去遠。
徐子陵訝道:“你認識他們嗎?”
跋鋒寒滿臉春風地道:“今趟我們將不愁寂寞,小小一招投石問路,就試出他們正是惡名遠播的黑水三煞。記得他們嗎?”
寇仲喜道:“不就是許開山提過的黑水三煞,今趟可以出一口鳥氣哩!”
徐子陵指着城東外一處高地豎立的十多個營帳道:“那些帳幕色彩繽紛,該屬於哪一族呢?”
跋鋒寒道:“應是伊吾族的營帳,他們是個喜愛色彩的民族,出產的顏料在草原享負盛名。”
寇仲的心神卻在黑水三煞身上,道:“黑水三煞著名匆匆趕來,該不會是什麼好事,為的究竟是什麼?”
跋鋒寒微笑道:“他們給我揭破身份,將被迫要殺我們滅口,少帥不用擔心他們會躲起來。”
寇仲哈哈笑道:“老跋真明白小弟的心意。”
説罷夾馬加速,朝這大草原上以人畜鮮血建立起來的白色城市馳去。
赫連勃勃建城時,明顯受到中土文化的影響,除建築物風格相異外,基本的佈局都沿襲漢民族的傳統城市規則,四面開門,以十字大街統貫全城,宮城居中。其中一些建築物規模宏大,最具特色者是石雕處處,甫進南門,左右各兩排高過人身的石雕神獸,雖殘缺破損,卻多添高古樸拙的味道。
三人牽馬入城,對入目景物有處處新鮮的感覺。
街上人畜往來,有趕羊的牧民,牛車駝隊,遠方來的商旅,本地以末羯為主的居民,朝聖的各方遊牧民族;不同的風俗習慣和衣飾,形成充滿異國風情的草原大都會。
空曠處營帳豎立,與堅固的白色土舍格格不入,對比鮮明,有如把大草原搬進城內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感應到舍利嗎?”
徐子陵搖頭首作答,目光瀏過排在兩旁的建築,多建有擋雨遮陽的門檐,有些還在檐下襬放椅桌,供人坐息。只是象中土城市的商鋪、食肆旅舍一律欠奉。問跋鋒寒道:“今晚該到什麼地方歇腳?”
跋鋒寒道:“你們留心屋門外的標誌,凡掛出羊角的房屋,表示屋主肯招待外來人,或屋內有空房子,此乃遊牧民族好客的傳統,走時給點禮物,交個朋友,皆大歡喜。不過我們的情況有點不同,因為你們是這裏最不受歡迎的漢人。”
寇仲最留意到街上行人投來不友善的目光,苦笑道:“可否買個帳幕,到城外草地學伊吾人般築巢而居?”
跋鋒寒移往一旁,把馬兒暫拴在馬欄處,取下鞍甲,微笑道:“先坐下再説,其它的由小弟去張羅。”
兩人有樣學樣,取下鞍甲,到大街旁一處屋檐的桌椅坐下,馬鞍放在一旁地上。
面對長街,又是另一番況味。
夜幕低垂下,長街全賴兩旁宅舍透出的燈火照明,忽然一羣武士從長街另一端走來,黑水三煞赫然在其中。其它十多名武裝大漢人人散發披肩,顯是室韋族的戰士。
他們的目光同時落到三人身上卻沒有立即過來生事,全坐到對面的屋舍外的桌椅處,擺明要和他們過不去。
寇仲笑道:“好戲來哩!”
周遭宅舍的居民和行人感到隔街對峙、劍拔弩張的異樣氣氛,關門的關門,走避的走避,大街立時靜寂下來。
徐子陵皺眉道:“這處沒人管的嗎?”
跋鋒寒雙腳微伸,撐得椅子傾側靠牆,伸個懶腰道:“這等若另一燕原集,大家依規矩行事,誰的拳頭硬就能話事作主。這批室韋人有九成是這裏的惡霸,否則本地居民不會害怕的。”
寇仲輕鬆地道:“殺人又如何?”
跋鋒寒拔出斬玄劍,以手指拭抹,從容道:“要看被殺的是什麼人,假設是我們三個無名無姓的外人,不會有人哼半句。若被宰的是他們,則後果難料,須看他們的背景後台。”
蹄聲驟起,長街一端十多人策騎而至,示威似的在街心控得戰馬昂立仰嘶,這才甩鐙下馬,加入對面的陣營去。看髮飾衣着,該是契丹人。
敵方立時聲勢大盛。
寇仲笑道:“真沒有膽色,還要另尋幫手。”
跋鋒寒道:“人家是看得起我們,來哩!”
其中一名室韋大漢長身而起,橫過街道朝他們走來。
“獵獵”聲起,敵方燃起四個火把,照亮這截的街頭。
敵方增至三十九人,人數上佔明顯的優勢。
往他們走來的室韋大漢臉目猙獰兇悍,手握刀把,在他們身前十步許立定,以突厥話戟指暴喝道:“兩條漢狗給我滾出來受死!”
跋鋒寒仰天大笑,聲震長街,霍地立起,雙目殺機陡盛,盯着室韋大漢沉聲道:“本人從不殺無名之輩,報上名來。”
寇仲故作訝然的以突厥話道:“假設他真是無名之輩,老哥你豈非要饒他一命?”
跋鋒寒灑然笑道:“若真是無名之輩,就斬掉他的狗頭算數了事。”
室韋大漢忍無可忍,狂喝一聲,拔刀往跋鋒寒衝去,敵陣同時撲出七、八人。
寇仲從座椅彈起,探手羊皮袍內取出井中月,一個筋斗,翻落街上,剛好截着對手,一刀劈去,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妙若天成,同時喝道:“無名之輩就由小弟代勞。”
這句卻是漢語。
在全無選擇下,室韋大漢只剩下揮刀擋格一途。
“當”!
在對方難以相信下,室韋大漢給寇仲劈得連人帶刀旋轉開去,鮮血從口中噴出,敵方衝出來的人把他扶着時,那大漢在沒法憑自己的力量站穩,刀子掉落地上。
包括黑水三煞在內,眾敵無不色變,僵在當場,如此威猛物儔的刀法,他們尚是首次目睹。
寇仲橫刀而立,大喝道:“他古魯那列,你給我滾出來。”
黑水三煞同時起立,正要喝罵,忽然電光一閃,一支箭矢以肉眼難察的高速,橫過街道,直貫他古魯那列的寬胸而入,勁力帶得他“砰”一聲倒撞往身邊房舍的外牆,硬將他釘掛在牆身,哼也不哼的當場橫死。此箭的勁疾不在話下,最教人驚歎的是拿準他站起來的剎那,時間角度無懈可擊。
一時所有人包括他古魯那列的兩個兄弟在內,全體呆若木雞,沒有人在敢動彈。
跋鋒寒左手持亡月弓,右手油然地把另一枝箭矢上弦,道:“誰敢動半個指頭,我跋鋒寒下一個目標就選他。”
此話一出,更是沒半個人敢稍為移動,情景怪異至極點。
剩下的雙煞交換個顏色,忽然分向左右橫閃,且卑鄙得利用己方之人的身體作擋箭牌,全力逃竄。
跋鋒寒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持弓一動不動。
寇仲卻出乎所有敵人意料之外的還刀入鞘,以迅疾無倫的手法取出滅日弓,以跋鋒寒發明的獨門手法施勁開弓,冷喝道:“陵少!箭!”
箭矢從徐子陵手上投出,寇仲看也不看探手一把接着,架在弦上。
此時兩煞竄離敵陣,一人騰身翻往一所屋宅的瓦頂,另一貼牆往最接近的小巷閃進去。
眼看兩人即要擺脱弓矢的威脅,兩張弓同時張滿,勁箭離弦而去。
在眾敵頭皮發麻下,兩箭貫背而入,帶起兩蓬血雨。一煞足尖剛觸屋頂,往後仰墜,掉回地上,另一煞仍保持衝勢,竄進橫巷後才仆倒地上,無一倖免。
寇仲哈哈一笑,收回滅日弓,向扶着室韋大漢的敵人喝道:“還要動手嗎?”
眾漢仍是呆若木雞。
徐子陵笑道:“寇仲你該説突厥話哩!他們怎聽得懂。”
寇仲一拍額頭,失笑搖頭,掉頭走回椅子去,坐下道:“都由老跋你來應付。”
跋鋒寒緩緩收弓,道:“你們侮辱我跋鋒寒的朋友,今晚本難善罷,不過既殺三人,我的氣消了點,找個人過來説話吧!”
整條大街行人絕跡,靜如鬼域。
對方走出一個室韋大漢,樣子比受傷的室韋長得稍為順眼點,來到三人身前,兩手合什舉至額際,躬身一揖,道:“我們不曉得是跋鋒寒親臨致有冒犯,請你恕罪。”
跋鋒寒跨下石台,踏足街上,來到對方身前,低聲道:“黑水三煞到統萬來幹什麼,勿要騙我,否則追遍大草原我們也不會放過你。”
那人完全被跋鋒寒的延伸氣勢懾服,垂頭避開目光道:“他們想從伊吾人手上搶一顆寶石,未及商議,他們就給你殺死,我知的就是這麼多。”
跋鋒寒道:“是否刻下正紮營城外的伊吾人。”
那人點頭道:“真是他們。”
跋鋒寒揮手道:“滾吧!記得把屍體帶走。”
眾漢如獲皇恩大赦,抬屍急逃,瞬間走個一乾二淨。
跋鋒寒回到兩人中間坐下,笑道“痛快痛快!得此亡月神弓,就算面對千軍萬馬,我亦一無所懼!”
寇仲道:“我們最好補充些箭矢,若射光了,空有神弓亦用武無地。”
跋鋒寒道:“這個容易,明早讓我問清楚在這裏誰打的箭最著名,要多少買多少。”
寇仲伸個懶腰,欣然道:“坐在這裏別有風味,我們索性將就點在這裏打一晚坐,明天由陵少用他的鼻子四處嗅嗅,看能否嗅到石之軒的騷味。”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是否一直嫉忌我對舍利的感應呢?”
寇仲苦笑道:“你的感應似乎頗有侷限,否則怎會到現在才曉得。”
跋鋒寒一拍寇仲肩膊,微笑道:“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無法強求。”
“咿呀!”
旁邊的門張開,一張黝黑蓬亂着鬍子的老人臉孔探將出來,以漢語道:“三位英雄若不嫌寒舍簡陋,歡迎進來。”
寇仲訝道:“老丈是什麼人,漢語説得著名好?”
老人道:“老夫叫成真,本是奚族人,移居這裏從事打鐵不經不覺二十多年,由於孃親是漢人,故通漢語。黑水三煞惡名昭着,今晚得三位為世除害,統萬的人會非常感激。”
跋鋒寒道:“奚族現在的阿會氏是否蘇支?”
成真點頭道:“跋爺見多識廣,我們的阿會氏正是蘇支大俟斤。”
寇仲道:“什麼是阿會氏?”
成真解釋道:“我們奚族共分辱紇王、莫賀弗、契個、木昆和室得五部。各部酋稱俟斤,由阿會氏任羣長。唉!我們和契丹本同出東胡,現在卻勢如水火。三位該未進晚膳,不若把馬兒牽進來,讓我成真一家可稍盡地主之誼。”
三人欣然答應,峯迴路轉,忽然間住宿飲食的問題迎刃而解,對在曠野荒漠流浪的人來説,有瓦遮頭份外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