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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着藥來,我拼盡了力氣打翻了她手中的藥碗,我只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着噩夢。我夢見阿孃,我夢見自己流了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發頂,他對我説:“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覺得筋疲力盡,再不能掙扎。像是一條魚,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揹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説:“阿渡回來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了,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牀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會改了主意。

    我摸着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髮着高燒,可是隻要她在這裏,我能陪着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説什麼,只説:“阿渡回來了,太子妃吃藥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了,真是苦啊,我連壓藥的杏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麼了?”

    永娘卻沒有説話,只是柔聲道:“太子妃頭髮亂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髮中,很舒服。永孃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孃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着頭髮,一邊慢慢地説道:“記得那時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原話還説得不好,夢裏一直哭着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裏的阿孃。”

    我都忘了,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髮挽起來,“一晃三年就過去了。”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着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歲了。”

    我真的忘了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日。宮裏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説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妃出了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只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髮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鬧了。”

    任性胡鬧?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鬧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藉着她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都忘記,跟着仇人,過了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着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怎麼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顧劍為此折損了一半的內力。

    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劃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裏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看着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着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着對人。

    從阿渡那裏,我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來的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了。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人,那麼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着人去潑墨鬧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脱不了干係?

    他到底做了什麼?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麼……阿渡一筆一劃在紙上寫着,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沒有殺她,只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將她救了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麼將我藏在破廟裏,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讓顧劍去挾制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家舊案。誰知我會衝出來自願換做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只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李承鄞現在於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我永遠也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麼事來。三年前他做過的一切那樣可怕,三年後他更加可怕。他設下圈套殺顧劍,是不是想殺人滅口?顧劍明明是他的表親,替他做了那麼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連阿渡都不顧惜,是不是永遠也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覺得心裏徹底地冷了,他到底在做什麼?我第一次覺得,這世上的人心這樣可怕,這東宮這樣的可怕,李承鄞這樣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慄。

    我和阿渡仍舊被半軟禁着,現在我也無所謂了。在這寂寞的東宮裏,只有我和她相依為命。

    月娘來看過我幾次,我對她説:“你一個人在宮裏要小心。”

    帝王的情愛,如何能夠長久。皇帝將她納入宮中,只是藉着她的名頭替陳家翻案,宮裏的美人那樣多,是非只怕比東宮還要多。高貴妃急病而卒,私下裏傳説她是因為失勢,所以吞金自盡。宮裏的事情,東宮裏總是傳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處境很微妙,皇帝雖然表面上對她仍舊寵愛,但是她畢竟出身勾欄,現在朝中新的勢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納了新的妃子。大臣們勸説他冊立一位新皇后,但陛下似乎仍沒拿定主意。

    如果有了皇后,不知道月娘會不會被新皇后忌妒。永娘對我説過前朝蘭妃的事,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后陷害而死的。我實在不想讓月娘落到那樣的下場。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她彈了一首曲子給我聽。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月娘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柔軟的霧,又像是荷葉上滾動的清露,更像是一陣風,吹過了高高的宮牆,吹過了鞦韆架,吹過了碧藍的天,吹過了潔白的雲……那碧藍的天上有小鳥,它一直飛,一直飛,往西飛,飛回到西涼去,雖然西涼沒有這樣美的蓮塘,亦沒有采蓮的美人,可是西涼是我的家。

    我想起從前在鳴玉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多麼快活,無憂無慮,縱情歡歌。

    我嘆息:“不知道下次聽你唱曲,又是何時了。”

    月娘説道:“我再來看你便是了。”

    我沒有説話,我已經決心回西涼去了。

    阿渡的傷好了,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走了。

    李承鄞命裴照選了好些人跟隨在我左右,名義上是為了保護我,其實是看守罷了,那些人看守得十分嚴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闖出去,我想還是不成的。所以只能見機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對宮中來説是個熱鬧的大日子。因為陛下的萬壽節也正巧是這一天,所以從大半個月前,宮中就張燈結綵,佈置苑林,添置新舟。這天的賜宴是在南BbSjoOyOO?Net苑池的瓊山島上,島上有花萼樓與千綠亭,都是近水臨風、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宮去了,我比他稍晚一些。萬壽節陛下照例要賜宴羣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後宮中的宴樂,則是由陛下新冊的賢妃主持的,安排得極是妥當。我從甘露殿後登舟,在船上聽到水邊隱隱傳來的樂聲,那些是被賢妃安排在池畔樹陰下的樂班,奏着絲竹。藉着水音傳來,飄渺如同仙樂。

    正式的宴會是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南苑池中種滿了千葉白蓮,這些蓮花花瓣潔白,千層重疊,就是沒有香氣。賢妃命人在水中放置了荷燈,荷燈之中更置有香餅,以銅板隔置在燭上,待燭光烘焚之後香氣濃烈,遠遠被水風送來,連後宮女眷身上的薰香都要被比下去了。臨水的閣子上是樂部新排的凌波舞,身着碧綠長裙的舞姬彷彿蓮葉仙子一般,凌波而舞。閣中的燈燭映在閣下的水面波光,流光瀲灩,輝映閃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他誇獎賢妃心思靈巧。尤其是荷燈置香,賢妃笑吟吟道:“這哪裏是臣妾想出來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説,蓮花之美,憾於無香。臣妾身邊的女官阿滿,素來靈巧,終於想出法子,命人制出這荷香燈來,能得陛下誇獎,實屬阿滿之幸,臣妾這便命她來謝恩吧。”

    那個叫阿滿的女官,不過十六七歲,姍姍而出,對着陛下婷婷施一禮,待抬起頭來,好多人都似乎吸了口氣似的,這阿滿長得竟然比月娘還要好看。所有人都覺得她清麗無比,好似一朵白蓮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驚到了,怔了一怔,然後命人賞了她一對玉瓶,還有一匣瀋水香。我還以為陛下又會將她封作妃子,誰知陛下突然對李承鄞説道:“鄞兒,你覺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來坐在我的對面,他大約是累了,一直沒怎麼説話。現在聽到皇帝忽然問他,他方才瞧了那阿滿一眼,淡淡地道:“是個美人。”

    陛下道:“你身邊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滿去東宮,我再命掖庭另選人給賢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説道:“兒臣身邊不缺人侍候,謝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動了動,陛下問:“太子妃有什麼話説?”

    我説道:“父皇,殿下臉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滿長得這麼漂亮,他不要我可要了,請求陛下將阿滿賞賜給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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