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天明時分終於停了,淅淅瀝瀝的積水仍順着溝檐落下來。
一醒來,眩暈、眼澀、全身骨頭髮痛、頭重如鐵,彷彿自地獄中回來人世,三魂七魄都還沒有歸位。強打精神,伸手拉開窗簾,窗外就是芭蕉青脆欲滴大片葉子,殘積的雨水至葉上傾下,譁一聲輕響,灑得滿地。葉底有隻小小的鳥兒,羽毛鮮亮,唧一聲竄入扶桑花叢,不見了。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門外的女僕聽到動靜,已經在低低敲着門,謹慎的叫了聲:夫人?
白緞睡衣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晨風中飄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過地板,精緻的蕾絲花邊,襯在烏木似鏡的地上,她有些厭倦的想,再美麗又有什麼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烏池漫長的雨季裏,不過曇花一現,或者再過兩個鐘頭,大雨如注,重新又嘩嘩的下起來。
人生便如這雨季,漫長無望。
她頭也未回的漠然吩咐:進來。
不論如何,一天又將開始,粉墨登場,真可笑。
兩名女傭手腳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會兒,髮型師上來替她梳頭,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妝容。忙碌兩個鐘頭後,只見鏡子裏的人光彩照人,明豔四射,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可挑剔。
換一件銀紅灑墨點旗袍,懶懶下樓去。侍從室的張德筠正等在那裏,見到她畢恭畢敬行了禮:夫人,早。她漫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茶几上隨便撂着一隻銀質打火機,心突得一跳,不由得問:回來過?
一直以來,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願稱呼他的職銜,更不能像親朋故舊一樣稱他一聲三公子,侍從室都知道她這樣不帶任何稱謂的語法,張德筠仍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調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來換了衣服,就去良關了。
她嘴角一沉:這算怎麼回事,一個月裏在良關的時間比在烏池的時間還要長。
張德筠不再作聲,知道她有起牀氣,每天必然要發作的,時間久了,當值的侍從官都練就了裝聾作啞。她拿起那隻打火機,冷而滑,冰冷的金屬氣質,連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沒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過温度,總是冷的,偶然接觸,不耐的撥開她的手,背轉身去,彷彿見到世上最令他厭憎的東西。再往後,連他的厭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遠只給她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迢,那樣模糊。她在半夜的夢中醒來,摸索着下樓去。走廊裏冷冷的燈,牆壁上無數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長輩的照片,曾經那樣花團錦簇的相聚,中間夾雜有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笑時微揚着眉,侍立在父母身後。她漠然而緩慢的貼上去,玻璃的涼意侵入肌理,在玻璃與臉龐間,像是無數細小的爬蟲,有蠕蠕的淚蜿蜒而動
打火機上細碎的鑽粒嵌進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揚手,將那打火機摜了出去,正砸在一隻花瓶上,嗡得一聲,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過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關做什麼?我倒真想看看,良關有什麼叫他着了迷。
張德筠依舊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關基地是公幹,其餘的詳情,我們並不清楚。
你們?她冷笑了一聲:你們能知道什麼?知道了也咬死了一個字不漏給我。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就蒙吧,將我蒙在這鼓裏,蒙死了我有人才會高興!
張德筠一言不發,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體面,她以生俱來就應該守着的體面,這一切的表面光鮮。新婚第一天,她在雙橋官邸聆聽慕容夫人教誨她對於那位婆婆,心中存了無盡的顧忌與敬畏,雖然那位婆婆,看起來也極為和藹可親,她端着咖啡杯,唇邊猶帶了一絲微笑:人家説,如今做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如何的難,其實也不難,只要你記得體面兩個字就行了。
她有幾分惶恐:還望母親指點。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來指點你?你的祖父孟驤公,是清流中的領袖,聲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常常説,容公乃是難得的毅直清正,宜為諍友。老三脾氣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別的事情,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就是了。
她一時下不來台,面紅耳赤,連忙站了起來。親友間自此傳聞,説慕容夫人對她毫不假辭色,可見不得寵。她盡了全力去討好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氣而冷淡,不過在外人面前,還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罷了。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用處,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個擺設。就像那些法式的傢俱,茶几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鬥彩卷葉紋尊,牆上掛的馮大有所繪《太液荷風》是這個家族無可挑剔的一個擺設。
起初的那幾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卧室裏妝台隨便拉開一隻抽屜,滿滿的分格,裏頭一檔一檔,全是珠寶。尋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險櫃、暗格但在這卧室裏,連數十克拉成套的鑽石項鍊,都是隨隨便便撂在那裏。她雖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詡,並無多少財資,只覺得這個家如同傳説中的所羅門王的寶窟,有着不計其數的珍寶。每到添置首飾的時候,自然有世界頂尖的珠寶公司送上目錄給她挑,家傳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樣璀璨的鑽飾、渾圓的珍珠、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間比倉庫還要大,各種皮毛長短大衣禮服旗袍分類放置,專門有女僕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時候,總要去查檔,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裏
夢一樣的日子,那時他待她還算客氣,一個星期總會有一兩晚在家。偶然半夜醒來,總見着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煙接一枝煙的燃盡,低頭想着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國學底子很好,小時候就跟着祖父念《四書》《五經》,清詩裏有一句,説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見過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傾國傾城。
提起來,親友都交口稱讚: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風裏,是在思念她嗎?
那麼,她如何爭得過一個死人?
廖廖可數的甜蜜時光,那樣短,那樣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賓客盡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幾乎是被侍從官架回房間的。侍從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頗為歉疚:少奶奶,真對不住,那幾位就是不肯放過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沒有法子。
她見慣了他穿戎裝,現在穿着西服,靜靜的睡在柔軟的大牀裏,安靜得像個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裏只餘了她和他,聽着他的呼吸,她忽然覺得安穩,萬人景仰的榮華富貴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擁有他。
替他脱鞋時,他終於醒來,突然就那樣撲過來,抱住她,那樣緊,那樣用力,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反反覆覆只會説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滾燙的熱淚,那樣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頸間,他全身都在發抖,連他的嘴唇,都在發抖。她做夢也不曾想過,他竟然會發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滾燙的紅鐵,立刻放開了手,一直往後退,慌張退去:我離你遠遠的,素素,我保證,我從今後離你遠遠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淚無聲湧出,是什麼樣的人,讓他愛得如此艱難愛得如此深切,讓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遙迢的望見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願呆在遠處。
她如何爭得過?
何況,還有那樣一個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説那孩子像她的母親,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為他偶然看見女兒,總是悵然的轉開臉去。那孩子有一雙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視,或者正因為這美麗可愛,又自幼失恃,被一雙祖父母百般呵護長大,養成了最古靈精怪的性子。
她輾轉聽説慕容先生猶在世時,侍從室私下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臘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説話。侍從官們為什麼怕過臘月二十八,她無從知曉,但慕容灃溺愛這孫女是人盡皆知,若是她偶然大發嬌嗔賭氣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個雙橋官邸上上下下頭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與夫人的心頭肉,自從慕容先生離世,慕容夫人寂寞之餘,更加悉心調教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難討好,這孩子更難討好,初初見面,她眼中便只有敵意:就是你嫁給我父親?
那樣咄咄逼人,她無端端心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孩子會有如此凌人的氣勢。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剎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時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樣甜美,她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孩子,那樣漂亮的笑容紅菱樣嬌俏的小嘴,吐出的話卻那樣狠辣:你別做夢了,父親不愛你,他永遠都不會愛你,他只愛我母親。母親雖然不在了,可她的靈魂永遠在這裏,就在這裏!
字字擲地有聲,不等她再説話,便掉轉了臉,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裏,是的,她説對了,任素素雖然死了,她的靈魂在這裏,無時無刻的不在這裏,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百般掙扎。哪怕她與他最親密的時候,任素素也在這裏,冷冷的橫垣在她與他之間。她一次又一次在噩夢中醒來,滿頭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滿室蕭冷的月光,照見偌大的牀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她不顧了,不顧是幾點鐘,一切都不顧了,拿起電話就説:我要找他。總機的聲音恭敬:是的,夫人,請問要哪裏?她聲音尖利:他在哪裏?我要找他,你們叫他來聽電話!他在哪裏?他在哪裏?他到底在哪裏?
他在哪裏?他到底在哪裏?
那天半夜,終於輾轉找到了他,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這麼晚了,什麼事?她抱着電話,傾刻淚下如雨:我害怕,你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她緊緊貼着聽筒,彷彿籍此可以貼近他些,可以能夠覺得貼近他些,聽筒裏可以聽見他的呼吸,那樣近,又要那樣遠,她幾乎要哭了,只聽嗒一聲,他已經將電話掛上了。
這樣殘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給她,月光慘淡,照見她一隻手,泛起青白的光華,夜色如水,靜淡得令人心裏發慌,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將手按在心口上,那裏被人掏空了,空蕩蕩得叫人害怕,不,她連害怕都沒有了,只有絕望的虛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極好的時候,有天她在書房裏尋書,他從門口經過,遠遠的望見她,竟然向着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經在參謀部任總長,職位越高,卻越難看見他的笑容。黃昏時分的餘暉從窗台斜斜射進來,一架架的書使得光影疏離,書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來那樣好看,他身後過道里有一盞燈,照見翩然如玉樹臨風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書架上,手裏的書也忘了放下,隨手抵在下頜上。他就站在門口,語氣出奇的温和:在看什麼書?
她的聲音也不覺低柔:《太平廣記》。
他哦了一聲,靜靜的立在那裏,目光中分明有着莫名的依戀繾綣,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隱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裏站了好久,他不動,她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説:別看傷了眼睛。
她忙説:那我開燈。
燈掣就在她手邊,一打開來,天花板上無數明燈驟然亮起,整間圖書室照如白晝,纖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就在瞬間分崩離析。寒意漸漸的生起,他再次離她如萬里之遙,適才的他與眼前的他根本是兩個人,他轉過身就不言不語的離去。
就這樣,算了吧。
漸漸的,她也懶了,日長無聊,尋牌搭子打麻將,雖然老是輸,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時人人筋疲力盡,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着,多好。
一來二去,家裏也熱鬧起來,相熟的幾位夫人常來常往,和她關係最好的是吳夫人,她是吳司令的續絃,在夫人圈子裏頭是最年輕的一個,比她還要小上一歲,所以兩個人談得來。吳夫人生得嬌俏甜美,和她一塊兒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貴妃榻上,懶洋洋的撥着腕上一串碎鑽釧子,説:你就是太老實了。
除了吳夫人,沒人用這種口氣和她説話,慕容清嶧在行政事務委員會雖只是副主席,但名義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資平庸,遇事先搖頭,表明自己沒有意見,素來有沈搖頭之稱。兼之年歲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裏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總醫院住着。而慕容清嶧還兼任着執行委員會的執行長,真正握着實權,任誰也看得出這其中的關竅來,她就聽過人家的閒言碎語,説當年慕容灃讓沈搖頭當這個主席,擺明了是給慕容清嶧鋪平陽關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個少夫人的恭維她。因了他的關係,恭敬的對着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着眼簾喝茶:不老實又能怎麼樣。
吳夫人向她微傾着身子:我聽人説,前頭那位更老實,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歡她。依我看,那也是個會拿腔作勢的,據説三公子還降不住她,三公子要離婚,鬧到慕容先生那裏,先生一句不準,反倒將三公子給駁回去了。
紅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裏卻是一縷苦澀,説不清是什麼滋味:當然不讓離婚,怎麼可能離婚。
吳夫人見她語氣極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都是一樣,等有了孩子,再過幾年自然安份下來。忽然好奇:夫人那樣喜歡孩子,一個判兒就像公主似的,嬌愛的不得了,你怎麼不生幾個孩子,不説別的,家裏總熱鬧些。
孩子?她怎麼可能生得出來孩子?她無意識的撫着右鬢,髮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垂着細細的紅瑛,那樣碎,那樣涼,觸在滾燙的臉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原來是一個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見着他,還是因為行政事務委員會的中秋招待宴,全體委員循例皆攜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場合,他也只是派人知會她準備,自有人安排妥當一切。兩個人在宴廳外碰頭,然後相攜入內,那樣多的記者,鎂光燈此起彼伏,外人眼裏,怕不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
原來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着他了,那他上次在家過夜,是什麼時候?是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既使回來過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這樣大,他們的卧室又不在同一層樓,偶然看到侍從室加了當值,才知道是他回來了。
閒言碎語總聽得到一兩句,有陣子他很喜歡參謀部的一位女秘書,似乎是姓王?連吳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聽説三公子到哪裏都帶着她,兩個人還在瑞穗住了好一陣子。她倒並不在意,這麼多年,多少也淡定從容了,他貪新鮮,憑是什麼樣的國色天香,頂多不過兩三個月,照樣拋到腦後了。她悵然的想,因為再怎麼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城傾國。有任素素一比較,其餘的人,連她在內,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只覺得痛快,多好,她贏不了,也沒有任何人贏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個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就任參謀聯會委員長已經數載,所以放眼望去,治喪時銀山堆雪似的雙橋官邸,真的是冠蓋滿目,繁華如流。雖然有專人安排,但無數細瑣的事名義上仍得來請示她,一連大半個月,整個人好似掏空了一樣,到了四七之後大出殯,那滿臉的哀慼與黯然,根本並非出於假裝,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剎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着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臟病,凌晨發作,再未甦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佈不治。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牀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着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説上一兩句壅南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眾景仰的人生,旁人豔羨不己,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總帶着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殯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餘方才見着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裏,侍從室主任憂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下樓看到了,不由説:我去看看吧。侍從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她堅持:將鑰匙給我。主任只得將鑰匙給了她。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裏,整個人就似陷在那裏。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着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撐着頭,另一隻手隨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脱下來。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裏,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峯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陰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貧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的望着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頭。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並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得將手一抽,他終於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誰叫你進來的?
她賭氣説:我自己。他無動於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對屬僚的語氣,她不知為何動了肝火,連聲音都發冷發硬,就像溺斃的人最後的尖叫:慕容清嶧,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隨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夫人。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到底還是將心裏話説出來了。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的説出來。這樣坦蕩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謂體面。她最後一次的掙扎,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將她淹沒頂。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詛咒:慕容清嶧,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着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獄裏。
他在地獄裏,那麼她呢?那麼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裏。
慕容夫人故去,所謂的家正式搬回雙橋,老牌搭子雖然還是照樣打通宵,但在雙橋官邸裏,人人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於是換到吳夫人家打牌。她本來悶極了才打麻將玩玩,因在吳公館無拘無束,連牌癮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帳,她贏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這陣子手氣好,贏得我們落花流水。吳夫人抬頭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説:我約了教練學網球呢,叫我給忘了。
她與吳夫人説話向來隨便,不由笑了:就你還學網球?
吳夫人啐道:別瞧不起人,教練説我學得不錯呢。又道:反正沒有事,大家一塊兒去打球吧。霍夫人與另一位趙夫人都笑:我們打不動球了,不去了。
吳夫人到底還是拖了她一塊兒去,老遠看到綠瑩瑩的球場上,有人正練網球,遠遠望去,身影極是靈巧。吳夫人叫了聲:唐教練。那人轉過臉來,微風拂動額髮,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暈,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春風柔暖的豔陽天,祖父派人喚她去書房,剛進了月洞門,卻正好遇見祖父送客出來。和祖父尋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長身玉立,丰采過人。一轉臉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風拂動額髮,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來見過三公子。
中庭裏有一本桃花,正開得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如雨,落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都是飛花,如夢如幻般,他踏着落花而來,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