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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洞房花燭上

    杜宅此次也是大肆妝點修繕,一來杜淩氏為人跋扈慣了壓迫二房,她的兒子娶妻自然要高過長子杜允威曾經的娶妻規模,二來杜老爺對佟家小姐的個性舉止極其滿意,能為兒子娶到這樣的賢內助也自然是喜不勝收,至於恭謹節儉之類的祖訓也就都拋在腦後了。

    三樓是杜允唐的休息所在,早幾天前就已由專門的丫鬟僕人收拾妥當。地上滿鋪猩紅長駝毛的地毯,西洋式的大牀覆上喜慶的紅蕾絲的牀裙,臨牀窗户兩邊垂下的是滾了長長金色穗子的紅色喜簾,地上也擺滿了佟家送來的各色應用嫁妝。屋子內明明是一副歐式的傢俱,又配了中式的紅燭和高桌圓椅和陳設,圓桌上面呈列了鎏金荷葉的果盤放着少見的石榴和李子,取了多子多孫的好意頭,旁邊卻又是兩個水晶酒杯盛滿琥珀色的洋酒做合巹酒。梳妝枱前放了大束盛開的花卉,上面的陳列又多是佟家陪送的中式妝奩,整個婚房看上去總有些説不出的異樣融合。

    整個院子放置了許多暖棚送來的花卉,擺放處碩大的喜字,紅毯入內順樓梯而上,樓梯兩側掛綴了小巧的水晶燈盞。

    賓客魚貫湧入,專侍送茶送飲品的僕人自然忙前忙後不亦樂乎,女客們則隨着杜淩氏和翠琳上了二樓聚在一起陪喜,説些讚美的言語。從佟家送嫁妝開始,她們就在不停的看着,評論着,金玉如意,各色鎏金餐具在她們嘴中變成難能一見的寶貝,那些從宮裏出來的各色瑪瑙翡翠擺件更是讓她們驚異誇讚,,數十對的梳妝用的點翠鏤空手鏡金嵌翠的髮釵孩兒臂粗的龍鳳手鐲惹得豔羨,還有十八整箱子的衣服,十箱子的皮鞋,滿二十箱的絲綢錦緞的被褥已經沒有言語表達,唯獨最後一抬打開觀看是架畫板,仔細端量還是半舊的東西。眾人面面相覷,杜淩氏臉色隱約已見難看,很快有人圓場,:“這佟家的小姐果然是新式有個性的女子,杜老爺好眼光,只有這樣有主見的賢內助才能輔助二少爺將杜家產業發揚光大。”這樣的讚美説到杜淩氏心裏去,想發怒自然也是不能了。

    嫁妝送罷,新娘也快臨門,女客們紛紛翹首以望。在大廳裏接待賓客的杜允唐神色還算鎮定,今日的他一改往日西裝打扮,穿起了長袍馬褂,還需胸前披紅掛綵,渾身上下有些説不出的彆扭。

    只是他並沒表現太多喜悦或是不滿,甚至對佟家硬撐着家底置辦的八十八抬嫁妝也是無動於衷。

    若説他此刻心中唯一想法,大約就是要硬下心等毓婉進門再好好的折磨她,讓她明白千方百計嫁入杜家也依舊無法挽救佟家日漸敗落的頹勢,如意算盤遲早是要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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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婉這廂花轎離了周霆琛,想用喜帕擦淚才發現手中空無一物,她猛地掀開蓋頭想要推開轎簾,可手又緩緩落下。槍聲已聽不見,想必那些人隨身帶的子彈都已打光,在他腹背受敵的時刻,這樣的舉動異常危險。

    她沒有回頭,在他的注視下一路離開,她不敢回頭,生怕自己一次回頭,換來兩個家族的覆滅。

    他總慣於為她付出許多,她明瞭,卻不能做到,唯獨剩下心痛難當。

    恍惚的毓婉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轎子被抬出了多遠,直到前方有喜娘喊,“小姐,咱們要和督軍的花轎匯合了。”她才陡然醒過神來。

    空前盛事,兩頂花轎在外灘上相遇,寬大的道路旁站滿了圍觀的百姓,他們熱鬧的歡呼伴隨兩方鼓樂一同將喜事渲染的喜樂無邊,兩邊的儀仗彷彿也藉機一較高下紛紛高舉了喜牌花轎扭動了步子,毓婉在顛簸裏翻開蓋頭微微掀開轎簾,從縫隙裏勉強窺視過去。雪梅的花轎果然不同尋常,身邊護衞的人都是高靴武裝的士兵,踏踏步伐隨着行進讓原本應該喜悦的心中溢出説不清的緊張。

    對面金紅綵線繡成的轎子簾也掀開了一些,蓋了紅妝的雪梅也正睜大雙眼望向毓婉。毓婉心中還沉浸在方才的難過中,勉強露出笑臉朝雪梅點點頭。雪梅因對毓婉愧疚不敢直視,慌亂的回了禮,兩轎錯身而過時,她只道了一句:“對不起。”

    輕輕的一句,但毓婉聽得清楚,可惜花轎錯過,根本沒時間問雪梅為何説這樣的話,望了錯過去的花轎,毓婉忽然想起從前從前雪梅也曾對自己説過同樣的話。她低頭想想黎家前後的舉動,隱約明白了點端倪,花轎錯身,鼓樂再次響起,毓婉低了頭緩緩的笑了。

    也許,這就是命運,她和他從最開始就是註定要錯過的,她和杜允唐,甚至還有周霆琛正按着看不見的軌道前行,各自有交集,各自有分離。這個時代縱然允許女人放開思想,也不能容許女人隨自己的心意嫁給心愛的男子,更不能容許嫁給不愛男子後再分心他人,即使這樁婚事充滿了太多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她緩緩抬起頭,把蓋頭放下遮住視線,也許,此刻她還可以幻想未來丈夫會對自己能稍好一些,還能幻想日子會過的稍稍順遂一些,明明知道這只是幻想,大約也是她心中唯一能存有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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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鞭炮齊鳴,花轎落地,花轎外充滿了亂糟糟的嬉笑聲,毓婉低垂了頭,從下方的縫隙看轎簾被風微微卷起,露出絳紅色的長袍和一雙惹人發笑的黑色皮鞋。

    來人伸出一隻手,繞過轎簾遞過一個寶瓶,毓婉聽喜娘的命令探手接了,冰冷的手指碰上他的温暖,不知為何,有些鬆口氣的釋然,左臂端好寶瓶,又接了他遞來的蘋果放進去,再由他手中遞過來的紅綾牽了,一步步隨他上台階邁進大廳。此處她來過,再來又換了身份,需小心維持謹慎步子。

    他的步子不算快,她跟得緊密,在外人看來,一對新人恰似有了良好的開端。

    司儀唱道:“兩位新人,一拜天地。”

    毓婉由喜娘攙扶向門外拜了天地,蓋頭縫隙下,那雙皮鞋的主人似乎也在動作。

    司儀又唱:“兩位新人,二拜高堂。”

    這個高堂當然指的是杜老爺和杜淩氏,翠琳一早早已躲在一邊,美齡更是不屑為杜家老二娶了他人忙碌,杜允威因聽得父親要將紡織廠放給二弟打理多有不滿,一家子心懷異心的面無表情看杜淩氏的臉上樂開了花,杜瑞達更是滿意的應聲,許了毓婉碩大的應禮。

    那應禮明顯多自己太多,美齡發酸撇嘴,杜允威立即橫了她一眼,美齡悻悻回了頭。

    司儀再唱:“夫妻對拜。”

    毓婉怔了一下,並沒立即應聲低下頭,喜娘在一旁拽了她的袖子暗示,毓婉順着蓋頭下的縫隙看過去,那雙皮鞋的主人似乎也沒向自己方向拜下來。

    兩人都沒有動作,賓客自然有些騷動,在竊竊中司儀只得清了嗓子又高聲唱:“夫妻對拜!“

    杜允唐視線掃了掃前方端正站立的毓婉,嘴角露出極為不屑的笑容,她不拜,他也不會拜,他要她認清這門親事本就是佟家求着杜家才能完成的,他娶她並不心甘情願。

    毓婉想了想,忽地低下頭深深拜下去,受她一拜的杜允唐登時愣住,原以為她會挺些時候,怎料得妥協的這樣快,他愣了一下,接收到杜瑞達怒氣的目光和母親擔憂的神色後才也悻悻拜了下去,司儀見狀長吐口氣,連忙又喊:“新人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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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家此次婚事要分中西兩次,清晨此次是中式婚禮,晌午過後才是西式酒會,所以一些繁文縟節反而比尋常人家多了許多,新人入了洞房,還需挑開蓋頭各自換了西式的穿戴再出來款待賓朋。

    毓婉被素兮和喜娘攙扶坐在暄軟的西式大牀上,硬挺着等杜允唐來揭蓋頭,左等右等人影不見,倒是美齡穿了一身梅花色的旗袍走進來,見身穿霞帔的毓婉還等着,對素兮冷笑:“給你家小姐吃些東西吧,怕是要等很久的。”

    毓婉皺眉,蓋頭下的她並沒答話,素兮看看房中的果品擺像整齊並不適合取來餵食,只得安慰毓婉:“小姐,咱們再等等。”

    毓婉點點頭,她知道杜允唐會冷落自己,不過萬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讓人看了笑話,她頓了頓開口問:“是大嫂麼?”

    美齡驚了一下,立即訕訕笑了:“弟妹會掐指神算呢。”

    “我與大嫂的三妹是同窗,我們同窗三年。”毓婉笑了笑:“我還為大嫂準備了許多大嫂喜歡的見面禮。”

    見她打點如此周全,美齡也不好再説刻薄言語,只能笑了説:“行,我知道你有心了,我先去照顧賓客,你慢慢等允唐吧。”

    美齡閃身離開後,素兮立刻怒氣衝衝將門推嚴,“什麼人傢什麼規矩?怎麼新房先來了女客?”滿人老令,結婚新房不能見女客,否則會生女兒,婚姻不吉,是莫大的忌諱。

    毓婉對此並不計較,心中有些遲疑美齡的囂張,膽敢在杜淩氏統領下示威身為杜允唐正妻的自己,想必來日會有更多更復雜的狀況需要面對。

    素兮還沒離開門,門外已有人敲,“我能進來麼?”

    毓婉聽得聲音立刻直起腰背,心突突跳得厲害。

    素兮聞聲連忙打開門,見到杜允唐小聲喊:“姑爺。”

    杜允唐不悦皺眉,素兮立刻明瞭,改了稱呼:“少爺,少奶奶已經等候多時了。”

    允唐深深看了素兮一眼,隨後疾步走到毓婉面前,一旁喜娘連忙端過金絲絨的托盤,上方架着九顆金星的紫檀木秤桿子,杜允唐並沒去拿秤桿,停在毓婉面前等了許久。

    今日的她纖瘦的身子穿了厚重的霞帔看上去更加虛弱,露在累花描金袖口外的手上戴了許多沉重的各色手鐲稍稍一動,發出清脆聲響,唯獨纖細的手指並未戴任何戒指,在燈光映照下乾淨得如同玉雕,長長的指甲染了丹蔻,鮮紅的指尖搭配白皙的手指,彷彿正撓了人的心尖,使得人癢癢的。

    杜允唐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原本只想羞辱她的心居然狠不下。他拿起秤桿挑毓婉的蓋頭,動作有些意外的輕柔。

    毓婉被挑開蒙了許久的窒息蓋頭,順着減輕負重的方向抬起頭,正對上眼前貼得很近的人,他的目光幽暗,沒想到兩人離的那樣近的毓婉身子驚得往後一偏。

    杜允唐打量少見驚慌的她,沒想到原先那般青澀的模樣點了紅唇也會變得如此嫵媚,此刻,毓婉整個人彷彿一朵嬌豔盛開的牡丹,眼波流轉正引了人來採擷。

    喜娘的聲音打破兩人的迷思:“秤挑新人,願新人稱心如意。”

    一句話使得杜允唐的目光驟然冷下,稱心如意,怕是隻有他的父母才會對佟家小姐真的稱心如意,他永遠會記得她害死了誰,永遠也不會原諒她。杜允唐沉沉坐下,臉色陰鬱,先前的那一丁點柔情似乎也消散的一乾二淨。

    完成了挑蓋頭,需喝合巹酒。兩隻被紅繩綁了杯腳的水晶杯端到兩人近前,毓婉穿慣了西式的衣服,對這樣寬大的袍袖並不舒服,杜允唐也是對西裝習以為常,不悦的拽了拽身上的紅帶,率先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在被子裏盪漾,閃過瀲瀲光芒。

    毓婉不會喝酒,水晶杯端到近前聞了酒味先紅了臉頰,一抹熱辣直入脖頸。

    因紅繩系的極短,兩人端了酒杯就需額頭頂了額頭才能喝下,可倔強的兩人誰都不肯先探過頭去,喜娘見狀先告了個罪,在毓婉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人已被推向杜允唐,杜允唐本能接住她的身子,兩人同時驚了一下,但臉頰已貼在一起。

    杜允唐毫不猶豫先將酒杯幹了,毓婉隨後也貼着他炙熱耳畔將酒分了幾口喝下。

    她的身上有種特殊的香氣,隨了酒香湧過來,杜允唐似厭惡般率先離開了毓婉的身子。

    “你先換衣裳,一會兒自己下來。”他冷冷的將門狠狠關緊。

    也許這間新房是他此生最不想待的地方,多一秒鐘,他也會覺得窒息。

    ☆、洞房花燭中

    希望毓婉和允唐舉辦西式婚禮的想法,由杜老爺提出。

    中式婚禮按照滿族傳統來,為的是給佟家增添臉面。在杜家舉辦的西式宴會,毓婉則需穿婚紗與穿西裝的杜允唐再與杜家商友及賓客行禮,為的是應酬。

    素兮隱約覺得舉辦兩次儀式有些小姐是嫁了兩次杜允唐的意味,可想到這般不合規矩的婚宴連太太都不曾挑剔,她似乎也不便説太多,只能精心為毓婉打點一切。

    西式婚宴相對要求比較寬鬆,毓婉穿了潔白拖尾蕾絲婚紗,將一早挽起的髮髻重新梳好,卸掉髮簪用鮮花別住,再手捧大束的捧花自然垂下,整個人在梳妝枱前轉了一圈,有些呆愣。房間內的梳妝鏡被燈光晃出光暈,一個面容木訥的新娘子佇立其中,累珠花邊的婚紗有些泛黃,似那些放舊的照片,邊角都浸透了歲月的痕跡。

    人未老,心已老矣。

    毓婉垂了垂眼眸,對素兮説:“走,咱們下去吧。”

    杜允唐更衣完畢沒有上樓接毓婉同往,而是等在她必將路過的樓梯口,整個人斜依偎了欄杆,與幾位同穿西裝打領結的伴郎打趣。

    毓婉下樓時,身後陪伴的伴娘則是幾位杜家的表妹堂妹,幾人幫她小心翼翼拖了長長的婚紗在後隨行,毓婉抬頭看見玩世不恭的允唐,有些氣悶,遂低了頭,髮鬢兩邊垂了長長的蕾絲頭紗直至地面,上面綴滿珍珠和鑽石沉甸甸的在燈光閃耀下熠熠發光。

    毓婉走的極慢,一步一步,萬分沉重。杜允唐昂首不自覺眯起眼,他突然發覺毓婉一早嫵媚的臉此刻忽然變得柔和聖潔起來,白皙的面孔與清晨酡紅又有着天壤之別,引得眾人目光無法離開,他有些不悦西式婚禮的野蠻,新娘子的美,似乎全被外人瞧了去,還不如將這個女人藏在洞房裏,關她一生別想出門。

    他對自己萌發的無稽想法萬分嘲笑,也説不出究竟怎麼了,大約仍在猜疑這個女人還有多少面他並不知曉,而這般易於變換容貌神色的女子,怕也會心思複雜難測,慣於將男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吧。

    終於走到杜允唐面前,該他遞出手攥住她的,結果因為胡思亂想遲疑了。

    毓婉等了片刻,以為他還是像之前拜堂時等待自己先低頭,於是將冰冷的指尖遞上去,望了她遞過的丹紅指甲杜允唐心中怒氣更重,這是毓婉第二次佔據主動,莫非妄想在過門第一天就給他下馬威?

    杜允唐心底冷笑,陡然打橫將毓婉抱起,毓婉穿了高跟鞋哪裏站得穩,整個人惶惶落入杜允唐懷中,連聲音也發不出。

    原本滿禮也有入門由新郎抱新娘入洞房的習俗,只是此刻杜家舉行的是西式酒會,杜允唐的荒唐舉動略微顯得不合時宜,不過杜瑞達樂於見到這樣親暱場景,他笑着對杜淩氏説:“看來,總算咱們沒白費這一番功夫。”

    杜淩氏對毓婉在眾人面前與自己兒子行徑過於親密心中大為不滿,不過礙於自家老爺高興也只能被迫跟着點頭:“只是有些旁末規矩還需我們日後教導。”

    杜瑞達對髮妻杜淩氏尊敬有加,卻寵愛不足,當年若不是因為凌巡撫在位權勢施壓他也遠不會停了翠琳表妹先娶杜淩氏。又因為早年隨老師倡導變革,總覺得一些舊式習俗可以改變,創建新式家庭。所以他對杜淩氏心存教訓毓婉的想法微微皺眉:“倒也不必那麼苛求,如今年輕人有些新式想法,就隨他們去,毓婉這個媳婦我看着倒比允唐更懂規矩些。”

    杜淩氏還想替兒子分辨,杜允唐已經抱着毓婉走到近前,毓婉覺得杜允唐的荒誕行徑簡直是不堪容忍,她用力掙扎下來,紅了臉對杜瑞達和杜淩氏施禮:“父親,母親。”

    杜瑞達抬手示意她免禮:“我們家並不遵循這些世俗禮教,你自在些才好。一會兒由允唐帶你與咱們杜家的親戚朋友見個面,也無需過於拘禁。”

    毓婉點點頭,杜允唐依舊似笑非笑的睨了母親,杜淩氏狠狠皺眉瞪了毓婉一眼,允唐笑着走過去抓了杜淩氏的肩膀撒嬌:“母親今天辛苦了。”

    杜淩氏見兒子舍了毓婉來討好自己,憋了許久才撲哧笑了:“你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怎麼舉動還這麼荒唐?仔細給人家看了笑話。”

    杜瑞達不願看允唐與杜淩氏母子寵溺形狀,猛地站起身,對杜允唐加重了語氣:“不要胡鬧,抓緊行禮!”

    見終於惹怒了父親,杜允唐才勉強收斂了和母親嬉鬧的笑容,故作一本正經的將西裝整理好,與毓婉一同走向賓朋。這樣的儀式衣香鬢影的女眷自然不可缺少,身邊男伴又多是實業家,華美的服飾,筆挺的禮服,大廳正中的水晶燈全部開啓,圍繞樓梯盤旋而上的水晶燈也一同點亮,奢靡的讓人咂舌。

    兩人向今日前來參加婚宴的嘉賓們三鞠躬,鞠躬時,杜允唐的手始終圍住毓婉的腰肢,熱氣透過婚紗炙烤殘餘的神智,她甚至連續三次鞠躬皆晚於杜允唐的動作。

    有些女客優雅的手絹掩了嘴:“杜少爺對新少奶奶可真是體貼。方才生怕她多走兩步傷了腳,現在更是怕少奶奶太過勞累。”

    “看上去真真是一對璧人,難怪杜少爺要多疼新少奶奶些。”另一名女客更是笑道。

    毓婉聞言偷瞄杜允唐,彎腰鞠躬的他,動作灑脱,氣度雍容,言語上對此評價不置可否,動作上更似沒聽見他人議論,只是不知風平浪靜的外表下,心中終究是何打算。

    行禮完畢,杜允唐攜毓婉在大廳裏從容穿行,一會兒是晉都洋行的老闆林伯父,一會兒是金江飯店的老闆董阿姨,一會兒是聚鑫實業的總經理莫叔叔……一圈下來毓婉在心底默默背記這些人的容貌姓氏以及所從事的行業,笑容還掛在臉頰,但人已十分疲憊,身體越發僵硬。

    杜允唐仿若不知,仍站在舞池一隅與幾個親密好友同學聊起前些日去打馬球的趣聞,毓婉踩了一整日的高跟鞋,腳尖腳跟早已磨得劇痛,因為強抑住疼痛,額角微微滲出一些細密的汗水來。

    還是杜允唐的幼時好友薛瑾發現新娘子臉色蒼白,他暗暗提醒:“允唐,你的新娘子似乎不舒服,要不要先休息?”

    杜允唐露出得意的笑容回過頭望住毓婉,毓婉暗暗站直了身子:“我還好。”

    杜允唐張揚的笑容又大了幾分,回頭對薛瑾説:“我可是娶了個不吃煙火的仙女,怎麼會不舒服?”

    毓婉手指顫了顫,被允唐嘲諷的她覺得腳上的疼痛更甚,簡直無法容忍,毓婉向後側了半個身子,想將身體壓力放置另一隻腳上,不料站得久了那隻腳也無法擎住力量,整個人歪了過去。就在擔心會當眾跌倒出醜至極,忽有一雙胳臂將她撈住,順動作望去,正是並不在意自己的杜允唐。

    明明他不曾看向此處,卻恰到好處的抓住她下落的身子,一隻臂彎掛住她整個腰肢,肆無忌憚的盯着有些微微喘息的毓婉言語輕佻:“看來仙女也會累呢。”

    毓婉雙頰漲紅,不好當眾辯解,只能將無限話語吞了去。杜允唐對朋友們促狹笑道:“我要帶着仙女回洞房,你們還要逗新娘麼?“

    挑釁言語一出自然得到大家踴躍報名,眾人如同繁星捧月般簇擁了杜允唐和毓婉上樓,毓婉對即將到來的鬧洞房有些驚懼,杜允唐反而春風滿面笑容得意。

    毓婉被允唐扶着坐在婚牀上有些拘謹,杜允唐的同學朋友湧上來,想了許多新式的玩意逗新娘。洞房逗新娘本是舊式風俗,大約是新嫁女子過於緊張坐在新房很少展露笑顏,需由戲謔的人來逗弄,笑了便能緩解心中焦慮。

    只是毓婉今日有些尷尬,任憑那些朋友説幹了嘴也是無法笑得出來,杜允唐抱胸站在一旁,冷眼睨了她沉靜的面色心中更是不滿。

    薛瑾講了三個笑話仍不見新娘歡笑,撓了撓頭髮,只能重重咳嗽一聲:“我再講一個笑話,新娘子再不笑我可就真沒辦法了,話説允唐小時候心底極善的,經常跟伯母一同買魚放生,有一天我來找允唐玩,見有一水缸的魚便讓容媽媽抓來吃,允唐生氣了……”説到此處薛瑾模仿杜允唐的語氣:“不許吃,那都是要放生的,你看,我都捨不得吃。”説到此處,背後有幾聲壓在喉嚨裏的笑似乎並不相信杜允唐能説出這樣的菩薩話來,毓婉倒不覺得好笑,心中想的是原來杜允唐荒誕不羈的外表也有善良一面。

    薛瑾又説:“我就只能無奈的放棄抓條魚來吃的想法,可沒過多久,允唐跑進來大聲問,你是想吃糖醋還是紅燒?我奇怪:你不是要放生?誰知允唐説:還放什麼生,魚都憋死了!趕緊抓來吃是正經!”

    最後一句,薛瑾模仿幼年允唐急不可耐流口水的形象,兩隻手彷彿抓了兩隻活魚,正歡蹦亂跳的抖動着,大家明白薛瑾是笑允唐終於憋不住肚子裏的饞蟲,抓了兩條活魚來吃,不由得哈哈大笑。

    毓婉也難得被逗得微微露出笑意,嘴角剛剛上揚,薛瑾立即拍了胸脯,哀聲嘆氣:“哎呦,新娘子可算是笑了,到底還是要出了允唐故事才能逗新娘子笑出來,只是新娘子你別擔憂,允唐可真是個心善的好男人,即使那時抓了放生的魚來吃,也不耽誤他心疼自己的新娘子,日後必定好好疼你的。”

    聽他這樣説,慌亂的毓婉偷偷瞥杜允唐,發覺杜允唐灼熱的視線也盯着自己,被人發覺偷窺她本能紅了臉頰,又引得杜允唐有了剎那恍惚,兩人沒説話,薛瑾見狀識趣的哄了朋友同學去大廳:“走咯走咯,新娘子笑了就沒咱們什麼事了,允唐,你不用下來陪我們,只消好好陪陪剛過門的新娘子就是。”

    素兮等服侍的丫鬟見狀也跟隨眾人出門,臨關門時,素兮從門縫看得允唐向小姐走去,極慢的彎下腰,伸手將腳上的皮鞋脱掉。

    她抿嘴一笑,悄悄將門掩上,不管怎麼説,杜家少爺並非像外界傳言那般不堪,似乎對小姐也有些意思,如果小姐能安心與他白頭,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吧。

    ☆、洞房花燭下

    杜允唐蹲下身幫毓婉脱下鞋子,毓婉有些訝異他的動作捂住胸口不敢出聲,杜允唐擺弄掌心的鞋子,紅色的高跟鞋小巧玲瓏,皮革的滑膩使得鞋子握起來手感舒服,他的臉隱在燈光無法照拂的黑暗裏,似乎想起了誰。

    “她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鞋子。”杜允唐輕喃,聲音低沉得已配不上他慣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毓婉掩住嘴,淚險些湧出,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人,偏又説這樣的話,即便她能咬牙忍住,也需得為自己處境難過不已。他大概是又想起青萍了罷?

    門外篤篤有人敲門,杜允唐將鞋子丟到一邊站起身,迅速恢復放蕩不羈的神色,門由內被打開,杜允威在門外神情十分神秘,他笑着在外招手:“允唐,快來,有要事找你。”

    杜允唐疾步走出去,留下毓婉一個人坐在大牀痴愣,他毫不猶豫的關上門,震得毓婉緊繃的身子頓時鬆懈下來。他就這麼走了?

    無數次設想過反抗與掙扎的新婚之夜,就這樣落了空,不能説失望,但滋味實在有些不好受。她摸了摸牀上撒的花生棗和栗子,嘆口氣,沒有躺上去,走到房門口將房門反鎖,既然大家已經誤以為他留在了洞房,那就繼續讓大家誤解下去吧。

    一整夜,毓婉睏倦了也不敢睡,生怕杜允唐半夜回來,沒辦法開門。她坐在牀上靜靜數鳴時鐘滴答滴答走過,不覺一點,兩點,三點,洞房裏瀰漫了蜜人的花香氣息,鎏金荷葉盤上的果品也散發沁脾的清新味道,還有喜娘點燃的龍鳳紅燭在夜裏啪啪直爆,她的四周到處浮動新婚之夜該有的曖昧,唯獨作為主角的大牀上,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兒靜默。

    坐了一夜,天灰濛濛亮了,門外有人敲門,素兮謹慎的説:“二少爺,二少奶奶,該起來給老爺,太太,姨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請安了。”

    靠在錦被上微微休憩的毓婉被聲音驚醒,立刻彈起身,還沒站好,眼前一黑整個人彷彿沒了支撐般險些跌倒,她虛弱的答應:“嗯,知道了,等一下。”她強摸着走到房門前,打開房門,踉踉蹌蹌又坐回去。

    素兮進門,見毓婉臉色慘白的坐在婚牀上,全身仍是一身婚紗沒有換寢衣,當即驚了,連忙拉了毓婉來看,一天沒有進食的毓婉看上去異常疲憊,她在房間裏沒有尋到杜允唐,顫抖了聲音詢問:“二少爺呢?”

    “昨夜和大哥出去了,沒有回來。”,眼前的昏花好些了,毓婉扶着牀站起來:“先幫我換了衣裳,等他回來,咱們再下去請安。“

    “不行,一早起來需先請安,容媽媽説大太太已經起牀了。”素兮對這些新婚規矩格外執著,因太太在家曾千叮嚀萬囑咐無論如何不能在杜家給佟家丟人,更不能讓杜家老爺太太認為小姐不懂做人媳的規矩,所以她必須負起督導的職責。

    毓婉看看空蕩蕩的大牀,嘆口氣:“好吧,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素兮迅速為毓婉換了絳紅色的立領夾棉的雲錦旗袍,將頭髮梳整齊挽了整齊的髮髻,又將太太陪嫁來的兩隻宮裏帶出來的耳環為毓婉掛好,她本想還用昨天的紅寶石手鐲,忽又想到美齡那尖酸嘴臉,連忙又翻了妝奩將一對絳紅色的瑪瑙手鐲給毓婉戴上,仔細打量一下小姐全身上下一絲不苟沒有半點差池,這才敢對毓婉問:“今天這事,一會兒杜家太太要問起來……”

    毓婉嘆口氣,露出澀然笑容:“就説一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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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規矩,毓婉今日與杜家長輩請安還需要備下各色見面禮。所以素兮命跟隨自己一同前來的配房丫鬟們抬了大摞的各色禮品隨毓婉身後下樓。

    杜淩氏一早和杜瑞達已在花廳坐好,左手邊座位是翠琳,順序則是允威美齡夫婦,右手有兩個空位,是留給毓婉和杜允唐的。

    見杜家如此遵循請安風俗,毓婉佇立花廳外,對着自己孤單影子有些膽怯,事已至此萬不能不進去,她只好鼓足勇氣邁步,腳未落地,手已進了他人掌心,熱乎乎的攥個緊。

    “我説去洗澡,怎麼也不等我?”他親暱的笑問,毓婉被身邊突然出現的人嚇得脱口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杜允唐曖昧的貼了她的耳畔説了句悄悄話,惹得一旁幾個端着禮品的丫鬟面紅耳赤。杜淩氏見狀更是不滿重重咳嗽了聲,翠琳則在一旁掩了嘴笑:“二少爺,在房裏還沒歡喜夠?快快跟老爺姐姐見禮,見完禮,求姐姐放你媳婦回就是。”

    毓婉聽得允唐説:“昨夜,我是和你一起的,你忘記了?”,她惶惶回過頭,見得他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心底明瞭他是在拿自己做擋箭牌,此時不宜分辨,她吶吶回答:“父親母親等久了,咱們先去見禮吧。”

    杜允唐滿意的牽着毓婉的手一同走到杜瑞達和杜淩氏面前,一旁容媽媽遞過錦墊,兩人跪倒,同聲道:“父親母親,兒子(兒媳)給您見禮了。”

    兩人俯身叩首,素兮抬了禮品來,烏漆描金的匣子裏是塊難能一見的滿鑲翡翠的懷錶,能以音樂報時,以純金鏤空扭花的錶鏈配鑽石表夾。禮品端到杜瑞達眼前,他滿意的笑笑:“這禮物着實能代表親家心意,替我謝謝親家。”

    毓婉含笑點頭,“是,我定會將父親的意思轉達。”

    又命素兮送杜淩氏,是一支鎏金點翠的瞿鳳珠玉鬢釵,並不起眼。杜淩氏臉色有些不悦,毓婉沉着解釋:“這支髮釵是當年老佛爺賜給兒媳外祖母的,工匠只做兩支,一支老佛爺自己留下了,另一支送與兒媳外祖母。曰之姐妹同喜。”

    杜淩氏神色立即緩和許多,從托盤上取了這支釵,眼睛斜瞥翠琳:“倒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嗯?”

    翠琳聽話立即賠笑:“佟家家世顯赫,送出手的禮品自然也不能遜色,還是姐姐有福氣。”

    這句話,又得罪了美齡,當着杜瑞達不敢造次,扭身子掉了臉色。

    毓婉和允唐又走到翠琳面前,沒有下跪,只是原地鞠躬,容媽媽在一旁説道:“姨太太,二少爺和二少奶奶給您行禮了。”翠琳立刻笑得如同自己兒子媳婦請安一般:“快不要麻煩了,你們昨天被鬧得極乏的,不要拘禮,意思意思就行了。”

    素兮對這位姨太太的好感立刻倍增,見得毓婉給自己使眼色,連忙又取了東西上前:“這是我們家太太給姨太太備下的。”

    是一對新做的三彩翡翠手環,若説杜淩氏那支釵來源頗有典故,這一對手環倒是真的價值不菲。翠琳見狀樂不可支,連忙將手環放到掌心站起身走到杜瑞達面前:“老爺,你看,上上好的三彩翡翠。”

    杜瑞達也對佟家這樣破費也有些過意不去,他歉疚道:“讓親家當真破費了,這樣的禮物我倒不知該回你些什麼才好?”

    毓婉垂頭淡淡笑了:“父親不必過於過於記掛,我父母想過父親曾不辭辛苦救過毓婉,又對佟家多加照拂,自然應該多表些心意的,並且毓婉初來乍到必有閃失,也希望父親母親念在他們的面上不吝心力教導毓婉。”

    杜瑞達對毓婉穩妥回答甚是滿意,點點頭:“也罷。”扭過頭對杜淩氏説:“你多張羅些回禮給他們回門時帶過去,千萬不要失了禮數。”

    杜淩氏爽快答應。毓婉又與杜允唐與大哥大嫂見面,因是平輩,只需送上禮品表示心意即可。送與大哥是從法國洋行購買的金筆和一塊荷花徽硯,送與大嫂則是一匹雲煙色的織錦,和兩枚滿珠的胸針。

    一番請安完畢,一家再團圓用早餐,杜瑞達因趕着還要去工廠開會,吃了幾口便先坐車去了工廠,杜允威與美齡見狀立即跟上去與父親説幾句紡織廠的事,只剩下一對兒新人和杜淩氏,見他們一家子礙於自己不好開口,翠琳見狀先起身告辭:“大姐,我用完了,先上樓換件衣裳。”

    “嗯,去吧。”杜淩氏品了品綠梗粥,命容媽媽端了團圓果和粽子給毓婉:“你們今天要吃這些,甜甜蜜蜜黏黏糊糊才好。”

    毓婉點頭,用勺子挖了一點放入嘴中,細細品嚐,杜允唐一味只吃自己喜歡的餐點,兩人各吃各的,並沒有半分新婚甜蜜模樣。

    杜淩氏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了幾次,忽然冷冷開口:“昨夜,你們沒有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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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手記:

    我曾親眼見過佟老太太手上的那些舊時首飾,七零八碎已沒什麼貴重值得珍藏的了,聽得她講述當年的風光,不免有些惋惜那些隨歲月散落出去的寶貝。

    聽説,為了給婆婆治病,她將家族驕傲的翡翠屏風當掉了,她還曾在國民黨大潰逃時用一打各色花紋的金戒指換了一袋大米一袋白麪給孩子們吃,再後來,在建國兒子們都已成家時,她將最後用來傍身的翡翠鐲子也拿出來當掉,換成聘禮送過去,在她的意識裏,規矩,是那個時代過來人講究的禮法,規矩不能破,即使傾家蕩產也需要遵循。那些首飾是身外物,即使價值連城,只消能換取對父母的孝道,換取兒女温飽,換取子孫幸福,皆可捨棄。

    當她再沒有可以拿得出手送禮的首飾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夠用畫筆為孫媳婦添加的婚禮上的最大喜悦——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的歐式皮沙發。

    只是,她還有一件寶貝從不捨得拿出來。

    聽得我問起,她才抿了嘴,露出羞澀的笑容,從懷裏掏出一對不起眼的戒指。

    那戒指並不名貴,甚至看上去如同街邊攤販賣出的假冒的純銀飾品。

    可她一藏,就是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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