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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無字碑

    ·一·

    陸子岡站在啞舍門口,對着頭頂上的那塊古樸牌匾發了一會呆,遲疑了半晌才推開那扇沉重的大門。

    其實他也是兩年前在杭州遊玩時,偶然發現這家古董店的。只看了一眼,他便覺得這裏似曾相識,但他卻可以發誓他以前絕對沒有來過這裏。

    可是他每次遇到難以解決的古物疑惑時,都會想到這裏。這次也是,從西安出差後,回到北京無人可以解開疑惑,便第一時間坐上飛機來到這個城市。

    雕花大門應聲而開,陸子岡對着店內的擺設愣了愣神,每次來這裏,都覺得店內擺設有些許問題。例如那個宋朝的青白釉盤子不應該擺在那裏,應該放在別處。長信宮燈也不應該只有兩盞,他記得不光店門口,店鋪裏面應該還有兩盞才對。喏,還有那尊鎏金降龍博山爐怎麼開裂了一道縫隙?還有門口矗立的那尊神似秦始皇兵馬俑,但又明明完全不同的人俑是什麼時候多出來的?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陸子岡腦中炸開,讓他不由恍惚了一下,一句話不禁衝口而出道:“這店面怎麼變得這麼小了?”説完他就後悔了,這古董店明明沒有搬遷過,他為何總是覺得這裏太過窄小呢?

    “房價太貴啊”一個清澈的笑聲傳來。

    “也是,這年頭的房價,簡直讓人崩潰!一個月工資不吃不喝連一平方米都買不到!”陸子岡仇富的憤青思想立刻佔據腦海,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卻又突然僵住在那裏。這老闆騙誰啊?以他國家博物館實習研究員的眼光,這店裏隨便拿出一件古董,都能在杭州最好的地方買一個最豪華的店面。所以讓這古董店蝸居在這小小商業街毫不起眼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老闆根本不想賣古董。

    陸子岡循聲扭頭看去,發現老闆並沒有穿着以往那件古舊的中山裝,而是換了一件非常時尚的黑襯衫。這件黑襯衫在袖口和衣襬處都繡着深赤色的滾雲邊,融合了古典和現代的時尚,倒也非常別緻。而且和原來的中山裝一樣,也是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赤龍,龍頭趴在老闆的右肩上,龍神蜿蜒在後背處,令整個襯衫都透着一股奢華的質感。

    “為什麼換了風格?原來那件中山裝很好看啊!”陸子岡皺了皺眉,沒經過思考的話便脱口而出:“中山裝融合了現代和古代元素,還有各種意義呢!例如前面的四個口袋就代表着禮、義、廉、恥喏,對了,記得你原來那件好像沒有口袋。不過不要緊,門襟五粒紐扣區別於西方的三權分立的五權分立,代表着行政、立法、司法、考試和監察。袖口三粒紐扣表示三民主義的民族、民權、民生。後背不破縫,表示國家和平統一之大義多傳統多有含義啊!中山裝可比現在那些所謂的漢服唐裝好多了!要我説,那漢服雖然華美,但終究是長袖,行動不便。唐裝雖然掛了個唐字,但卻是從清朝的馬褂演變而來,不能代表我們泱泱華夏”陸子岡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自己又犯毛病了,訕訕抓頭道:不好意思,我這人一見到現代的東西,就忍不住和以前的東西作比較。可能是職業病吧。”

    老闆寬容地笑了笑,從櫃枱拿來兩個哥窯粉青碗,燒了一壺開水,沏了兩杯茶。

    “陸先生好像來過幾次,去年考試通過了嗎?”

    陸子岡見老闆那竟然記得他,不由得高興起來,笑着説道:“過了現在進了國家博物館當實習研究員。”他拿起那粉青蓋碗,忍不住端詳了一下,確認這蓋碗確實是宋末哥窯的古董後,倒也沒説什麼。陸子岡先是用左手託着茶托,輕捏起蓋碗的蓋子,聞了聞濃郁的茶香,然後輕呷一口清茶,享受地眯起雙目道:“一芽一葉初展,扁平光滑,竟是特技的明前龍井,我今天真是有口福”

    老闆含笑陪飲了一口。其實這些人當中,還是陸子岡最對他的胃口。也許上上輩子,此人在啞舍長大的緣故,和他特別投緣。現在他身邊的人都不會有陸子岡現在這種愜意享受的模樣。醫生自然不懂這些,牛飲而已。館長倒是懂茶,可惜對待古物特別小心,讓他拿着宋末哥窯的蓋碗喝茶,恐怕要比掐着脖子喝茶還難受。至於畫師那小子根本就是一門心思畫畫而已,其餘一概沒興趣。大師那人估計對着蓋碗能賣多少錢更感興趣

    兩人各自捧着一碗茶徐徐地喝着,啞舍中流淌着一股靜謐的味道,燻人欲醉。

    陸子岡品味着唇齒的茶香,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就像是這樣的場景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經重複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熟悉的讓人恍惚。眼前這個人,陸子岡完全看不出深淺,第一眼看上去是相貌平凡的年輕男子,可越看就越像塵封在地底的古物,只要拂去灰塵,洗去鉛華,就會呈現出別樣的風采。這麼想了之後,再去看眼前這人,就會發現飄渺的茶香熱氣後,無論那眼睛還是眉宇,都透着一股浸染歲月的味道,真真讓人移不開眼。

    直到這碗茶喝完,老闆給他續水的時候,陸子岡才回過神,想起他的來意,連忙把後背的揹包打開。

    “老闆,我前陣子去了西安,從一人手中收到此物,你見多識廣,看看此物是何來歷?”陸子岡邊説着,邊把手中中巴掌大的石料遞了過去。

    這是一塊通體泛着油脂黃色的石料,肌裏隱約可見蘿蔔紋狀細紋,顏色外弄內逐漸變淡。石料雕刻成一個縮小的碑刻模樣,碑額未題牌名,只是碑首雕刻了八條螭龍,巧妙的纏繞在一起,鱗甲分明,筋骨裸露,栩栩如生。碑的兩側有升龍圖,各有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雕工巧妙至極,龍騰若翔。可惜這只是碑刻的上半部分,中間被利刃攔腰砍斷,露出石料的斷面。

    “這應該是‘一兩田黃三兩金’的田黃石,但所謂‘黃金易得,田黃難求’,照現在的市場價格,應該是一兩田黃三兩金,無可置疑的天價。”陸子岡頓了頓,續道:“可是這塊碑刻的特別並不是在材質上,而是這個雕刻款式”

    老闆抬起頭來,和陸子岡對視了一眼,兩人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對方的答案,異口同聲的説道:“無字碑。”

    無字碑在中國的歷史上,有過許多座,但最著名的,就要是驪山乾陵的那一座。那是歷史上唯一一個女皇帝武則天陵前矗立的無字碑,這別具一格的碑首裝飾和空無一字的碑面,立刻讓人一目瞭然。

    老闆也沒有過問陸子岡究竟從何人手中得到此物,而是把手中的碑刻交還給陸子岡,轉身走進內室。

    陸子岡這回品着極品的明前龍井,食不知味。

    也就是一盞茶的時間,老闆走了出來,手中拿着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這是多年前我收來的石刻,一直不知道來歷。”

    陸子岡的心臟猛跳了兩下,期待地往錦盒之內看去。只見和他手中一樣質地的石刻靜靜地躺在那裏,旁邊的飛龍雕刻正是如出一轍。“看來正是照着乾陵的無字碑所刻,可是這物事看上去並不是新的刀工,年代看起來也很久遠。”壽山石刻是最難鑑定年代的,因為碳十四隻能測定有機物,所以只能從雕刻風格上判斷。相對而言,玉器的斷代要簡單一些,不光是雕刻風格,玉器還會有特殊物質沁入玉器之中形成各種各樣的玉沁,壽山石卻很少有這種特殊的變化。所以陸子岡帶着這半截碑刻回到北京後,請很多人看過,卻都一致認為料是好料,但刀工是近代的。

    這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壽山石也是宋代之後才風靡起來的,收藏也在更久遠之後,明清時期才達到頂峯。但陸子岡卻總覺得不對勁,誰無聊地用田黃石這麼好的料子,去雕刻一塊無字碑啊!所以特意來啞舍一趟。

    老闆閉目思考一陣之後,睜開雙眼,淡淡地説了一句道:“壽山石雕品最早始見於南朝的石俑,但雕計粗糙,之後除了做殉葬外,不見有收藏的例子。”

    老闆輕嘆一聲道:“我當年得到這下半截石刻後,一直覺得這很像個牌位”

    陸子岡的背脊一涼,凡是刻有文字的石頭,皆可成為碑。其實無字碑跟本就是個逆天的存在,倒也很配武則天這個中國歷史上獨一份的女皇。

    只是他手中這個田黃石無字碑就有意思了,若真的殉葬的牌位,那就是説這是從乾陵盜出來的明器可是歷史的記載和各種勘測上來判斷,乾陵明明沒有被盜過啊陸子岡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錦盒裏的半截石刻拿在了左手上,把兩隻手上的半截無字碑對在一起,斷面嚴絲合縫,竟像從來沒有裂開過一般。

    陸子岡湊近了仔細看去,竟發現自己的目光怎麼也移不開,視線裏的那一片黃光瞬間擴大了數倍,但他身體卻連移動半分都做不到,竟生生地被那一片潤澤的黃光吞沒

    ·2·

    “知聰!知聰!知聰你別死啊”

    陸子岡是從黑暗中被一陣女子的哭喊聲吵醒的。他迷茫地睜開了雙眼,就看到一名伏在他身上,梨花帶雨的小姑娘。這小姑娘看起來是三四歲的年紀,眉清目秀,膚如凝脂,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能看出來是個標緻的美人胚子。但是令陸子岡感到震撼的,並不是這個女孩的容貌,而是她的服飾。

    窄袖小衣,正是隋末唐初時流行的服飾。隋唐時期盛行的窄袖小衣,並不是因為節儉衣料而被大加倡導,而是因着胡服窄袖小衣便於騎馬遊樂,變成了女子競相喜愛的穿着。陸子岡對古代的物事知之甚詳,所以只從對方的衣着上,便能判斷出端倪,他掃過這個姑娘身上佩戴的各種首飾和麪妝,便在心中嘖嘖稱奇。

    這個小姑娘面上所畫,並不似現在影視劇中千篇一律的面妝,而是唐初時很流行的蛾翅眉。兩條眉毛畫得闊而短,形如蛾翅,使用銅黛所描畫。銅黛就是現在人所説的銅綠,從銅器上刮下來的銅黛,是普通人家用來畫眉的輔料,所以這個小姑娘的眉毛是很突兀的墨綠色,找現代人的眼光真是奇怪的不得了,可確確實實是唐初時流行的面妝。陸子岡甚至可以只從這對眉毛,便能分析出這個姑娘的出身並不是很好,但身上所穿的衣物卻有些華貴,並不是普通人家可以負擔得起的,端的是奇怪非常。

    這是哪家的影視劇,置備行頭很嚴謹嘛!連化妝都很到位,雖然衣服過於華貴了些,和樸素的面妝有些不對路,但已是相當難得了。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在陸子岡的腦海中閃過了一下,便被自己給掐滅了。因為他現在並不是在看戲,而是在演戲。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好好地和老闆在啞舍喝茶嗎?然後好像他們確認,那塊田黃石的石刻,是縮小版的無字碑

    陸子岡正在暈頭轉向的時候,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動不了了,不光是動不了,甚至連任何感覺都沒有了,只能惶恐的睜着眼睛,聽着那小姑娘哭哭啼啼的説道:“知聰,我知道你想要娶我,可是我爹兩年前走了後,家裏的兩個異母哥哥,對我們母女四人更是冷嘲熱諷。雖説我可以嫁給你,離開那個囚籠,可是我的母親怎麼辦?我只能進宮碰碰運氣”

    陸子岡從這個小姑娘的哭泣聲中,拼湊出一個故事——一家之長去世後,因為家產而暴露的世態炎涼。這簡直就是灰姑娘的翻版,但是這裏並沒有仙女和南瓜馬車,也沒有水晶鞋和魔法,這個小姑娘卻依然一意孤行地想要進宮完成自己的夢想。原來,這衣服和這面妝,是真實的。小姑娘早年還有父親寵愛,自然會有幾件華美的衣服穿,但江南名貴的胭脂水粉現今卻買不起了,只有學着普通人家的女子,刀刮銅鏡背後的銅黛隨便描描。

    太真實了,簡直從任何細節中都找不到漏洞。

    陸子岡看着“自己”的手顫顫巍巍地抬了起來,那瘦小的手掌沾滿了血跡。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體。

    陸子岡抽筋的大腦終於鎮定下來,推斷自己應是遇到了某種無法解釋的現象,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發生的事情。

    海市蜃樓不就是這樣嗎?但他遇到的顯然比海市蜃樓還要奇特,不僅看到了清晰的圖像,還是聽到了清晰的對話。他聽見“自己”的身體斷斷續續地説了什麼,才瞭解這種局面是如何造成的。

    原來這個知聰在山中約這個小姑娘見面,想要打消她進宮服侍皇上的念頭。可兩人卻起了爭執,也不知道是小姑娘失手把他推下懸崖,還是他失足掉落而下,反正在這種地方,求救也沒人聽見,指望這個只有初中生大小的小姑娘揹他出去,簡直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陸子岡默默地想着,還是現代科技好啊,這時候掏出手機打110或者120,移動聯通全球覆蓋,絕對不會有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情況存在。

    陸子岡只是能看到這個知聰所看到的,聽到這個知聰所聽到的,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了。所以當他感覺着視線的畫面越來越模糊,便知道這個知聰狀態不好,恐怕已經是彌留之際了。

    在腦中琢磨這歷史上可有什麼叫知聰的人,一無所獲後,陸子岡不由的自嘲一笑。這男孩也不過十五六歲大小,身份只是普通的商人之子,而且馬上就要死了,又怎麼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什麼痕跡呢?

    視線越發地迷離,恍惚中,陸子岡忽然聽見那姑娘説的最後一句話。

    “見天子庸知非福”

    陸子岡心下一震,這句名言,這小姑娘的身世,這般年紀難不成,他剛剛看到的這個小姑娘,竟是沒進宮之前的武則天嗎?

    只是時間不容他多想,意識再次被明黃色的漩渦所吞沒,最後看到的畫面,就是那未成年的武則天朝他伸過手來,慢慢地蓋上了這位名叫知聰的男孩的雙眼

    ·3·

    這回黑暗的時間並不是太久,陸子岡再次睜開眼睛時,發覺自己並不在之前的荒郊野外,而是身處一間無比低調奢華的居室中。

    何為低調奢華,就是表面上看過去,東西貌似都不起眼,但在留意時,就會覺得精細非凡,沒見擺設都費盡心思,處處透着別緻雅趣。

    陸子岡一睜眼,第一反應還是自己在某個電影片場,但他隨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陸子岡此時已經猜到此女是武則天,便着意打量起來。只見此女容貌秀麗迷人,那雙眼睛長而透着嫵媚,玉肌勝雪,身穿鞠衣,頭梳飛天簪,插戴玳瑁釵,妝容精緻。畫眉所用的已不是寒酸的銅黛,而是西域傳來的的深青色的青雀頭黛,畫着及有氣質的涵煙眉。他看上去已有二十幾歲的模樣,不復以前青葱少女的感覺,像是脱胎換骨變了個人一般,渾身充滿着自信和驕傲,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玳中國古代的繪畫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沒有人能通過抽象的古代畫重新勾勒出這些歷史人物的真實容貌,所以陸子岡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努力想把這幅畫面印在腦海裏。

    人人都知道燕瘦環肥,“燕”指的是漢成帝時的趙飛燕,“環”指的是唐玄宗時的楊貴妃,漢以瘦為美,唐以胖為美,都比較極致誇張的審美觀。幸好唐初時節,還沒有胖美人的概念,武則天看起來確確實實美麗逼人,絕對不遜於電視上見過的人和偶像明星。

    不愧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看她的年紀,現在也就是二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陸子岡記得很清楚,武則天十四歲時便被封為才人,賜名“媚娘”。因為自幼博覽羣書,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擅長書法,所以一直在御書房伺候文墨。這一伺候,便伺候了十三年,職位相當於唐太宗的機要秘書。他日日接觸到的是奏摺和公文,看的讀的是皇帝專享的書籍典章。可以説,唐太宗時武則天的政治啓蒙老師,如果沒有這十二年的沉澱,就沒有後來的女皇武則天。

    可是現在又是什麼個狀況呢?

    陸子岡發現未來的武則天,現在的武才人,正在他幾步遠外的靠牆而立,而他現在的這具身體痠軟無力地靠在椅背裏。和上次一樣,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只能看只能聽。陸子岡也是在視線裏看到了一隻染着蔻丹指甲的玉手,才知道自己已竟然附身到了一名女子身上。

    “嗬——嗬——”被稱為淑蓮的女子,也就是被陸子岡附在身上的女子,從喉嚨裏發出了微弱的掙扎聲,明顯是被人用什麼藥物毒啞了。發不出聲音,也無法站起身逃跑。

    眼見武則天一步步地朝他走來,陸子岡從心底升起寒意,想到之前那個名叫知聰的倒黴蛋,好像也是臨死前幾分鐘被他附身,難道這個淑蓮也是命不久矣了?

    武則天根本不知道這具身體已經換了一個靈魂。她伸出手,温柔地撫摸着淑蓮的臉頰,弧度優美的唇瓣中卻吐出令人膽寒的話語:“這宮中想要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實在是太容易了。我不想莫名其妙的消失,也不想這樣毫無未來地等下去,所以,只好委屈淑蓮你了”

    陸子岡近距離看着武則天,更覺得她美得令人驚心動魄。

    究竟這個淑蓮知道了什麼隱秘的事情?居然能讓武則天不死不休地親手下毒要害死她?

    陸子岡突然想到一事,貞觀二十年時,唐太宗已然病重,國事便交予太子李治處理。而此後太子隔日聽政,早朝之後入侍藥膳。而負責朝廷文書往來的武則天便開始與太子李治接觸,兩人同在太宗身邊侍疾。這兩人年紀相仿,有日日接觸,李治傾慕於武則天的政治見地,武則天想把後半生壓在太子李治身上,這郎有情妾有意,發生點什麼事也不會太奇怪。

    想到這個淑蓮應該是御書房的宮女,偶然間撞破了李治於武則天之間的姦情,惹得武則天先下毒手。

    陸子岡轉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些事情,不由的感嘆起來。《全唐詩》中,收有武則天所寫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樣看朱成碧的恍惚情思,自然不會是寫給已經流連病榻的唐太宗李世民,只能是寫給現在的太子,以後的唐高宗李治的。如此才華,如此手段的女人,如後不可愛,不可怕?她在御書房蟄伏了十二年,才抓住了一線生機,自然不會讓任何人擋住她的面前。

    武則天注視着淑蓮瀕死的雙目,居然在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些許清澈的目光,正一驚想要細看時,淑蓮的眼瞳已經渙散,失去了焦距,很快變得空洞起來。

    應該是她的錯覺吧。

    武則天確定淑蓮已經沒有了呼吸,才鬆了口氣。想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時,又覺得那雙直勾勾盯着她的雙目刺目的很,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合上她的眼瞼。

    陸子岡很興奮,因為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搖籃裏。從依依呀呀的發聲到舉到嘴邊啃咬的小胖手,還有周維的擺設佈置,他確定他這次附身到的是武則天傳説中的那個在襁褓之中就夭折的小女兒身上。

    他發覺他一共附身了三個人,前兩個史書都沒有記載過,但他現在附身的這個主,史書上可是有過明確記載,而且野史上還大書特書過。《舊唐書》和《新唐書》中雖然都沒有記在小公主夭折的事情,但在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中卻明確地指出,武則天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然後嫁禍給王皇后的。

    虎毒尚不食子,母親殺死女兒這件事雖然駭人聽聞,但武則天日後所做的不僅僅如此。兄長、兒子、女婿、外甥女、外甥、孫子她都間接或者直接下令殘殺過。所以在武則天的概念裏,用一個剛出生的女兒,來換取皇后的寶座,應該是相當的划算。

    陸子岡想通了自己的處境,興奮感漸漸地沉澱下來。

    武則天在唐太宗死後,去感業寺做了尼姑,是王皇后為了對抗蕭淑妃而找的一個傀儡。結果沒想到這個看似無害的女子,卻能在後宮掀起滔天大浪,甚至動搖了她的後位。陸子岡甚至能確定,這是王皇后已經來看過小公主了,過不久武則天就會來到這裏,做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

    算起來,武則天應該已經有三十二歲,這樣年紀女子,還能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中得到李治的專寵,説明用的只能是旁人難及的高明手段。陸子岡想着,武則天在這三十多年裏,害死的人恐怕不會太少,但他只附身在了這三個人身上,説明由於那個小型的無字碑石刻,他的靈魂不知道怎麼就重現了古代唐初時期的景象。而每個人只能附身大概五分鐘左右,而這三個人都是武則天親手殺死的,其餘間接死亡的都不在範圍內。

    老闆曾經説過,田黃石在唐朝時期仍沒有掀起收藏熱,從南北朝起便多用於殉葬。難道那座無字碑,承載了被武則天害死的靈魂咒怨,而他適逢其會,只能看到畫面聽到聲音,想看電影一般體會一番嗎?

    儘管這樣的經歷在這世界上恐怕除了他之外沒有人享受過,但陸子岡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雖然他附身的前兩個人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都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可是他仍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去,附身在瀕死之人的身體上,他沒辦法不動於衷。

    尤其,他現在正在一個連翻身坐起來都做不到的小嬰兒身上。這樣脆弱的孩子,武則天怎麼能下的去手呢?

    陸子岡其實是很佩服武則天的,也許是這種崇敬的心理,在很多人的內心深處都有。縱觀中國歷史五千年,武則天是唯一一個登基在位的正統女皇。雖然現有呂后,後有慈禧那種一手遮天的女子,可是那都是為了一己之私惑亂朝政。而武則天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穩定邊疆、發展經濟、打擊世族大閥盛唐的崛起,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勞,若不是她繼承了唐太宗的政治觀念與手段,光憑軟弱的唐高宗,是絕對無法開創這種基業的。哪怕是後來的唐玄宗,也延續了武則天的政績,就算是再苛刻的史學家,也不過是在史書上評價武則天淫亂宮廷,酷吏橫行等等這種無足輕重的罪行。

    可是,為了美好的目光,就可以允許手段的卑劣嗎?

    陸子岡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圍棋的人都知道,棄子是一種很必要的戰術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戰爭中,宮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沒有人想成為棄子。那位知聰。若是沒被武則天是受推下山崖,説不定已成為成功的商人,有着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過着幸福的日子。那個淑蓮,若是不被武則天毒死,説不定已到了年紀,脱離了這座吃人的皇宮的尋着一個好人家嫁掉安心過日子。而他現在附身的這個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長,説不定又會是一個太平公主,或者不遜於她母親的奇女子。

    陸子岡越想越覺得難受,被禁錮在一具陌生身體裏的感覺越發古怪起來,忍不住想要掙脱而出。此時,他已經隱約聽到殿外模模糊糊的説話聲,知道武則天恐怕是已經回來了。

    想要掙扎着離開這裏,陸子岡卻驚異地發現自己附身的小嬰兒正隨着自己的意願,揚着手揮舞着。這和前兩次只能看只能聽不一樣,也許是這具幼小身體內的靈魂還沒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陸子岡所控制。

    可是陸子岡還是無能為力,畢竟這個小嬰兒連翻身都困難,他還能逃到哪裏去?

    只聽見一串環佩清脆的響動,一名雍容華貴的女子出現在陸子岡面前。她身披淺黃銀泥銀泥帔,上有五彩翟紋,身穿硃色羅緣袖邊的深青色闕翟禮服,梳着望仙髻,頭插九玉簪,描着拂煙眉,用的是波斯傳來的螺子黛,已經是這個年代頂級的描眉材料。

    武則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態一些,表情卻很凝重,陸子岡接觸到武則天覆雜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要不要用女兒來換她的前程。

    但是顯然給武則天猶豫的時間並不是太多,陸子岡眼看着那塗着紅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頸伸了過來,那畫面就像刻意放慢動作的恐怖電影,讓他條件反射地驚叫出聲。當然,他一開口,也不過是嬰兒的嗚哇聲,再衝破喉嚨之前,卻被武則天先一步捂住。

    陸子岡頭一次有了正在被謀殺的感覺,雖然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死過兩次了,但前兩次醒過來時都是瀕死狀態,這次卻是實實在在地目擊“自己”被謀殺的現場。

    可是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模糊,陸子岡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則天,想要把這一刻的她印在腦海裏。包括那顆從她眼中滑落的淚滴。

    武則天看着自己眼中的淚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嬰兒已經停止轉動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傷從心底湧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雙眼,失聲痛哭起來。

    “來人啊!快傳御醫!”陸子岡好半晌都沒回過神,那種感覺是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幾乎懷疑現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則天謀殺了。可是當他在睜開眼睛時,視線迷離,好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正低頭吃一張肉餅,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盤子裏。他盯着看了片刻,才發覺附身的這個女子在一邊吃一邊哭。

    抬起頭,陸子岡看到牆邊梳妝枱的銅鏡裏模糊地映出一個影子,這個女孩只有十幾歲,長相很似年輕時候的武則天,尤其那股眉宇間的氣質尤其相像。

    陸子岡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則天的外甥女,賀蘭姑娘。因為唐高宗李治的特別關注,被武則天認為是潛在的後宮威脅,所以在一次宴會中,用一張有毒的肉餅結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顯然,這張肉餅應該是武則天親手遞給她的,所以他現在就附身到了這姑娘身上。

    陸子岡想不着痕跡地在這個隱蔽的房間內找尋武則天的身影,卻毫無所獲。

    難道武則天不在?陸子岡很失望。

    賀蘭姑娘只吃了兩口肉餅,便放了下來,顯然以這位姑娘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沒有活路。武則天已經是當朝的皇后,不光在後宮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可以説她想要誰死,誰就要死,連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最後賀蘭有幾句話,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聽。”賀蘭姑娘低頭抹掉臉上的淚水,淡淡地開口説道。

    “孩子,你説吧。”熟悉的聲音響起,竟是在賀蘭姑娘身後,陸子岡才知武則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並沒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為什麼”賀蘭姑娘的話説到一半,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陸子岡卻忽然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嬰兒的經驗,陸子岡嘗試着接着賀蘭姑娘的話頭開口道:“為什麼殺我?”

    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到中間這段可疑的停頓,對於將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孩子,你是無辜的。要怨,就怨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到你。你可能認為小姨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要得到。雖然本宮已經貴為國母,可是卻全部依附於你姨父,他一句話就可以置本宮於萬劫不復之地。所以本宮只好將你送到西天佛祖那裏,早登極樂。”

    陸子岡沉默了下來,他知道武則天説的不錯,當年王皇后是何等風光,外戚勢力如何龐大,不也被武則天取而代之?陸子岡心驚肉跳地等了片刻,發覺這具身體裏的賀蘭姑娘已經失去了意識,並沒有再説話後,便大着膽子藉着賀蘭姑娘的口,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你所求的,是什麼呢?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親手殺死。”

    武則天察覺到賀蘭姑娘對她的稱呼都省去了,但也沒有多計較什麼。她在賀蘭姑娘的身後,看着這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悵起來。她的那個孩子,如果當年活下來的話,恐怕也有她這麼大了

    “本宮所求的年少的時候,是為了能讓本宮的母親不再受欺負。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是為了能不在這座宮殿裏寂寞地死去。再後來,是想當他的的妻他的後。可是現在,本宮年華已老,他卻正當盛年。古人云:‘妻者,齊也。’本宮可以擁有無上的權力,代替皇上打理後宮,甚至處理朝政。看似風光,可只不過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順眼了,便可以輕易拋去。本宮只能擁有更多的權力,來保證自己的後位牢固。”

    陸子岡能感受到武則天的手撫上了賀蘭姑娘的髮髻,像是緬懷着什麼。他微妙地感覺到,武則天其實在懷念當初自己親手殺死的小嬰兒。還是不一樣的,儘管武則天后來會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但那也是因為後者成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礙。再加之年長的李弘政見與其不合,母子之情越發淡薄,最終武則天已經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對手。

    可是當年在搖籃裏的那個小嬰兒是無辜的,也怪不得武則天對後來出生的太平公主無限寵愛,某種程度上也是懷着對那個小嬰兒贖罪補償的心理。

    “值得嗎?”陸子岡聽見賀蘭姑娘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這是他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

    “沒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宮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本宮不是個好母親。沒有遵從夫綱替夫君納妾,本宮不是個好妻子本宮當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則天撫在髮髻上的手一愣,接着便是一聲長長的慨嘆,在幽深的宮殿裏越發寂寥,“不過,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才能被稱之為孤家寡人。”

    陸子岡大驚,沒想到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有了篡位為皇的念頭。

    武則天收斂心神,眯起了雙目,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這個外甥女一向柔弱,絕對不會問這些彎彎道道的問題,但凡這姑娘有一點主見,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逼她吃下毒餅。這些年間一直繚繞心頭的疑惑讓她越發不安,武則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賀蘭姑娘的肩膀,一使勁地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厲聲問道:“你是誰?”

    聲音卻在看到賀蘭姑娘的面孔時戛然而止,軟倒在她懷裏的少女唇邊溢出黑血,已經赫然故去,只是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眸清澈無比,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則天呆愣了片刻,總是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像誰去詢問,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緩緩地替賀蘭姑娘合上那雙不甘心的眼睛。早就有人説過,歷史是個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裏有着不同的打扮。

    記載歷史的文字中,早就滲透了權力的改造。縱然中國的文字最講究橫平豎直,但歷史卻早就在這看似規整的文字中扭曲變形。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陸子岡依然記得,前幾年他曾經去過一次洛陽奉先寺,那尊盧舍那大佛便是依據着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這尊被譽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沒有了武則天的嫵媚與威嚴,全部化為了莊嚴與慈悲,而今日睜開眼睛時,他竟幾乎與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可這並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時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則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嚴與氣勢。

    她身上再華貴的服飾與禮服,都再也入不了陸子岡的眼,在他的視線中,雖然已經頭髮花白的武則天,卻正是處在她人生的最頂峯。

    陸子岡的大腦瘋狂地轉着,這次他又傳到誰身上了?他本以為這次再睜開眼睛,也許就是倒黴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則天已這般年紀,恐怕是她愛惜羽毛,並沒有親手送自己的大兒子上路。而這些年間,也一直沒有親手殺死過誰。

    這其實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天下間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想要誰死,自然會有無數人響應代勞,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那麼,他現在有附身在哪個倒黴蛋身上呢?

    視線裏除了武則天外,還是沒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宮殿就像是某種吃人怪獸的內部,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跳動的燭火映着武則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陸子岡這是感覺到手中的稠膩觸感,才發覺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個宮殿內瀰漫着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究竟是誰惹得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絞盡腦汁地思考時,陸子岡忽然聽到武則天率先開了口。

    “薛懷義,不要以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經七十二歲,難道還需要有人侍寢嗎?你不過就是個男寵,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大總管大將軍嗎?”武則天的聲音已經蒼老,但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子岡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這個人是誰。薛懷義,也就是武則天登基後的第一個男寵,不過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武則天已經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過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男人當了皇帝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當了皇帝也可以。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懷義顯然會錯意了。

    后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上多加賞賜,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寵,便從官職上體現出來。薛懷義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虧空國庫,火燒天明堂,最終連一直縱容他的武則天都無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於前四次的經歷,陸子岡頭一次,覺得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該死。所以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輕笑了起來。

    武則天雙目鋭利起來,死死盯着他,從薄唇間擠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陸子岡一怔,他沒想到武則天能看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説自己是一個錯亂時空的旅行者?這話説出來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見過你。”武則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當中,“賀蘭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陸子岡低頭看着胸腹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陪這位女皇聊天呢?“更早之前,我也在的。那個嬰兒被你掐死之前,那個淑蓮被你毒死之前那個知聰被你摔死之前”

    武則天的雙手一陣抽搐,她這輩子親手殺的就這麼幾個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內情近日卻被此人一一道來,這讓已經沒有敬畏無所恐懼的她感到無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靈,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來審判朕的嗎?”武則天重新睜開雙目,已經微垂的眼角卻透着一股精芒,“那麼你説,朕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陸子岡苦笑,如果單純能用“好人”,或者“壞人”這樣簡單的詞語來評價一個人就好了。

    “沒有人能審判朕,”武則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陸子岡的身前,居高臨下地垂目而視,“就算是神靈都不可以,就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後,乾陵之前才會立上無字碑嗎?

    是因為,女皇自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有資格為她蓋棺定論嗎?

    陸子岡感覺薛懷義的身體緩緩地向後軟倒,他儘可能睜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後的聲音印在腦海裏。

    他知道,這次之後,恐怕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度眾生的盧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四·

    再次睜開眼,陸子岡失神地看着手中被拼成一體的田黃石無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過神。

    這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但他的靈魂好像還流戀在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願醒來。

    櫃枱旁的茶香依舊,茶杯上甚至還飄蕩着熱氣,在旁人來説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卻已經在女皇的生命中轉了一個來回。

    陸子岡抬起頭,看到櫃枱裏的老闆依舊淺淺地笑着。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麼,但卻從未點透。

    “陸先生,這田黃石無字碑,應是在乾陵地宮內,供奉在武則天牌位上的明器。”老闆捧着茶杯淡淡道,“雖然官方説乾陵從未被盜,但古往今來能人輩出,恐怕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陸子岡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沒有剛剛的神奇遭遇,也許他還會反對老闆的這種説法。

    “既然是明器,那麼放在陸先生手中,恐怕也會遭來禍患。不如將這半截轉讓給我吧,讓無字碑能重新完整。”老闆誠懇地建議道。

    陸子岡猶豫了一下,對於他來説,這無字碑的意義當真不一樣,可是老闆的提議卻讓他無從反駁。兩截無字碑刻合成一體,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很想開口買下老闆手裏的另外半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那肯定是天價,只是實習研究員的他根本承擔不起。

    老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適時從櫃枱裏拿出一個錦盒。“談價錢的話,就太傷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換。”

    陸子岡不為所動地朝錦盒之內看去,卻在這一眼後,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在錦盒之內,靜靜地躺着一柄細長的黑色小刀,刀身還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陸子岡的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語的熟悉感,但他卻發誓這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這種刀。

    “呃這是水果刀?”

    “”

    在啞舍的店門外,有名穿着連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裏的陰影處而立,他肩頭站着一隻巴掌大的赤色小鳥,正用尖喙仔細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啞舍,透過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户,可以模糊的看到兩個人影。

    不久之後,陸子岡推開啞舍的雕花大門走了出來,站在陽光之下深呼吸了許久,才捧着那個錦盒離去。

    穿着連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陰影中跟了上去,動作急促地讓那隻赤色小鳥被甩了出去。

    撲騰了幾下翅膀,赤色小鳥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從連帽衫下飄動出來的幾縷長髮,險象環生地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歪着頭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銀色髮絲,赤色小鳥努力地把這幾縷長髮一點點的塞回連帽衫中,這才滿意地啾啾輕叫了幾聲。

    主人!求誇獎!

    可惜他的主人沒有同往日一樣愛撫它。

    主人從那個有銀光閃閃的大墓裏出來之後,好像就變了好多。赤色小鳥耷拉着腦袋,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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