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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子和東京塔

    章暢説分手的時候,韓多多氣得渾身發抖:“把西瓜子給我,我馬上走!”

    韓多多生平第二次失戀,上一次還是在高中的時候。暗戀比自己高一屆的帥哥學長,鼓起勇氣向對方告白,結果學長説:“我們年紀都還小,學習第一。”

    這位帥哥學長後來直接去了美國讀書,多少年後韓多多想起他來還覺得是五月楊梅剛上市時的滋味,酸是酸得來,甜是甜得來。

    韓多多是乖囡囡,帥哥學長説了學習第一她就真的一心向學,大學時代父母説不要在學校談戀愛,現在的男生哪裏靠得住畢業肯定要分手,韓多多就真的沒有在大學談戀愛。等讀完了小碩踏出校門回頭一看,二十餘年的感情竟然寒愴的只有一個高中學長,而且還是單戀。

    進了公司雖然是女少男多,但韓多多性格並不活潑,除了做事勤奮沒有別的優點,她是踏實的工科女生,從本科到直研做慣了項目和實驗,上司交待下來的事,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完成。公司把她招進來本來是做高工的助理——當時那位高工還有點不樂意,女孩子嬌滴滴,哪能那麼如意地隨意使喚。結果沒一年功夫,那位高工就處處離不開韓多多,最後臨跳槽還想鼓動韓多多一起,被韓多多婉言謝絕。韓多多父母給她付首付買的那套小公寓房離公司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鐘,韓多多就愛早晨賴牀多睡一會兒,要是上下班得跋涉半個市區換兩次地鐵線,哪怕拿再高的薪水,韓多多也覺得沒有幸福感。

    韓多多沒有跳槽卻升了職,技術總監的秘書回家去生危機寶寶了,HR經理於是列了一個名單給總監,被總監一筆否決,親自指定了韓多多。從此韓多多從二十三樓的格子間,一下子跳到了二十五樓的風水寶地。

    韓多多愛二十五樓,因為這裏是公司高層的辦公區,茶水間裏的紅茶是汀布拉,洗手間的洗手液是L'occitane,連從走廓的窗子隨意望出去,都是這城市最幽靜的舊建築。高大的法國梧桐隔開一幢幢別墅,俯瞰仍可想見當初的繁華,數十載沉澱下來,從金粉黯淡裏生出一種渾然天成的優雅。韓多多雖然一直念工科,骨子裏卻有着小女人特有的執着和細膩,文秘工作也被她做得如項目管理一般井井有條,再加上技術上她本身就是科班,大得總監的讚譽。二十五樓的忙是水飛河靜,韓多多跟着技術總監成天不是開會就是出差,更沒了功夫談戀愛。

    韓多多能和章暢認識,多虧了西瓜子,西瓜子是韓多多養的哈士奇。韓多多升職後忙碌不少,回家通常都在晚上九點以後,幸好住得近。韓多多一般當成散步走回家,然後再帶西瓜子下樓遛達。有天韓多多一個沒留意,剛出樓棟就被它掙脱了繩子,西瓜子狂奔而去,一頭就撞在了章暢腿上。

    韓多多回家後就摘了隱性眼鏡,小區的路燈光線並不亮,她眼裏的章暢就是個很高很大的黑影,就算戴了隱性眼鏡韓多多也不認識章暢,她看這人差點沒被西瓜子撞個趔趄,然後西瓜子已經撲上去,沒頭沒腦興高采烈的舔了章暢一身的口水。

    韓多多連聲呵斥也叫不住西瓜子,西瓜子無限親熱伸着舌頭仍舊扒在章暢的西服下襬上,最後韓多多挺窘迫的對着章暢笑:“我賠您乾洗費吧。”

    章暢只覺得這女孩子挺有意思,一脈斯斯文文的樣子卻偏偏養條哈士奇這樣的雪橇犬。

    “沒事,都是鄰居沒必要見外,再説我也挺喜歡狗的。”

    章暢是挺喜歡狗,他自己也養了一條拉布拉多,名字叫“東京塔”,倒是和韓多多的西瓜子相映成趣。後來韓多多遛狗的時候又好幾次遇見他也在遛狗,西瓜子每次見了他就親熱的一塌糊塗,他也愛逗西瓜子玩,一來二去就挺熟了,鬧得韓多多每次見了章暢都不好意思不打招呼。

    沒過多久韓多多的表姐給韓多多介紹了個男友,讓她去相親。韓多多雖然有十二萬分的不樂意,可是父母自從她開始上班後就開始催她談戀愛,一催催了這幾年,韓多多明知道是父母託了表姐,只得打起精神前去敷衍。

    約在一間西餐廳,對方條件確實不錯,可是韓多多在生人面前本就木訥,那人從波爾多的紅酒一直講到海頓的絃樂四重奏,韓多多插不上嘴也搭不上腔。最後終於熬到甜品上來,韓多多也沒胃口吃了,一抬頭卻看見了章暢,難得韓多多戴了隱性眼鏡,老遠就認出他來。他似乎是和女朋友來吃飯,兩人不知道起了什麼爭執,那女人端起杯子就將一杯紅酒全潑在他身上。

    韓多多二十餘年的人生頭一次見着這麼電視劇的場面,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章暢,沒想到章暢一轉頭也看到了她,遠遠就衝她招手:“有沒有紙巾?”

    韓多多江湖救急給他一大疊紙巾,還把自己的手帕也借給了他。

    相親自然沒了下文,章暢去還她手帕的時候還特意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那天打擾你和你男朋友吃飯。”

    韓多多説:“沒關係,他不是我男朋友。”

    章暢似乎躑躅了幾秒,就問:“那你覺得——我當你男朋友怎麼樣?”

    韓多多很意外,章暢並不是所謂帥哥,可是人長得高大挺撥,誠心誠意的看着人時,很讓人覺得心動。

    韓多多覺得很滑稽,幾乎是對章暢一無所知的時候,自己就答應了和他交往。大約是父母給的壓力已經到了她承受的極限,果然父母在她帶章暢回家吃飯後齊齊鬆了一口氣,尤其是韓多多的母親,聽説章暢雖然不是本地人,可是家在北京,而且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音樂教授,喜孜孜立時便將章暢看作半個兒子,再三叮囑韓多多不要任性,要好好珍惜感情。

    韓多多對感情其實一點也不任性,這個時代相愛太難能找着個不討厭的人已經實屬不易,她對感情的要求少,章暢覺得她心平氣和不粘不膩實在是難得的女人,不像前任女友他一出差就狂打電話,動輒一點小事就指責他不愛她,章暢起初還有耐心哄,哄到最後就覺得累了。而韓多多壓根就不需要他哄,她上班下班,回家遛狗,和單身生活並無多大改變。偶爾他約她就一起出去吃飯,他如果出差她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章暢起初覺得很自在,後來就漸漸生了疑惑,出差在外打電話回來,問韓多多:“還好嗎?”

    “挺好啊,就是東京塔老愛和西瓜子打架,我都管不住它倆。”

    章暢很想問一句你想我嗎?可是三十出頭的大男人,早沒了毛頭小夥子膩歪的那個勁兒,話沒到嘴邊就忍回去了。

    其實韓多多覺得戀愛還是有好處的,比如有時候卧室燈管壞了,就省得麻煩物業,章暢在家就替她換了。有時候她出差,也不用把西瓜子送回父母家受虐,可以擱在章暢那兒。

    兩個人第一次爭執是因為休長假,韓多多哪兒也不想去就想在家睡覺,而章暢早就計劃好了和驢友一起自駕去甘南,章暢堅持要韓多多與他同行,他的理由是難得放假兩個人當然要一起出去玩,而韓多多聽説一路上連洗澡都不能保證,更是興趣缺缺。最後章暢帶着失望獨自駕車上路,而韓多多在家睡到天昏地暗。

    有了第一次爭執就有第二次,章暢赫然發現自己和韓多多興趣愛好全都不一樣,當初自己眼中她的可愛卻漸漸不足以支持感情的繼續。就像東京塔和西瓜子,平常在外面還無所謂,可只要被關在一間屋子裏就會打架。他失望之餘不免有些心浮氣躁,而韓多多待他還是那樣子不愠不火,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似乎只有一個,等韓多多出差回來,他終於説:“我們性格不合適,還是分手吧。”而韓多多難得氣得連臉都紅了:“西瓜子給我,我馬上就走。”

    兩人雖然分了手,可是住在一個小區,樓幢又相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章暢還是能遇上韓多多遛狗。西瓜子見了他仍舊也十分親熱,老遠就拼命掙着繩子想要衝他飛奔。韓多多也並不翻臉,和從前一樣跟他淡淡的打個招呼。

    章暢覺得總像是欠了什麼,彷彿意難平。

    有天半夜韓多多突然給他打電話,原來西瓜子突然上吐下泄,又發高燒,韓多多急得沒了主意,大半夜的一時抓忙只能想到他。他穿了衣服下樓開車,送了韓多多抱着西瓜子去看寵物急診,最後西瓜子打上了點滴,韓多多才打了個呵欠,頭一歪就靠在長椅上睡着了。

    章暢看着她的小腦瓜一點一點往椅背外斜去,終究不忍心,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的頭最終滑落在他肩上,沉沉睡得很香。

    西瓜子打完點滴已經是凌晨三點,韓多多坐在副駕上揉着眼睛向他道謝。他終於忍不住問她:“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想起來養這種雪橇犬?”

    韓多多挺不好意思的告訴他實話:“我特別懶,什麼鍛鍊都不愛,人家説養小哈吧,小哈特別活潑愛動,遛狗又特別減肥,所以我就養了……”她慢慢撫摸着西瓜子的頭,語氣温柔:“起初真不習慣,覺得狗狗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的,每天累得要死還要遛它,最後就想把它送人了之。可是時間長了就不一樣,回到家再累再懶也覺得它在家關了一天,該帶它出去遛遛,不知不覺就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的笑意隱在車廂的黑暗裏:“這大概就是所謂動機不純,最後卻日久情深。”

    沒過幾天,早晨章暢要趕早班飛機,匆忙趕着出門,結果把鑰匙和東京塔一塊兒給反鎖在家裏了,等請了開鎖公司來把門打開,眼睜睜就要誤機了。他只得打了個電話給韓多多,好在她剛起牀還沒去上班,二話沒説過來就把東京塔帶走了。

    他一出差就是一個禮拜,惦記着西瓜子一直和東京塔合不來,而韓多多工作也挺忙的,照顧兩條狗肯定很辛苦,所以每天晚上都打電話給韓多多。韓多多仍舊是那種心平氣和的口氣:“沒事,它們早不打架了,看來是習慣了。”

    “真是麻煩你。”

    “這麼客氣幹嘛,你忙你的吧。”

    她素來都是這樣直截了當,章暢卻覺得有種異樣的親切,她拿他並沒有當外人。做朋友的時候才驀得明白過來她與人相處的方式,就像她平常對待西瓜子,看着接觸不多,其實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心意。

    有些風景是遠了覺得好看,有些風景是走近才知道,而有些風景你離開後才會發現它的美。章暢認真的反思,自己是不是錯過什麼。

    他出差回來後,去韓多多那裏接東京塔,兩條狗同吃同住,早就好得似夥伴。西瓜子見着他照例親熱,弄得他一身口水,而東京塔則在一旁搖着尾巴,似乎樂見其成。韓多多蹲在那裏抱着東京塔笑:“一住幾天,還真有點捨不得了。我每天牽着兩條狗,東京塔往西,西瓜子就偏要往東,兩個我都拽不住,連物業的保安都笑我……還問我為什麼兩條狗都取這麼奇怪的名字,一個叫東京塔,一個叫西瓜子,真是不搭調。”

    他牽了東京塔回家,一手搬着睡籃一手還拿着食碗,結果騰出手按密碼開樓門的時候東京塔突然一掙,他一下子沒拉住,東京塔掉頭就跑了。原來是韓多多牽了西瓜子下來,東京塔很無知無畏的直奔西瓜子,和它玩在了一處。

    韓多多見他站在那裏哭笑不得的樣子,忍俊不禁。她笑起來非常好看,臉頰上有深深的酒窩,章暢覺得奇怪,以前自己怎麼沒有發現?

    東京塔和西瓜子在草坪上撒歡,章暢和韓多多等得累了,索性坐到一旁的長椅上,章暢跟韓多多聊了聊出差地的風景特產,而韓多多説了説這些天來東京塔和西瓜子在一起的趣事,天色漸漸暗下來,物業裏的保安巡邏路過,跟他們打招呼:“韓小姐,你男朋友回來了啊?”

    韓多多還沒來得及答話,章暢已經答:“噯,回來了。”

    保安走得遠了,韓多多這才轉過頭來看了章暢一眼。章暢説:“我承認我動機不純,可是希望你能再給我個機會。”

    韓多多説:“你不是説我們性格不合適嗎?”

    “連西瓜子和東京塔都能日久情深,為什麼不試試?”

    西瓜子和東京塔,或許,為什麼不試試?

    《仙度瑞拉》6月號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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