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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車子平穩地駛動了,她無言地望着窗外,身邊的言少棣也是沉默的,這種寂靜使車內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最後,言少棣問:"要不要咖啡?"

    她點點頭,無言地看着他衝調速溶咖啡,接了熱氣騰騰的咖啡在手,才道了一聲謝。言少棣是不喝咖啡的,他為自己調了一杯果酒。

    咖啡喝完了,車還未出市區。雨夜中的城市更有春寒料峭的意味了。她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頭昏沉沉的,一陣接一陣的倦意捲上來,她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不,不對,她剛剛喝了一杯咖啡,沒理由犯困,而且現在才晚上七點,她困頓地想。只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不能睡,不能睡!她告誡自己。呼吸卻越來越綿長,手足卻越來越無力,眼簾卻越來越沉重。她於不知不覺中闔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她是在簌簌的雨聲中驚醒的,在醒的一剎那,她的思維在時間與空間上都發生了混淆,以為自己是在永平南路的房子裏。因為言少梓睡覺總是不安分,每次醒轉脖子必然被他的臂膀壓着,有些透不過氣來。

    但是,她的意識在逐漸清醒,電閃雷鳴般,她一下子坐起來!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她在哪裏?她慌亂地回想着,自己是在言少棣的車上睡着了,但是……怎麼會在這裏?她駭異地發現,自己的枕畔人居然是言少棣!

    她的腦中嗡的一聲,似乎全部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部。她抓起了自己的衣服,腦中仍然一片混沌。

    她做了什麼?怎麼在這裏。

    不!不是她做了什麼,而是他對她做了什麼。她幾乎要尖叫起來,不!不!不會是這樣!

    她發瘋一樣推醒言少棣,他惺忪地望着她,突然一下子睜大了眼:"洛美?"似乎震驚無比。

    洛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報警的,警察在第一時間內趕到,將她送入醫院,將言少棣帶回警局。

    言氏家族的法律顧問立刻趕赴警局要求保釋,常欣的智囊團同時接獲消息開始緊急運作。

    洛美卻處在一種孤立無援的尷尬中,無休無止的盤問、錄口供。每複述一次,她就覺得自己又被剝開了衣衫,赤裸裸地被示眾。最後她終於崩潰了。

    她尖叫,摔一切可摔的東西,歇斯底里地發作。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靜劑,派人24小時看護她。

    幸好,容海正趕回來了。他走進病房時,就看見洛美被帶子縛在牀上,好像她是個瘋子一樣。他立刻厲聲道:"放開我太太。"

    醫生説:"她的情緒相當不穩定。"

    他冷冷地重複了一遍:"我説放開我太太。"

    大約明白了他是惹不起的,醫生示意護士去鬆開束縛,洛美立刻像個飽受驚嚇的孩子,倉皇地想逃出病房,她赤着腳,驚恐地要衝出去,容海正一個箭步摟住了她:"洛美!"

    她驚惶地拼命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洛美,"他的聲音啞下來,"是我,是我。"

    她終於辨出了他的聲音,她呆呆地怔了好一陣子,接着就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她哭得天昏地暗,自幼失母的孤苦伶仃、成人後艱辛的奮鬥、洛衣與父親的慘死……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似乎都在這一哭中爆發出來。她再也無法忍受,她再也受不了了。

    他輕拍着她的背,喃喃地説:"哭吧,哭吧。"

    她的嗓子已經喑啞了,她哭不出聲了,可是眼淚仍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打濕了他的衣服。

    他輕拍着她,在她耳畔説:"洛美,以後沒有人再敢欺侮你。"他的目光落在空氣中的某一點上,冰冷而危險,"我會把讓你傷心的人一個一個地剔出來。"

    他説到做到。

    他有最好的律師,為了防止言氏家族向司法界施加壓力,他利用複雜的政商網絡,將這件事一直捅到了最高層,確保了法官不敢徇私枉法。

    言氏家族竭力地封鎖媒介,並派人向容海正婉轉表示,若能夠庭外和解,言氏家族將予以不菲的補償。

    容海正不怒反笑:"庭外和解?可以,叫言少棣從仰止大廈頂層跳下來,我就撤訴。"

    這一戰已不可避免了。

    言氏家族明白後,所有的關節都已打點不通了,而嗅覺敏感的新聞界終於覺察了,無孔不入的記者從言氏家族的旁枝側系口中知曉了這一"爆炸性醜聞",並立刻公佈於眾。

    報紙、電視、網絡,剎那蜂擁而至。容海正與言少棣,兩個發着灼灼金光的名字,迅速從財經版轉入社會版,為了拍到官洛美的近照,記者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洛美像只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房中,不敢看電視、報紙上煽動性的報道,更不敢開窗——所有的長鏡頭都守在窗外、門外,她無法面對那一切,她迅速地消瘦下去。

    聆訊會幾乎讓官洛美又一次地崩潰。在法庭上,她楚楚可憐,淚如雨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人總是同情弱者的。公眾與陪審團,還有法官都是人。

    最重要的是,言少棣的司機出庭作證,並毫不猶豫地指證是言少棣命他將車開往南山酒店,而後,他帶了官洛美上樓,讓他將車開走。

    這一下,一錘敲定言少棣的罪名。旋即,酒店服務生——出庭作證。因為言少棣是名人,所以他們印象深刻,異口同聲地指出,那天夜裏是言少棣帶着昏迷不醒的官洛美上去開房的。他們都以為官洛美是喝醉了酒,所以沒有太留心。

    大律師梅芷青枉有舌燦蓮花的本事,也無法力挽狂瀾。

    第一次聆訊結束,梅芷青就對言少棣説:"認罪吧,這樣可以判得輕一些,最多會判十年,如果在獄中表現良好,四五年也就出獄了。甚至,在入獄一兩年後,我就可以想辦法讓你保外就醫。"

    言少棣默然不語,他長於算計,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利弊。他説:"我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栽在那個女人手裏,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梅芷青搖搖頭:"你説的那些話,老實説,我都不信,何況法官?你説你並沒有在咖啡中下迷藥,你説你喝的酒中有興奮劑,那麼是官洛美陷害你了?試問,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相當有地位、有名譽的太太,會為了你口中的-復仇-,而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和名譽來陷害你?再説了,如果真的是她,她整個下午都和你在一起開會,連晚餐都是同你們一起吃的,她有機會對你車上的咖啡和酒動手腳?就算她僱有幫兇,那證據呢?那個幫兇還得有辦法打開你那部奔馳車的車門,據我所知,你的車裝有最新式、最完善的防盜系統。何況,她怎麼知道你一定會倒咖啡給她,而你自己又會喝酒?一切都不符合邏輯,法官怎麼可能相信?"

    言少棣冷冷地道:"所以,她成功了,我乖乖地鑽入了圈套。"

    梅芷青嘆息:"第二次聆訊在三天後,只希望這三天裏能有什麼轉機了。"

    言少棣説:"從阿德身上着手,只有他有我的車鑰匙。"

    阿德是言少棣的司機,十分的敦厚老實。梅芷青在案發後早就找他談過了,他只説那天因為言少棣一天都在公司沒有外出,所以車子一直泊在仰止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裏,他也一天都在仰止大廈的保全室裏和保全人員喝茶聊天,咖啡和酒是車上常備的,都已開封喝過一小半了。

    梅芷青還專門去過保全室,十幾個人都證實阿德的話不假,那一天他的確在保全室呆了一天,連中午吃飯也是叫的便當。當時阿德還一直在玩弄着車鑰匙,因為車鑰匙上有個令人注目的奔馳標誌,所以眾人都記得很清楚。

    梅芷青再一次去找阿德時,阿德卻已經失蹤了。

    她精神一振,知道有了希望,但是很快的,這希望的火苗就熄滅了。警方在山溪中發現一具無名屍體,相信是因為失足溺死,死者身份很快被證實是阿德。

    她去見言少棣,告訴他:"你的仇家非同小可,他們不惜殺人滅口。"

    言少棣緩緩地道:"他真是厲害,我服了他。"

    梅芷青茫然,不知"他"指的是誰。但言少棣説:"梅律師,麻煩你告訴法官,我願意認罪,只請求他輕判。"

    梅芷青也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所以第二次聆訊一開始,她就向法官陳述了言少棣的認罪,並請求輕判。

    那一瞬間,法庭像炸了鍋一樣。旁聽的大部分是記者,剎那間鎂光燈閃得幾乎令人睜不開眼。在那種刺目的光亮中,言少棣望向了官洛美,他的目光令她感到微微意外。

    因為,那目光是複雜的,憐憫中帶着一種輕蔑,彷彿她做了什麼傻事一樣。她沒有深想,法官已接受了他的認罪,旋即宣佈退庭。

    容海正走上來,護着她往外走,外頭有更多的記者圍追堵截,但他早有準備,車子是事先預備好的,他倆一出來就上了車。不等那些記者圍上來,車就如離弦之箭一樣駛離了。

    洛美將頭靠在他肩上,整個人都是消沉無力的。一切都結束了,可是這些日子給她烙下的恥辱,卻是她永世不能忘的。她不明白上蒼為什麼對她特別苛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她致命的打擊。她累極了,只想逃走,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

    一隻温暖的手悄悄握住她的手,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洛美,我們回家去住一段日子,回千島湖的家,好嗎?"

    千島湖的家?

    她迷惘了。家,這個詞對於她來説早就可望而不可及了。可是,他的手、他的聲音都堅定有力:"我們回家去。"

    回家,温暖的詞,如同他的手心一樣。於是,她被蠱惑了,順從地點了點頭。然後,她就已經搭乘最新式的灣流噴氣飛機開始漫長的飛行。她已經沒有力氣詫異他擁有這世上最豪華的私人飛機,因為穿越大洋與陸地,穿越半個地球,旅程如此遙遠而漫長,而空中小姐在她的身邊來來去去,體貼地為她預備食物、飲料,為她送上毛毯和軟枕。

    "不想睡一覺嗎?"他問她。她正睜着一雙大大的、黯淡無神的眼睛望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浮雲。

    她搖了搖頭,心裏卻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每次自己受到重重的傷害、最脆弱的時候,帶着她逃開的都是他?為什麼自己面對他的總是最無助的一面。

    無助,是的。她無助得就像那孔圓圓的舷窗外的雲朵,只要一陣輕輕的風吹過,就可以使她粉身碎骨,變成看不見的微塵和水汽。可是,他的手臂正温柔地挽着她,給她温暖以及安全的感覺,彷彿是一個避風港。她厭倦了堅強,厭倦了天塌下來要自己扛。有個人可以依靠,她就依靠吧。不管能夠讓她安全多久,但畢竟他現在就在身邊。

    她又嘆了口氣,將頭靠在他肩上,過了一會兒,終於睡去了。

    這一覺並不安穩,她時醒時睡,而飛機一直向西。

    長時間的飛行令她疲倦,還有時差。他們在紐約降落,辦理入境手續,然後繼續飛行,最後終於降低了飛行高度,洛美只覺眼前一亮,無邊無際的水面已鋪呈在了她的視野中。水面上都是星羅棋佈的綠——

    千島湖,這就是美國富豪們視為天堂的千島湖。在這個湖與島的天地裏,有無數築有豪宅的私人島嶼,那是用金錢堆砌出的世外桃源。

    "我們快到家了。"容海正指着視線中那個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的島嶼。洛美低頭看着底下那個渾圓如翡翠巨盤的島嶼,它嵌在蔚藍的湖中央,美得幾乎如同虛幻,越來越近,越來越逼真。筆直的跑道出現在視野中,彷彿一支長梭,一直橫過整個島嶼,探入湖水中,而飛機越來越低,水面越來越近,令她隱約生出一種擔憂,擔心飛機會不會一頭扎進湖中,但終於覺察到一頓,是起落架的滑輪落在了跑道,平安着陸。

    滑行結束了,艙門打開了,容海正挽着她的手下舷梯,他在她的耳畔輕聲説:"歡迎回家,容太太。"

    而不遠處有四五個人奔了出來,還有兩隻牧羊犬興奮地狂吠着衝上來。

    她的眼睛濕潤了,順從地跟隨他上了電瓶車,車子無聲駛動,她喜歡這樣的車,彷彿只是要去風景秀麗的高爾夫球場打一場球,而這個島嶼亦彷彿是綠色的世外桃源。

    當高大的樹木中露出掩映着的屋頂,她仍舊有一些怔忪。家,這是家嗎?電瓶車轉過車道,隔着大片起伏的碧綠坡地,終於正面看到建築的全貌,美國舊南方殖民地風格,白色大理石的愛奧尼式柱子,華美的長窗裏垂着落地的抽紗窗簾,整座府邸在春日明媚陽光下如同一座雄偉的宮殿,一切如此不真實,一剎那她有一種置身電影《亂世佳人》的錯覺。

    容海正向她微笑,語帶調侃:"你要原諒我,這是我買下的第一幢房子,那時我品味不高,典型的暴發户。"

    她的唇角逸出一個淺笑。這一切都是容海正的,而自己只是他的拍檔,不,在這裏也許她甘願做一個他的依附品、他的擁有品,只要他肯讓她藏在這裏,不去想一切不堪的過去。

    他牽着她的手,引她步入他的宮殿。

    飛行已令她精疲力竭,他也沒有讓她去留心客廳裏那些富麗堂皇的東西。他引她上樓,進主卧室,推開浴室的門,讓她舒服地洗了一個澡,穿上了乾淨的、嶄新的睡衣。還有一張看起來絕對舒適的大牀在等着她。她彷彿已失去思維的能力,倒在了一堆鬆軟的枕頭中,她覺到了他替她蓋上了被子。"謝謝。"她含糊地咕噥着,安穩地進入了夢鄉。

    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是容海正輕輕將她搖醒的:"洛美,起牀了,不要睡了,再睡會頭疼的。"她半眯着眼睛,一個穿着圍裙制服的金髮姑娘正伸手拉開窗簾,春天淡淡的陽光照了進來,令人覺得和煦温暖。容海正的口氣帶着一種縱容的溺愛:"別睡了,你如果不下去嚐嚐安娜做的早點的話,她會傷心的。"

    "哦。"她將頭埋入他懷中,他穿着套頭的休閒毛衣,看起來也如春日的陽光一樣,令她覺得安逸。"海正。"她第一次不連姓氏地叫他的名字,"我們在哪裏?"

    "我們在家裏。"他揉揉她的短髮,"快起牀吧,吃了早飯我帶你去遊湖。"

    "有船嗎?"她仰起臉,一臉的期待。

    "有一條大船。"他誇張地説,"很大很大的那種。"語氣寵溺,彷彿是哄着小孩子。

    洛美一笑,起牀換衣服,因為冷,也換上套頭的毛衣,寬寬鬆鬆很休閒的樣式,配上騎裝樣式的褲子與淺靴,令他喜歡:"英姿颯爽,有騎士的架子,幾時有空教你騎馬。"

    "真的嗎?"自從來到這個島上後,她拋下了一切心機,放縱自己蟄伏在他的羽翼下,很多話、很多事都彷彿不經過大腦。

    "當然。"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再過兩個月,我們去聖·讓卡普費拉過夏天,我教你在海灘上騎馬。"

    湖上風很大,吹得她頭髮全亂了。他教她怎樣掌舵;怎樣超速疾駛,在湖面上劈出一道驚心動魄的浪花;怎樣轉急彎,使船身幾乎側翻,卻又安然無恙。這種新鮮刺激的玩法令她尖叫、大笑,並喜愛。

    到中午時,太陽最暖和的時候,他們坐在甲板上吃小點心,她學着自己磨咖啡,竟然十分成功。而釣竿就豎在甲板上列成一排,這一水域的魚類十分豐富,連從未拿過釣竿的洛美,也釣上了三四條魚,這令她欣喜不已。容海正説:"今天晚上我們可以吃你釣的魚了。"

    黃昏時分,他們終於將船駛回去吃晚餐,洛美自告奮勇,將船徐徐駛進碼頭,容海正幫她扶舵,穩穩停靠在棧橋旁,早有人跳上船來解繩繫纜,拋錨後,容海正牽她走下棧橋,她已在嚷餓了。

    吃了一餐地地道道的法式大餐,她沒有數一共多少道菜,因為只顧着吃,而容海正用的大廚,手藝無可挑剔。

    因為吃得早,用完餐後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洛美的心情也好得出奇,用過餐後水果,兩人就去散步。一邊走,容海正一邊向她介紹周遭的一切。野向日葵還開得熱熱鬧鬧,映着斜陽的餘暉金光燦燦,卵石的小徑夾在花草的中央,纖細得可愛。順着小徑慢慢走就到了花房,全玻璃的頂與牆毫不含糊地反射着陽光,耀眼得很。

    一走進去,四處全是玫瑰:紅的、白的、黃的,還有珍貴的藍色、紫色,空氣中都是馥郁的甜香,她驚喜萬分。和音、路易十四、千鳥、焰……她喘不過氣來,還有好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品種。

    她沉醉在了玫瑰的海洋中。

    "洛美。"他温柔地從身後環抱她,"我沒有辦法給你雲山的花海,可是我可以送給你這裏全部的玫瑰。"

    她真的要醉去了,為家、為這玫瑰、為了這島上的一切驚喜……

    是誰説過快樂的日子是最容易稍縱即逝的?她放棄了一切的自主與思維,順從地依附於他,在他的島上、在他們的家中,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原來,一個人還可以活得這麼簡單,不思考任何問題,沒有任何煩惱。早上起牀,出湖、釣魚,或者在花房裏剪枝插花;下午跟安娜學着烤點心、做麪包;晚上吃燭光大餐,在月光下與容海正在露台上共舞,身後就是銀波粼粼的湖面,天地間只有月華如水。浪漫、單純,一如童話裏公主的生活。

    在巴黎,他也曾引她玩,可是那是一種不同的境界,那時他處心積慮地幫助她,讓她從陰暗中走出來,現在,他寵她、溺愛她、答應她的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縱容她去享受一切生活的樂趣,讓她去快樂地遊戲。

    遊戲是她不曾享受過的。從小,太多的責任令她的心智早早成熟,不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天真,她揹負了太多,以至於忘了怎樣去享受寵愛,怎樣去享受生活。

    所以,他教她,任由她為所欲為,用無數的金錢以及細緻入微的體貼讓她忘掉過去,忘掉那個沉重的洛美,脱胎換骨。

    他成功了。她拋掉了一切,她學會了無憂無慮地璨然而笑,學會了撒嬌,學會了將一切麻煩留給他去收拾,她學會了被人寵愛、被人呵護。

    當夏季即將來臨的時候,他遵守諾言,帶她去了法國,然後換了直升機飛往蔚藍海岸邊。

    夏季是最美麗的季節,尤其是在聖·讓卡普費拉。正是一年中的黃金季節,蔚藍海岸的度假勝地,陽光明媚,山青海藍,海水清澈得幾乎能看見海底的礁石。海面上星星點點,全是私人遊艇;而沙灘上躺滿了曬日光浴的人,連空氣裏都似有橄欖油與烈日的芬芳。

    直升機繼續飛行,海岸漸漸清晰,沙灘上的人也漸漸少了,這一片都是別墅區,大片大片的沙灘都是私人海灘。

    終於降落在一片山崖的頂端,容海正抱她下了飛機,直升機的旋風吹得她用手按着大大的草帽,仰面望去,天空瓦藍,雲薄得幾乎如同沒有,撲面而來是海的腥鹹,還有植物鬱郁的香氣,濃烈而熾熱。大海無邊無際,藍中透碧的水面如同碩大無比的綢子,翻起層層褶皺,那褶皺上簇着一道道白邊——是雪白的浪花,終於撲到岸邊,拍在峭立的巖壁上,粉身碎骨。而她的身後,是巍峨宏麗的建築,彷彿一座城堡般屹立在山崖上,一切都美好得如此不真實,如同一幅色彩絢爛的油畫。

    天氣漸漸黑透了,而寬闊的露台上,只聽得到海浪聲聲。

    深葡萄紫色的天空上佈滿繁星,彷彿果凍上撒下銀色的砂糖,低得粒粒觸手可及,她覺得這裏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因為太美好太虛幻。露台上有華麗的躺椅與圓幾,容海正正親自打開香檳。

    "要不要我幫忙?"洛美換了件麻紗長裙,走出來問他。

    "你別給我添亂就行。"

    "真是童話一般。"洛美望着夜色下靜謐如藍寶石般的大海,眼中似乎也倒映了海光星波,流轉生輝,"聖·讓卡普費拉的一座城堡,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你沒有的嗎?"

    他低頭點亮燭光,燭台的火光被海風吹得搖曳,映得他的眼睛曖昧不明:"我沒有的東西太多了。"

    她懶洋洋地坐到了舒適的法式躺椅中,問他:"你沒有什麼?"

    他不説話了,於是她問:"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很忙。"他説。他的確很忙,要給開酒,要斟酒,還要應付躺椅上那個大美人的媚眼誘惑。

    "那也不能不理人家呀。"洛美一臉的無辜,將下巴擱在雙肘上,眼睛從下往上看着他。

    看得他喃喃道:"你再這樣看着我,我保證你今晚要餓肚子。"

    她仰起臉來,正巧有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金色的尾巴彷彿一道光,猝然間已經消失,她不由得"啊"了一聲:"流星!"

    他也仰起臉來。她將披肩上的流蘇打了一個結,喃喃説了句話。

    他問她:"你説什麼?"

    她微笑:"許願。"

    這樣孩子氣,令他不由得也笑了:"那你許了什麼願?"

    她想了一想:"不能告訴你。"

    他笑着問:"為什麼?"

    "説出來就不靈了。"

    他彷彿是漫不經心:"是跟我有關係的嗎?"

    她怔了一下,並沒有回答。他似乎有點意外,轉過臉去呷了一口香檳,露台外是無窮無盡的海,波瀾壯闊,而滿天碎星燦麗,如同一切電影裏最美麗的佈景。他終於傾過身子,深深吻她,他的唇間有香檳甘甜的氣息,如能醉人。

    夜深時分,只能聽見窗外海浪滾滾如雷,似乎屋外的整個世界都只剩了風浪。

    她悄悄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好像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樣,真好。"

    他的眼波是温柔的,聲音也是:"等到俗事了卻,我們來這裏藏起來過一輩子,好嗎?"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也許他只是隨口這樣一説,洛美卻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她順從地、認真地説:"好。"

    這裏的一切都單純得如同童話,在蔚藍海畔,只有無憂無慮的生活。但當洛美看到馬廄裏那兩匹純血馬時,還是忍不住問:"容海正,你到底有多少錢?"

    他有意想了一想,才説:"這個問題要問我的律師和理財顧問。"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逍遙,騎着馬徜徉在私家海灘上,巨大的落日將淡淡的斜暉灑在他們身上,一層層的海浪捲上來,沒過馬蹄,踏破千堆雪。她喜歡疾馳在浪花邊的沙灘上,海灘上的沙礫被踏得四處飛濺,而她朗聲大笑,將笑聲都撒在風裏。

    她被曬黑了,可是也健康了,抱她上馬的時候,容海正説:"容太太,你終於有點分量了。"

    她回眸:"你嫌我胖嗎?"

    "不。"他低下頭,只是親吻她,"你現在的樣子最美。"

    他現在常常親吻她,在黃昏的海灘、在星光的夜幕下;而她呢,不可否認,喜歡這種親暱。

    這天天氣很好,鮮紅的太陽迫不及待地從山凹處跳了出來,容海正於是到屋後的海邊礁石上去釣魚了,臨走前還誇下海口:"等着吃新鮮肥美的活魚吧。"

    她繫上了圍裙,準備烤一些小點心給他送去,一邊揉着面,一邊聽着無線電廣播。她在美國跟着安娜學了幾招好手藝,精緻的小蛋糕坯自她手下誕生,廣播中傳出一條條新聞。

    她其實也不太注意外界的一切,她安逸得太久,被保護得太周到,根本就忘卻了外頭的驚濤駭浪,那幾乎是另一個世界了。

    第五個小蛋糕坯成形,她伸手拿起第六塊麪糰,就在這時,廣播中的一句話不經意地溜入耳中:"繼昨天的狂跌以來,今天開盤後,道瓊斯指數繼續瘋狂下挫……"

    股市怎麼了,美國經濟滯退嗎?

    她將蛋糕放進烤箱,隱隱地擔心起來,容海正天天陪着他,不知道他的公司會怎麼樣……

    她遲疑地想着,倒了咖啡豆進研磨機,過了不一會兒,咖啡與蛋糕的濃香就飄揚在了空氣中。廚房的後門咚的一聲被推開了,一股清涼的風隨着門的打開撲了進來。

    "好香!"容海正放下釣竿和魚桶,深深地吸了口氣,笑着説,"海里的魚都不給我面子,我就先回來吃點心了。"

    洛美將新鮮出爐的第一批蛋糕放入盤中,遞給他叉子,看他大口大口地吃蛋糕,臉上不由含了一絲微微的笑意,恬靜幸福,似乎都在一剎那降臨。

    收音機中仍在繼續播報新聞:"著名的BSP公司已對大盤作出了預測……"

    洛美又替他往碟中添入一塊蛋糕,問:"你需要回紐約嗎?"

    "回紐約?"他不慌不忙地反問,"回去做什麼?"

    她説:"股市情況不好啊。"

    他叉起最後一口蛋糕:"我又不是股神,沒工夫拯救萬民於水火,我現在只想吃我親愛的老婆烤的蛋糕。"

    洛美笑得靜靜的。

    老婆,親愛的老婆……明明這麼肉麻的稱呼,偏偏還怪窩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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