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小慢有了幾乎商場裏所有的玩具。我想小慢的爸爸真好啊,有錢的男人真好啊,可以那麼容易地滿足一些別人看上去很困難卻又微不足道的事情。那些售貨員用很討好的眼神和謙卑又羨慕的態度替我們一件一件把玩具裝好。我一言不發,自豪地逗着小慢,偎依着小慢的爸爸,儼然一個賢妻良母。我們看上去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家庭。但是沒有人知道小慢不是我們的孩子,更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怎樣的陳年舊事,我們目前過得平淡富足,這就足矣。3
小慢現在的爸爸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已經相當老了,至少對於我來説是的。我雖然從小到大就很喜歡老男人,想和老男人結婚,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會和一個長相很醜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我的德高望重的老院士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但在院士的行列裏他依然可以算作年輕,他在五十歲那年光榮地登上了一個叫做院士的寶座,研究的項目以及名下的公司讓所有想要成功的男人羨慕不已,國家的津貼僅僅是他榮譽的一個象徵。
因為年齡差距的緣故我習慣性地叫他老院士。老院士頭髮稀疏,身體臃腫,個子剛好一米七,眼睛細細長長,嘴巴厚厚大大,有兩個酒渦兒,五官線條橫向發展,給人一種十足的不安全感。然而這一切對於我來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我和小慢,對我們就像對他自己一樣好,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説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老院士是我從我的大學同學——北京人那裏搶過來的。他是個死掉了老婆,做IT產業的成功商人,也是一個專門攻克重大科研難題的睿智學者。他一共有兩個女兒,雙雙移民海外,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回國,所以老院士差不多是我一個人的,我不敢想像當有那麼一天,老院士的兩個女兒回國之後,看見自己的父親娶了一個帶着小孩兒、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少女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更不敢想像萬一有一天老院士提前故去,他的兩個女兒是不是會萬里迢迢、凶神惡煞地回來和我一同瓜分她們父親留下的遺產。我想也許她們會找一些黑道上的人來暗殺我;也許她們會自己在我的食品或者飲料裏投毒;我也不敢想像她們會不會把小慢賣到阿富汗去給石油富商做小老婆甚至乾脆賣到東南亞去做妓女厖反正我什麼都不敢想,想了就會噩夢連連,驚恐萬狀。
4我現在還記得在我和老院士宣佈定婚的那個晚上,我最要好的大學同學北京人在宴席上發出的驚恐的叫聲,彷彿看見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到她下定決心以身相許的老院士怎麼會突然間成為我的未婚夫。緊跟着,北京人的精神完全失控了,她用瓶子裏啤酒從自己的頭頂一直灌到腳底下,渾身剎那間徹底濕透,冒着透明的泡沫,像安徒生童話裏就要昇天化成氣泡的小美人魚。
冰鎮的啤酒讓北京人瑟瑟發抖,她的牙齒咯咯作響,不知道是出自對我的憤恨還是對冰鎮啤酒的本能反映。然後,北京人面目猙獰惡狠狠地對我説:“你這個人面獸心、悶騷無比的小妖精,老天會讓你永遠沒有再次得到愛情的機會。”
我微笑着,沒有覺得一絲絲恐懼,一邊安慰着北京人一邊遞了一條幹淨的手帕給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接受你的詛咒,我甚至可以謝謝你的詛咒,因為我想好了,我的的確確不再需要愛情,可是我把再次得到愛情的機會留給你,你並不愛這個老男人,這個老男人也不適合你,你不要傷心也不要難過,回去好好地睡一覺,然後忘掉一切,我們依然還是朋友。”我説着,又把自己的外套温柔地罩在了北京人華麗的晚禮服上,我發現北京人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直,她什麼話也沒有説,好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木乃伊。
北京人的老院士成了我的小慢的爸爸,可是他對於小慢來説就好像爺爺那麼老,老院士僅有的一點稀疏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了,我一直不停地強迫他把它們染黑。我記得老院士第一次染頭髮的時候身體上出現了輕度過敏症狀,渾身長滿了紅紅的疹子,又癢又疼,塗上紫色的藥水看上去是那麼噁心與可怕,老院士當時痛苦萬狀,發誓下次絕對不會再染,但是在我的堅持下,他還是讓步了,染了一次又一次,漸漸地,他的過敏症狀奇蹟般地好轉起來,大概是對染髮膏產生抗藥性的緣故。
我記得曾經做過醫生的老三告訴過我,在醫院的免疫科裏,患有系統性紅斑狼瘡的病人差不多都有染髮史,那些得了終身性免疫系統疾病的可憐的人們再也不會好起來了,他們將要靠激素和藥物來維持生命,直到他們死去為止,那些藥物和激素會讓他們變得很胖很醜,永遠生活在自卑和痛苦的陰影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苛刻地對待一個年長的、德高望重的老院士,我想我這樣做是很不禮貌甚至很不人道的。我更不知道這個在商場上和學術上無比聰慧的男人為什麼要服從我提出的這個對他毫無益處的愚蠢建議,但是日子就這樣地過來了,老院士的頭髮一直跟隨着時間的流逝交替着從黑變成白,再從白變成黑,一個輪迴接着一個輪迴。夜晚,老院士躺在我的身邊,安靜地沉睡着,一動不動,身體龐大得像匹河馬。老院士的睡眠一直很好,從來都不會在半夜裏起牀,也不會在睡夢中打鼾。我卻經常在半夜裏醒來,點亮淺藍色的微弱的壁燈,在詭異迷離的燈光下面細緻地觀察老院士飽經滄桑的面孔。我想説不定他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英俊過,也曾經為自己的面孔自戀過,當初他的頭髮也許茂密繁盛、烏黑油亮、眼睛有神、目光炯炯,他那故去的老婆曾經為他自豪,為他痴狂,他們在每一個晚上不停地擁有彼此,不停地讓彼此感受人世間最幸福的歡愉。年華似水,歲月悠悠,現在一切都早已被時光侵蝕,面目全非。
看着想着,我會再一次進入睡眠,夢境一個接着一個不停地向我襲來,並且如同上映電影一般真切明瞭,一秒鐘二十四個畫格。
第二章1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至少我爸爸媽媽以及所有認識她的親朋好友一直這麼認為。她長得柔媚古典,身材高挑清瘦,學識淵博,心地淳樸。每一次,我聽着對姐姐這些讚美的美好詞彙,就像讀一篇優美的童話。我其實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樣完美無瑕,沒法挑剔,但是我永遠得不到一個很明確的答案,因為我沒有勇氣去詢問這個早已經顯而易見的不公事實。我曾經多次幻想過,我能夠擁有一個和白雪公主的繼母一樣帶有魔法的鏡子,然後就可以迅速地得知自己各個方面在眾多女人中的具體排名,比如美貌、比如智慧、比如氣質、比如財富。不過沒有多久,我的這個念頭就打消了,因為我想到了嫉妒,嫉妒對於一個女人來説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啊,更何況我嫉妒的是最愛我的姐姐。
我姐姐在北京最著名的文科大學裏學習哲學。
坦白説,我對姐姐選擇的學科並不抱有什麼良好的印象,我不屑一顧地對姐姐説:“哲學家在我眼裏就和北京安定醫院裏的神經病患者沒有什麼差異,整天不聞世事,裝神弄鬼,搞一些晦澀難懂的所謂著作迷惑想要上進的求知青年,讓他們自閉、憂鬱、痛苦、悲哀乃至走向自殺的道路。”
沒等姐姐開口,她的初戀小千就馬上反駁:“你這樣想就是沒有文化、狹隘自私、庸俗自大、驕傲自滿、目中無人、不為親情而犧牲,不為愛情而痴狂,不為友情而動容,讀過的所有書籍全部都變成了提高自己身價的贅生物,像病患身上的腫瘤一樣可怕。與其這樣功利地求知,不如不求,即使真的求來了,也不能領會各類文化的博大精深,意義和淵源。”小千的表情嚴肅而凝重,好像大學講堂裏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