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那樣愛過她,她這樣愛他,她不會違揹他的意思,她會盡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她把頭靠在沙發扶手上,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清晨十分下起了小雨,從窗子裏看出去,遠處新筍樣的樓尖,近處相鄰公寓樓乳白的飄窗,都隔着一層淡淡的水汽,變得朦朧而迷離,整座城市被籠進淡灰色的雨霧裏。
雷宇崢很早就醒了,從浴室出來,窗外的天色仍舊陰沉沉的,雨絲還細密綿綿地飄落着。
他換了套衣服,搭電梯下樓,直接到地下車庫。
還很早,雖然下雨,但交通很舒暢。在這個城市裏他很少自己駕車,跑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輕靈地穿梭在車流中,但他沒有任何愉悦的感覺。在高架橋上接到電話,藍牙裏傳出秘書的聲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經被取消,但MG那邊剛剛通知我,他們的CEO臨時改變計劃,預計今天下午抵達上海,您看……”
他連話都懶得説,就把電話切斷。
秘書很知趣地沒有再打來。
路很遠,位置十分幽僻,車只能停在山下。上山後要走很久很久,他沒有打傘,雨絲連綿如陣,濡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山路兩側都是樹,香樟的葉子,綠得像春天一樣,不時有大滴的雨水順着葉子滑下來,砸在人頭頂上。其實這種樹是在春天落葉的,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來,遠處的山景籠在淡灰色的水霧裏,近處的樹倒綠意盈盈,彷彿生機盎然。他在半山腰的涼亭裏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
振嶸不抽煙,原來也老師勸他戒,因為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把振嶸説的都當孩子話,聽聽也就忘了。
但他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嶸二十八歲了,今天。
他把煙掐滅了,繼續往山上走。
兩手空空。
他不知道該給振嶸帶點什麼,也沒訂個蛋糕什麼的,因為振嶸不怎麼吃甜食,雖然今天是振嶸的生日。他最小弟弟,也二十八歲了。
他還記得振嶸八個月大的樣子,臉很瘦,不像別的孩子胖嘟嘟的,只看到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瞪着人。那時候趙媽媽抱着振嶸就發愁:“這孩子,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了。”
他也記得振嶸八歲的時候,很黏他,他到哪裏,振嶸就要到哪裏,暑假的時候一幫男孩子衝鋒陷陣,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記得振嶸十八歲的時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親賭氣,他回來,替弟弟在父母面前説合。
今天振嶸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會怎樣過,大哥會怎樣過,但一定會比他更難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這裏來。
遠遠已經看到碑,是醫院選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面有振嶸的名字,有振嶸的照片。
讓振嶸長眠於此,醫院在徵求他與大哥的意見後,便買下了這塊墓地。
他和大哥都不同意將振嶸的骨灰運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圖以數千公里的距離,來阻斷父母的傷心。
如果看不見,或許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辦法不想念。
他覺得很難受,所以站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
雨下得小了些,細細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覺得冷。山裏十分安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濕,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叢裏。
他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縮着胸,很安靜地蜷縮在那裏,頭抵在墓碑上,就像那隻被淋濕羽毛的麻雀,飛不起來,一不能動彈。
碑前放着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積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着。花旁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有熄,依稀還可以看出數字的形狀來,一隻是“2”,一支是“8”,小小的兩團光焰,偶爾有雨點滴落在上頭,發出嗤嗤的輕響。
蛋糕上什麼都沒有寫,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鋪在水果與奶油中間,挨挨擠擠,彷彿在雨氣中綻開。
他在那兒站了起碼有十分鐘,連蛋糕上的蠟燭都熄掉了,他仍舊一動未動。
她的臉被胳膊擋住,完全看不到是什麼表情,頭髮隨意披在肩頭上,有晶瑩的雨珠從髮梢沁出來,衣裳全濕透了,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而她一動不動,就像沒有了任何生機一般。
他忽然想到,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於是走過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動彈了一下,同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發現她腳邊擱着空酒瓶。
原來是喝多了。
自從振嶸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狽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貓一樣蜷這裏,手指已經瘦得同竹節一樣,看得到隱隱的青筋,可是仍緊緊抓着墓碑,就像抓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雨漸漸又下大了,滿山都是風聲雨聲,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顫動,每一朵都楚楚可憐。而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彷彿已經喪失了意識一般。她的臉也緊貼着墓碑,長長的眼睫毛覆着,彷彿枝葉叢生的灌木,卻有晶瑩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淚,似墜未墜。
雨下得更大起來,山間被濛濛的水霧籠罩起來,地上騰起一層細白的水汽,不一會兒衣裳就全濕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臉上竟然隱隱作痛,連眼睛都難以睜開,她卻根本沒任何反應,縮在那裏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澆淋。他想還是下山去,要不去涼亭裏暫避一下,雨這樣大。
他轉身往山下走,走到涼亭的時候衣服早就濕透了,衣角往下滴着水,山風吹在身上,覺得冷了,煙也有點潮了,打火機的火苗點了許久,才點燃。
他在涼亭裏把一盒煙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沒有下山來。
這是唯一一條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來,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大概是真醉死了。他把空煙盒揉了,扔進垃圾桶。
雨漸漸地小了,聽得到樹葉上水滴滑落的聲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蝸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面上來,振嶸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捉蝸牛,看它們吃葉子。
振嶸一直是很安靜的孩子,很乖。
長大成人後,他也很安靜,母親總是説,振嶸是家裏最乖巧的一個。
雷宇崢走到了停車場,啓動了車子,還沒駛出停車場,他又想了想,終於還是把車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覺得路滑,雨已經停了,但路上有淺淺的積水,映着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而杜曉蘇竟然還在那裏,就像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衣服已經濕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靠在墓碑上。
“喂!”他喚了她一聲,“醒醒!”
她沒應他。
“杜曉蘇!”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沒反應。
最後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終於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當看到他的時候,眸子裏似乎燃起一點光,像是炭火中最後一絲餘燼。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就鬆開了抓着墓碑的手,緊緊抓住了他,她整個人撲上來,撲到他懷裏,然後就全身劇烈地抖動――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可是她並沒有吐,也沒有哭。她只是緊緊抓着他,無聲地劇烈顫抖着,是真的無聲,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聲音,她像是失去了聲帶,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執的悲慟,卻沒有一滴眼淚。他用力想要撥開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發紫,也許是凍的,也許是因為傷心,竟然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種樣子,其實她連眼淚都沒有掉,可是這種絕望而無聲的悲慟,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戚然。
他試圖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沒有反應。她的一隻手緊緊攥着他的衣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抓着自己衣角的那隻手掰開,卻聽到“叮”一聲微響,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枚戒指。
他認識,是趙媽媽給的,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三枚,有一枚給了大嫂,這一枚給了她。
沒想到她還隨身帶着。
其實不是不可憐。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後把她弄下山去。
終於將她塞進車裏面的時候,他出了一身汗,連衣服都已經被蒸乾了。其實她並不重,身上全是骨頭,硌得他都覺得疼。
她在副駕上迷迷糊糊,時不時身子還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於是一直這樣。可是她都沒有哭,連眼淚都沒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動都沒有動,像子宮裏的嬰兒,只是安靜地沉睡。
她或許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把自己丟了,好像還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只知道驚慌失措地哭泣。
然後振嶸來了,他帶她回家,他抱着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她。她覺得很安心,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親切。
可是振嶸已經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夢,所以不肯睜開眼睛,更不肯哭泣,只怕自己略一動彈,他就不見了,就像許多次夢中一樣。
終究是會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雖然在夢裏她曾經大哭過一場,抱着振嶸,就在他懷裏,就在他最温暖最安逸的懷裏,她哭得那樣痛苦,哭得那樣絕望,哭得那樣肝腸寸斷,可是醒過來,也不過是夢境。
再不會有邵振嶸,可是放任她在懷中哭泣。
她知道,於是把手貼在胸口,那裏還在隱隱地痛,她知道會痛很久很久,一輩子,一生一世。
她只是沒有了邵振嶸。
房間很大,也很陌生,牀很寬,身上是薄薄的涼被,天花板上全是鏡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縮成一團。
她不知道這是哪裏,只記得自己去看振嶸,買了花,買了蛋糕,買了酒,然後去振嶸那裏。是振嶸的生日,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着他的照片,隔着薄薄的無色玻璃,他含笑凝視着她,就像從前一樣。
其實她跟振嶸説了很多話,太辛苦,於是只好對振嶸説,活着實在是太辛苦了。她答應媽媽,她知道振嶸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樣辛苦,不可以對任何人講,只有振嶸。
後來,雨下大了,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乾了,皺巴巴的像鹹菜。她起來,看到裏面有浴室,她就進去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蒼白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實她本來就是孤魂野鬼,活着亦不過如此。
她沒找到自己的鞋,越是赤腳走出房門。走廊裏全是地毯,走上去無聲無息,可以望見挑高進深的客廳。
樓下十分安靜,沒有人。
諾大的別墅顯得十分空闊,她拐了一個彎,那裏有扇門,門後似乎有微小的聲音。
她推開門。
西式廚房前有設計獨特的中庭採光,別緻的下沉式庭院裏,種了一株極大的丹桂。雨水將丹桂的葉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彷彿盈盈生碧。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
她的視線模糊,在朦朧的金色光暈中,依稀可以看見他的側影,眉與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點點滴滴,落在丹桂的葉子上,卻像是秋聲了。
他隨手將麪包片擱到盤子裏,塗上果醬,然後把盤子推到她面前,走到冰箱前去,打開面包,又為自己烤了兩片。
廚房裏的原木餐桌很寬又很長,早晨剛送來的新鮮插花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中央,擋住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麪包吃下去,刀叉偶爾相觸,發出細微的叮噹聲。
兩個人都十分安靜,外頭的雨又下起來,滴滴答答,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求你一件事,可以嗎?”他原本以為她會開口要那套房子,結果出人意料,並沒有。
她和邵振嶸,曾經助養了偏遠海島上一所希望小學的幾個貧困孩子上學,那幾個懂事的孩子幾乎每個月都給他們寫信。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寫信來,央求她寄和邵振嶸的一張合影過去,孩子們一直盼望可以親眼見見她和邵振嶸。當時她就和邵振嶸在回信中説,等小邵叔叔休假的時候,一定要去看他們,帶着照相機,跟他們拍很多照片,等他們長大後再看。
“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孩子們,就這一次,不會耽誤你很久時間,你和振嶸很像……他們不會知道……”她喃喃地説,“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説……我要是説,振嶸不在了……這麼殘忍的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接受……”她把頭低下去,可是沒有哭,嘴角反而倔強地上揚,彷彿是一點淒涼的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你攬的事還挺多的。”
“我們本來打算資助這些孩子直到大學,可是現在……反正我會供他們讀下去。”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就只麻煩你這一次,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給你添麻煩,這是最後一次。”
她烏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並沒有哀求的神色,也不顯得可憐,眼睛中只有一種坦蕩的明亮,就像她並不是在請求他,而只是單純地在尋覓幫助。本來他一直覺得她可憐,可是有時候,她偏偏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不語。
三天往返有點緊張,可是時間勉強也夠了。杜曉蘇沒什麼行李,卻買了一大堆文具畫筆之類的東西,還買了不少課外書,竟然裝滿了一個五十公升的登山包。下了飛機又冒雨轉車,行程非常艱苦,一直在路上顛簸,最後還要過兩次渡輪。到海上已經天黑了,又換了更小的漁船去島上。本來就在下雨,風浪很大,漁船很小,她暈船,吐得一塌糊塗,蹲在船舷邊不敢站起來。他拿了瓶誰給她,因為經常出海釣魚,所以比她適應很多。只看她蹲在那裏,抱着拉網的繩子吐了又吐,卻一聲不吭,既不叫苦,也不問還有多遠才可以到達。
她這種倔強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振嶸。
好不容易熬到下船,她大約是第一次搭這樣的漁船過海,腳踏實地之後,她的腳步仍舊打滑,就像是地面仍和海面一樣在搖晃。碼頭上有盞燈,照見雨絲斜飛,不遠處的海面漆黑一片,更覺得仍舊像在船上一般。
孩子們提着風燈,由唯一的老師領着,守在碼頭上接他們。
那位孫老師年紀也不大,其實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見到他們分為靦腆,只是搶着要幫他們拿行李。
有個孩子怯怯叫了聲:“小邵叔叔!”杜曉蘇明顯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笑着答應了,還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杜曉蘇似乎鬆了口氣。一幫孩子都七嘴八舌叫起來,像一窩小鳥,馬上熱鬧起來。幾個小女孩叫杜曉蘇:“曉蘇姐姐!”有個大點的姑娘踮起腳來,想要替杜曉蘇掙開一把傘,看着小姑娘那樣吃力,雷宇崢把登山包背好,騰出手來,接過傘去:“我來吧。”
一路上杜曉蘇都很沉默,邵振嶸出事後她一直是這樣子,跟孩子們説話的時候,她才有點活潑起來:“四面都是海,我們肯定不會走錯路的,怎麼下雨天還出來接我們?”孫老師還是很靦腆,説:“昨天接了電話,説你們要來,學生們就唸叨了一天,一定要到碼頭上來等,我勸不住。再説你們大老遠地來,我們當然應該出來接。”傘很小,雨下得大起來,小姑娘認真地説:“曉蘇姐姐,你看小邵叔叔都淋濕了。”原來,他手裏的傘是傾向她的。杜曉蘇怔了一下,看他仍舊有大半個肩頭被淋濕了,她大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最後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機去挽住他的胳膊。
一幫小孩子都笑嘻嘻的,大約很樂於見到他們親密的樣子。
學校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不好走,蜿蜒向上,幾乎是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到了學生宿舍,所有的人幾乎全淋濕了。所謂的學生宿舍只是一間稍大的屋子。搭着一條溜鋪板,頭頂懸着盞昏黃的燈泡。孫老平還是很靦腆地小:“我們有發電機……”話音未落,燈泡就滅了。
孩子們全笑起來,小孫老師在黑暗中顯得很懊惱:“還笑。”
一幫孩子又鬨笑起來,小孫老師説:“去年買的舊發電機,老師壞,壞了島上又沒人會修……”
雷宇崢打燃打火機,從登山包裏把手電找出來,小孫老師也把蠟燭找着了,説:“我去灶間燒開水,孩子們還沒洗呢,淋濕了很容易感冒。”
雷宇崢問:“發電機在哪兒?我去看看吧。”杜曉蘇似乎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説什麼。
小孫老師引着他去看發電機。雷宇崢把外套脱了,然後掠起袖子,仔細檢查:“毛病不大。”
因為小孫老師急着要去燒水,所以杜曉蘇接過手電筒,替雷宇崢照着亮。他有很多年沒有碰過機器了,上次還是在大學裏的實驗室。好在基本原理還沒忘,電路也不復雜。因為手電的光柱照出去的角度十分有限,稍遠一點又嫌不夠亮,所以杜曉蘇就蹲在他旁邊,兩個人幾乎是頭並着頭,這樣他才看得清機殼裏的零件。離得太近,她的呼吸暖暖的,細細的,拂在他耳邊,耳根無端端都發起熱來。呼吸間有一點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她身上的氣息,若有若無夾在在機器的柴油氣味裏。他有點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因為柴油的味道很濃,應該什麼都聞不到。
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弄得一手油污,發電機終於重新轟鳴起來,屋子裏燈泡亮了,孩子們也歡呼起來。
回到屋子裏一幫孩子七嘴八舌:“小邵叔叔真能幹!”
“小邵叔叔是醫生!”
“會治病還會修發電機!”
“長大了我也要跟小邵叔叔一樣!”
……
她也微笑着回過頭來,電燈昏黃的光線照在她臉上,雙頰倒有一點暈紅,彷彿是歡喜:“我去打水來給你洗手。”
沒等他説什麼,她已經跑去廚房了。
小孫老師已經燒了一大鍋開水,她舀了一瓢,兑成温水,給他洗手,然後又幫着小孫老師招呼孩子們洗澡。都是附近島上漁民的孩子,集中到這個小島上讀書,因為大小島嶼隔海相望,很多學生一個月回不了兩次家,從上課學習一直到吃喝拉撒睡,全是這位小孫老師照料。幸好孩子們非常懂事,自己拿臉盆來分了水,排隊洗澡。
小孫老師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自己去和學生們擠着睡,他笑得仍舊靦腆:“柴油漲價了,發電機只能發一會兒,早點休息吧。”
雷宇崢覺得很尷尬,幸好小孫老師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把手裏拎的兩個開水瓶放在地下,撓了撓頭就飛快地走了。
他把門關好,打開登山包,取出防潮墊和睡袋:“你睡牀上吧。”
她看了看那張單人牀,小孫老師一定特意收拾過,被褥都很乾淨,她説:“還是我睡地上吧。”雖然在山上,可畢竟是島上,又還在下雨,地上十分潮濕。
他説:“沒事,爬山的時候我還經常睡帳篷呢。”他把另一個睡袋給她,“你要不要?晚上會很冷。”
洗過臉和手腳,就躺到睡袋裏去。雨聲瀟瀟,小屋如舟,遠遠聽得見海上的風浪聲,屋內一燈如豆,畢竟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在這海上孤島小屋裏,倦意很快襲來。她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停,顯然是睡着了。
過了沒多久,燈泡裏的鎢絲微微閃了閃,昏黃的燈泡也熄掉了。
大約是那點柴油已經燒完了吧。
不知為什麼他睡不着,也許是因為屋外的風聲雨聲海浪聲,也許是因為陌生的環境,也許什麼原因都沒有,只是想抽一支煙。
屋子裏漆黑一片,屋外也是漆黑一片,天地間只剩了嘩嘩的風雨聲。她呼吸的聲音很細微,但夾雜在一片嘈雜的雨聲中,仍舊可以聽見,像一隻貓,或者別的什麼小動物,不是打鼾,只是鼻息細細,睡得很香。而夜晚是這樣安靜,即使外面狂風橫雨,屋子裏的空氣卻似乎如琥珀般凝固,睡袋暖得幾乎令人覺得煩躁。
終於還是起來,找着揹包裏的煙盒,打火機“咔嗒”的輕響,火苗騰起,點燃香煙的同事,卻不經意劃破岑寂的黑暗。微微搖動的光焰,漾出微黃的光暈,忽然照見她沉沉地睡着,烏黑的頭髮彎在枕畔,襯着她微側的臉龐像是海上的明月,雪白皎潔得不可思議。
他把打火機熄掉,靜靜地把煙抽完。黑暗裏看不到煙圈,但煙草的氣息深入肺腑,帶着微冽的甘苦。屋外雨聲密集,似乎這大海中的小島已經變成一葉小舟,在萬頃波濤中跌宕起伏。
第二天雨仍沒停,反而越下越大。杜曉蘇很早就醒了,雷宇崢卻已經起來了。她走到廚房去,小孫老師剛把火生着,於是她自告奮勇幫忙煮早飯。收音機正在播天氣預報,颱風正在向南轉移,幸好颱風中心離小島非常遠,這裏只受一點外圍風力的影響。
孩子們都在屋檐下刷牙洗臉,早飯是稀飯和麪拖魚,杜曉蘇把魚炸糊了,可是孩子們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小孫老師吃着焦糊的面拖魚也笑呵呵。倒是杜曉蘇覺得挺不好意思,把外面炸焦的面都拆了下來:“只吃魚吧,炸糊的吃了對身體不好。”
吃過早餐後,她把帶來的文具、課外書都拿出來,孩子們一陣歡呼,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
雨越下越大,風也颳得越來越猛,小孫老師怕颱風會轉移過來,拿了錘子、釘子、木板,冒着雨去加固教室所有的門窗。雷宇崢本來在給他幫忙,看見杜曉蘇彎腰想去抱木板,走過來推開她:“這種事不是女人做的。”
他抱了木板就走過去,跟小孫老師一起,冒着風雨在窗外,一邊錘一邊釘,大半天工夫才弄完。
這麼一來,兩個人都濕透了,濕衣服貼在身上,被海風一吹,冷得侵骨。杜曉蘇不會用大灶,還是小孫老師生了火,她手忙腳亂煎了一鍋薑湯,小孫老師倒沒説什麼,雷宇崢皺着眉頭喝下去。她不常下廚,所以很心虛地看着他:“薑湯辣嗎?”
薑湯當然會有點辣,不過比早上煎糊的魚要好多了。
做午飯的時候看她笨手笨腳,他實在忍不住了:“圍裙給我,你出去吧。”
她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但什麼也沒説,默默解下圍裙遞給他。
小孫老師在灶間燒火,杜曉蘇在旁邊打雜,遞盤子遞碗什麼的。結果雷宇崢一共做四個菜,四個菜全是魚,孩子們把飯盆吃了個底朝天,都嚷嚷説小邵叔叔做飯真好吃,連做魚都做得這麼好吃。
杜曉蘇也挺得意:“小邵叔叔最能幹了,做飯也特別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小姑娘也笑了:“曉蘇姐姐你不會做飯啊?”
杜曉蘇蹲下來,笑盈盈地對她説:“曉蘇姐姐還有好多不會的事情,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等你們讀了大學,讀了碩士、博士,就比曉蘇姐姐知道更多事,比曉蘇姐姐更能幹,到時候就輪到你們來教我了。”
小孫老師趁機説:“好了,要上課了,大家去教室吧。”
孩子們去上課了,廚房裏安靜下來,杜曉蘇把飯碗都收起來,泡在盆裏。水缸裏的水沒了,小孫老師把大木盆放在院子裏接雨水。雨下得太大,只聽到“嘩嘩”的聲音,後山上的灌木和矮樹都被風吹得向一邊倒去。灶前放着一隻木桶,上面倒扣着一隻塑料盆,裏面是皮皮蝦。蝦是昨天船上送來的,小孫老師預備給大家當晚飯的,她揭開看了看,養了一天還活蹦亂跳,有隻蝦一下子蹦出來。等她捉回去,那蝦弓着身子又一跳,一直跳到屋角,她跟着追過去,忽然一道小小的黑影掠出來,直掃到她的腳背,杜曉蘇似乎被嚇了一跳,後來才看清原來是隻很小的貓,一下子把蝦撲到了。沒想到蝦上有刺,小貓大約正好按在刺上,頓時“喵”的叫了一聲,一躍又躍開很遠,歪着圓圓的小腦袋,端詳着那隻蝦。過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走近,又伸出爪子去,試探地撥了撥蝦,蝦奮力一跳,正好撞在小貓的鼻子上,嚇得那隻小貓“嗚咽”一聲,鑽到杜曉蘇的腿下,瑟瑟發抖。
杜曉蘇把小貓抱起來,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花貓,軟軟的在她掌心裏縮成一團,像個絨球,“喵喵”叫。她逗着小貓:“咪咪,你叫什麼名字?看你這麼?l,不如叫排骨吧。”其實小貓和她真有點像,都是圓圓的大眼睛,尖尖的臉,看着人的樣子更像,老是水意濛濛,就像眸子會説話。
小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着她的手指,她頓時大笑起來:“振嶸你看,好可愛!”他沒有説話,她大約是真的把他當成邵振嶸了,在這個小島上。
大約是真的很愛很’愛,才會這樣沉湎,這樣自欺欺人。
外面豪雨如注,刷刷地響在耳邊,伴着教室裏傳來孩子們疏疏朗朗的讀書聲,領讀的是小孫老師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武夷山的溪水繞着山峯轉了九個彎,所以叫九曲溪。溪水很清,清得可以看見溪底的沙石……”聲音夾雜在風雨裏,顯得遠而飄忽。杜曉蘇看外面大雨騰起細白的煙霧,被風吹得飄捲起來,像是一匹白綢子,捲到哪裏就濕到哪裏。她不由得有幾分擔心:“明天要走不了了怎麼辦?”
風雨這樣大,只怕渡船要停了。
忽然又朝他笑了笑:“要是走不了,我們就在島上多待兩天吧。”
以前她總是淚光盈然的樣子,其實她笑起來非常可愛,像小孩子,眉眼間有一種天真的明媚,就像是星光,會疏疏地漏下來,無聲無息漏到人心上。而外面風聲雨聲,嘈雜成一片,似乎要將這孤島隔離成另外一個世界。
傍晚的時候風終於小了,雨也停了,孩子們衝出教室,在小小的操場上歡呼。杜曉蘇拿着照相機,給他們拍了無數張照片。小腦袋們湊在一起,看數碼相機上小小的LED屏幕,合影照片拍得規規矩矩,孩子們將他和曉蘇圍在中間,燦爛的笑容就像一堆最可愛的花朵,但有些照片是杜曉蘇搶拍的,孩子們愛對着鏡頭扮鬼臉,拍出來的樣子當然是千奇百怪,引人發笑。杜曉蘇非常有耐心,一張張把照片調出來給大家看,逗得一幫孩子是不是發出笑聲。
水缸裏的水快沒了,小孫老師要去挑水,杜曉蘇自告奮勇:“我去吧。”小孫老師撓了撓頭:“那讓邵醫生跟你一塊兒去吧,路很難走,你也提不動。”
她怔了一下,雷宇崢已經把桶接過去了:“走吧。”
走上山去才知道小孫老師為什麼説路難走。所謂的路不過是陡峭的山上細細的一條“之”字形小徑,泉眼非常遠,有很長一段路一面就臨着懸崖,崖下就是浪花擊空,嶙峋的礁石粉碎了海濤,捲起千堆雪,看上去令人覺得眩暈。杜曉蘇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風很大,把頭髮全都吹亂了。站在山頂望去,一望無際的大海,近處的海水是渾濁的褐黃色,遠處是極淺的藍色,極目望去看得見小島,星星點點,像雲海中的小小山頭。
大塊大塊的雲被風吹得向更遠處移去,像無數競發的風帆,也像無數碩大無朋的海鳥,漸飛漸遠。她張開雙臂,感受風從指端浩浩地吹過。雷宇崢站在那裏,極目望着海天一線,似乎胸襟為之一洗。天與海如此雄壯廣闊,而人是這樣的渺小微弱,人世間再多的煩惱與痛楚,似乎都被這海天無恆所吞噬,所湮沒。
竟然有這樣壯麗的風景,在這無名的小島上。
有毛絨絨的東西掃着他的腿,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隻小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跟着來,一直跟到了這裏。四隻小爪子上已經濺上了泥漿,卻搖搖擺擺向杜曉蘇跑過去。她把小貓抱起來,蹲在泉邊把它的爪子洗乾淨。泉水很冷,冰得小貓一激靈,把水珠濺到她臉上。因為冷,她的臉頰被海風吹得紅紅的,皮膚近乎半透明,像是早晨的薔薇花,還帶着露水般的晶瑩,一笑起來更是明豔照人,彷彿有花正在綻放開來。
他蹲下去打水。
只聽見她對小貓説:“排骨,跟我們回家吧,家裏有很多好吃的哦。”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終於説:“你不會真打算把它帶回去吧?”
她的樣子有點心虛:“小孫老師説貓媽媽死了,小貓在這裏又沒什麼吃的,將來説不定會餓死……”
“這裏天天都有魚蝦,怎麼會餓死它。”
“可是沒人給它做飯啊。”
他把慢慢兩桶水提起來:“你會做飯給它吃?”
她聽出他語句中的嘲諷,聲調降了下去:“我也不會……可是我可以買貓糧……”
他提着水往山下走:“飛機上不讓帶寵物。”
她怔了一下,追上去跟在他身後:“想想辦法嘛,幫幫忙好不好?”
他不理睬她,順着崎嶇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她抱着貓,深一腳淺一腳跟着他,央求:“你看小貓多可憐,想想辦法嘛,你連發電機都會修……”她聲音軟軟的,拉着他的衣袖,“振嶸……”
他忽然立住腳,淡淡地説:“我不是邵振嶸。”
她的手一鬆,小貓跳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像忽然被人從夢中喚醒,猶有惺忪的怔忡。小貓在地上滾了一身泥,糊得連毛皮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伸出舌頭不停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仰起頭衝他“喵喵”叫,一人一貓都睜着大睛看着他,彷彿都不知所措。
他拎着水桶繼續往山下走,她抱着貓,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晚上的時候仍舊是他做的飯,因為有紫菜,所以做了紫菜蝦米湯,孩子們仍舊吃得很香,杜曉蘇盛了一碗湯,默默喝着,小孫老師怕他們受了風寒,特意去廚房找了一瓶酒出來:“咱們今天晚上喝一點兒,免得風濕。”
酒是燒酒,泡了海蔘,味道有點怪。
小孫老師本來是想陪雷宇崢多喝兩杯,但他哪裏是雷宇崢的對手,幾杯酒下肚,已經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話也多起來:“你們來,孩子們高興,我也高興……邵醫生,你跟杜小姐真是好人,一直寄錢來,還買書寄過來……我也有個女朋友,可是她不明白,一直説島上太苦,當老師掙不到錢,讓我到大陸打工去。可是我要走了,娃娃們怎麼辦……他們就沒人教了……你和杜小姐,你們兩個心腸都這麼好……”
他有點語無倫次,杜曉蘇拿過酒瓶,替他斟上一杯酒:“孫老師,我敬你。”
“杜小姐也和一點吧,這酒治風濕的,島上濕氣重。”小孫老師酡紅的臉,笑得仍舊有幾分靦腆,“這次你們來,沒招待好你們,真是辛苦你們了。我和孩子們,祝你們白頭偕老。”
最後把一瓶燒酒喝完,發電機也停了。
小孫老師打着手電,去宿舍照顧孩子們睡覺。杜曉蘇躺在牀上,起先還隱約聽見小孫老師在隔壁和沒睡着的孩子説話,後來大約都睡着了,沒了聲音。
屋子裏點着一根蠟燭,燭光微微搖曳。
雷宇崢仍舊睡在地上,閉着眼睛,她不太肯定他是不是睡着了,所以很小聲地叫他:“喂……”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
“對不起。”
他把眼睛又閉上了。
她説:“謝謝你,這兩天讓孩子們這麼高興。”
他有點不耐煩,翻了個身:“你放心,下次不會了。”
“我知道我錯了,以前總是怨天尤人,還自以為很堅強,振嶸走了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我覺得不公平,怎麼可以那樣讓振嶸走了,甚至我都來不及跟他説……我也恨過自己,如果我不説分手的事情,也許振嶸不會去災區。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即使沒有我,振嶸他一定也會去災區。因為他那樣善良,所以他一定會去救人的。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沒有福氣。”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像小孫老師,他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他一個人在島上,教着這麼幾個學生,就連打點兒淡水,都要走那麼崎嶇的山路。要教書,要照顧學生生活,卻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和小孫老師比起來,和振嶸比起來,我真是太自私,太狹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