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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

    高祖建皇城時共築大小宮舍九百九十九間,取其九九為尊。

    皇后的未央宮地處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后祭天的奉天宮,以奉天宮為線劃為內廷。外男不得入內。

    進入未央宮,正座面闊九間的宮殿,中間略高是正殿棲鳳殿,左右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為頂,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塊的空地鋪的是丈餘的天青色石磚,雕以瑞獸鳳凰的圖案,滿眼望去盡顯皇家氣派,殿門左右種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數丈,深深碧葉,搖碎點點金光。長立樹下,遍體生涼,別有一番意趣。未央宮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樑畫棟甚為精緻,繞過這邊長廊是殿後宮娥太監們住的房舍。

    棲鳳殿內外由漢白玉雕祥雲飛鳳做框鑲赤金百獸為屏隔開,外殿有皇后寶座和左右金絲楠木的芙蓉榻。

    內殿是帝后休憩所在,無處不盡顯富貴祥和盛世華麗。

    我被帶到未央宮已經是一個月後了,這一個月在教導司學習宮中禮儀,順便也清除我身上頑固的淤泥黑漬。

    錦墨也一同前往。

    教導司管教極其嚴厲,那段日子陰暗無光,我尚有時不能捱過,所幸錦墨天真可愛,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雖然偶有罰戒卻也過得無憂無慮。

    可是我片刻也不能安心,總是擔心這輕易得來的自由,每日常戰戰兢兢的觀測身邊出入的宮人們。

    先帝過世後太子劉盈當上皇帝,但是實質權利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當年太后隨先帝攜手開國的英勇事蹟至今仍為宮中女子津津樂道,而她在先帝死後將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殘忍也讓大家膽顫心驚。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將我放出來?

    新後一個月以後大婚入宮,但未央宮中早已經是闔宮上下一片忙碌,四處是梳着環鬢的素衣宮娥和身着黑衣的內侍們來回身影。我抓住偷閒的功夫,想從宮娥翠珠的嘴裏打聽新後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后建章宮裏的宮娥,因為未央宮缺人手借調過來,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準確些。

    “這些你都不知道麼?也難怪,你不過是剛剛來的。“翠珠神秘兮兮的貼上來,和我説。

    我面帶笑容:“姐姐神通,我哪裏知道那麼許多呢?”

    她點點頭低聲説:“你可別説是我説的,否則上面知道了……”她以手作刀比劃了砍頭的樣子。

    看着那動作我驚了一下,旋即點點頭:“嗯!妹妹一定不説。”

    於是我從她嘴裏知道了,小皇后張氏,是當今太后的外孫女,是魯元公主的女兒,也是當今聖上的親外甥女,只因魯元公主的駙馬張敖征戰失利被聖上責斥,公主覺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后哭鬧,太后為了安撫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兒,時年九歲的張嫣。

    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説她是花神轉世,美麗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紀就有大家風範。

    “姐,你説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錦墨在我們身後弄着彩燈,隨口問我。我大驚,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錦墨,這裏人多耳雜,不許信口胡説,再説這混話我們還得回掖庭。

    錦墨顯然被我的緊張嚇壞了,瞪大了雙眼,嗚嗚的點點頭。我鬆開她的嘴巴,又在她的頭上敲了一記,“再不聽話罰你背書。”錦墨登時苦着小臉,嘟着小嘴“我知道了。”年幼好動的她最終坐不住,尋了個藉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這裏被我責罵。

    看着錦墨離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長嘆,小小年紀就淪落掖庭,父母的疼愛沒有享受幾天,現在還要在這為奴為婢,母親去世的早,而身為長姐的我卻無能的一點忙都幫不上。

    “姐姐莫怪,她是小孩子。”我低頭賠笑,唯恐得罪了翠珠。

    “也不必説這些,你最好看住了她,在宮中,行差踏錯都是掉腦袋的罪!”翠珠悻悻拂袖而去,只留我一個怔然佇立。

    我究竟是來到了什麼地方,繁華綺麗的宮殿下,怎麼比浣衣司還刺骨寒冷?

    因為帝后大婚是大漢開國以來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籌備的分外細緻。

    雖然大禮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諸王已經紛紛帶着慶禮趕到了長安城,慶祝這難得一見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后用硃筆圈了大夫許仁貴、鄧桐為徵禮正副使,討個貴子桐孫的好口採。

    原本需要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禮,因張嫣身份不同,與皇家熟悉,這前三禮省略。只是由納徵開始。

    這是下聘禮的日子,聘禮數額因無規定,太后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給魯元公主。萬兩黃金全部打造成五十兩一個的元寶,鑄上喜慶的龍鳳圖案,金光掠過耀人眼目。二十匹純白駿馬是依周禮中天子駕車的“醇駟”,大小不僅一樣連皮鞍也是相同。由馴馬司把這馬馴的極為聽話,步伐整齊能隨着鼓樂點子行走。

    另有賞賜駙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隨兩大夫押送聘禮時帶了過去。

    九月二十八早,皇后的妝奩進宮,共九百九十台,連發三天。長安城的百姓都呼喊着擁到大街上爭先看着蜿蜒的紅色長龍。

    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親閲冊寶,發冊封皇后的制敕,那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用了一千兩黃金。皇后寶印也由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鈕,也用了一千兩的金子。

    待命的兩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禮迎了寶冊放至專用的龍亭,抬出皇宮,趕往公主府冊封

    由皇后親自閲過,再朝皇宮方向磕頭謝恩。兩大夫回宮覆命。②

    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時的未央宮已經被裝飾得到處喜氣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塗滿,取其“椒聊之時,繁衍盈生”③,帷帳用的是五彩絲線繡的百子千孫圖,底部綴以茜紅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龍鳳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孫的好意頭。鎦金蟠龍的牀榻前人高的龍鳳祥和蠟燭上抹上蜂蜜,這蜂蜜遇熱飄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銅獸口中吐出的百合歡的味道,讓人身子軟綿綿的。

    申時皇后由鳳輦抬入,先到奉先殿謝天,接受百官朝拜,隨後被抬到未央宮。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嫣,雖美,卻少了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稚氣。厚重的假鬢壓得坐在牀榻上的她頭微垂,卻要硬挺着脖子。

    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鬢,她回頭,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打量着我,忽而嫣然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我恭順笑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蕭相的孫女?”她的接口輕問,讓我一驚,她這般小小年紀也知道這許多?

    “回皇后娘娘,正是。“我垂低眉眼,依舊謙卑回答。她聽後笑着,調皮的眨了下眼睛,“我聽説過你,母親説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早些年,魯元公主與我母親曾有手帕之交,後因母親病故再無往來,想來她看見得也是多年前養在相府的我,現在的我從掖庭出來後,再無法用美麗來形容,常年的勞苦讓我的面龐已經略染風霜,原本該纖細柔嫩的雙手也佈滿老繭,再不是那個嬌柔的女子了。

    “回皇后娘娘,公主過獎了,奴婢實不敢當……”我謙卑的俯了俯身。

    那天翠珠的話還響徹耳邊。後宮陰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錯就死無葬身之地,皇后雖小,卻不能忽視,伴君如伴虎我還是記得的。

    殿門外一聲輕呼,帶動了緊張氣氛。

    再抬頭見她,她已恢復了剛剛的端莊樣子,這是聖上宴罷羣臣迴轉未央宮。那聲輕呼,是聖上身邊侍衞的通稟。聖山玄色繡金長袍,底下白綾單衣似雪。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薰風,邁步進殿。

    兩旁的喜慶的紅衣宮娥忙上前服侍,我則拉住皇后的手腕,按了按,示意她起身施禮。她明白,俯身給皇帝見禮,口中卻説着:“嫣兒叩見皇帝舅舅。”我失色,幾乎掉了魂魄,只慌亂的想掩蓋她不妥的稱呼,於是端起磯岸上的蟠龍金茶杯搶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微微搖晃的琥珀茶光,泄露了我的緊張。

    近在咫尺的聖上別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着對皇后説:“嫣兒起身罷,讓朕看看,可長高了沒?”皇后似乎忘記了頭上繁重的假鬢,蹦跳着跑到皇上身邊,一下坐在懷裏,笑着:“長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着她的後背,叫住依舊跪在那裏的我服侍皇后把假鬢拿下來。我忙上前,告罪後再拉住皇后端坐梳妝鏡前,一縷一縷的卸掉假鬢。

    我的背部如芒在刺,分明已感覺到聖上正在盯着我,灼熱的渾身不自在。悄然瞟過去,聖上斜倚在塌上,含笑看向這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分不清究竟誰是他的目標,嫣兒還是我。

    聖上今年弱冠,身體贏弱的他面白如玉。當年祖父常説皇上雖然沒有先帝風範,卻是個温文爾雅的君子,只是今晚頗有探索意味的目光卻讓我不能相信這番話。

    收拾好皇后的頭髮,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罷。”聖上開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躬身退到一旁,隨手放下玉鈎上的帳幔,那百子圖是我們一個月來辛苦趕繡的紗帳。恭祝帝后百子千孫。可是皇后這麼小……。

    夜深風靜,更漏陣陣,沁骨寒涼,牀上很快就傳來小皇后睡夢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騰把她累壞了。我抱緊胛骨,坐在帳外,面前的方桌上擺着彤筆和書冊。那是記錄皇帝皇后合房一切細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記起,也似乎沒有可記的東西。

    身上驟暖,寬大的龍紋外衣罩在我的身上,驚的回頭,蒼白不帶血色的面龐近在面前,那璀燦如星般的眼睛直視着我,嘴角勾出一絲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着他,心也一顫。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見禮,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搖搖手,貼着我坐了下來,舒了廣袖拿起筆,輕輕寫道:你怕朕?

    我滯了一下,咬住下唇,從他的手中接過筆,端端正正的寫了個怕字。

    他扯了下嘴角,再寫。我抬頭看他,亂了心神,此時的他不像一個皇帝,而是鄰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藥味更讓他多添三分温潤。他的容顏出塵清雅,若生於民間,大概會是所有閨中女子的夢中人罷。只是那明眸中籠着的淡淡憂鬱,卻讓人兀自心生悲憫。

    “記得朕還是太子時,就聽太傅説過你,人人都説蕭相的孫女天資聰穎,三歲能文五歲能賦,今天終能得見,作一曲應景的聽聽?他將那紙舉到我面前,瘦削的臉上似孩童般閃着期待。

    我拿過紙,靜靜地寫下:才疏學淺,況已五年未曾拿筆,連名字都不記得怎麼寫了。

    一絲哀傷慢慢從他漆眸滑過,他憐惜的伸出手,想要撫撫我散落的鬢髮。

    我不敢動,僵直的挺着,一瞬間卻似一生那麼長。

    突然,覺得還在突突跳躍燃燒的花燭這般刺眼,心裏慌得無措。

    我微撤開頭,俯身拜下,他修長的手指似乎無力的在空中停住,頓一頓,按捺不住的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起來。

    皇帝的疼愛也許可以保我朝夕,我卻更忌怕太后。眾所周知,皇上寵幸過的女子多暴斃,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愣了神的他隨後嘆了嘆氣,起身負手踱步走出殿門,白衣飛揚處,盡顯蕭索。外面侍候的內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壓低的聲音隨他離去。而我俯在冰冷的地磚上,將頭埋在雙手之內,直到聽不見動靜後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門,望着遙遙離去的身影,關閉的宮門內月色透過繁茂的枝葉撒下點點銀光在我臉上,讓我心生苦意。

    太后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後,聖上唯恐太后再次下手,為保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讓年幼的如意與自己同時出入,小心翼翼不給太后機會。但是一次秋日狩獵時,如意年少賴牀不肯隨往,聖上溺愛他,便獨自前去,回來時卻看見如意已經喝太后御賜毒酒身亡,趙王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雙眼暴睜口噴鮮血讓聖上登時急血攻心,從此落下了身體諸多毛病,藥不離口。本想出口當年的惡氣,卻害得自己獨子卧牀,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后唯一算錯的地方。

    聖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女人,弟弟。

    天亮了,太陽煦暖,通過那菱花格子印過來,照在大殿的青磚上閃閃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內殿,將帷帳掀起掛於旁邊的白玉彎鈎,輕聲喚皇后:“娘娘該起牀了,該去太后娘娘那兒晨省呢。”

    顯然嫣兒而並不知道昨晚皇上的離去,坐起身來揉着眼睛回頭看去,發現皇上不在榻邊,懵懵的問:“皇帝舅舅呢?”

    我忙笑着答,“回娘娘的話,聖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喚人進來侍候罷?”

    嫣兒點點頭,我去傳人進來。

    宮人們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兩位身穿大紅繡袍討口彩的福壽嬤嬤。

    這兩位年老的嬤嬤徑直走到牀榻前,從皇后剛剛起來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絲絹,看見白絹一絲未染,互相對覷一下,各自皺皺眉,不聲不響的捧在手心走了出去。

    在服侍皇后之前曾學過這些規矩,我們作為陪侍的宮娥,雖然未嫁卻應比皇后更明白合房事宜。也正因為如此,我知道白璧無瑕的絲絹應該不是太后和魯元公主樂於見到的。

    我嘆了口氣,拉過皇后,給她梳頭。

    嫣兒年幼,頭髮稀少,不足以帶起那些釵環,只得再弄上假鬢,累累疊加梳出個繁複的朝天鬢。打開梳妝匣,流光溢彩的髮飾讓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釵放在手心,分別一一插上。四支是以黃金為題貫白珠掛桂枝,四支是累金絲攢東珠鳳釵,兩支是金絲絡,兩支是步步生蓮的簪珥步搖。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鐺,這些東西華貴異常,只有皇后才能享有。

    接下來是皇后着裝,素紗中單,領口袖口皆以紅,蔽膝裙為暗紅壓百褶,又挑了大紅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輕抿了,佩以隨意色的朱緣之清緣革帶,白玉玄組綬,撒金紅的鞋襪另加金鈴。

    多幸秋日見涼,一套折騰下來皇后已經是疲憊不堪,我為她畫眉時,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

    我輕撫她背,一字一句説得清楚,“一會兒就好,但是皇后娘娘必須得去。”

    她無助的看着我,任由我在她臉上妝妝點點。

    這就是皇后的悲哀罷,無論何時何地,一點點的自由都成為奢望,如同一個擺設,需要的時候就必須出現在那,哪裏會有人管你心裏如何是想。

    備下車輦,攙扶皇后登上車,擺鳳駕去建章宮,我亦隨行。

    這是我第一次見太后,心裏莫名的緊張,困擾我心頭的當然還是為什麼放我出來?如果只是為了照顧年幼的皇后,應該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從掖庭放人。這個問題於我就像孩童發現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明知有危險卻總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無法控制自己想去探個究竟的想法。

    建章宮,大氣磅礴四周高大的宮牆上盡滿飛檐走獸,青石磚丈餘見方整齊的排列,見不到頭,這樣的氣勢讓人踩在上面立顯渺小。九十九顆銅釘碩大圓潤,扣鑲在朱漆宮門上,遠遠就能望見。

    我先走到宮門稟傳,後扶皇后下輦。

    邁步由正門進入,巍峨映入眼簾,也是九間宮室,正殿昭陽,左偏殿有九曲迴廊通往凌霄殿,迴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親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霧氤氲,秋風送爽,讓人神怡。

    早有引導的黑衣內侍,前方躬身帶路。我攙扶着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階。

    隨着皇后邁步進殿,頭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禮拜倒:“孫兒參見太后,……”未等説完已經有太后身邊管事的齊嬤嬤將皇后攙住。

    “嫣兒過來,讓本宮看看。”温婉的聲音左側響起,原來魯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規矩見禮,撲到母親懷裏撒嬌。

    我忙俯身向太后、魯元公主行跪拜大禮,許久卻未見動靜,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撐着,那柔軟的駝毛地毯,毛長細密,隨鼻息輕拂我面,呵癢難忍。

    “蕭清漪,你抬頭讓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遵命,抬起頭。太后比我想象的年輕,不過五十歲的年齡,華髮濃密梳着福壽鬢,雖只插四隻赤金綴珊瑚扁方釵卻未減絲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彷彿印證了她的堅毅不屈,大概也只有這樣的性子才能在項羽營中渡過艱苦的擄囚歲月。

    太后仔細端量我許久,頜頜首説:“不錯,還算標緻聰慧,蕭何生了個好孫女。”

    魯元公主笑吟吟道:“看着這孩子就穩妥,有她服侍嫣兒就放心了些。”

    魯元公主二十多歲的年紀,面容端正嫺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團花吉祥的圖案是貴婦們常選,頭髮也只隨意綰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的步搖,想來進宮見母親與女兒相見是再家常不過,不必繁瑣。

    “蕭清漪,你可知道為什麼哀家放你出來麼?”太后在上,語氣似乎在問天氣般平常。

    “太后娘娘仁德愛民,又逢聖上皇后大婚,奴婢受了天大的恩寵。”一篇所答非所問卻安全的迴避了我心中急於想知道許久的問題。

    “倒是比她祖父會説話!”太后轉向魯元公主説。公主垂眸微笑,點頭應是。

    “你祖父當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記憶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沒能救回你祖父,今日就讓你領了這恩德罷!”太后娓娓的説。

    我心驟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滿眼的辛酸到頭來不過是一個恩情,皇家視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讓人膽寒,卻又做出個恩同再造般的架勢施捨給我。

    可是,我既便是憤恨又能如何?上面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下面跪倒的我只是萬眾奴婢中的一個。

    於是咬咬牙,俯身謝恩,“太后恩典,奴婢沒齒難忘。”

    “起來吧!只要你盡心服侍嫣兒也算哀家沒白賞你。”太后恬然從容的吩咐,揮手讓我退下。

    “謝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與魯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見面,説不完的體己話,扭股糖似的趴在母親身上不肯離開。

    “皇后該回宮了。”太后威嚴的聲音讓嫣兒渾身一顫,立刻畏縮着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戰戰兢兢的看着寶座上的太后。

    我忙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

    扶起皇后轉身離去,隱隱聽見太后責備魯元公主:“子嗣是大問題……好好教導嫣兒……地位不保……”

    我側過頭看看皇后,她仿若沒有聽見,只一心想離開這裏,急急的走着。

    子嗣,後宮所有女子的夢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當今聖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體弱外,就全部是太后的功勞了。年輕貌美的宮人承幸後必有一碗避孕藥汁送上,偶有遺留,那孩子也會輕易死於非命,正因如此,至今聖上膝下未有一個子嗣長成。本來太后認為可以誕下子嗣的尊貴皇后,卻因年少恐怕無法承擔起大任,看來她要很費一番腦筋了。

    ①人彘:彘[zhì],豕也,即豬。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裏。

    ②史書對漢文帝大婚記載很少,這裏用的是高陽著的《慈禧全傳》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寫,略有改動。

    ③漢皇后宮又稱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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