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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芷芽站在蕭瑟的秋雨中,以右臂夾着傘柄,騰出雙手從大袋子裏掏出小錢包,對着留着學生頭的妹妹説:“吶,這是你催了三天的班費,外加這個月的公車票,便當要給我吃完,再留顆搗成泥的蛋黃回家,明天你連半粒蛋都沒有。”

    芷薇將錢收進綠色上衣的口袋後,垂着秀氣的眉跟芷芽抗議,"姊,你荷包蛋可不可以不要煎得那麼老,啃起來跟橡皮筋一樣?

    “雜貨店老闆娘吩咐過那些蛋最好要煎得久一點。”

    “你不要老跟人家要快過期的蛋不就得了!”

    “羅嗦!有免費的蛋給你吃,你還挑?"芷芽覷了嘟起嘴的妹妹一眼,讓了一步,"好啦,好啦,我今天面試若過的話,回家滷茶葉蛋給你們吃。”

    “還有海帶、豆腐乾,而且桌上不能有地瓜葉。”

    “行啦,行啦!"芷芽不耐煩地回道,提醒妹妹一句,“要記住我們昨晚討論過的事,不準進軍樂隊,給我好好唸書。”

    “知道啦,姊,你還不趕快去搭公車,今天下雨,會塞車的。”

    “喔,那晚上見……

    二十歲的芷芽揮了揮手,目送高一的妹妹芷薇離去後,轉身穿過了正在打水泥地基的大樓,疾步躍過一窪積水。

    當她從傘緣瞄到那輛人滿為患的二六二公車,她迅速地收傘,加快腳步衝上前,眼看就要趕上時,那扇自動門卻在她眼前啪噠地關了起來,老牛拖車地朝前方駛去。她鍥而不捨地跟着車屁股跑了十來步,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着急地瞥了一眼手錶,我的媽,眼下是遲到定了!

    今天是她最重要的一次複試,雖然只是接線生的工作,但"遠業"是家赫赫有名的公司,以它龐大的公司規模去展望自己渺小無期的未來,日後絕對會有更好的工作機會,這比她在基隆的三家小報關行裏跳來跳到海里要有保障。

    以芷芽木訥不與人爭的個性,其實是她自卑心作祟,自認爭不過,她不介意在小報關行裏熬,但畢業一年,遇上台幣對美元匯率變動的風波,造成出口業的損失,使得她服務過的三家報關行裏就倒了兩家,最後一家還岌岌可危地拖欠了她三個月的薪資,如果不是因為她無意中在老闆的櫃子裏摸出一把手槍的話,她可能還繼續在那裏傻傻地做白工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紅着臉違反自己從命死忠的天性,對三不五時就要往赭紅色的垃圾桶裏吐幾次擯榔汁的老闆遞出辭呈,另謀高就。當然,三個月的工資她是鐵定不敢硬要了,這也是她和弟妹得省吃儉用一個月的原因。

    有了前車之鑑,這回找工作她就學聰明瞭,要把眼光放亮放遠點。首先她把目標鎖定在長榮海運上,這家航空母艦級的跨國企業那麼大,不可能垮的。抱着這個想法,她把履歷寄了出去,等了將近半個月沒收到迴音,但又不敢打電話去問,最後是芷薇對她問出了原因。

    “搞半天人家只收應屆畢業生!如果立志在這家公司的話,回頭念個夜二專就又是應屆畢業生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芷薇跟芷芽這麼説。

    這個打擊可不小,一下子就把芷芽剛萌生的自信心削去了一截。

    在接受郵局存摺簿赤裸裸地反應收支愈來愈不平衡的殘酷現實後,芷芽拿起報紙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瞄到應試欄上有符合自己條件的公司,她就一一將履歷寄了出去。

    儘管她是以豁出去的態度在獵職,但能符合自己條件的,不是在徵月入數十萬的漂亮公主,就是要找有經驗的會計,要不,就是大得嚇死人的外商公司在徽才。

    好不容易看到"遠業"大貿易商的分公司所登的英文求才廣告,要找總經理秘書、業務副理、電腦工程師及……總機!於是衝動之下,她刻不遲緩地將該公司的地址騰到信封上。在中英文履歷上註明了應微項目,貼上郵票,連同手中現有的五封求職信一古腦兒地丟進郵筒裏。

    不到三天,首先有位聲音很好聽的女秘書來電通知她被錄取為業務代表,要她隔天馬上去上班,她匆忙抄下了公司地址,隔日興匆匆地就職上任,才發現這家公司是賣濾水器和美容保養品的直銷公司。口才雄辯又瀟灑的男經理滔滔不絕地跟新到員工灌輸什麼上線、下線的觀念,然後又天馬行空地在白板上以"強而有力"的手指寫下爆炸性利潤的加成數據,來證明這是個只要肯幹肯衝,便大有可為的工作。最後他以非常軟性的口吻跟大家説,一個好的員工必須對自己的產品有信心有概念,所以最好自購一套回家使用,可隨即享有七折的會員價,七折優待!

    此刻的芷芽彷彿童話故事書裏那個才剛買幾隻小雞,滿腦子就開始數難蛋的女孩,也異想天開地跟着那位英俊迷人的男經理,在腦裏數起鈔票了!因為她沒帶錢,只好趁午休的時候溜出去打電話向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天美借錢急用。

    結果錢沒借到,還被她海唸了一頓,"張芷芽,我這一生最恨直銷,只要你敢如入。

    以後一定找不着我的人影!告訴我你在哪兒打的電話,我這就去找你。"芷芽重視朋友,所以只得向天美的惡勢力低頭,跟心裏那些閃閃發光的金雞蛋説再見了。

    芷芽在家裏蹲了十天,吃了十四片乾土司、七頓雞蛋泡麪及另外一頓"面泡雞蛋"後,總算接一了一份快遞,原來是那家"運業"來信通知她去面試,她興奮得差點沒去啃壞那封信!

    鎮定下來定眼將全文看個仔細後,芷芽卻是欲哭無淚,原來對方人事室鬧了一個大烏龍,把她的名字和總經理秘書的名字搞錯了!

    她希望能在正式面試前把事情弄清,免得接線生的工作讓人捷足先登了。但是,被這場雨一延誤,一切都是免談了。

    等等……計程車,芷芽靈機一動,掏出錢包點了一下紙鈔,馬上伸出雨傘要攔計程車,但現在是交通顛蜂時間,又下着雨,要攔一部車談何容易?

    試了四、五次後,沒有半輛空車,就在她快絕望的時候,一輛打着希望指示燈的空車朝她的方向駛來,她興匆匆地上前要去開門,沒想到她手還沒碰到門把,就被一個急速上前的男人捷足先登了。

    “對不起,先生,我趕時間,可不可以請你攔下一輛好嗎?"芷芽心一急,不假思索就迸出口。

    對方沒看她,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往她這邊遞過來,"這樣好了,這裏是一點補嘗,你可不可以……

    芷芽撥開被雨淋濕的頭髮,以非常嚴肅的語氣告訴嚷前的男人,"不可以!今天是我的面試,很重要的一天!我們便宜的生活費都靠這份工作,我不能讓它就此砸鍋!”

    由於她的眼鏡被雨滴和水蒸氣覆蓋住,所以沒法將這位男士看得真切,只能用耳朵聽着他沉穩的嗓音。

    “喔,有這麼嚴重啊!那麼我們就先送你到面試的公司好了。"對方話一説完,一雙大手就蓋上芷芽的腦袋,強迫她先鑽進計程車裏,然後尾隨在她身後,一個屁股地把她頂到一側,等車門俐落地彈上後,便轉頭問她:“小姐既然趕時間,那就快跟司機説出地點吧!”

    芷芽忙拍着衣服上的雨滴,隨口説:“民生東路和敦化北路口。

    “好!馬上到。"司機先生説完,忙發動車子,行到十字路口處,便來個大左拐。

    芷芽的身子頓時跟着車身往右側的椅墊滑了過去,她還來不及攀住扶椅,整個身子便撞上了陌生男子,右耳也被對方硬邦邦的肩頭敲了一記。她得捂住耳朵,輕吐了一句抱歉,忙挪到門的另一側。她先摘下眼鏡,打開那隻和天美在夜市猛殺價買來的廉價皮包,從中順勢抽出紙巾擦拭霧水滿蓋的鏡片,然後將眼鏡往泛紅的小鼻樑一掛,又開始彎身去檢查自己小腿後的絲襪。

    當她看到兩腿都是斑斑泥污時,懊惱地嘆了一聲,無視身旁陌生男子的存在,垂下頸子,開始清理腿上的泥塊。由於芷芽太擔心儀容會過不了面試,所以無暇去理會身旁那位好好先生。

    於是,這位好好先生也就彎着長腿,一語不發地打量眼前這幅有趣的即景畫面。

    他側身面對芷芽斜坐,曲肱抵着冒着水氣的車窗,炯炯發亮的黑眸像是攝影機的鏡頭般,捕捉眼前這個打扮過氣的女人的一舉一動。他看着她卸下沉重的眼鏡,鎖定在她抹着不均勻粉底的五官上,焦距調在她密得不可思議的長睫毛和隱隱浮着三點小雀斑的秀氣鼻樑,慢慢下移到她有待補描的唇線,然後跟着她細白頸子上的汗珠,一同溜進因奔跑而劇烈起伏的胸部。

    他告訴自己,如果不是眼前這女孩正好面對自己躬下身子的話,就算給他一百年的時間也猜不到這塊看來前不凸後不翹的洗衣板會暗藏玄機,但親眼目睹後,他得承認在寬大線套裝下的身軀其實是挺養眼的。不,糾正,是極端養眼,君不見從那件老式襯衫下唐突露出來的粉紅酥胸?三十四吧!是B罩。還是C罩?

    他一向自忖眼光獨到,但碰上這個穿了起碼大上三個尺碼衣服的女孩時,倒教他沒個準了。該把她嗎?這個有欠考慮的念頭似乎太不智了,如果被他善妒的娘知道的話,不吃了眼前的女孩才怪!他吞了一下瞬間盈滿口腔的唾液,眼不瞬地欣賞着眼前的綺麗的無邊春色,直到芷芽把身子放垂直,躲在她厚鏡片下的靦腆雙瞳不期然地與他饒富興味的目光相觸時,綠色上衣也被她扯平了。於是,那兩粒以蕾絲包裝的仙桃頓時像是變魔術似隱進她的綠色上衣裏,成了一片平擔的嘉南平原。

    掃興!男人在心裏輕嘆了一聲,卻還是擺了一副優閒的姿態衝眼前的女子一笑。

    “芷芽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春光外泄,只道眼前這個泰若自然的先生面露鼓勵的微笑,目光明亮又温煦。似是正人君子,也就客氣地對他頷首,迅速地將身子轉正。

    芷芽知道自己應該跟人家説聲謝謝的,但她沒辦法剋制自己,只因她身旁的男子太帥了,幾乎可以在瞬間扼殺一個平庸女人的自尊。而剛踏出社會的芷芽青澀得可以,給他魅力十足的笑容這麼一奮勇當先後,自然是緊張得吭不出半句話了。

    車內除了從收音機傳出的路況報導外,無人開口,最後是司機先生打破沉默,"小姐待會兒要過紅綠燈嗎?”

    “這是哪兒?"芷芽抱着包包問司機。

    “敦化北路和南京東路口。”

    芷芽仰頸往擋風玻璃外的道路張望了片刻,無法拿定主意,"請等一下,我有在筆記薄裏記下大概的位置,"説完,便從包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一頁。自言自語道:

    “嗯……長庚在西側,中國信託在東側,麥當勞在南側……那麼我想遠業企業大樓應該是……"她用手比出一個座標後,將臀部往中間挪了一下,傾身跟司機説:“我想應該是過民生東路吧!”

    怎知,一雙大手從右側伸了過來,將她手上那本畫了圖的小冊子倒轉了方向。

    芷芽怔然地聽着旁邊的男人不疾不緩地對司機説:“司機先生,這位小姐把方向顛倒了,遠業企業大樓是在民生東路前,你待會兒在美國銀行附近放小姐下車吧。"接着轉過頭來對芷芽:“你一下車,就直接走到對面,若趕時間的話,千萬別過地下道,免得迷路。”

    芷芽鬆了口氣,轉頭瞥了好好先生一眼,但一接觸到他眼裏那股懶洋洋的笑意時,又馬上將視線移到他的領帶上,客氣地説:“謝謝你,如果今天沒碰上你的話,我一定會錯過這個面試的,希望沒耽誤到你的時間才好。”

    對方先以手將那頭被雨打濕的鬈劉海往額上一撥後,聳肩説:“無所謂,我不趕時間。剛才跟你搶計程車完全是為了躲雨的緣故。你大學剛畢業嗎?第一次找工作?”

    芷芽故意看着前面的路,刻意忽略他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確是剛畢業,不過不是第一次找”

    “你應徵什麼樣的工作?秘書、會計,還是業務?”

    ¨嗯……"接線生。但面對這麼一個體面男人的殷勤詢問,芷芽沒辦法剋制自己陡揚的虛榮心,但她覺得方才沒跟眼前的人坦誠她只有高職畢業已經很不應該了,於是這回她只好説:我也不太確定,對方人事室來信通知我複試,不過我想他們搞錯了,我當初要面試的職務是接線生……”

    “小姐,到了喔!"司機轉頭打斷她的話。

    芷芽楞了一下,看着好好先生深遂且專注的大眼半晌,才反應過來,她燒紅着兩頰轉頭便要掏出錢包,但好好先生已先她一步將錢遞給司機先生,然後開門下車,等她出來。

    芷芽在霏霏細雨中站定,轉頭對他説:“這車資……她這才發現自己是對着他的喉結説話。她忙仰頭,雙唇微張地看着起碼有一八五的他,被他臉上的表情打亂了思緒。

    他對芷芽眨了右眼,露出一對亮晶晶的牙説道:

    “無所謂,我正好也是要往這裏來的。"他將名貴的皮夾放進衣袋後,看了芷芽一眼,問了,"小姐芳名是……”

    “嗯?"芷芽楞了一下,直盯着這個英挺的男人。

    只見他不耐煩地將雙手插進西褲,彎下身子,動着兩片性感的薄唇湊到她的可愛的雀斑鼻前問:“我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下意識地遮着鼻子,後退了一小步,"我……叫張芷芽。”

    “姜子牙!"他蹙眉重複道。

    芷芽認真地搖頭解釋,"不是那個姜子牙,是張芷芽;弓長張,白芷的芷,豆芽的芽。”

    “張芷芽,挺拗口的。念你的名字,還得先咬牙切齒一番。”

    芷芽傻傻地點了頭,反問:“先生的大名是……”

    “周莊,把那個莊主曉夢迷蝴蝶的傢伙顛倒過來就是我。知道嗎?我剛好也在-遠業-打雜,如果你應徵上的話,我們可能還會再見到面。”

    “真的嗎?"芷芽高興地看着這個叫作周莊的男人。周莊沒對她笑,反而挺身瞄了一下銀光閃閃的手錶,嚴肅地提醒她道:“我想面試的時間快到了,豆芽小姐可能得開始用跑的才有時間打點自己的儀容。”

    芷芽經他一點,趕忙扭頭朝前奔去。落在後頭的周莊看着她逆風鼓起的大外套,衝着她的背影喊:“傻豆芽,別往地下道跑,現在是綠燈,你直接穿越馬路比較快。”

    芷芽聞言馬上繞過了地下道人口,跑進一羣行人之間,朝對面的遠業大樓奔去,芷芽正襟危坐地面對"遠業"的人事室主任,非常謹慎地建議道:“先生,我想這之中可能有些誤會,你當然不是要我接……接你所説的那份工作……”

    人事室主任拉下了眼鏡,瞄了手上檔案一眼,問:“小姐的名字叫張芷芽?”

    “是!是啊!我是叫張芷芽沒錯啊。會不會是跟我同名同姓的?"甫從驚嚇恢復過來的芷芽支吾應是。

    “民國xx年五月一日生?”

    “沒錯,我是勞動節那天生的。會不會剛好有人跟我同天生呢?”

    人事室主任聽而不聞,舉目看了眼前缺乏自信的女孩一眼,又問了,"北商國貿科應屆畢業?”

    芷芽掐着包包點點頭。

    “英打每分鐘一百個字?”

    “嗯!”

    “中打倉頡輸入每分鐘一百二十五個字?”

    “嗯……事實上是一百二十八個字,我阿拉伯數字的五和八糧容易讓入搞混……”

    “既然如此,總經理機要秘書這個職務就非你莫屬了。”

    芷芽斜睨了眼前的男人一眼,好像他的腦筋短路了,“什麼?你在開玩笑吧,你們當然不可能正好因為我的五和八容易讓人搞混,才錄用我吧?

    人事室主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傻大姊,在她的履歷上畫了幾道符,緩着口氣説:

    “你會被錄取是因為你在中打方面很行。”

    “可是我沒有擔任過主管秘書的經驗啊!先生,我可不可以不要這份工作?我記得自己當初是應徽接線生的。芷芽將食指擱在唇中間,歪頭想看清他在畫什麼玩意兒,她眨了兩次眼,總算看出他筆下的圖案。他在畫電玩上的小精靈,由小到大一共七隻!

    對方察覺她在探頭時,伸手蓋住那份履歷,恰巧掩住他的"作品",抬眼翻了芷芽一眼,才説:“那份工作我們昨天已遞補進新人了。這樣好了,薪水方面,我們可以再斟酌,這樣好嗎?他在紙上寫了五個阿拉伯數字。然後調轉給她看。

    芷芽一看,眼睛凸了出來,整個人撐眉僵在椅上,一動也不動地瞪着對方。

    人事室主任看她瞪着自己不語,好像他在誑她似的,才投降地説,"好吧!這份工作有時得整夜加班,我們就在第一個數字上加一好了,當然你若加班的話,總經理還會再付你加班津貼。我得説,本公司給你的條件非常優渥,你若知足的話。應該點頭才是。”

    但芷芽還是不可置信的搖了頭。人事室主任大概是被她搞得沒轍了,他匆匆説了一聲對不起後,拿着她的履歷往門外走了出去。十分鐘後,一位身着黑色西裝的銀髮男子走了進來,他左手抱着一疊書,右手拎着她的履歷在她面前的椅子坐定後,輕鬆地解開了前排的西裝扣,對芷芽綻了一個和藹的笑容。

    “人事室主任説你不肯接受這份工作。是我的薪水給得太低?還是你對秘書的工作不興趣?”

    芷芽搖搖頭,"都不是。事實上,這薪水高得離譜,而且,我沒有半點類似高級主管秘書的工作經驗,恐怕無法勝任……不,絕對無法勝任。”

    “你不用擔心,我的秘書答應我留到舊曆年底,所以起碼有四個月的交接期。”

    “可是……為什麼是我?”

    他一面鼓勵地説:“因為你中打一分鐘可達一百二十八個字,我周原用人一向是用最優秀的人才。

    “可是我只有高職畢業……”

    “那並不表示你不優秀。你不是用英文寫了自傳了嗎?

    “是啊!可是那是八年級的英文!”

    “綽綽有餘了!你在自傳裏提到。曾到紐約的茱利亞音樂學校鑽研兩年的琴藝,後來因為雙親在一場車禍事件中身亡,才回台灣唸書的。我想你把指上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從鋼琴退轉到打字機上,應該很難適應才是。”

    “還好啦!都是用十根指頭敲鍵,差不了多少。"芷芽不想跟他閒磕牙,馬上導到正題上,"我記得你們在廣告上説只要大學資歷的。”

    “是沒錯,不過如果大學畢業的人能有你中打一半好,我周某人不會強迫你中獎的。”

    芷芽這時才注意到他從頭到尾都在強調中文打字,擰眉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問:

    “中打好不好真的那麼重要嗎?

    “對我周原是如此。"他又對她綻了一個笑容後,將桌上的一疊書遞給她。

    芷芽接下書後,打開精裝封皮,念出印在扉頁上的作者名字,"平野!”

    啊!這是她最欣賞的一位歷史小説作家了,他的書她本本都翻過,但聽人説他已封筆,有十年沒出書了,有人甚至大傳他已死了的謠言。

    芷芽困惑地抬頭問周原:“總經理也喜歡看平野先生寫的書?

    他兩手合拱在桌上,搖了頭,簡潔地説:“不。”

    “這些都是暢銷書呢!可惜他不肯再寫了。”

    “那是因為平野以為他已江郎才盡,所以才會封筆回家繼承祖業。有六年時間他不敢碰一張稿紙,但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從牀上爬起來連夜寫下他腦中的靈感,此後,他就一直利用閒餘時間在格子上爬。”

    芷芽大惑不解地問:“總經理認識平野先生?”

    周原得意地對芷芽張嘴笑,"你也可以説平野先生認識我。"他看着芷芽的眼睛睜得老大,似乎很為她的反應而高興,"你手上的書都是出自我的筆下。不過,那些書和我手邊的新作品一比,都是不值得一翻了。”

    芷芽楞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為他打氣,"那麼你應該讓新書出版,好讓你的讀者一飽眼福才是。”

    他笑了一下,一語帶過,"我現在寫書完全是自己娛樂而已。我堅持用你,就是希望你能在下班後偷偷幫我把新書的草稿打好,除了你我及剛才那位人事主任知道這檔事外,千萬不能透露家人,否則會引起家庭糾紛的。當然,如果你能對和你交接的秘書保密的話更好。

    她又還沒點頭答應他!芷芽苦着臉,想再推辭,“如果你讓我當接線生的話,我還是可以在下班時幫你整理的。”

    “不行!這樣絕對會教人懷疑的,我老婆在公司有很多眼線的,有個風吹草動她馬上就知道。”

    “當然打字我是很在行,可是……我是真的對這份工作沒有把握,我指的是秘書的職責。”

    “張小姐請放心,只要你肯學着做,沒有辦不到的事。更何況,你到任的四個月內還有前輩幫你罩着,如何?我再往上加一?”

    芷芽一聽到薪水又要漲時,頭又痛了,"不,不用。剛剛那個就夠好了。”

    “太好了!"周原大掌一擊,兩手猛挲一陣後,又説:“不過在正式上班前,你還是得先見見我老婆,她是這家公司的董事長,雖然只是掛名的而已,但咱們還是得尊重她的意見。”

    於是,芷芽又被人領進了一間非常女性化的辦公室,從窗簾,地毯到沙發椅墊無一不是粉紅色系。加了三茶匙糖的芷芽一手拿碟。一手勾着骨瓷杯耳,將甜茶送近唇邊,輕輕掇了一口。

    這時,有一名身着粉紅色低領緊身裝的女人開門入室,一路翩然飄到芷芽面前,教她不得不仰望這名高貴的美女看着她坐進了對面的火紅皮製沙發椅,將美麗勻稱的細腿往旁一斜。

    “原來你就是新來的秘書?我是方雪晴。‘遠業’的董事長。”

    芷芽一聽,忙將手上的碟子和茶杯放在茶几上,緊張地以手挲了一下裙子,才結巴地説:“董……事長好,我叫張芷芽。”

    方雪晴將戴着鑽石手練的青玉手輕輕一揮,"下回別叫我董事長,稱我總經理夫人就好。”

    “是,董……總經理夫人。”

    方雪晴以那雙漂亮的大眼掃了芷芽的眼後,笑了,"你很年輕。"聽她這麼一説,芷芽手心倏地發汗,她兩手拳握強迫自己別去搓裙子,"是咧!我也是這麼跟總經理反應的,可是他還是執意要用我。”

    “你放心,我不是在挑你毛病,只是告訴你我的看法罷了。"其實,公司的事我向來不插手的,除了外子和我兒子的秘書以外。"她説完,傾過身子,以一種媽媽級的口氣對芷芽道:“你不知遭現在的女孩子有多麼愛慕虛榮,老是要撿現成的肥魚釣,也不想想我們這些苦過來的賢妻是如何守着丈夫、養育兒子的?

    芷芽只能點頭應是,但她還是不明白總經理夫人為什麼要要見她。

    “當然,你年紀還輕,剛出社會,有很多事都還懵懂不知?方雪晴説到一半,睨了芷芽杯中的茶後,關心地説:“啊!你的茶快涼了,趁熱喝了吧。”

    芷芽勉強一笑,端起茶杯後就一口仰盡了。

    方雪晴看她孩子家喝茶,要端莊斯文些,切勿一口灌進,否則人家會以為你沒家教。”

    芷芽輕咬着下唇,不安地看着捉摸不定的方雪晴。

    “既然我丈夫挑中了你,我也就沒什麼話可説了。不過,我得承認我很高興丈夫願意尊重我的意見,選了一個其貌不揚的能幹女孩當秘書,而非冶豔的細腰女郎當花瓶。”

    芷芽現在終於明白總經理夫人的意思了,她是要對芷芽下下馬威的!看在超高薪的份上,她馬上應聲附和,"總經理夫人請放心,我絕不是當花瓶的料。”

    “我想也是。"方雪晴以優雅的姿態撥開了頸項間的法拉頭,斜睨了掛着厚眼鏡的芷芽一眼和她身上那襲過時的綠色迪奧套裝,輕問了,"你的行頭哪兒弄來的?

    “喔!"芷芽低頭拉了一下衣服,回道:“這是我媽媽生前的衣服,總經理夫人覺得不好嗎?

    方雪晴扯唇一笑,道:“不,非常好,既端莊又嫺雅!我會撥給你一筆置裝費,你去找人多訂作幾套這種款式尺碼的衣服,裙襬別高過膝蓋,就當是你的工作服吧!

    芷芽聞言眼晴驟亮,因為她正愁着沒合適的衣服可穿到公司,如今老闆娘肯花錢為她置裝,她是樂得不得了,也沒去多想既然總經理夫人覺得她的衣着端莊嫺雅,為什麼自己反倒裝小,穿起低領迷你的緊身衣?

    “謝謝總經理夫人。"這是芷芽目前唯一想到的一句話。

    對女人一向排斥的方雪晴似乎很能容忍芷芽,她也沒料到自己竟會對眼前這個土裏土氣的女孩露齒微笑。她喜歡這個芷芽!當然不是因為芷芽乖巧、伶俐,而是芷芽太平凡了,根本不具任何殺傷力,她的丈夫不可能看上這麼生嫩的丫頭,而她那個卓越出眾的帥兒子更是不會把眼光挪到這個醜小鴨身上。不過嘛,就怕日後這丫頭去戀上兒子、使詭計就不好了。

    想到這裏,方雪晴馬上開口:“芷芽,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芷芽天真的説:“好啊!”

    “我有個兒子油條得不得了,你最好提防他一點。如果能躲他遠一點的話,我年年都會叫丈夫給加薪。”

    芷芽已逐漸瞭解這家公司的凱子作風了,那就是用錢砸到人點頭為止!而她現在急需要錢,因為父母親過世後留給他們姊弟三人的一筆錢已快用光了,反正只要離方雪晴的"油條兒子"遠一點,她就有利可圖,根本不必在乎方雪晴打着什麼主意。

    芷芽扶正了鼻樑上眼鏡,對方雪晴保證道:“沒問題?

    這時富麗堂皇的門突然被人推了開來,一個低沉的男音馬上傳來:“媽!你不是要我載你到外公家嗎?準備好了沒?

    芷芽循聲回頭瞄了方雪晴的油條兒子一眼,赫然發現他就是早上和她共乘計程車的人。

    “周莊!”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下。

    對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也上前幾步,一看到芷芽坐在沙發上,驚奇地上前將雙手攀在她背後的沙發靠墊上,低頭對着她上揚的雀斑鼻笑道:“哈!土豆芽,沒想到你竟在這裏,工作到手了沒?

    芷芽仰着欣羨不已的臉,痴痴地望着活力十足的周莊,忘其所以地傻笑。

    周莊伸出大手在芷芽的眼鏡前晃了三下,才把被他迷呆的魂給招了回來,芷芽正想跟他解釋,但一聽到方雪晴警告式的咳聲時,她馬上記住了自己的承諾,笑臉頓收,不睬周莊一眼,見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時,強忍下大喊對不起的衝動,急忙跨出這間粉紅的辦公室。

    芷芽踏進敞開的電梯,心中掛念着周莊對自己的看法,於是在門還沒關上前,又改變初衷跳出電梯,走回方雪晴的辦公室門邊,打算等周莊出來後,再跟他解釋。

    由於她剛才出來時,沒把辦公室的門關緊,隱約中,便聽到方雪晴問了,"怎麼了,周莊,你認識那個女孩?

    周莊以一種慵懶不在乎的語氣道:“談不上認識,只是今早遇上,知道她要到公司來應徵,就順便跟她聊了幾句。奇怪,我以為只有爸和我的秘密才需要來見你,怎麼你的規定愈來愈嚴啦!”

    “反正我今天沒事嘛,多見幾名新員工也好。她單純得很,你別去逗人家。”

    “知子莫若母,媽該知道我對那種不起眼女生是完全免疫的。”

    “這媽哪會不知道!周莊啊。媽並不是討厭你交大朋友,只是你才二十八而已,多挪點心思在公事上總是好一些,我可不想在五十還沒到就抱孫,這會教我未老先衰的。

    好了,都快十二點半了,咱們趕到外公家吧!你可別又開那輛跑車,媽會給你嚇出病來。”

    芷芽聽到這裏,警覺到方雪睛也要出來時,忙提腳往電梯口跑過去,可惜電梯早已下去了。她怕極了被方雪睛見她在這裏徘徊,於是便在原地打轉,想打樓梯下去,但緊急出口是在走廊的另一側,現在穿過去一定是當場被人逮個正着。

    芷芽正想自已是不是往窗口"逃生"時,猛地睨到轉口的女用盥洗室,一串喀喀作響的腳步聲恰巧響起,與周莊低沉的嗓子互成對比。

    “放心,那輛車昨晚在半路上咳出藍煙。我看這回引擎是真的掛了。它跟着我十年了,竟不得善終,好慘。

    “老早要你換輛車開,你不聽,現在多愁善感根本多此一舉。對了,你今天怎麼來公司的?

    “搭計程車來的。”

    方雪晴忽地提高嗓門,"你瘋啦!竟把命交到別人的手裏,下次少搭計程車。”

    周莊對意見多多的母親保證,"只要我買了新車就絕對不搭。”

    “好,下午媽陪你去挑,你想換什麼車?

    “以我的經濟能力,開福特的最好,省油。”

    “福特!你要媽在那羣姊妹淘面前下不了台,是不是?不行,我兒子的車一定要最貴、最好的……”

    “叮”一聲後,方雪晴的聲音便被自動彈上的電梯門給吞了。

    芷芽將緊繃的身子放鬆,單手拖曳着包包走到一面大鏡子前,低頭想汲水洗臉,赫然發現眼前竟然沒有水龍頭!她研究了好久發現這是感温式的新潮衝浴設備,連動手壓、轉動手壓、轉都不必。

    芷芽抬頭,面對着鏡子裏的人影長嘆了一聲,唉!

    還真給周大少爺説對了。她不僅不起眼,而且還是個土裏土氣的小女生,遇到有個帥哥對她好一點,就開始得意忘形了。

    芷芽告訴自己,目前她得實際一點,以弟弟妹妹為重心,只要有人肯僱用她,她一定賣命效力,但她絕不讓人有機會批評她缺乏自知之明。是的,她的外表的確不怎麼出色,身分也確實是卑微渺小,但論及私人感情時,她會變得異常浪漫與奔放,自尊與傲氣也就陡然在謙卑的軀殼下衍生滋長,形成一層厚厚的保護膜,捍衞她年輕脆弱的心靈。

    當然,要她現在下去跟周原説"不"已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份工作所提供的優渥報酬是千載難逢的,錯過了這次契機,鐵定沒有第二回,單單為了一個男人的批評而賭氣放棄的話,未免太愚蠢了些。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帥哥美女也不是非得有顆美麗的心臟不可,只要她與周莊保持距離,刻刻提醒自己別作白曰夢,那麼她就不會再受傷。

    “先發制人"是最好的策略,所以她決定採納方雪晴的建議,最起碼她對她會有某種程度的強烈感覺,而不是平庸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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