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濼弦笑盈盈地説:“那你就等着瞧吧。”然後從碟子裏拿了塊窩窩頭給小女兒。元元拿着窩窩頭,彷彿得到了新玩具,掉來掉去地看,過了好半天,才啃了一小口:“窩窩不好吃,叔叔好吃。”
雷宇崢伸手颳了刮她的小鼻子:“是叔叔吃窩窩,不是叔叔好吃。”
他在家住了兩天,陪着母親散心,逗小侄女説話,隨母親給家裏種的菊花壓條,倒也其樂融融。幸好邵凱旋沒有真讓他去相親。綵衣娛親承歡膝下,逗得母親漸漸高興起來,才回上海去。
京滬鐵路隨到隨走,他搭早班機,上了飛機才發現旁邊座位上的人是蔣繁綠,她明顯也有點意外,最後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點了點頭,就當打過招呼了。
因為是這條航線的常態旅客,空乘都知道他的習慣,不用囑咐就送上當日的報紙,他道謝後接過去,一目十行瀏覽新聞,忽然聽得蔣繁綠説:“對不起,我不知道杜小姐是你的朋友。”
他淺淺地答:“她不是我朋友。”
她“哦”了一聲,笑着説:“我還以為她是你女朋友呢。”
他沒什麼表情:“有什麼話你就説吧,沒必要這樣。”
“我只是好奇,也沒別的意思。”蔣繁花綠若無其事的説,“畢竟杜小姐跟我小叔叔關係挺好的,説不定將來她還是我的長輩呢。”
他無動於衷,把報紙翻過一頁:“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變了很多。”
蔣繁綠嫣然一笑:“難得你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
他終於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上次我向你和你先生介紹杜曉蘇,不是你自以為的那個意思。”他語氣温和,“我和你已經分手多年,你嫁不嫁人,或者嫁了一個什麼樣的人,與我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招惹杜曉蘇,明白嗎?”
“你誤會了。”蔣繁綠神色已經十分勉強,“對不起,我真不知道杜小姐……”
他語氣不可置疑,打斷她:“我説過,不要招惹她。”
蔣繁綠終於笑了一聲:“以前我總覺得你是鐵石心腸,沒想到還是可以繞指柔。”
“她是振嶸的女朋友。”他淡淡地説,“既然是我們雷家的人,誰要想為難她,當然要先來過問我。”
蔣繁綠終於不再説話。
下飛機後照例是司機和秘書來接他,公事多到冗雜,忙碌得根本沒閒暇顧及任何事。到了晚上又有應酬,請客的人有求於他,所以在一間知名的新會所,除了生意場上的朋友,又邀了幾位電影學院的美女來作陪。醉酒美人,例來是談生意的好佐料,盛情難卻,雷宇崢也只得打起精神來敷衍。好不容易酒過三旬,才脱身去洗手間。
出來正洗手,忽然進來兩個人,他也沒在意。忽然其中一個説:“我看上官今天怕是要喝高了。”
“哥幾個都整他,能不高嗎?”
上官這個姓氏並不多,雷宇崢抬頭從鏡子裏看,覺得説話的那個人有點眼熟,也許在應酬場面上見過幾次。但那人滿臉通紅,酒氣熏熏,壓根都沒注意到他。只顧大着舌頭説:“對了,今天上官帶來的那個姓杜的妞兒,到底是什麼來頭?”
“呦,這你都不知道?上官的新女朋友,沒聽見她剛才説搬家,準是上官巴巴給她買了新房子。”
“新鮮!哪個女人跟得了他十天半月的,還買房子?這不就金屋藏嬌,春宵苦短了……”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雷宇崢把服務生遞上來的毛巾撂下,隨手扔了張票子當小費,轉身就出了洗手間。
晚上的風很涼,適才拗不過席間的人喝了一點紅酒,此刻終於有了一點微燻的醉意思,杜曉蘇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聽細細的風聲從耳畔略過。
上官一邊開車一邊數落:“叫你出來吃頓飯,比登天還難。這間餐廳做的橙蟹多好吃,沒冤枉這一趟吧?話説你這房子終於裝修好了,你得請我吃飯,到時候吃什麼呢……要不咱們去島上吃海鮮……”
杜曉蘇終於打疊起一點精神:“你怎麼成天拉我吃飯?”
“誰讓你成天悶在家裏,別悶出病來。”他還是那副腔調,“我這是替雷二着想,他的弟妹不就是我的弟妹?再説你還這麼年青,有時候多出來玩玩,比一個人在家待着強。”
驟然聽到雷宇崢的名字,她還是覺得有點刺耳。那天晚上恍惚的一吻,讓她總有種錯亂的慌亂,她本來已經竭力忘記,當做這事沒有發生。他説他喝醉了,然後很快地離開。這讓她鬆了口氣,也避免了尷尬。但聽到上官提到他,她還是覺得有點莫名的不安。
到了一品名城她住的樓下,她下車了又被他叫住:“哎,明天晚上我來接你,請你吃飯。”
“我明天説不定要加班。”
“大好青春,加什麼班?”
“我累了。”
“行,行,快上去睡覺。”上官一笑,露出滿口白牙,“記得夢見我!”
有時侯他就喜歡胡説八道,也許是招蜂惹蝶慣了,對着誰都這一套,這男人最有做情聖的潛質。她拖着步子上樓,房子前天才裝修好,今天又收拾了一整天,買傢俱家電什麼的,上官又藉口説喬遷之喜,拖她出去吃飯。
她找到鑰匙開門,剛剛轉開門鎖,忽然有一隻手按在門把上。她錯愕得抬起頭來,高大的身影與熟悉的側臉,走廊裏的聲控燈寂然滅了,他的整個人瞬息被籠在黑暗裏,那樣近,有那樣不可觸及……她只是恍惚地看着他,喃喃地説:“你回來了……”話音未落,令她整個人猛然震了震。這不是邵振嶸,邵振嶸是不會回來了,縱然她千辛萬苦把房子找回來,縱然這是他與她曾經夢想過的家,但他不會再回來了。所以她悵然地看着他,看着如此相似的身影,渾不覺他整個人散發的戾氣。
他只是冷笑:“你還有臉提振嶸?”
她有些詫異地看着他,他是喝過酒,而且喝得並不少,離得這樣遠也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上次他是喝醉了,他知道,可是今天他又喝醉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彷彿是看透她的心思,他只説:“把這房子的鑰匙給我。”
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錯,只是本能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有臉問為什麼?”他嫌惡地用力一推,她幾乎是跌跌撞撞退進了屋子裏,外頭走廊的光線投射進來,客廳裏還亂七八糟放着新買的傢俱。看着他那樣子,她不由自主又往後退了幾步,差點絆在沙發上。他一步步逼近,還是那句話,“把這房子的鑰匙給我。”
“我不給。”她退無可退,腰抵在沙發扶手上,倔強地仰起臉:“這是我和振嶸的房子。”
胸中的焦躁又狠狠地洶湧而起,他咬牙切齒:“別提振嶸,你不配!”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語氣會如此兇狠,幾乎帶着粉碎一切的恨意,“傍着了上官,行啊,那就把鑰匙交出來。從今後你愛怎麼就怎麼,別再拉扯振嶸給你遮羞。”
話説得這樣尖刻,她也只是被噎了噎:“上官他就是送我回來,我又沒跟他怎麼樣,你憑什麼找我要鑰匙?”
“是嗎?敢做不敢認?你怎麼這麼賤,離了男人就活不了?你不是成天為了振嶸要死要活的,一轉眼就跟別人打情罵俏,還有臉回這房子裏來……”他輕蔑地笑了笑,“振嶸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他終於逼急了她,她説:“你別用振嶸來指責我,我沒有做對不起振嶸的事!我愛振嶸,我不會跟別人在一起,你也別想把鑰匙拿走。”
她説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劍般攢到他心裏,無法可抑那勃發的怒意與洶湧而起的憤恨。並不是鑰匙,並不是房子,到底是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覺得厭惡與痛恨,就像想把眼前這個人碎屍萬段,只有她立時就死了才好。他伸出手猝然掐住她的脖子,她奮力掙扎,想把手裏的鑰匙藏在身後去。她急切的呼吸拂在他的臉上,他壓抑着心中最深重的厭憎,一字一句地説:“你跟誰上牀我不管,但從今以後,你別再妄想拉扯振嶸當幌子。”
她氣得急了,連眼中都泛着淚光:“我沒有對不起振嶸……”
他冷笑:“要哭了是不是?這一套用得多了,就沒用了。一次次在我面前演戲,演得我都信了你了。杜曉蘇,你別再提振嶸。你真是……賤!”
他的十指卡得她透不過氣來,他呼吸中濃烈的酒氣拂在她的臉上,她聽到他的骨指關節咯咯作響,他一定是真想掐死她了。這樣不問情由不辨是非,就要置她於死地。許久以來積蓄的委屈與痛楚終於爆發,如果振嶸還在……如果振嶸知道,她怎麼會被人這樣辱罵,這樣指責?他騰出一隻手去折她的手臂,而她緊緊攥着鑰匙,在湧出的淚水中奮力掙扎:“我就是賤又怎麼樣?我又沒跟上官上牀,我就只跟你上過牀!你不就為了這個恨我嗎?你不就為這個討厭我嗎?那你為什麼還要親我?你喝醉了,你喝醉了為什麼要親我?”
她的話就像是一根針,挑開他心裏最不可碰觸的膿瘡,那裏面觸目驚心的膿血,是他自己都不能看的。所有的氣血似乎都要從太陽穴裏湧出來,血管突突地跳着,他一反手狠狠將她掄在沙發裏,她額頭正好抵在扶手上,撞得她頭暈眼花,半晌掙扎着想起來,他已經把鑰匙奪走了。
她撲上去想搶回鑰匙,被他狠狠一推又跌倒回沙發裏,她的嘴唇哆嗦着——他知道她要説什麼,他知道她又會説出誰的名字,他兇猛而厭憎地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發出任何聲音,硬生生撬開她的唇,像是要把所有的痛恨都堵回去。
她像只小獸,絕望般嗚咽,卻不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想將身下的這個人碎成齏粉,然後挫骨揚灰。只有她不在這世上了,他才可以安寧,只有她立時死了,他才可以安寧……這樣痛……原來這樣痛……原來她咬得他有這樣痛。有血的腥氣滲入齒間,但他就是不鬆開。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亂地抓撓,徒勞地想要反抗什麼,但終究枉然。單薄的衣物阻止不了他激烈的撕扯,她只覺得自己也被他狠狠撕裂開來,成串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下去,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有聲音,沒有光,屋子裏一片黑暗,她還在喘息中嗚咽,只是再無力反抗什麼。隔了這麼久,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還記得她如初的每一分美好,然後貪婪地想要重温。就像是被捲入湍流的小舟,跌跌撞撞向着岩石碰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片甲不留……時間彷彿是一條湍急的河,將一切都卷夾在其中。沒有得到,沒有失去,只有緊緊的擁有……心底可兒昂的焦躁終於被反反覆覆的温潤包容,他幾乎滿足地想要嘆一口氣,可是卻貪婪地索取着更多……
那是世上最美的星光,碎在了恍惚的盡頭,再沒有迷離的方向。在最最失控的那一霎那,他幾乎有一種眩暈的虛幻,彷彿連整個人都被投入未明的世界,帶走一切的力量與感知,只餘了空蕩蕩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