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亦瑤着迷地看着面前玻璃櫃裏那塊圓形古鏡,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
“喜歡可以拿出來看一下。”古董店老闆輕笑道,語氣温柔,令人心生好感。
何亦瑤連連點頭,雖然她知道這面古鏡她很可能買不起,但她還是想拿在手中,真實地觸摸一下。
老闆打開櫃枱的鎖,把銅鏡拿了出來,“這塊是漢代罕見的魚紋銅鏡漢代銅鏡多以龍虎鳳鳥四神為圖案,這塊紅綠繡的品相極好,傳説是漢代名將霍去病的心愛之物,小姐你可真有眼光。”
何亦瑤小心翼翼地捧着銅鏡,目不轉睛地看着背面微凸的四條栩栩如生的鯉魚。雕刻的圖案簡潔而流暢,形態各異,真的好像是在水中暢遊的樣子。鏡子大概只有她手掌大小,鏡身很薄,很輕,至少比她想像中的輕多了。何亦瑤正在心中嘀咕這銅鏡是不是贗品,下一秒她翻過來看到斑駁的鏡面時,卻又有些不確定了。
還算平滑的鏡面到處是劃痕,一道道都代表了歲月無情的洗禮,隱約可以在鏡面上看到她自己模糊的影子,何亦瑤看到這種模糊的美感,又不甘心放下手了。
她是去補課班的路上無意間走進這家古董店的,因為這家古董店的店名叫“啞舍”,這個奇怪的名字吸引她走了進來。
她好奇地問老闆為什麼叫啞舍,老闆答道:
啞舍裏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卻無人傾聽。因為,它們都不會説話。所以起名為啞舍。
雖然這裏很破舊,也沒什麼生意,不過她知道若這家店裏擺着都是真品,那價格肯定是她一個高三學生怎麼也買不起的。
但,就在她轉身要走時,發現了這面古鏡。
她想要,怎麼辦?她不想放開鏡子,感覺這冰涼的觸感特別舒服,像是觸動了心中某一塊柔軟。
何亦瑤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荒謬的藉口:“老闆,我們學校的社團要上演一出話劇,需要用到一塊古鏡,能不能租給我們用一個月啊?”她想她只是一時圖個新鮮,等到一個月以後,她也許早就不喜歡這塊髒兮兮的古鏡了。
不過,連她自己都覺得她這個要求太過分,正想多説幾句來挽救的時候,不期然地聽到這個年輕的古董店老闆説了一個“好”字。
何亦瑤呆了一下,隨即開始興奮的追問需要押什麼東西押多少錢才夠用。結果對方只是要了她的學生證登記了一下,其他什麼都沒要求。
“租金就意思意思吧,十塊錢。”古董店老闆隨意的説道。
這麼便宜?何亦瑤有些後悔,早知道就直接問價格了。也許是她自己想得太多,這銅鏡根本就是贗品。但她已經説了要租,只好硬着頭皮在登記本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心下決定若一個月後,她還是喜歡這面古鏡,就一定來問問多少錢。
年輕的老闆看了眼登記的名字,細長的眼眸眯得更細了,修長的手指在登記本上的“瑤”字上劃過,曖昧地説道:“哦,對了,還有件事。”
“什麼?”何亦瑤正對着鏡子愛不釋手中,聽到他這句話時,反射性的抬起頭。
“有一點你要記住,這個銅鏡絕對不能擦,絕對不能。”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何亦瑤恍惚的看到這個長相平凡的老闆嘴角好像勾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但是她並沒有注意。當時的她,只顧着把銅鏡包好放進包內,急着衝向補課的地點。
晚上,何亦瑤寫完作業,打開小枱燈,把古鏡拿在手中,仔仔細細地把玩着。
“這麼花,古代女子都是怎麼梳妝的啊?”何亦瑤看着鏡面模糊不清的人影,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她看着上面斑駁的劃痕,本想拿着擦電腦屏幕的酒精棉布擦拭,但是當手剛碰到鏡面時,古董店老闆的叮囑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有一點你要記住,這個銅鏡絕對不能擦,絕對不能。”
何亦瑤無奈的放下酒精棉布,估計這個銅鏡真的是贗品吧,老闆怕她擦了之後會越擦越新,哈哈!
當他要放下鏡子的時候,不經意間看了一眼卻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她居然發現,鏡子裏面模糊人影……那好像不是她
至少,她頭上絕不會多出來一個髮髻,而且,那個人影也不隨着她的移動而移動……
“你、你是誰?”何亦瑤忍不住出聲問道。
沒有反應。
她鬆口氣,揉揉眼睛,就在她自嘲自己眼花,準備要放棄時,突然聽到寂靜的屋裏傳來了一聲飄渺虛幻的聲音。
“汝、汝是何人?”
這聲音輕的幾乎讓何亦瑤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是下一秒,她就死命的瞪着手中的鏡子。
“……是何人?”
這次聲音更清晰了一些,確實是從這面鏡子裏傳出來的。
枱燈的映照下,斑駁的鏡面上的劃痕更加明顯,但是這次何亦瑤很肯定的看到,裏面那個模糊的人影並不是她自己。
“汝是何人?”鏡子裏的人顯然也看到了她,驚呼道。
“我不是何人……吾叫何亦瑤。”何亦瑤細聲細氣的用着古語,滿臉黑線,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啊?還是,這銅鏡不是贗品,裏面封着一個鬼魂?
“吾是霍去病。”這次鏡子裏的聲音回答的時間快了很多,而且聲音也清晰多了,還可以聽得出這是個男人的聲音。
“咣!”鏡子從她手裏滑落,掉到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小瑤!你還沒睡嗎?現在都十點半了!你明天不上課了嗎”何亦瑤的母親在房門外拍門,何亦瑤趕緊把古鏡夾在書本里,然後關上燈。
然而躺在牀上,卻輾轉反側的想,那是千年的幽魂?堂堂大將軍霍去病被困在一面古鏡裏?
何亦瑤發現,平日裏,不管她怎麼擺弄這銅鏡,都沒反應了,只有在晚上十點的時候,鏡子才產生變化。
“你是霍去病?那個很有名的漢代將軍?”
“將軍?吾現在是一個校尉,不過很快就會成為將軍的!”
“書裏寫你是將軍的啊。”何亦瑤翻着今天特意從圖書館借來的漢代歷史書,難道是同名同姓的鬼?
“哈哈!不知道汝説的是什麼書。汝呢?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在汝姨母給吾的銅鏡裏?”
鏡子裏的話讓何亦瑤駭然,她死了?什麼時候死的?
她連忙使勁捏了一下自己的臉。嗚!好痛!
“我活得好好的!在上學!在唸書!”
“咦?那汝憑什麼説吾死了?小爺也活得好好的!在騎馬!在射箭!”
何亦瑤呆了,她沒死,他也沒死,那麼説……這鏡子是可以跨越時空連接兩個世界嗎?
“喂!既然説自己不是女鬼,就顯出自己的面貌讓小爺看看!別因為是一副死相而怕見人!”
何亦瑤早就忘了古董店老闆告誡她不能擦拭鏡面的忠告,抱着試試的心情開始輕輕擦着鏡面。
每擦一點,鏡面就稍微亮了一些,直到她的手累得都快酸掉的時候,她聽到鏡子裏那個可恨的聲音戲謔道:“呦!披頭散髮的,還説不是女鬼?”
“咣噹!”何亦瑤把古鏡往書本里一夾,再也不管影子裏如何呼喚,上牀睡覺。
這麼一放,就足足放了三天。補課班和學校老師留的作業,就讓她沒時間去想其他事情了。
直到她這幾天偶爾翻資料書的時候,突然發現裏面夾着那枚銅鏡。好幾天沒聽到他咬文嚼字的“吾、汝”了,反而倒是很懷念。
何亦瑤把銅鏡靠着參考書擺好,正要低頭寫作業,看着自己垂下來的長髮,想起霍去病之前説的話,索性好好地梳了個馬尾辮,再開始學習。
等到十點的時候,果然銅鏡裏傳來了戲謔的聲音:“好久不見!有一個月了吧?咦?居然把頭髮梳起來了?女鬼不是碰不到自己的頭髮嗎?”
何亦瑤手中的自動鉛筆芯“啪”一聲斷掉了。“你才是女鬼呢!不對,你説什麼一個月?我這裏才過了三天啊!”她朝古鏡看去,發現鏡面要比上次清晰了一些,隱約可以看得到鏡子那邊有一抹跳動着的燭火,還有一個男人的輪廓。
“喂,女人,汝……你在擦擦鏡面,上次你擦過之後,好想能看清點了。”霍去病學着何亦瑤吧汝和吾改了過來。雖然有些彆扭,但卻讓他覺得新奇不已。
何亦瑤看看已經寫完的作業,乾脆拿起桌上的抹布開始擦起來,“你説一個月沒見到我?怎麼回事?你之前是什麼時間才能看到我的?”
“最開始是六月初一,然後上上次是六月十一,而今天是七月十一。我記得很清楚啊,六月初一那天我去上林苑射獵,喝得大醉,回來的時候就發現鏡子裏的你。”
“咦?難道我們的時間不一致?也許這面古鏡就像是個攝像頭,連接了兩個時空呢!只不過,這網線可能有點太長了,有延遲。喏,不過為什麼我們説話沒延遲呢?”
“女人,請講我能聽得懂的話!攝像頭是什麼?網線又是什麼?”霍去病很努力的聽着,但發現他是有聽但沒有聽懂。
“攝像頭就是連接電腦上的一個鏡頭……算了,當我沒説”何亦瑤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和一個古人講什麼是攝像頭?他們只懂通天鏡!
“喂!你也擦啊!別光我一個人幹活。”
“我擦?我手中的鏡子是新的啊!已經很亮了!擦什麼擦?”霍去病彈了彈銅鏡面,“女人,我彈鏡面你疼不疼?人家都説如果損壞物品的話,寄居在裏面的鬼也會痛的!”
“痛你個鬼!”何亦瑤市井的擦着鏡面,想象成霍去病的臉,我蹭我用力蹭!“我才不是女鬼”
“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女人嘛!”某人用着非常敷衍的語氣。
何亦瑤恨得牙癢癢,泄恨似的使勁擦着鏡面,過了一會兒後,那個惹人厭的聲音再次響起。
“看到你了!什麼嘛!那些大叔騙人!女鬼才不美豔絕倫呢!長得很嚇人才對”
“哐當!”何亦瑤把鏡子直接反過來扣在桌子上,然後拿着書泄憤似的砸了幾下。
她長得很嚇人?何亦瑤忍不住朝自己梳妝枱上的鏡子看去,裏面映出一張清秀可愛的臉。
那傢伙眼睛有問題!還説什麼騎馬射箭!別射到自己人就算很好了!
鏡子裏還不斷傳來“女人!女人!”的呼喚聲。
何亦瑤用手摸着銅鏡背面的紋路,想起剛剛在把鏡子翻過去之前,依稀看到一張俊逸的臉。
她臉紅什麼?誰要管那個傢伙?關燈,睡覺!
“喂!女人,你在嗎?”晚上十點,銅鏡裏準時傳來某人的聲音,只是這次,並不是那麼輕佻,聽上去還有些深沉。
何亦瑤只在內心掙扎了兩秒鐘,便把翻過去的銅鏡重新翻了過來。她不得不承認,有個兩千多年前的網友還是挺牛X的,更別提是有名的霍將軍了。
斑駁的鏡面上,劃痕少去了一下,裏面映出一張英俊颯爽的容顏。還是有些模糊,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而閃着深邃的亮光,一下子就吸引住何亦瑤的心,再也移不開視線。
不過,他在往哪看?
何亦瑤低頭一看自己的吊帶睡裙,暗罵聲小色狼,立刻去找了件外衣套了起來。這種穿着估計對古代的男人太刺激了。不過,男人?何亦瑤戳着鏡面上霍去病的臉,好奇地問:“你多大了?”
“小爺今年十六歲,怎麼了?他們拒絕我參軍!”霍去病拿起手中的酒壺灌了一口,“小爺我已經足夠資格上陣殺敵了!別告訴我你也像他們那樣嫌我年紀小!”
十六?怪不得這位網友五官稚嫩,原來是個未成年少年,何亦瑤挑挑眉道:“乖,叫姐姐。”
“不叫!女人,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聊天?每次要等上十天呢!不能隨叫隨到嗎?”霍去病打了個酒嗝,無賴的要求道。
“我每天都在陪你聊天啊!”何亦瑤撇撇嘴,隨叫隨到?霍少爺以為他是哈利波特的校友,學過移行換影哦?
“看來是天上一天,地上十天啊!”霍小爺遺憾地嘆道。
“你剛剛是在誇我是仙女?真是的!”何亦瑤不好有意思的的捧頰道,故意曲解霍少爺的意思。
霍小爺難得沒和她拌嘴,他喝得有些神志不清,嘟嘟囔囔説着一些迷糊的話,“女人,想……不想看……塞外的風景?要……一直在我身邊,別、別走……我會帶你……帶你去看的”説到最後,自己卻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何亦瑤靜默地看着鏡裏面那位懷着紅鴻鵠之志卻鬱郁醉倒的少年將軍,覺得胸口有些發堵……她記得,在歷史上,霍去病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
該不該告訴他?但説了,他會當做笑話吧……
“女人,我霍去病生為奴子,長於綺羅,卻從來不曾沉溺於榮華富貴。大丈夫生來就應該戰死沙場,保家衞國!”
“女人,你知道嗎?匈奴每每騷擾我朝邊境,聖上卻以和親和陪嫁財物來維持相對和平!”
“女人,如果讓我上沙場,肯定會殺敵四方!”
“女人,……喂!你有沒有聽我説話啊?”
“聽着呢聽着呢!”何亦瑤挖了挖耳朵,繼續低頭做着複習題。
這種情況都維持了好幾周,每天在晚上十點,她都能通過銅鏡見到這位兩千年前的網友,大概半個鐘頭,就強制下線。而霍去病只有每十天才能見到何亦瑤,所以算起來,都快一年了。
“你騙誰啊?連我的臉都懶得看一眼,你在寫的那個東西很有趣嗎?有小爺我有趣嗎?”
這是她明天要交的最後作業,補課班明天是最後一天,然後就要開學了!不過,何亦瑤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桌上的枱曆,突然間醒悟過來,她明天就應該去把這個銅鏡還回古董店了。
雖然,霍去病的碎碎念有些擾人厭,但是她發覺,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聽他在那裏倒苦水。她忍不住朝右手邊的銅鏡看去,斑駁的鏡面,顯現出對方青澀但卻難掩霸氣的一張臉。
“你……”何亦瑤想和他好好道別,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説不出來。這個銅鏡,肯定是真品,買了她,她也買不起。
而且,她真的無法再陪他這樣聊下去了。這一個月間,她為了不改變歷史的進程,什麼都沒和他説,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聽眾,現在他估計還認為她只是寄居在鏡子裏的女鬼。
“女人,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少和人説話的。但是對着你,總有説不完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的緣故吧……”
何亦瑤一呆,不知道説什麼好。
他這些天發的牢騷,她都聽在耳裏。皇后衞夫子是他的姨母,他舅舅衞青是大漢將軍,他想要上陣殺敵,不想過長安安寧的生活……她總覺得,那是和她無關的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在他每天一點一滴的滲透下,她就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在他的身邊,透過還有些模糊的鏡子,看着他策馬奔跑在獵場上……“女人,記得我説過,要帶你看沙漠草原嗎?十天後,我帶你去看!”霍去病興高采烈地説,何亦瑤能看到他飛揚的雙眉,就像插入雲間的兩把小刀,鋒利而獨特,“我已經主動請纓,讓聖上封我為驃姚校尉隨軍出征了!十天後,一定要等我!”
鏡面已經恢復,但是霍去病振奮的聲音彷彿仍然迴盪在她的耳畔。
何亦瑤心一軟,單手託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古鏡。她不説多餘的話,只做聽眾,這樣應該可以吧?明天去啞舍,問問老闆,可以不可以把古鏡繼續租給她,她可以把小豬儲蓄罐裏的硬幣都取出來,預付一年的量,應該沒問題吧?
從此以後,何亦瑤的晚上,變得十分精彩。她透過這枚古鏡,看到了塞外誘人清朗的月光,看到了沙場上的血雨腥風,看到了茫茫大漠……
她一邊翻着史書,一邊看着古鏡。
她從史書的字裏行間,看古鏡裏的沙場風雲。
她什麼都沒説,只是陪着他,鼓勵着他,安慰着他,度過漫漫時光。
她的一天,等於他的十天。
元朔六年,他率領八百騎兵,在茫茫大漠裏奔馳數百里尋找敵人蹤跡,結果他長途奔襲的戰術首戰告捷,戰鬥二千餘人,匈奴單于的兩個叔父一個斃命一個被活捉。他率兵全身而返。漢武帝立即將他封為“冠軍侯”,贊他勇冠三軍。
她隔着古鏡,看着他奔波數百里,馬蹄下揚起的灰塵,他胸前流下的血,足足遮住鏡面整個長夜。
他説,這是他第一次上陣,就取得傲人戰績。
她什麼都沒有説,只是靜靜地看着古鏡上斑駁的血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受這麼重的傷。
元狩二年的春天,他被任命為驃騎將軍,獨自率領精兵一萬出征匈奴。剛剛十九歲的他,在千里大漠中閃電奔襲,六天中他轉戰匈奴五部落,一路猛進,並在皋蘭山打了一場硬碰硬的生死戰。在此戰中,他慘勝,雖斬敵近萬人,但他的一萬精兵也僅餘三千人。
她隔着古鏡看着,沒看到他征戰的場面。再見面,已是勝利的畫面。
他説,為了不讓她看到血腥場面,他特意挑選了他們通話的間隔時間來打仗。
她什麼都沒説,這次鏡面上沒有鮮血。但她卻發現,在鏡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能看到古鏡上的刀痕。
但,他身上受了多少傷,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漢武帝決定開展收復河西之戰。此戰,他成為漢軍的統帥,再次孤軍深入,並再次大勝。就在祁連山,他所部斬敵三萬餘人。漢王朝收復了河西平原。從此,漢軍軍威大振,而十九歲的他更成為了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她隔着古鏡看着,看着他腳下的河西大地,看着他意氣風發,看着他的千萬士兵仰望着他……
他説,真想讓她站在他身邊,感受着一切。
她什麼都沒説,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渾邪王和休屠王想要投降漢朝,他前往黃河邊受降。當他率部渡過黃河的時候,突然匈奴降部中發生了譁變。他竟然只帶着數名親兵就親自衝進了匈奴營中,直面渾邪王,下令誅殺譁變士卒。渾邪王完全有機會把他扣為人質或殺之報仇,然而最終渾邪王放棄了。他敢於孤身犯險不懼生死的氣勢不但鎮住了渾邪王,也震住了四萬多名匈奴士卒。河西受降順利結束。
她隔着古鏡,看着那個燭光撲朔,局勢迷離危機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樣站在敵人的營帳裏,僅僅用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就將帳外四萬兵卒、八千亂兵鎮住。天下震驚,高呼戰神無敵。
他説,他這次真的是冒險了,但是有他陪着,她就是他的守護女神。
她什麼都沒有説,只是在古鏡的這一邊,默默地鬆開已經捏得不成樣的衣角。
元狩三年,漢武帝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並且囑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着古鏡,看到年輕的皇帝眼中對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漢武帝不光只賜予他豪宅,還有讓他和公主聯姻的意思。
他説,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
她什麼都沒有説,只是看着他説話的同時,放在鏡面上的手,掌紋清晰可見。
她頭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們的手,不光隔着一道冰冷的鏡面,還隔着兩千年的時光。
卻仍有些什麼,脈脈流動。
元狩四年,為了徹底消滅匈奴主力,漢武帝發起了規模空前的漠北大戰。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襲兩千多里,殲敵七萬多人。為了追殺匈奴單于,他一路來到了狼居胥山,率大軍進行了祭天地的典禮。封狼居胥之後,他繼續率軍深入,一直打到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一路連勝。經此一役,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他的“封狼居胥”,從此成為中國曆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終身奮鬥的夢想。而這一年的他,年僅二十二歲。
她隔着古鏡,看着這場歷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禮,看着他站在人生的最巔峯,看着他的至高榮耀。
她在他征戰的六年間,一直陪在他身邊,護在他的胸前。
他説,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嗎?這麼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鏡子上,斑駁的刀痕無數,鏡面卻越來越清晰。
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着她的影子。
他説,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經實現了。他的將軍夢,也已經成為現實了。他幾乎已經完成兒時所有的願望,他也幾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説,他想要她。
她什麼都沒有説,只是默默地搖搖頭,把鏡子放在密封的盒子裏,鎖在櫃子的最裏面。
夠了,她對自己説。
她陪他七個多月,看着他一步步艱辛走過,看着他終於爬到人生的頂峯,這就夠了。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寧願他就認為她是個女鬼,永遠的失去了法力,已經魂飛魄散,再也不能相見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頭學習,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書本上,絕不讓自己有多餘的時間去想他。
除了在每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心臟都會抽痛一下,習慣性的看着往常古鏡擺放的位置,然後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他在做什麼?想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
她怎麼能看着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死去?
她受夠了只能隔着古鏡看着他,而什麼都做不了,觸碰不了。
她承認自己很懦弱,所以選擇逃避。
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上學、補課、寫作業……只是每天清晨醒來時,臉上滿是淚痕。
終於,高考結束。她考得很好,告訴父母她應該可以上那所她從小就想進的大學,父母欣喜若狂,她則關上門黯然憂傷。
考試結束了,她空閒了。沒有了理由學習,她開始無法抑制對他的思念。
她終於忍不住把深鎖在櫃子裏的盒子拿了出來,看着久違的古鏡,輕輕摩挲。
這次,一定要告訴他。
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訴他。
她喜歡他。
房間裏空曠而寂寞,她就這麼靜靜地坐着,一直等到晚上十點。
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有一聲清晰的破碎聲——她手中的古鏡,毫無預警的出現了一道裂痕。
然後,她看到了鏡子的那邊覆着一條綢布。
綢布上寫着遒勁有力幾個字。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她已泣不成聲。
“老闆,”何亦瑤站在櫃枱前,把盒子打開,裏面的古鏡鏡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學開學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這枚古鏡一年的日子。“這古鏡多少錢,我買下來。”
年輕的古董店老闆看着有了裂痕的古鏡,臉上卻並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了,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價錢。”
“是嗎?”何亦瑤根本不信,這古鏡對她來説是無價之寶,就算老闆報出一個天文數字,她都會想辦法賒賬償還。
老闆把盒子蓋上,推還給她,微笑道:“現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瑤垂下眼簾,小心翼翼的拿起盒子。
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是和這個古鏡一起的。等我找找。”老闆走入後面的房間,一陣翻找後,手中拿着一塊泛黃的破舊的黃布,慢悠悠地走出來。
何亦瑤如遭雷擊,顫抖着接過這塊綢布。
手微微抖動着展開綢布,上面寫着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捧着古鏡盒子,握着這塊綢布,她不知道怎麼走出啞舍的,只知道回過神時,她就已經被父母送到了大學校園裏。
新生接待處一片人聲鼎沸,而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個空間。
迷茫間,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摟着古鏡,但綢布卻飄落在地。
一隻手替她撿起綢布,那是雙骨節分明的手。
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緊,連站起的力量都沒有。
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容。這次沒有隔着古鏡,沒有隔着遙遠的兩千年,沒有戰馬嘶鳴,金戈交擊,塵土飛揚……他的面容清晰而真實。
不同的是,他沒有穿着不離身的鎧甲,只有簡單的白T恤,藍色牛仔褲。
淚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開綢布,像是無意間看到才念着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一樣,用力地説道: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啞舍裏的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但,它們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