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罌粟花一樣,整片整片地漫開在夜的天空。星星和月亮都被她矇蔽了,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還以為自己做足了優雅,片刻之間她就能疲憊地潰退。
街上、房頂、車頂、樹梢、花瓣裏、井眼中、池塘、眼裏、耳裏、心裏……無一不在暴雨的侵襲中顫抖。
看到有客人走出,門童躬身將門拉開。
一男一女風度翩翩地向酒店外走去。他們身後有一羣豔羨的目光,那目光彷彿不是在看兩個人,而是在追逐一個有關完美的活生生的示例。
熱辣辣的身材、標緻的面部輪廓、不流俗的穿着和自小薰陶出的優雅舉止,在他們的身上被充分演繹着,使人懷疑是否連老天爺都會犯受賄罪,要不,為什麼對他們那麼格外惠澤?
“那男的是艾氏物流公司的老總……”
“艾氏物流?”
還沒有聽完同事的介紹,一位前台小姐就捂住了嘴巴。艾氏物流的全稱叫艾氏物流公司。它的名頭太響了,全北京城有五分之一的東西是由艾氏物流運送。大到建築物資、小到口紅眉筆,包括每天要吃的大米白麪,目所能及的都有艾氏運送的東西。加之艾氏物流的老總風華正茂、儀表不凡、至今單身,所以,幾乎每個女孩都做過倒在艾氏物流總裁橘上寬闊之懷的春夢。
“那她旁邊的那個女的呢?她又是誰?”
問話的小姐語氣中不無醋意。看到橘上身旁的女孩,不要説是她,相信任何一個女孩都會氣餒。
“那些外地遊客不認識她倒也罷了,連你也不認識她?哦,我看你真的需要回家補課了!”
“她到底是誰嘛?”
“寧氏企業的首席設計師,孫芊芊!聽説最早曾讀服裝學院的模特專業,後來轉到設計系。今年才25歲。怎麼樣,你沒戲了吧!”
“對風流倜儻的橘上,我看,她也不見得有戲!”
兩個前台小姐聊天的同時,橘上的眼睛剛好看向孫芊芊。在橘上心目中,迄今為止,他還從來沒有愛一個人女孩像愛孫芊芊一樣。孫芊芊學歷好,性格爽朗,心地善良,懂內斂不張揚,長相無可挑剔,而且還對他又温柔又體貼又痴情。沒有一點理由讓他不愛。何況她還是服裝帝國寧氏企業的首席設計師。這一點對橘上來講也至關重要。
孫芊芊對橘上的感覺並不像橘上對孫芊芊的感覺一樣。從認識那天起,孫芊芊對橘上就沒有過十足的把握。她總覺得橘上在所有的事上都對她有所保留。他不像一般的男人那樣,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喜歡的女友,而是隻有當他開心時他才讓她開心,他要不想讓她知道什麼事,她就是問破了嘴皮從他嘴裏也得不到答案。不過,這並不影響孫芊芊愛他,因為她的愛已達到了不可下來的高度,甚至愛到可以為他獻出生命。她常常這樣想,橘上如果某一天遇到不測,她也許就博得了他愛她的惟一機會。否則,他不會愛上她的。或者如果某天她死了,橘上就會不停地想念她,對她的愛也許就會像山洪暴發似的沖瀉出來。但是,孫芊芊不會選擇死去,她想在活着的時候擁有他,還有他的愛。
一出酒店大門,孫芊芊有點驚訝。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雨。雨很大,屬於瓢潑大雨中最瓢潑的那一種。
約會的過程中,孫芊芊的眼裏、耳裏、心裏只灌滿了橘上,根本沒注意到外面。雖然白天的時候天空就已不白,不過,只要和橘上在一起,天氣就和其他的一樣,並不重要。
整個晚餐中,橘上僅附和性地跟她説了幾個詞,孫芊芊一直在變着法兒逗橘上開心,可是收效甚微。別説露出一絲笑容,更別説多講一句話,即使臉上出現一點其他的表情,橘上也沒有。
他今兒怎麼了?
孫芊芊站在酒店門口,望着不遠處的雨簾,心下暗想,這也許是個機會吧,雨天比較容易創造浪漫。隨即,她看向臉色比天氣還陰霾的橘上。
“橘上……你……你送我回家吧!順便上樓去坐坐。我買了幾張碟……”
“你不是説還想去後海的酒吧街嗎?”
橘上和她並肩站着,語氣中有點不快。他是一個喜歡有計劃有安排的人,他對孫芊芊臨時改變主意非常不滿,而孫芊芊讓他到她家坐坐的含義他更為反感。
“這不是下雨了嗎?酒吧街該沒有那麼多人了,一點也不熱鬧了,我們還去幹嗎?”
“你很喜歡熱鬧嗎?我記得你不是一個喜歡張揚的人!”
“可是,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張揚,後者是説,我喜歡張揚和你在一起!”
孫芊芊説。這絕對是她心裏話。不要説是她,哪個女孩與橘上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張揚一下。這是女孩的通病。
“好,我送你回家!”
説完,橘上頭也不回地穿過雨簾,走向黑夜。那決絕的勁頭彷彿送她回家是一件心不甘情不願的事。
孫芊芊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突然,撲哧一下她笑了。這才是她認識的橘上,她也正是喜歡他這一點,很男人。
車子很快開到了孫芊芊家樓下,這一路上孫芊芊的話像車窗外的雨絲一樣密,可橘上則像天空中響過的悶雷一樣,再無了聲息。
“早點睡!”
橘上面無表情地説。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他此時的心情依然低落。
“你不上樓了嗎?我想讓你上去坐坐……要不我們去酒吧街吧!”
孫芊芊又説。此刻,她已經醒悟到從酒店走出時她所做的決定有些愚蠢。
橘上抬起右邊的胳膊,拍了拍她的臉頰,總算讓她感到一些安慰。待孫芊芊一下車,橘上就踩了油門,駛離了孫芊芊所住的小區。
開到街上後,橘上一下沒了方向。每一條街每一個衚衕口都驚人的相似,一棵棵大樹無不是伸向暗黑的雨夜。哪裏是前進的方向呢,他有些迷茫。
索性,橘上將車子停靠在離他最近的路邊。他熄滅了火,將頭深深埋向方向盤,他確信,如果他的眼裏還能流出眼淚的話,那此刻眼淚絕對會從方向盤和胳臂之間的縫隙吧嗒吧嗒地垂落,只可惜,流淚的感覺早已久違,沒有完全被帶走的只是喉頭有一種類似哽咽的發緊。
太多的回憶、太多的甜蜜、太多的痛苦會不會將一個人壓倒?橘上在方向盤上搖了搖頭,算是做出自我解答。一整個晚上看着一張只為他才那樣笑的臉,他只是為了忘掉過往的悲傷和苦悶,可沒想到事與願違。非但沒有將心中的和痛楚和憤恨化解,他倒感到無比的壓抑和煩悶。
一個人的傷心是無法從另一個人歡樂中得到慰寄。這個道理橘上不是不知道,可每當他心中燃燒起舊日的焰火時,他總試圖找個人來給他擋住那耀眼的亮光。
從方向盤的空隙中橘上看到,富有垂感的衣服正將雨水一滴一滴地導向腳邊,像代表時間的沙漏一樣,想將他帶回25年前。他趕緊抬起了頭,汲汲地將視線從那殘酷的一幕中收回。
隨之,周邊的雨、觸眼皆是的黑暗、還有揮不去的巨大陰影都彙集成一種恐怖的聲音,撞擊着四周的車窗,並透過車窗,捶在他堅硬如鐵的心上。
他扭動了車鑰匙,打着車子,箭一般地駛進茫茫的黑色海洋。
一道閃電過後,“轟”地一下,天空揮舞着利劍,劈出震懾心扉的炸雷。雨像無數條彙集在一起的瀑布,將整個大地變成浩瀚無邊的汪洋。
一個女孩呆呆地行走在雨地裏,已經有2個小時了。她的頭一直垂着,不斷向下流水的長髮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雖然已過去2個小時了,她嬌嫩的臉還是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她想將頭蜷縮進高高的上衣領口,甚至連肩膀都有些稍稍地向上聳去。橙色的超短裙在雨水的衝擊下已窩窩囊囊地貼住她修長的大腿。她腳上穿的是一雙半高筒靴子,由於淌了太長時間的小溪流,或許是從腿上滲進雨水,走起路來都是“咯吱咯吱”的帶了些水聲。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也沒什麼車影。這樣的大的雨,又這樣深的夜,能躲在家裏的人都會躲在家裏。有誰會像她一樣,既不打傘,又漫無目的,滿身滿心地沉浸在有家不能回的悲慟之中?
一想到家,她的眼淚流得更瘋狂了。
家,誰都有個温暖的家,可她呢?家她倒是有,就是一點温暖也感受不到。為什麼要生在這樣的家裏呢?女孩不停地問着自己。
其實,她不知道,如果有更換的機會,無數的女孩都願意代替她,生活在那個家中。
人人羨慕的家首先是有錢。這個社會越來越現實了。當看到自己打拼的前景不一定美妙時,大多數人都會首先責怪自己沒有出生在一個好家庭裏。好的家庭,在大多數人眼中,漸漸就以是否有錢作為惟一的衡量標準。
這個女孩的家不止有錢,而且還比較有名。當然,有名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爸爸和媽媽。在時裝界一提到她爸爸就等同於提到時裝業的一塊金字招牌。國外的經濟學家説,國內的時裝業之所以發展如此迅猛,首位的功勞就歸於她爸爸。她還有個貌美如花的媽媽,以前曾是她爸爸的秘書,現在則任她爸爸企業的採購公司經理。
在外人眼裏,作為大企業家的獨女,她應是呼風喚雨的驕傲公主。尤其是她還擁有超乎尋常的美麗與可愛,使接近她的人都以為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幸運的了,但是,偏偏她不開心,從小到大都極不開心。好在她是一個極為温柔極為善良又極為會看臉色的女孩,所以,在外人眼裏,她只是個地地道道的幸運兒。
一個人的閒暇時,女孩常常羨慕她的同學蔡靈,蔡靈生活在一個並不富裕的普通家庭,不過,每天卻可以享受到她認為她最缺少的最普通、最樸素而又最甜蜜的愛。
她爸爸的眼神每天都是憂鬱的,媽媽更是愁雲一樣的一臉嚴肅。好像如果不這樣,他們就不夠威嚴、不夠氣派、不夠具有徵服力。在寧氏企業或者外面可以,如果回到家後,對着自己的女兒還如此,那誰受得了啊!她還記得,從小到大,媽媽只帶她去過2次遊樂園、1次動物園,還是在爸爸的強烈要求下。其他的,她就不記得除了學校組織去遊玩之外,她還去過什麼地方。
其實,不帶她去玩、不陪她也沒什麼,誰讓他們都忙呢!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能理解。但是,有些事總不應該神神秘秘啊!更不該向她隱瞞啊!她畢竟是這家裏的一份子,爸爸和媽媽為什麼還對她像對小孩一樣呢!
從第一次偶爾發現到現在,每一年的這天爸爸都腫着眼睛回家,媽媽也是在這天躲進屋內哭泣,她很想知道到底什麼原因使她高高在上的父母如此傷心。
假如,爸爸媽媽肯將她心中的謎團解釋給她聽,她也沒那麼大好奇心,而剛才那傷心的一幕也就決不會發生。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自己?
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竟……動手狠狠地打她?
她是他們的女兒啊,她是他們惟一的女兒啊!
世上哪有這麼狠心的父母,不關心不愛護自己的孩子,還動手打她?
眼淚再一次滾過女孩發燙的臉頰,跌落到地上,瞬間不見了蹤跡。地上的流水爭先恐後地向四處奔湧,帶着她的哀傷、她的眼淚和破碎的心一股腦到處流竄。
還有誰,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哀痛?
女孩停住腳步,仰天佇立。
來吧,讓雨砸得更猛烈些吧!砸得越重越好。最好……最好將她砸倒、砸得再也站不起來!反正……反正她也不想活了!
猛的,她打了個寒戰。是啊,不要活了吧!生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爸爸媽媽不喜歡她,她學習再好有什麼用?即使將來有一天,她能當上全世界都尊敬的設計師,那又怎樣?不還是一個孤獨而又可憐的人嘛!她的出生她無法選擇,難道,死亡不能選擇嗎?
“轟”的一聲,天上又傳下一個悶雷。她沒有像以往那樣,聽到雷聲就不自覺地抱住柔弱的雙肩,而是絕望地將眼睛閉上,兩排長而黝黑的睫毛倔強地堅挺着,緊緊的不露一絲空隙。
嘩嘩的聲音衝擊着耳畔,雨以更猛烈的速度下降了。她的頭頂涼了,髮絲涼了,領口涼了,胸口涼了,心涼了,大腿涼了,小腿涼了,腳趾尖涼了,甚至,剛才一直滾燙的臉頰,此刻也涼了。
一道亮光閃過,透過女孩緊閉的眼簾,划向她冰冷的胸膛。這亮光好朦朧,帶着一股暖暖的春意,宛如正午的陽光。應該不是閃電,也不像是路燈,管它是什麼呢,反正很温暖!女孩想。也許是上天給她打開的大門吧,上天看她可憐,用一束光亮來召喚她了,毫不猶豫地,女孩衝着亮光的源頭撲過去。
“吱——吱——”的聲音,馬路上隨之響起刺耳的變了聲的剎車聲。
女孩的身子軟軟地倒下,像是一朵沒有了根莖的花兒,頭和肩的一側都抵向吉普車的右前輪。
從車門拉開和關閉的聲音可以聽出,車上跳下的人有多氣憤。他的心情本來也不好,還碰上了有人向他車輪下撞來。他準備一把將他揪起,不管他受沒受傷,先惡言惡語地教育他一頓,如果他身上沒有傷,他還打算在他不清醒的腦袋上捶上兩拳。
“喂,你真的要死嗎?”
他大聲吼着,惟恐倒在地上的人聽不到。在説完這番話時,他已從到右車輪前,而且,還一把拽起了躺在車輪下的人。
雨太大了,在人撲向他的車輪時,他並沒有看清撞過來的人是什麼樣。他只是覺得有一團橘子一樣的東西撞了過來。那動作太義無返顧了,以至他連連用了幾下右腳,才將車剎住。此刻,拽起地上的人的感覺讓他覺得有點飄。那是一種沒有力道的飄,好似並沒有人被他攥在手中一樣。他不禁驚歎於這個人的分量,是那樣的輕,輕得簡直不像一個男人。倒像是個小孩,或者,女人。
一想之下,他連忙仔細地去看她的臉。
“你——”
他只説了一個字便説不下去了。
瞬間之中,他整個人已被她吸引住。
她沒有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初生的麥苗,正簌簌發抖,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漆黑。她的嘴唇像兩片將要綻開的花瓣,花瓣上還滾動着一顆露水般的水珠,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原來是一個她,一個年齡看起來很小的她。
意識到自己還在拽着她,“啊”地輕呼了一聲,他驚訝得陡然鬆手。
隨之,女孩就像花兒一樣慼慼然墜向地面。就在女孩的長髮已然沁入地面的水流時,他又快速地伸手將她悠悠地攔腰托住。
女孩無奈地開啓了顫抖的睫毛,用一種失去所有信心的眼神望向了他。女孩的心裏在想,這是隻怎樣的大手啊,堅強有力而又滾燙無比,好像是火鉗一樣,將她從遙遠的天際鉗回現實。為什麼要攔住她?他到底是誰?很快的,還沒待抱住她的人看清楚她,她已又一次閉上眼睛。
接着,分不清是雨滴還是淚滴,大串大串的水珠順着她的眼瞼流下,也許這一切從來就沒停止過,他想。他此刻正凝住全神地看向她。
她一定不是剛剛流淚的,更不是因為撞到他的車,或是因為自己沒有及時地給予她關心。她的那種表情明顯刻畫着委屈,她的眼中不僅蒙着厚厚的薄霧,還透露着足可以讓任何人憐惜的憂鬱。
原以為這世上傷心的人只有他一個,哪知道傷心之人無處不在。但是,好歹他不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向傷心妥協啊!面對臂彎中的傷心女孩,一種男人特有的責任感讓他一下子振作起來。
他説不清他具體是為了什麼,總之,在看到她第一眼時,他整個人就被徹底地俘虜了。
她渾身發散出來的一種無助和清純的淒涼,這一瞬間,他原本的一腔哀傷和即將爆發的怒火都被她滌盪得乾乾淨淨。
“小姐,你,沒事吧!”
男人關注地看着她。
臂彎中的女孩一直寧靜着,沒有任何表示。他怕她有什麼不測。看她身上沒有滴下半點血絲,他的心或多或少還不太過於緊張。
幾十秒之後,女孩依然沒有説話,彷彿她天生不會講話一般。或者她正被一種巨大的傷痛包圍着,她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衝過那層層屏障。
“小姐,你到底要不要緊?我帶你去醫院吧!看你這一身雨水,你的身子都是冰涼的!”
男人輕輕搖晃着她,希望她快一點神智清醒。
女孩像標本一樣保持着原樣,更像一朵已經沒了生命的花兒,任男人搖來晃去。
“有什麼傷心事也不用撞車啊!死能解決一切嗎?你這樣死去只能讓人家説你懦弱!而且,你這樣死掉對得起你的父母嗎?他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想看着你如果將生命這樣的不屑一顧嗎?你……”
聽到這男人的話,女孩從他手中奮力掙出。由於他的手過於有力,她掙脱的力道過於猛烈,她竟一不留神跌向地面。
男人只顧大聲地斥責她,沒有料到手中的女孩會猛然有了動作。隨着撲起來的半尺高的水花和“哧”的一聲,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匍匐卧地。
她倒地的姿勢是那樣的優美,即使是職業舞者也不見得能有如此的雅緻。不過,她注視他的眼光卻是忿忿的,就像是男人剛剛欺辱了她、而不是救了她。
這一刻她睜眼了。
男人一下愣住了。
接着,女孩緩慢地從地上站起來,以不開心的態勢瞪着他。這之中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從她眼神中,他看到了敵視和藐視。
“喂,你幹嘛這樣看我?又不是我……”
“怎麼不是你?不是你撞到我還是誰?難道是我自己撞上去的嗎?你也太不講理了!”
女孩大聲地説。她是故意將聲調調到最大,藉以掩飾內心的慌亂。
“呵”的一下,男人被她氣笑了。
她説話的聲音直追她的面容,動人得不得了。
男人無法想象,要是一個不像她如此動人的人跟他説了此番話後他會怎樣。
她為人處世與她的外表可有着天壤之別。世間像她這樣蠻不講理的人還真不多。剛才明明是她撞上來,自己救了她不説,還説要帶她去醫院,而當她站起來、清醒以後,她卻成了受害者了!
別看事情的發生只不過幾分鐘時間,男人身上的衣服已全然濕透。他抬起兩隻手,濾了一下的頭頂上雨水,思忖着要不要和她爭執。
當他再次定睛看她時,她已經將身轉過去了。她好看的面容已經不見,剩下的只是一個落寞而又哀怨的背影。好在地上的雨水堆積了很高,足夠讓她的腳步緩慢,男人還可以毫不費力地喊住她。
“喂,你到底有事沒有?如果撞傷了你,我帶你去醫院!”
那女孩沒有轉頭,兩隻手撫向前面的面頰,看樣子她是在哭。
連帶的,男人也悲傷起來。被人拒絕總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他將頭失落地垂下,但是,還沒有垂到一半時,他又抬了起來。因為,他聽到女孩的回答了。
“你少裝好人,我不需要!”
“你説什麼?”
男人的臉煞白,他確信他真的生氣了。
從小到大,什麼樣的挫折坎坷他都遇過,他就是沒遇上過這麼踐踏他尊嚴的人。
“你站住!”
男人高大的身影像座山一樣攔在女孩面前,擋住了她前進的腳步。
女孩驚恐地看向他,她還沒有意識到他會追上來時,他已經站在她面前了。他用的是什麼法術?他會輕功嗎?她呆呆的,竟沒聽到他在跟她説什麼。
“你把話講清楚,我怎麼裝好人了?在你面前我用裝嗎?有沒有人跟你説過,像你這樣女孩,走到大街上實在沒有什麼回頭率。請別太高估你自己!”
也許是雨下得越來越大,男人沒有注意到低他一頭多的女孩眼中有多麼多的委屈和恐慌。他自顧自地説着,説完,就大踏步地從她身旁走過。
“神經病!”
那女孩用極低的聲音説。雖然她的聲音已經很低,雨聲還特別大,但是,男人還是一字不差地聽到了。這一次,男人的怒火衝到了腦門,他驟然站住,並且再一次出現在女孩的面前。
“你在説什麼!”
男人的手還不自覺地抓住了女孩的肩膀,女孩的臉因此而變形。她本來停下的眼淚又決開閘門似的衝出。
“我在説我自己還不成嗎?”
她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她實在不想讓他看到她的淚水。
“好,我不管你在説誰,總之,我不想再聽到你説話,也不想再看到你。你最好在我面前馬上消失!”
然後,像丟棄一個包袱一樣,男人放開了她,走向自己的車。這樣大的雨,這樣深的夜,和一個不明不白的女孩糾纏,實在不是他一貫的行為方式。
由於撞車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男人下車時沒有來得及將車熄滅。他重新坐上駕駛座,轉動方向盤,氣鼓鼓地想快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大燈閃過,猶如一股神奇的力量驅使,男人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女孩的方向。
光亮中,那女孩竟沒了蹤影。
她消失了?
或者,剛才那一切只是幻影?
男人禁不住摸摸腦門,大為納悶。再仔細看過去,原來,那女孩半蹲半卧了下去,像一匹受傷的小馬駒一樣承受着雨夜的淒涼。
看來,她是真的有麻煩,而且,還是很大的麻煩!男人暗自嘆了口氣,將已經踩在油門上的腳又收了回來。將一個女孩扔在已沒有人煙的雨夜裏,無疑是一件連上天都不能饒恕的罪過。直到走到女孩的身邊,他都相信這是他惟一不肯將她獨自扔下的原因。
這一次他確確實實看清了,那女孩在大力地哭泣。她的悲傷是那樣的毫無遮攔,一如黑夜的雨,漫無邊際地撒向各方。她的憂傷是那樣的有力,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撞擊着他的心房,就像她毫無理由地撞向他的車一樣。
他的眼淚也差一點下來,如果不是他不會落淚了,他想,他一定會陪着她一起哭的。傷心的人實在不止她一個。
“跟我走!”
只一句話,男人就不管不顧地抓起了她,繼而將她抱在懷裏,他要帶她離開這夜、這雨和這莫名的傷心。
女孩被他抱到了車上。她沒有反抗,反倒像一早就和他很熟稔似的,甚至,她都沒有去看他。從始至終,他的影象猶如虛幻,除了高大之外,其他的一點印記也沒有。
車子不知開了多久,終於在一個公寓前停下。
“如果,你不懷疑我的人品或是你的魅力,可以跟我上樓!至少,屋裏沒有雨,也沒外面這麼寒冷。”
説着,男人並不看她,將自己這邊車門打開,站在雨地裏等她。
女孩囁嚅着不肯下車。
男人執着地在暴雨下站着,就像他知道女孩會別無選擇地跟他上樓。
站着站着,也許是沒有見到女孩下車,男人將整個身子轉過來,面向她。
女孩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