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簾外終於有了曙色。
天沒完全亮,從窗簾空隙還能看到一兩顆星星。
葉小蠻像一隻從冰峯中逐漸甦醒的蝦米,弓着身子抽搐了幾下。她的嘴角本能地向下彎彎,一縷痛楚不經意地從舌間溜出。
此刻,她心中對黃明勳已沒有太多的憤恨了。相反,她倒平添了一絲戲耍賀天驕之後的內疚感。
本來從賀天驕出現的那一刻起,她推斷他和樓上那暴徒男人是一丘之貉。
天底下的事哪有那麼巧合?
昨天前腳在理絲池遇見他,後腳在路上就撞見暴徒男人。這回又是如此。
他還好意思要帶她到醫院?
葉小蠻想。
整治不了他還整治不了他的同夥嗎?
所以,小蠻昨夜就上演了一場"調虎離山"和"聲東擊西"合剿。她説去藥店買東西只是她戰役的前奏。昨晚待古董男人一下車,她就吩咐司機風馳電掣般將車開離藥店門口。
為了不讓古董男人記下車號從而查到她下車的地點,當車子駛到另一條街道時,她讓司機停下,又換了一輛車。
臨到唐靂家時,她讓出租車停在不遠的一個巷子口,東張張西望望感到安全後,她才從車上下來,然後一瘸一拐地跑到樓門口旁邊的小藥店中做消炎。
想像着那古董男人拎着一袋子東西,孤單地站在街上回想被騙的傻樣,葉小蠻還過癮地笑起來。
她回來以後,唐靂和田姿姿連忙對她審問起來。
"你到底去哪兒了?害得我和唐靂為你擔驚受怕!和人家約會約昏了頭了吧?怎麼把腿弄成這樣?"
姿姿的話中流露出濃濃的醋意。如果仔細聽,還能聽出一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
"還好,腿還在,還能繼續去約會!"
葉小蠻的語氣有些賭氣。
受不了姿姿的冷嘲熱諷時,她通常會回覆兩句。
唐靂見小蠻面色不佳,沒再多問,只説了哥哥還沒有回來,先去睡覺吧等安慰的話,便自行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準備寬衣就寢。
姿姿雖然遭到冷遇,可絲毫沒有想放過葉小蠻的意思。她跟着小蠻,從浴室跟隨到卧室,又從卧室的沙發上跟隨到小蠻的枕邊。
"你説啊,你到底有沒有看到他們?你是不是跟他們去玩了?你怎麼不説話?"
"聽實話嗎?"
小蠻當時實在有點倦了。
"你平時對我們講的都是假話?"
姿姿不依不饒。
葉小蠻嘆了口氣,表示對姿姿的無奈。她決定放棄自己先前的態度,將事件的經過簡明扼要地講給了姿姿。這之中包括頭天她在董永公園裏的遭遇。只是沒講她從樓上跳下的原因。
"哦???"
姿姿的嘴張成一個大大的"O"字型。
這死丫頭!
姿姿心下暗暗罵道,她的運氣咋就那麼好!兩個男人同時追她,還相互矇在鼓裏,連從樓上墜落受傷都是充滿了令人想往的浪漫與温馨。
"那到他家後呢?你們做了什麼?"
"……"
"他是不是對你……他有沒有對你……"
"……"
"肯定是有吧!你不説我也知道,要不你幹嘛要跳樓?還摔成這個樣子!他也沒帶你去醫院嗎?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姿姿刨根問底,她對葉小蠻隱去的故事更感興趣。
"驚天動地泣鬼神,刀光劍影舞不停——"
小蠻順嘴對她瞎謅。
就是不告訴她!
姿姿見她不肯説,心下來氣。最後,站起身來連晚安也沒説就走回睡覺的屋子。
她的心思那樣明顯地掛在臉上,葉小蠻豈有不知之理?小蠻躺在牀上,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想起整件事的原委,想起她是替她們倆赴約,捱了欺負受了委屈還掛了彩,受到的禮遇竟是被同伴妒忌。
比竇娥冤啊!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比她更冤的應該是那個古董男人。他昨晚從見到她再到送她去藥店,一句過火的話都沒説過,也沒一絲一毫的非分之舉,而且,他的眼神里還都是哥哥般的疼痛與貼心。這是她喜歡的典型的A型男生特質。
一想到哥哥和A型男生,葉小蠻立馬就聯想起董永。董永哥哥也是A型男生,當年面對被傅員外欺負的七仙女姐姐時,流露的也是那種眼神。
"唉"!
無端端的,葉小蠻嘆了口氣。
天終於放亮。
離告別孝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四張沙發、四個杯子、四壺清茶、一塊地毯……
誰能想到,就這些東西,竟成為四個男人一夜的伴侶。
清晨醒來時,按理他們都該身着質地上乘的睡衣,可此刻,每人的身上都還留着昨天的衣服、昨天的襪子,甚至昨天的浴液味道。
頭天晚上賀天驕並不是最後一個回到酒店的。
他回來許久後,黃明勳才姍姍而入。
明勳進門的時候,連頭也沒抬,天驕完全明瞭他沒有回他的房間而直接進入自己房間的意義。
明勳當然無從知曉賀天驕曾帶着葉小蠻去過藥店。他找天驕自然也不是為了向天驕詢問什麼,而是因為他內心堆積着很重很重的煩躁。
潘安和蘇蔗分坐在沙發上,他們每人都喝了幾杯茶。
喝慣咖啡的人有時需要一點茶,茶是最佳的鎮靜劑。
天驕也依他們那樣,端了杯茶,坐在那裏默默的,並不喝下。
"你們倆約的人沒去!"
這是明勳進門説的頭一句話。
他褲腿上有些許塵土,潘安注意到,他雖然已經換了卧室鞋,但是,走得並不快地經過他身邊時,帶起一股薄煙。
"沒去?怎麼可能?昨天她親口答應我!"
蘇蔗站起身大叫。他的脾氣就是急躁,聽了明勳的話,他一晚的鬱悶終於找到發泄的窗口。
"我的人都跑掉了,哪還見你的人?"
明勳沒好氣地將卧室鞋甩在地毯外,整條腿搭在面前的玻璃几案上。
"你的人?你的什麼人?"
蘇蔗追問。
"唉,別提了!一個女孩,有點兒壞的女孩。我帶她去別墅,她從那兒跑了。跑就跑了吧!天涯何處無芳草!"
"老大!你的芳草當然多了。我們倆呢?你把我們倆的芳草給弄丟了!"
"她們真的沒去。我連個影都沒見到。不過還好,幸虧沒見到她們!"
"啊?你這不是拿潘安的幸福開玩笑嗎!我倒沒關係,人家潘安可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孩,還讓你……"
"哎呀,那種女孩到處都有。有什麼可稀罕的?回北京我幫他找一個連!我的那女孩就不同了,她太壞了,我從來都沒見過那麼壞的女孩!"
"不會吧老大!你這口氣是在説她壞嗎?既然她很壞你為什麼還這麼戀戀不捨呀?"
"誰説的?我有戀戀不捨嗎?"
明勳連忙矢口否認。
"算了蘇蔗!"潘安細聲細氣地説,"別為女孩傷和氣。"
旁邊的天驕窩在沙發的旋渦中,靜靜地聽他們三個講話,端着茶杯的姿勢依舊沒有變。
良久之後,明勳才回轉過神來注意到他。
"你也才回來?"
"嗯。"
天驕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怔怔的。
明勳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去睡吧,天驕。你的臉色不太好。"
"還不困……"
天驕將茶杯放在几案上,抱了雙臂更深地陷入沙發裏,好像在那裏能找到一點比較温暖的東西。
"你帶她去那裏了?"
天驕問。
"是啊,不帶她到別墅她還跑不了呢。唉,她太鬼靈精了!"
明勳説話的時候,嘴邊和眼角都浮現出幸福的蜜笑,那感覺讓任何人見了都會歆羨。
"徐徐找你,-大賽-的事。"
"明天再説吧。我沒心思顧什麼大賽。我在想,怎麼才能找到那女孩。"
"老大!你這是怎麼了?"
蘇蔗激動地一按沙發扶手,鯉魚打挺般將自己的身體扔直了:"徐徐管的可是咱哥四個的生意哎!為一個女孩連生意都不做了?不至於吧!天涯何處無芳草——這不是你剛才説的嗎?"
"你那麼缺錢嗎?你缺錢就將我的年終分紅拿走好了。那邊有徐徐在,萬事無憂慮!你要像相信天驕一樣相信她!"
明勳故意將"天驕"兩字説得很重,在他的心目中,徐徐就是天驕的女友。
直到天光大亮,四個人都還沒有睏意。
這之中好幾次天驕都想嚮明勳問問事情的經過,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想讓明勳知道他見過那女孩,並且是他將那女孩帶走的。
看明勳的樣子,真的陷入那女孩的情網了!
"在哪兒能找到她呢?"
明勳站起身伸懶腰時還不忘記自言自語。
"別墅,我送給你的別墅……"
天驕忽然説。
他的別墅有什麼,他很瞭解。
"你是説——"
明勳頓悟。他眼睛裏的陰霾剎時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能震撼住太陽的光芒。
"對啊,天驕那房子裏有監控系統,可以找到那女孩的圖像!"
蘇蔗搶先説。他的欣喜勝過其他人,好像找到了他要找的女孩。
找到一個總比一個都找不到強。
潘安也加入了振奮的隊伍。
四個人衝出酒店,趕往別墅。
鑰匙在明勳身上,他開鎖,用了整個身體頂開大門,再用標準的衝刺姿勢跑向裏面。
"明勳——"
潘安的呼喚。
明勳已是火急火燎,哪裏叫得停他的腳步?
"明勳你看——"
蘇蔗也嚷他。
明勳迴轉過頭,看到天驕手裏拿着一堆物品發愣。
他又衝了回來。
天驕手中的是一個手機還有一堆零鈔和幾張出租車發票。
那手機是他的。
明勳的手伸過去時,天驕只將手機遞給他。
明勳記起昨天是他硬將手機塞到那女孩手裏的。
手機不見了一晚,他竟然都沒想起來!
"在哪兒來着?這手機在哪兒來着?"
明勳急切地問。
順着天驕的指點,明勳才發現,大門處有一個內嵌式的抽屜,這是主人不在家時用來接受一些物品的物件。
手機和那一堆零鈔定是那女孩從門外塞進來的。
她來過!
她在哪裏?
心念一轉,明勳撥開眾人、拉開大門復又跑上大街。
他的意念中那女孩就在附近,她在等他。
當明勳跑到街上時,竟發現天驕先他一步佇立在街上。他的手裏攥的是出租車票和零鈔。
"你也在找人嗎?這是昨天別人留給你的嗎?"
明勳問。
天驕沒説話,轉身默然地走回去。
街上陽光明媚,行人若織,正是上班時分,每一個匆匆行走的人都不是天驕想找的面孔。
天驕將監控帶調出來。
買下這棟別墅後,天驕委託麻糖廠的人只在入門處安裝了攝像頭。樓梯、房間等其他地方都沒有。他想一套空宅子也沒什麼可監控的,除了從入門處可以看到有誰來過外,並不需要監控每一間屋。
所以,無論四個人怎樣瞪着眼睛看,也只有三組那女孩的圖像。
一組是她被明勳半拖半拽進大門的;一組是被明勳拉向樓梯的;還有一組時間最長的,是她被明勳按在大門的情景。
當時明勳整個身體遮着鏡頭,半虛半掩地根本看不清她的面目。
看着看着,天驕的腦海裏就掀起了驚濤駭浪。他這會兒切切地感受到,對於女孩與明勳在房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女孩為什麼要從窗户跳下來等問題他並不是真的不在乎。
即便是好朋友、即便是不可以問,他也總有權利後悔啊!
坐在那裏,天驕將頭擰轉到一邊。他後悔為什麼不在每個房間都安上攝像頭。但是,後悔之後他又否定了這個絕對愚蠢的想法。如果攝像頭忠實地拍下了他不想見到的鏡頭呢?那還不如沒有的好。
正想着,明勳忽然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天驕,你家是有一把老式的景泰藍無匙鎖嗎?"
賀天驕不解地看着他。
明勳用手指指樓上,示意樓上的房間被鎖鎖住,他打不開。
天驕跟着明勳走上樓。
門上依然有"福在眼前"。
天驕欣賞地笑了一下。
"明勳,這不是我家的鎖,不過,我可以打開!"
明勳驚訝地望着天驕,他花了兩個小時都沒弄開的玩意,在天驕嘴裏竟那麼輕鬆。
天驕只伸出一隻手,捏住鎖的兩邊,稍一用力,就捏開了。
"這鎖看似普通,實則暗帶機關。如果用強,鎖心會與鎖同歸於盡,使撬鎖的人永遠撬不開。"
"這麼機關重重的鎖,看來,只是留給有心人!"
明勳感慨。
天驕點點頭,再一次露出笑容。不過這次的笑已去除一些剛才表情中的苦澀,還有難得一見的發自內心的欣賞笑容。
原來她早就知道他和明勳是一夥的。不然她不會將他甩在荒郊野外,不會將找回的零鈔和發票與明勳的手機一同塞到收留袋中。
緩緩地攤開掌心,那一根根的脈絡乾乾淨淨地按規矩鋪陳着,一點血跡也沒有。
天驕將手扶在自己的面頰上,很想感受她顫抖後留下的餘温。
他會再見到她的!
他堅信。
看到明勳如此在乎她,天驕決定不説出他和她的秘密。
是啊,在那女孩沒決定選擇誰時,太早説出沒任何意義。
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等待。
明勳不甘心地做出一項決定——將那兩組圖像放大,從中選出一張神態不太尷尬的,洗印出來。
"這樣的女孩很壞嗎?我看很清純!"
潘安從看到監控帶到拿到照片反覆地説着這一句話。
"是啊是啊!"
蘇蔗也感到不可理解,與潘安兩個人在天驕的耳畔喋喋不休。
接下來的辦法就不用天驕提示了。明勳想。
繡花針落在海里就撈不出來了嗎?
只要有一塊連地球都能翻轉的磁石,什麼針都能被吸出來!
第二次看到她,是她在大槐樹前下的出租車,她從哪裏上的車總會有人記起來吧!這其實還是天驕留在手裏的那一堆出租車票給他的啓示。
塵埃落定。
明勳回到酒店後,不慌不忙地給出租汽車公司撥了個電話,約他們的老闆面談。
再接下來,全市的出租司機都開始接收那張照片。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提供照片上女孩的地址或是姓名或是能找她的有關線索,報酬是五後面加四個零。
唐霹正哼着楚劇在路邊擦車。
光亮的車身照出不遠處有人向他走來。
唐霹執着布繼續擦車,沒有停手。
"唐霹,看看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如果知道她的下落,一年都不用轉軲轆了。"
唐霹在微笑中看到了葉小蠻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