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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第20節

    19

    手機上這串以138開頭以414結束的數字自己背不出來,甚至談不上熟悉。可是這串數字卻有着一個姓名叫易家言。

    就連自己都忘記了,什麼時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經每天幾乎都會重複無數次的複音節詞,憑空地消失在生命裏。除了讀課文,或者看書,幾乎不會接觸到爸爸這個詞語。

    生命裏突兀的一小塊白。以缺失掉的兩個字為具體形狀。

    像是在電影院裏不小心睡着,醒了後發現情節少掉一段,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卻再也找不回來。於是依然朦朦朧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發現少掉的一段,也幾乎不會影響未來的情節。

    又或者,像是試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實的空洞感。在心裏鼓起一塊地方,怎麼也抹不平。

    易遙打開房間的門,客廳裏一片漆黑。母親已經睡了。

    易遙看了看錶,九點半。於是她披上外套。拉開門出去了。

    經過齊銘的窗前,裏面黃色的燈光照着她的臉。她心裏突然一陣沒有來處的悲傷。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經無意在母親嘴裏聽到的。後來留在了腦海裏的某一個角落,像是個潛意識般地存在着。本以為找起來會很複雜,但結果卻輕易地找到了,並且在樓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哦易先生啊,對對對,就住504。

    站在門口,手放在門鈴上,可是,卻沒有勇氣按下去。

    易遙站在走廊裏,頭頂冷清的燈光照得人發暈。

    易遙拿着手裏的電話,琢磨着是不是應該先給爸爸打個電話。正翻開手機,電梯門叮地一聲開了。易遙回過頭去,走出來一個年紀不小卻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牽着個小妹妹,在她們背後,走出來一個兩手提着兩個大袋子的男人。

    那個男人抬起頭看到易遙,眼神突然有些激動和慌張。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來。像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面前的場景。

    易遙剛剛張開口,就聽到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快點!

    易遙口裏的那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劃痛了整個胸腔。

    20

    很簡單的客廳。擺着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几。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裏的房子乾淨很多。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後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那着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握着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着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裏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裏剛好漏進卧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着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唸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已經睡着了。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念着故事,讓自己在童話裏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裏,眼淚突然湧上眼眶,胃裏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手一滑,差點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來的一小灘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於是趕緊拿袖子擦乾淨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也許會不只在鼻子裏哼一哼,説不定還會加一句至於麼。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易遙望着父親,心裏湧上一股悲傷來。

    記憶裏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裏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而現在,父親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着自己聲音,説,爸,你還好嗎?

    父親望了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説,恩,挺好的。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着台,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吸了吸鼻子,説: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你説什麼?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易遙你説什麼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説。與其説是説給易遙聽的,不如説是説個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麼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着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着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女人想了想,然後不再説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麼吼,發什麼神經。

    父親回過頭,望着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説的?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裏。

    房間裏,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卧室去。

    易遙站起來,什麼都沒説,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來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説,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易遙從樓裏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裏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跡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着,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過了會,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她剛要走,樓道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遙

    爸,我知道。你別説了。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父親哆嗦着,嘴裏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雲飄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問你借錢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着

    心裏像被重新注入熱水。

    一點一點地解凍着剛剛幾乎已經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實

    你別説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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