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拉開窗簾,讓晨光灑進房間裏。
温柔的晨光投映在她臉上,她伸懶腰,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終於睜開眼睛。
「早安,霓霓。」
他的笑容如此純淨,讓她立刻回想到昨晚他説的那個字。
reset……他按了她的鼻尖一下,説「reset」!
這代表他想讓時光倒流,一起回到彼此無恨的童年?
「現在叫你『大哥哥』好像有點-心。」她有點忐忑不安地試探,想更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是「那個意思」。
「不要拘泥於小節,重點是我們得了『選擇性失憶症』。」
她鬆了口氣,跟著起牀。他真的是「那個意思」!
她開玩笑地問:「你有去借國小學生的制服嗎?」
「我們今天是披著成熟的外表,但有顆幼稚的心,我心智年齡十歲,你六歲。」
「這樣啊……」她笑彎了腰。「我本來想,我們很久沒做『愛做的事』,那今天也不適合羅?」
「等等。」他的眸底劃過一線亮光。「這個可以做。」
她故意搖了搖頭。「不行,霓霓是乖小孩,不可以做『壞事』。」
「跟『大哥哥』就可以,我們以前也玩過辦家家酒,你是媽媽,我是爸爸,今晚我們還是會有火熱的一夜。」他把她推進浴室裏。「快點去刷牙洗臉,我們出去玩。」
「公司怎麼辦?」她邊擠牙膏邊問,看到鏡中的自己,滿是笑意。
「十歲的男生跟六歲的女生,能管什麼公司不公司?蹺班!」他果決的下令。
這一天,他們瘋瘋癲癲,像全天下所有沐浴在愛河的情侶一樣,總是咯咯傻笑。跑去拍大頭貼,一拍十幾款;跑去看電影,搶爆米花吃;同喝一杯飲料,分食一盤冰淇淋;當她在路邊挑小銀飾時,他幫忙出主意;當他對路邊辣妹評頭論足時,她用力扳過他的臉,讓他知道她在生氣。
沒有負擔的相處是那麼開心,唐貴霓發現自己總是在笑,而他也是。
她有一種感覺,這種發自內心的快樂並不是假裝得來的,要不是有十足的默契,他們不可能同時大笑,或者同時親吻對方。
看著段耀凌毫無隱瞞的明亮眼眸,她甚至覺得,她可以看穿他的靈魂,他根本不是雙面人,也沒對她大玩特玩「糖果與鞭子」的遊戲。
一天下來,她決定再賭上自己的心一次。
「我想,我應該相信,開幕當天的那份『厚禮』不是你送的。」坐在他的車上,她靜靜地説。
他鬆了一口氣。
事實上,他的確沒有做出傷害她的事,她信或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沒有做。但她選擇相信他,無條件相信,還是讓他很高興。
「但是我不明白,那字條上的筆跡明明是你的。」
他沉默了一下,決定他可以為自己小小辯駁一番。
「筆跡是可以仿的。」
她嘆了一口氣。「你活在這麼可怕的世界裏嗎?」
是的,他就活在這麼可怕的世界中,他與母親想盡辦法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但他該怎麼跟她解釋這麼複雜的關係呢?如果他解釋了,算不算是背叛母親的信任?如果他不解釋,是不是陷她於危險?
「等等,你的眉毛有點不對。」唐貴霓強迫他把車停在路邊,用力將他眉間的縐褶平。「你在煩惱什麼?那個表情不適合reset的一天。」
他笑了笑,決定明天再去考慮。
唐貴霓沉默一下,突然從包包裏拿出一張名片。
「前幾天段叔叔來找過我,他給了我這個地址。」見他眉峯又要聚起,她忍不住喝了一聲。「嘿!我從小就認識段叔叔了喔!他不在仇恨範圍內。」
「嗯。」他雖不甘願,卻又不得不低頭地應了一聲。
「既然今天是沒有仇恨的一天,我希望跟你一起去見見對我來説,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她輕聲説:「我媽媽。」
她把名片交給他,讓他驅車前往。
如果是剛回國的時候,她絕對不會讓他知道母親的骨灰安什麼地方,怕他去向段夫人通風報信。
但是現在,她有一種感覺,媽媽是他們之間最重要的回憶之一,如果沒有媽媽,十歲的大哥哥與六歲的霓霓不可能被兜在一起。
她相信,母親的温柔絕不可能從他的記憶中消失。除了虛張聲勢外,他從來不曾真正傷害過她,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抹黑他心裏珍稀的美好記憶?
「媽媽的骨灰當年被我帶到國外,在我回國後,才交給段叔叔。」她解釋。
「你們在傳躲避球嗎?」他故意開玩笑地説。
「有點像。總之,段叔叔幫媽媽找了一個地方,叫『滄海觀』,那裏隱密性高,全天候開放,每位往生者都有一個獨立的房間,親人可以不受干擾地憑弔,我希望你能見見她。」她頓了頓。「尤其在我回國後,第一次去看她,與你同行,更有意義。」
她要鄭重的向媽媽介紹,她的丈夫,媽媽的女婿。
「好。」等他見了唐阿姨,一定要向她道歉,他不該在跟她見最後一面的時候,惡言相向。
他沉默地將休旅車開往名片上的地址。
當他們到達「滄海觀」,只見管理員一個昏倒在地上,一個額頭流著血,正呻吟著從地上爬起來。
「怎麼回事?」
「有個瘋女人突然衝進來攻擊我們。」
段耀凌悚然一驚。「她坐輪椅?」
「不,她走得夠好了,你看她拿球棒把我同事跟我打成這樣!」
「不可能是我母親,她下半身不遂。」段耀凌看著她,立刻解釋。
唐貴霓忽然想到,她在經歷被人蓄意下手的假車禍後,也曾聽到馬兆衞吩咐手下,將她的車內灑下大量血跡,再偽造一份假病例,讓「老妖婆」誤以為她傷重。
如果他指的「老妖婆」就是段夫人,那她何嘗不會同出此招?
她心裏有非常非常不祥的預感!
「該死的,難道你從來沒想過,那有可能是假的嗎?」她尖叫,衝到電梯前,猛拍按鈕。
每一台電梯都停在七樓,怎麼樣也下不來。
「她去哪一層樓?她説她要悼念誰?」
「七樓,七一六,我看看是……」管理員一邊捂著流血的額頭,一邊按電腦查詢。
「我的天!那是段叔叔為媽媽安排的靈位啊!」她慌亂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幫忙想出解決之道。「樓梯在哪裏?」
「走道盡頭右轉,那裏有安全門,上去就是了。」
唐貴霓搶先跑去,段耀凌邊追過去邊下令。
「先報警,一定要報警,然後把聯絡人找來!」
他們一路往上街,段耀凌的腳程飛快。
「霓霓,我不希望你以為……以為這是我跟母親合謀……」他邊上樓邊解釋。
今天過得太美好,美好得不像真的,他也想要每天都reset一次,沒有仇恨的生活是如此愜意。但誰知太夢幻的時光後,接連著就是最糟糕的夢魘。
如果夢魘成真,這將是霓霓「第二次」從天堂摔進地獄的經歷。
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他無法形容內心的恐懼,他怕霓霓不再相信他。
唐貴霓看出他眼中的惶亂。
「不,這一次我不會那麼以為。快點上去,媽媽很危險!」
她的體力明顯地不如段耀凌,腳程慢了一大截。因此,當段耀凌爬上七樓,就看到每座電梯的門都被雜物卡著,電梯門開開闔闔,根本無法正常運作。
「我的天!」他一一踢開雜物,讓電梯下樓,方便等會兒警方或父親上樓。
然後,他聽到一陣乒乒乓乓敲打的聲音,像是球棒重擊易碎品的聲響,接著是再熟悉不過的狂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母親!」他衝到那間透出亮光的房間。
「唐雙宜,你再逃啊!再逃啊!逃了十幾年,還不是被我抓個正著!哈哈哈哈,我砸爛你這賤女人的骨灰罈,你憑什麼搶走我丈夫,讓他為你立愛妻牌位?呸呸呸!」
段耀凌衝進那個房間:心臟幾乎倏地停止。
眼前,一片凌亂。
放著骨灰罈與牌位的個別小房間,一片灰白粉霧,骨灰罈被打得粉碎,供在一旁的鮮花被那個號稱「半身不遂」的女人踩在腳底,一對白玉花瓶亦成碎片,牌位也被她踩在腳底下。
朱敏華揮棒恣意破壞情敵最終的棲身之所,她眼神狂亂,忘了她還活著,忘了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擁有一整個世界,她可以過自己的生活。
但她卻執意去找死去多年的唐雙宜的麻煩。
她捶著大理石牆,捶著供奉的佛具法器,撕掉段重皓寫給唐雙宜的每一封信,破紙、白灰、碎片,場面慘不忍睹。
「母親!」段耀凌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
「耀凌,你也來了,你也是跟我一樣,跟蹤你爸爸才發現這裏的嗎?快,幫我砸,砸爛每一塊地磚,然後我們一起把這裏燒了!」
「天哪,你做了什麼?」唐貴霓好不容易跑上七樓,氣喘吁吁地問。
看到眼前的一切,她心碎了,又急又怒,還有好多不甘心。
「你怎麼可以這樣侮辱我媽媽?」她激烈的顫抖著,淚水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簌簌地落下。「她生前,你不放過她,死後你還要糟蹋她?」
一串警鳴聲由遠而近飛奔過來。
朱敏華握著球棒,停止破壞的行動,輪流看著段耀凌與唐貴霓,最後狂亂的眼神停在他身上。
「噢!我懂了,你不是來當我的助手,你是個背叛者,你跟她是一路的。」
她説著,一棒朝唐貴霓頭上落下來。
段耀凌揉身而上,在被打中之際,用雙手抓住球棒。
朱敏華的精神正異常地亢奮著,力量奇大無比,他先是拿命去擋,然後從她手中搶走球棒,遠遠地丟出去。
「你這賤胚,你居然敢反抗我,你居然敢!」
「貴霓、耀凌?!」
兩個員警在樓下處理傷患,呼叫更多的警力與救護車,段重皓先行上樓來了。
他跑到七一六室,一眼望去,也呆住了。
「雙宜、雙宜……」他幾乎跪倒在地,多虧追上來的杜管家扶住了他。
他親手捏陶拉胚,象徵他要用雙手,一生一世保護心愛之人的骨灰罈碎了一地,愛人的骨灰四散,諷刺他根本無力守住最後的承諾。
「哈哈,我大功告成,你們全員到齊。」朱敏華看到丈夫痛苦的神色,得意地狂笑出聲。「後悔了吧?這就是你們背叛我的下場。」
「你太過分了!雙宜已經死了,你何必連她的骨灰都糟蹋?」段重皓怒問。
「問你啊!這個問題不是由你來回答最恰當嗎?」朱敏華抑不住地狂笑。
「你已經如願進了段家的門,成了我的妻子……」
「但她卻卑鄙地佔據你的心,讓你是生是死都想跟她在一起!」朱敏華指著另一個空下來的骨灰罈位置,那是段重皓留給他自己的。「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她毫無預警地朝唐貴霓抓去,長長的指甲成了最尖利的武器。
段耀凌連忙轉身用背部護住她,朱敏華抓爛了他的襯衫,在他的背上留下鮮紅的指甲痕。
「不要!」唐貴霓大喊著,感覺到段耀凌因疼痛而緊縮。「不要再傷害他了!」她心疼極了,知道這麼多年來,他所承受的都是這樣的待遇,她痛苦不已。
「讓開,賤胚!」朱敏華尖叫。「她媽媽奪我所愛,現在她連你都迷了去,我要修理修理她!」
「胡説八道!被奪人所愛的人是我媽媽,不是你!從頭到尾,你都是個卑鄙的説謊者、掠奪者、加害者,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朱敏華傷害了所有她愛的人,她再也不要替媽媽保守任何秘密,再也不要!
「媽媽根本沒有橫刀奪愛,更不是你婚姻中的第三者,早在段叔叔跟你結婚以前,他們就是一對,是段叔叔的家人嫌媽媽家窮,才不允許他們在一起。」
段重皓接著説:「而你跟我的父母串謀,將我灌醉後,讓我糊里糊塗的跟你發生關係,硬逼我負責,要我娶了你。」
「是啊!我是用了手段,那又怎麼樣?那是因為我愛你啊!我從小就愛著你,但你眼裏卻只有那個窮酸女人,她有什麼好?她窮、她家世差、她連我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我不懂你到底愛她什麼?」
「我愛她温柔,愛她有度量,愛她超凡脱俗,不像你處處工於心計。」
「哈,你以為她就像你所看到的那麼單純嗎?她如果單純,怎麼會勾引到你這個錢多多的大少爺?」
「不許你再詆譭她!早在我娶你的時候,你就該放過她,我跟雙宜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對不起婚姻的事。」
「怎麼沒有?她故意不嫁,保持單身,讓你想死了跟我離婚不是嗎?」
「媽媽沒嫁,是沒有遇到中意的人,她不是想跟段叔叔藕斷絲連。」唐貴霓紅著眼,忍不住反駁。「在耀凌被送到媽媽身邊來之前,他們根本沒有聯絡。」
「不管我多愛雙宜,我娶了你,我就徹底遵守婚姻的誓言。」
朱敏華不屑地嗤笑。「你沒碰她,也沒碰我,那你豈不是性無能?」
段重皓紅著臉,極力按捺著怒氣。
「如果我早知道你這麼過分,我根本不會遵守婚姻的諾言。」
「少來了,如果你沒碰過唐雙宜,那這個小賤貨是怎麼來的?」她指著唐貴霓。
唐貴霓感覺到段耀凌全身一僵。
他原本只是靜靜站在一旁,護著她,聽著過往相信的一切一一被推翻,長年的受害者變成了狠毒的加害者,第三者原來是最無辜的女人。
他感覺自己的過去正在崩塌之中,母親、父親、霓霓的對話,讓他的世界裂出了大縫,構築世界的磚塊一塊一塊地往下掉,然後破裂。
可是沒有人發現他的異狀,連唐貴霓也沒有發現。每個人的感覺都太混亂,甚至無法去推想、體會別人的感覺。
「貴霓是唐雙宜收養的孩子。」
「哼!我會相信才怪,我今天非撕爛她不可!」她推開段重皓,想要一把揪住唐貴霓的頭髮。
「我不准你傷害她一分一毫。」段耀凌霍然回神,鐵了心要跟母親反抗到底。
朱敏華瘋了似的對他又捶又踹又踢又抓,就連杜管家與段重皓都抓她不住。
「你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竟敢為了這個小賤貨反抗我,也不想想是誰把你從貧民窟的育幼院裏抱出來的,賦予你段家少爺的身分?就你一個小賤胚也敢反抗我?你不想活了!」
所有的人在那瞬間都僵住了。
「什麼?」段重皓困難地開口。「你説什麼?」
朱敏華的神情先是出現慌亂,想了想後,更狠毒地笑了。
「當時,你告訴我,你要到美國待產,之後就帶了耀凌回來,你……」段重皓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啊!我怎麼沒想到,這才是最棒的復仇啊!」朱敏華想了想,愉快地笑了。「你酒醉的那一晚,連碰都沒碰過我,我怎麼會受孕?到美國待產只是幌子,我是去找嬰兒,不會讓你起疑的嬰兒啊!有了兒子,你怎會跟我離婚?有了兒子,我就像多了個幫手,兒子是我手裏的一顆棋啊!」
段耀凌全身變得僵硬,杜管家與段重皓都露出錯愕的神情。
「我……不是你們的兒子,」段耀凌毫無情緒地説道:「所以,你偶爾會脱口而出叫我『賤胚』,就是這個原因。」始終不明白的事,總算弄清楚了。
「所以你孃家的人,對你的『兒子』都不屑一顧?」段重皓也問。
「當然。我們朱家是血統何等高貴的名門望族,像這種被丟在貧民窟,送進育幼院的小雜種,誰要理他?要不是他有利用價值,連我都懶得看他一眼呢!」
朱敏華哈哈大笑。
「老公,謝謝你為了我們的婚姻守貞,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就沒你那麼天真了,我前前後後包養了不下十個牛郎來伺候我,很舒服呢!」她轉向段耀凌。「『兒子』,雖然你出身低賤,不過你總算也幫過我一點忙,雖然吃裏扒外,但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也讓我打得心情很爽,為了這個,我實在該説一聲謝謝你啊!」
「混蛋!」在一旁,一直都沒有驚訝反應的唐貴霓突然衝出來。「你這個混蛋,你怎麼可以傷害他?你怎麼可以?」
她想要狠狠地踹朱敏華幾腳,卻被段耀凌緊緊抱住,唯恐她反而受到傷害。
朱敏華看著不得動彈、一臉憤恨的唐貴霓,高聲笑著,狂肆笑著,段重皓與段耀凌表情各異,誰也猜不透對方在想些什麼,誰也無法開口説出第一句慰撫對方的話。
他們都是傷心人。
到這時,警方與「滄海觀」的管理人員才趕上來,處理這一場亂局……
所以,一直以來,根本沒有所謂的「復仇」,完全是一方出手、一方捱打的局面,而他是幫兇,他是打手,他一直在幫一個瘋了的女人,傷害他愛的人。
而這個瘋了的女人也不是他的母親,他只是個傀儡,手腳綁著線,被她牢牢操控著。
段耀凌沉默不語,他心裏的世界崩塌速度成等比級數,急速上升。
回到公寓之後,他終於開口了。
「在她提到我不是她的兒子時,你並沒有很驚訝。」
唐貴霓迴避他的眼神。
「你早就知道了?」
「對。」
這才是「背叛」,他心裏想。「而你從來沒想過要告訴我?」他心裏在淌血。
「我不能告訴你。」她輕聲喊。
「為什麼?」
「因為我答應過媽媽,絕對不能説,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告訴段叔叔。」
「唐阿姨知道我不是我媽生的?她怎麼知道的?」
「她有個朋友在美國,無意中得知段夫人急著想收養一個華裔男嬰的消息。」
「她為什麼不揭穿?」他怒然低吼。「只要她説了,難道段重皓會甘願被設計嗎?」他無法再叫那個人「父親」。
唐貴霓雖然累,雖然深深自責讓媽媽的骨灰被破壞,但仍耐心的解釋。
「她不是不能説,是説了也沒用。段叔叔的妻子註定不會是她,就算不是朱敏華,也會是別人。她當時想,既然朱敏華愛段叔叔那麼深,深到不擇手段都要得到他,也許假以時日,他們會產生感情;就算你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也會視如己出,但她不知道,段叔叔一直無法接納她,而她就把這筆帳算在媽媽的頭上。
「媽媽跟段叔叔一直沒有聯絡,直到你被傷得太重,朱家的人又不願接手照顧你,段叔叔才輾轉找到我媽,請她代為照顧。雖然他大可以找其他人照顧你,但是他相信,你是他的兒子,只要你接觸過我媽媽,你一定會明白他的選擇。」
唐貴霓一口氣説完,晃了晃,虛弱地坐下來。
段耀凌走來走去。對,他明白。兩個女人,一個温柔得像春風,一個鋭利得像刀刃,他太明白了,任何男人都會選擇被撫慰,而不是被傷害。
但也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他被「母親」傷害得很深,她把所有的怒、所有的怨,都出在他身上,她找不到要「報復」的人,她就打他泄恨。
反正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兒子,打死了她也不會流眼淚。
「媽媽説,你是所有人裏面,過得最痛苦,也是最無辜的一個,如果她能力可及,她一定會像收養我一樣,把你收養為子,可是她已經自身難保了,而你又被段夫人視為最重要的籌碼,她絕對不會放你走,所以……」
他止住腳步。「等等,你也不是……」
他本來猜,唐貴霓是唐雙宜與段重皓的私生女,但聽起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我應該叫媽媽為『姑姑』。」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親生父親是她的大哥,很早就病故,我母親無力撫養我,把我丟給『姑姑』就一走了之。」
「所以,我們都是局外人,莫名其妙被捲進上一代的三角戀情中。」
「也可以這麼説。」她喟然無語了。
如果她的真命天子註定是他,他的真命天女註定是她,換一種方法,換一個人生,他們還是會相遇。既然要相遇,為什麼走在一起的路要如此艱辛,充滿了荊棘,非得把彼此弄得遍體鱗傷不可?
他奇怪地笑了一聲,好像覺得整件事很荒謬,像一出鬧劇。
「你這個局外人,多少還有點牽連,但我這個局外人,卻真真正正毫無干係。」
「你不要這樣説。」
她好像從他眼中看到某道火芒被吹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如北極寒地的堅冰。
「我爸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兒子嗎?」
「不,他不知道。」
他又哼笑一聲。「也對,如果他知道,也許早就離婚了吧!」
「耀凌……」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希望他不要亂想。
「別叫我,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本名。」他的眼神很陰鬱。
「你別怪段叔叔,段叔叔其實是想保護你的,但是後來他發現,只要他接近你,段夫人私底下就會張牙舞爪,打你更兇,這可能是……在她進精神療養院的期間,他把你託給媽媽照顧所導致的結果,所以他只好要杜管家多留意你,為了你的安全,他只能選擇離你越遠越好。」
對,他記得從唐阿姨家回到家裏後,有段時間,父親的確常常在家,常常問起他的功課,他受寵若驚,母親也看似温柔多了,他以為好日子終於來臨,但是當父親出差到外地時,他卻被打得比以往更慘。
當時他才知道,母親比之前更狠了,她知道粉飾太平,再暗中修理。
果然,父親的「興致」並沒有維持很久,他很快的又不再搭理他,後來他念完大學,他幾乎是用扔的把整個「勝太電子」扔給他,然後離家到鄉間別墅獨居。
至此,他終於明白所有事情的梗概了,而他的人生拼圖也完整了。
只不過……這幅拼圖,從頭到尾都是某人的小玩意,恣意攪亂,隨意玩弄。
「耀凌……」她擔心地看著他,讀不懂他的心。
「我説過,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他的聲音平板,毫無起伏。
她的擔心又更加深一層,她靠過去想握住他的手,卻被他技巧地躲開。
「你還有我。」
他聽了,很淡很淡的一笑,好像連靈魂都碎開了。
她故意輕鬆地開玩笑。「我記得你承諾過我,今晚會是火熱的一夜。」
他靜靜地看著唐貴霓,指著窗外漸亮的曙光。
「『那一夜』已經結束了,今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那……」她已經無力負擔他的情緒,她是強撐著自己的悲傷,解釋所有的事給他聽。「我們今天先休息,什麼都不要想,等明天再説好嗎?」
他沒有回答。
她起身,腳步蹣跚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她全身無力,回到房裏後,衝了個熱水澡,腦海裏滿滿的、滿滿的,都是母親的骨灰灑落一地的樣子。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如果當初她聽媽媽的話,把她的骨灰灑在海上,媽媽今天也不至於被羞辱至此。
都是她的不對!都是她的不對!
媽媽想要隨風而逝,她卻執意留住她的腳步,如果她的依賴心不要那麼重,如果她能夠堅強一點,讓媽媽自由,怎麼可能會發生今天這種事?
她好自責,哭著穿上浴袍,濕發也沒擦乾,就倒在牀上,流不止的淚水使眼皮變得沉重。她睡得很不安穩,她自責、歉疚,痛苦的記憶一擁而上,但最難受的是,她倍覺段耀凌不在身邊的痛苦,感受不到他的擁抱、他的體温的痛苦。
之前一個月,因為氣他,怨他,所以寂寞變得稍微可以忍耐,但如今她加倍需要他的存在時,他卻不願意跟過來。
她翻來覆去,作著一個又一個可怕的夢,昏睡著,怎麼也醒不過來。
直到她真正清醒,才發現,天又黑了,到底過了多久的時間,她也弄不清楚。
她的眼皮又浮腫又刺痛,她呻吟著下牀,撲撲顛顛地進浴室盥洗,然後來到大廳,看到他彷彿剛下班,叫了外送美食。
桌上又有玫瑰又有紅酒,還有銀燭台,把整張餐桌點綴得非常浪漫。
「你醒了。」他微微一笑。
「耀凌?」她敲了敲疼痛不已的後腦勺。
他的微笑,眼前的一切,讓她懷疑,之前是否真的發生過讓她難以承受的事。
「你的眼睛怎麼腫成這樣?會不會痛?」
他定過來,神情温柔而且……奇怪。他不抗議她又叫了這個名字嗎?
「我拿冰塊讓你敷。」
她呆呆地站著,一切好像很美好,卻又是那麼不對勁。她傻傻地看著他裝好冰袋,牽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來,讓她頭枕在他的腿上,小心地幫她冰敷。
他的手指很温柔地順過她凌亂的髮絲,讓她更不安。
「耀凌……」
「噓,不要説話,休息一下。」
她的眼睛被冰袋遮住,她無法透視他的靈魂,在黑暗中摸索,她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所以越來越惴惴難安。
到底在她昏睡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他的態度丕變,跟昨天判若兩人?他不是在生氣、在悲憤、在怨恨嗎?為什麼像戴了面具一樣,把一切真實的情緒都遮掩起來?
「好了,我想你的眼睛應該舒服多了。」他移開冰袋。
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他還是在微笑,笑容讓那剛硬的五官都變得柔和。
她隱隱知道有些不對勁。「怎麼了嗎?」
「沒有。」他細心檢視她的眼睛。「你看起來好多了。」
「耀凌……」她透出一臉疑惑。
「來吃飯。」
他的表情太温柔,温柔到讓她不忍一直追問下去。
她知道事情很怪,很不對勁,但她還是在他為她拉開椅子時,温順的坐下。
他點亮兩根長長的蠟燭,焰影搖曳,回到自己的位置,舉起酒杯。
「乾杯,慶祝我們仇恨一筆勾消……不,應該説我們本來就無冤無仇。」
她愣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本來就無冤無仇」這句話,聽起來反而讓她聯想到「從此就無瓜無葛」。
「這件事值得我們好好慶祝。乾杯!」
她被動地舉起杯子,跟他乾杯,聽他侃侃而談工作趣事,食不知味地吃著頂級牛排,山頭忐忑不安,臉上卻只能笑著回應。
飯後,他放了音樂,帶她舞了一曲又一曲,最後滑著舞步,回到他房間,熱情地與她做愛,在牀上、在牀下、在浴室、在落地窗前,站著、躺著、側著、跪著、伏著,他硬挺著在她體內衝刺,幾乎一整晚。
她被他累得不能動彈,不能思考,只能被動地承受,只能難耐地抽泣嬌吟,望著他有如古代戰神般,永不知倦地佔有她,直到最後只能昏昏倦倦地睡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醒過來,一室寂然。
她睜開雙眼,倉皇起身,抓著被單,確定她聞到了某種味道。
她跳下牀,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一間房又一間房的找。
沒有,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非常確定一件事,非常非常確定。
那個味道就是……段耀凌離開後,空氣中失去他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