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上
毓婉隨車到了碼頭,遠遠看見許多士兵在碼頭前後跑來跑去,凡是見到有貨物離港或者登陸的,皆要攔下來開箱過秤合計税額,因為近期南北混戰太多貨品無法從內裏航運運送,大家只能任由他們盤剝,但求迅速離港完成訂單,因此海港應急燈飛快的轉動着,那些士兵也應接不暇的調動人手幫忙驗貨。
毓婉下車,風太大,她不得不拉緊披肩壓低頭走過去,那些士兵忙於處置貨品根本無暇顧及她纖瘦的身影,碼頭上有些搬運的工人倒是對這個富家女子的到來頗有興趣,紛紛放下手中的貨品探頭探尾的觀望。
稽税司就在碼頭入口,毓婉壓低頭走過去見原本是倉儲的倉庫被改建辦公,歪歪斜斜掛的牌子,進進出出的有商人,也有搬運的工人,更有一些足蹬皮靴的英武軍官們。她探頭觀察,看見遠達紗廠的經理正與那些計税的軍官點頭哈腰説些什麼,她悄然走進去,站在經理背後。
“軍爺,好歹寬容一下,我拉回去再不出來就是了,這税有些高,我們小生意可交不起。”他拿起禮帽朝面無表情的軍官扇扇風:“我家主人與沈督軍可是莫逆之交,督軍不會忘記了吧?”
那軍官抬了抬眼皮,“莫逆之交?我只知道督軍和黎家才是莫逆之交,與你們算得了什麼?”
經理為難的咂嘴,一回頭正看見毓婉站在身後,嚇了一跳:“二少奶……”
毓婉按住經理胳膊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向前走了一步:“這位軍爺您好,這批貨是從遠達紗廠出來的,由我來負責。”
“負責的?好,繳税去!”那軍官倨傲的抬頭看了看毓婉,嘖嘖有聲:“杜家老爺怎麼沒親自來?派個當家太太來?”
毓婉抿唇沒有答話,從懷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中華國寶銀行的伍佰元票悄悄遞給那名軍官:“軍爺,您為我們杜家的紗布操心了。”
軍官撩眼看了看,探出手將銀票接了去,語氣仍是愛答不理的:“你們知法犯法,明知道現在運送貨品出關是要上税的,還頂風作案,這不是為難督軍麼,督軍可見白與你們相識了。”
“是,是我們的錯,我叫經理將貨品拉回去好好處理。”毓婉賠笑,拉了經理轉身要走,身後突然響起:“唉?誰讓你們走了?繳税!”
毓婉猛地回身,那軍官已將五百鈔票收入自己口袋,揚頭不耐煩的説:“去,那邊繳税,五萬元。”
經理見此人欺人太甚再壓抑不住,陡然想衝上前去與他理論,毓婉皺眉拉住經理的胳膊,“今日太晚了,不曾準備那麼多,不如先將我們放回去,明日給您送過來?”
“沒帶錢?那你也別回去了,在這裏陪軍爺聊會兒天,沒準軍爺一高興就放了你們呢!”若是尋常,這些軍官根本不敢拿杜家女子開玩笑,只是今日杜家落魄,眼見沈之沛也頗有踐踏之意,下屬軍官自然也不將杜家放在眼中。
眼看少奶奶被羞辱,那經理更是覺得愧疚:“二少奶奶,對不住,我連累你了。”
毓婉對此還算平靜:“先不説這些,你總共拉來多少布?”
“5000碼喬其紗,3000碼全棉布。”經理小心翼翼的報了數,額頭上的汗滴滴答答在毓婉面前墜下,這些庫存基本上就是紗廠一個月的產出。
毓婉語氣平淡,不動聲色的説:“好,那就將貨留在這裏抵繳罰款,咱們立刻離開。”
“可是……”經理上前追問:“這也值不少錢。”
“總好過讓他們藉機查封遠達紗廠好。”毓婉鎮定的回答。
毓婉和經理剛剛走出門,忽然立在碼頭前端的崗台吹響刺耳的哨聲,剎那間有輛汽車發瘋似的踩足油門衝進來,徑直馳向收税的房子,毓婉呆住,被身後的經理拉了胳膊,整個人閃過汽車再回頭,車窗裏扔出幾枚閃了光的鐵器,那鐵器燃燒帶了濃重的硝璜味道,主僕兩人聞到氣味連忙爬起身向外奔來,猛地身後一響,熱辣辣的火焰穿透了毓婉的脊背,整個人如同被砸碎的房屋也從肺腑崩裂開來跌落在地,背後房子窗户上的玻璃渣四散飛濺,只不過脆響的綻裂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警笛陣陣長鳴,碼頭上的士兵開始火速集合向發生爆炸的地方湧來,毓婉的腿彷彿被刀子割斷了筋脈,根本站不起來。再回頭,那名經理已消失在火海不見了蹤影。
汽車裏扔炸彈的人似有不甘,還在伺機將手中的炸彈扔遍碼頭,隨着車子一此次調轉車頭,很快碼頭上迅速燃燒起火焰,陣陣轟鳴着的爆炸使得毓婉根本無法逃出。
車子裏的人達成目的,險些被趕上來的士兵包圍,司機倉促倒車,眼看即將壓上車輪後艱難爬行的毓婉,剎那間有名士兵抬手槍口瞄準了司機,啪一聲槍響車子歪倒一邊,車裏的人恰好看見毓婉趴在地上痛苦的表情。
車內有人重新爬過去,重新接過司機的位置轟然開動,將那名開槍的士兵撞飛後,嘎吱一聲停在毓婉面前,車門一開,伸出一隻有力手臂將毓婉撈上車,毓婉還來不及喊痛,人已跌落熟悉的懷抱。
又有許多士兵圍攏上來,周霆琛將毓婉推向一邊坐好,用手按住她的脖子,一隻手掌控着方向盤,猛力向人羣衝去,橫衝直撞的汽車彷彿是他手中操控的玩具進退自如,將圍上來的士兵撞得七零八落。很快再沒人敢正面迎擊,他腳踩油門轟的開出去,不顧車尾被士兵們用槍打了幾發險些穿透鋼板,他用手掌捂在毓婉的腦後,分離從硝煙中穿過,一路飛馳方才駛出碼頭。
毓婉腦子裏一片混亂,根本想不起自己到底來碼頭要做什麼,該做什麼。混亂的生死場面,讓她又一次險些將自己的性命丟掉。而這種危險偏又來自周霆琛。
她臉色慘白,躬了身子伏在雙膝上,只等車子七轉八轉到了寂靜的地方,又被周霆琛拎了胳膊拽出換了一輛車子,這輛車子接上週霆琛和毓婉後平穩的開出上海城,向寂靜的遠郊駛去,從容得任憑再善於分辨的人也無法確定車內的人與碼頭上的慘案有絲毫關係,毓婉幾乎以為那是自己做過的一場夢,一場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夢境。
只是胳膊上被炸彈炸傷的傷口還在流着血提醒她剛剛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沒有虛假的,那血滴滴答答順着手臂流下點染整個旗袍下襬,宛如一朵綻放的梅樹,也惹了周霆琛的視線。
周霆琛定定看着自己失去半年的愛人,她似乎又瘦了些許。看來杜家的媳婦並不好做,是不是杜允唐那個混蛋沒有珍惜她?可還有一分是因擔憂他才消瘦的?
滿腹的話都憋在心裏無法説出,周霆琛緘默着撕開自己內裏的襯衫拉過毓婉胳膊,白膩的肌膚有條駭人的猙獰血色傷疤,他雙手用力將血狠狠擠出,毓婉疼痛不禁倒吸口冷氣,他啞聲道:“忍着點。”毓婉便不再做聲了。
將她手上的血擦乾淨,又撕了一條將傷口裹住,他咬緊牙,彷彿此刻才敢去想方才驚恐的一幕,語氣不覺加重:“你去哪兒做什麼?”
毓婉將胳膊拉回,手無意識的拽了拽他綁好的布條,低聲説:“紗廠的布被扣了,通知我去繳税。”
周霆琛起先並不知道碼頭被沈之沛設立稽税司一事,在毓婉成親當日他槍傷復發,被大頭和小胖秘密護回周公館,當時他已高燒不退,勉強維持腔子裏一口氣沒有嚥下,帶着眾人當日又硬撐着與荷槍實彈的日本人談判,談到崩裂出被數十把槍頂住太陽穴也毫無懼色,只想一心求死。
也許,在他看來,即便是死,也好過眼睜睜目送毓婉成婚。
談判崩裂,周霆琛硬是被大頭和小胖打昏拖了出來。周鳴昌見昏迷不醒的兒子做事忘卻生死不由擔憂焦慮,不得不砸重金與黎紹峯喝了合頭酒,再憑藉黎家的顏面與日本人討回了碼頭的使用權。
醒來後的周霆琛得知父親欲與日本人合作後遽然離去,再不肯踏入周公館半步。而也恰在此時,碼頭變成沈之沛的斂財工具,昔日青龍堂追隨周霆琛的手下多被羈押或施行,逼他們放棄碼頭。這些鐵骨漢子為了遵守對堂主的承諾寧失性命也不肯任由他踐踏青龍堂威嚴,紛紛死於非命。
他喬裝去炸碼頭,也是為了這些兄弟。寧可將自己一手打下的碼頭親自毀掉也不肯給他輩榨取,只是沒想到又險些傷了毓婉。
周霆琛本想將毓婉摟入懷中,可看到她清冷的神色又硬生生抑制住自己的動作,故作無謂的問:“這樣的事,為什麼他不來?”
毓婉輕輕一笑:“他有他的去處。”
這樣的回答讓周霆琛有些錯覺,錯覺毓婉的新婚並不快樂,毓婉的笑容太容易讓人判斷錯誤,他不敢確定是否這些又是自己胡思亂想的結果。
周霆琛沒有回答,只是從懷裏掏出支煙,再尋打火機時煙掉落在毓婉的旗袍上,他蹩眉出神,毓婉將那支煙拾起遞過去,他才回過神,將煙接了點燃,狠狠吸上一口,“遠達紗廠是你在經營?”
“嗯。”她低低的應了。
“這些日子,你過的還好麼?”寂靜中的兩個人,彼此看着對方,毓婉的臉色慘白,雙唇也沒了血色,不再靈動欣然的雙眼幽幽看着周霆琛,使得他險些忘記自己為何會如此荒謬的問,以及這麼問究竟是想知道什麼。
她説,她過得好?本就該如此,新婚燕爾,耳鬢廝磨,世人無不曉得蜜月的妙處,只怕杜允唐惜她如掌心裏最珍貴的寶貝。
她説,她過得不好?那又能如何,此刻她已被灌上夫家的姓氏,她的幸福也只有她的丈夫能夠給予,根本輪不到他來介懷。
毓婉怔了良久,忽然垂下頭,不敢讓周霆琛看見自己臉上的落寞,只笑着説:“還不錯。”
這個回答反讓周霆琛有些氣結,他設想的回答沒有這樣中庸的定論,他甚至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對這句話的反應,只能靜靜的看着她,最終笨拙的將她用力拉入懷中,責備道:“你總是這般嘴硬。”
作者有話要説:小琛子出場……
某城捂臉糾結一件事……是讓小琛子當毓婉第一個男人,還是小肚子……
分別來源於某城兩個惡趣味,一個是隱忍型船,一個是強暴型船……
糾結啊。
☆、狹路相逢中
毓婉出門時,素兮並沒有跟隨,原本還想幫襯着矇混過老爺太太,可兩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小姐回來,焦急的她尋了杜家外面常跑的傭人,先去碼頭照看一下,順便再去蔡園給杜允唐送個信。
又過了一個時辰,送信的跑回來,説是碼頭被人炸了遍地死屍,整個城都被督軍強行宵禁了。如此轟動的事,杜瑞達也自然被驚動了,聽得毓婉冒險去了碼頭,立刻命人立刻背車準備前往碼頭探個究竟。
杜淩氏對毓婉擅自行動深懷不滿,聽得老爺要闖宵禁更是多加阻攔,幸好杜允唐一路打點總算從蔡園回到了家,聽得碼頭出事毓婉並未歸來,他當下沉了臉,帶了下人趕至碼頭。
去往碼頭的路上,早已被派下了重兵攔截搜查,看見可疑車輛立即拘捕。杜允唐擰着眉,由下人散發了銀票去打點那些討要錢財的軍爺們,心中焦急煩躁説不出的感受。他警告自己,這不是對毓婉的擔心,這只是不想知道那個笨女人已經傻傻送死了,更不想因為這件事與沈之沛交惡。
到了碼頭,滿目瘡痍的現場老遠就能聞見濃重的硝璜氣味,四處還有沒來得及撲滅的火焰,還有一些不能救治的士兵哭喊着慘叫,杜允唐的心陡然提起,毫不猶豫低身闖過崗哨拉起的界線向前走去,全副武裝的士兵見狀立刻撲上去將他按住。
杜允唐本能反手將身邊的士兵用力擒下,隨後幾個腰間配了短槍的士兵直接將槍頂在他的頭上,所有動作就在剎那,身後杜家的老管家嚇得趕忙衝上去:“軍爺!軍爺,這是我們家少爺!”
“督軍説了,任何人不能進入現場。”那士兵繃着臉,“否則殺無赦!”
杜允唐凌厲的目光回頭橫掃:“我有親人在裏面。”
“那也不行!”回答冰冷強硬不許置疑。
對於這樣的回答,杜允唐幾乎惱火到極點,太陽穴冰冷的槍限制了他太多動作,他抬眼掃了掃一片狼藉的碼頭,並沒有看見毓婉的蹤影,只得佯裝漸漸退後,向威脅自己的士兵頜首示意,就在士兵準備緩緩放下手中短槍時,他忽然揮手一拳,將那士兵打倒,其他幾人見狀又撲了上來將他按住。
這下是萬萬不能再放開了。幸好黎紹峯的車駕也匆匆趕來,見眾人圍着杜允唐,當即下車上前拉住幾人動作:“混賬!杜二少爺也是你們欄得的?”
杜允唐並不理睬好友的幫忙,黑臉繼續向內走去,黎紹峯低頭思考一下,立刻跟進:“允唐,你怎麼會來這兒,先回去吧,這裏太危險。”
杜允唐到處尋找毓婉的屍體,沒有回答黎紹峯,一旁的下人連忙説:“我們家二少奶奶可能在裏面……”杜允唐聽見這樣不吉利的話,臉色微微一變,下人立即噤聲不敢再説下去。
黎紹峯留意杜允唐的神色,只覺得有許多關切,心中已有斷定,説:“我去跟他們説一聲幫忙尋找。”
杜允唐的神色極為勉強:“不需要,我自己來。”説罷帶着下人徑直向稽税司走去。
沿路到處是燒焦的斷手斷腳,稽税司的倉庫已經被炸彈炸成搖搖欲墜的鐵架子,管家在一旁發現一具被炸掉腿的的屍體,因為死時是趴伏着,被搜救的士兵翻過來臉上來,憑藉應急燈隱約可辨相貌,管家連忙喊過杜允唐:“二少爺,這是咱們的人!”
杜允唐奔過去看,見到熟悉的面孔心中更是混亂,他在遠達紗廠經理周邊轉了一圈並不見毓婉的屍體,再看看稽税司所在的倉庫被煙火燻過的顏色,眉頭擰的更緊,二話不説低頭直接向內闖去,黎紹峯見狀立刻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瘋了,這裏隨時會塌掉的!”
杜允唐嘴角微微一動,並沒解釋,仍是繼續先前動作。
黎紹峯對杜允唐肯捨命進去廢墟搜尋佟毓婉有些意外,臉上閃過難以言喻飛複雜表情,也許很多事並沒有向他既定的計劃走下去,他千算萬算總還是算丟了人心易變這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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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不敢坦然接受周霆琛的擁抱,雖然那縷温暖她無比貪戀,可是她知道越是貪戀越不該據為己有。
毓婉還記得小時候在北平,全家人客居在舅舅的敦儒貝勒府,自己常眼巴巴看兩位格格表姐擺弄鬃猴,那小小人物穿了五顏六色的戲服,手持兵器站在銅盤上,以木棒敲擊銅盤,那些小人就會立即揮舞了兵器跳動起來,彷彿真唱了一出全武行,佟家自己也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卻抵不過這種地方把戲的稀罕。毓婉幾次懇求母親去和表姐們要來玩,母親以玩物喪志為由拒絕了她。於是鬃人便成了毓婉夢中最渴望的東西。
這種渴望直到她從素兮手上拿到買回的鬃人,到手的小人色彩豔麗,服飾精美,卻怎麼看都不如夢裏表姐們的。也許這些渴望恰是得不到才珍貴,真的得到了,反而不如魂牽夢縈惦念裏的稀罕。
毓婉動手推開了周霆琛的懷抱,心中強忍着亂,“周少爺,多謝你幫忙搭救,不知,能否送我回去?”
周霆琛的愛對她來説,固然是夢中不可求的珍貴,可心底總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既已為人婦,不能做出有辱夫家名譽的事,當初既然能拒絕自由愛情的誘惑,如今更不該又藉此忘了本分。她本以為衝破牢籠枷鎖很容易,其實婚前已是那般艱難,婚後更是無法棄一切於不顧。
周霆琛沉重放下手臂,熾熱的目光盯住她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我只想問你一句,你過得好還是不好?”
毓婉將心一橫,挺直脊背對視他:“我很好,我的丈夫愛我,尊重我,所以我更要對得起他。”
這樣的謊話説得兩個人都是一愣,周霆琛過了很久才低聲笑了:“真那麼愛你,還會讓你深更半夜跑出來?”顯然,他根本不信。
毓婉確實無法圓謊,手指緊緊抓住車子的門把手,咬住嘴唇:“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些事還是不用提了。”
周霆琛也收回了關切的目光,從毓婉那裏得到的疏離冷淡已經足夠了,他被窒悶的車內氣氛憋得心中煩亂,用力將車窗搖下。
夜風冰冷吹拂在臉上,讓人鎮定許多,側了半個身子的他又重新融回夜色,將所有碰見毓婉後的無措生生壓回去,他已經失去了她,就該與她無關,可他根本騙不了自己,乍見到她的那份衝動,那份喜悦還是無法壓抑,他將手指上已經滅掉的煙扔出車窗外,心已經被夜色涼透了,停頓良久才命令司機:“回城,去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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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碼頭上開始淅瀝瀝下起小雨,杜允唐在倉庫裏沒發現毓婉的屍體,也就沒有再留碼頭的必要,他恍惚着起身向崗亭外走去,黎紹峯見杜允唐神色不對,決意派自己的車子跟隨着護送杜允唐回家。
杜允唐下車,杜家的下人已經撐傘下來迎接,他閃過遞上傘的下人徑直在雨裏走去,另有一名下人上前為黎紹峯打傘,黎紹峯擺手不語,手接過傘上前遮在杜允唐頭頂,杜允唐沒有停頓,彷彿不知道頭頂已經沒了雨。
兩人一左一右向台階走去,身後有汽車轟鳴聲又響起,杜允唐站在台階上在傘下回頭,有輛車子已經戛然停在杜家大門外,停敦幾秒鐘,車門打開,染滿血的旗袍先露了出來,隨後毓婉探出頭下車,小雨迫使她不得不伸出手臂遮擋住臉,胳臂上褐色乾涸的血跡和綁了傷口的布條又露了出來。
黎紹峯低頭嘀咕一句:“是周家的車子。“聲音小,但足夠杜允唐聽見。
毓婉也看見了台階上的杜允唐,素日衣着翩翩的他今天失了風度,淺米色的西裝彷彿在骯髒不堪的地面滾過,褶皺上滿是灰塵,頭髮垂下半遮住的雙眼也有些異樣的赤紅,只是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想了想,先低頭與黎紹峯打招呼:“黎少爺。”
黎紹峯頜首:“二少奶奶,你去哪裏了,允唐可是擔心壞了。他還去碼頭……”
話未説完,車子的另一側下了周霆琛,他對杜允唐點了點頭示意,並未理睬黎紹峯,回頭對毓婉説:“你到家了,我先走了。”
杜允唐的臉色剎那陰沉,見毓婉從周霆琛身邊而過時,周霆琛不捨的視線毫不避諱的落在毓婉身上,嘴角不由的緊緊抿住。
毓婉見情景有些尷尬,沒有回答周霆琛的告辭,點點頭閃開身放周霆琛過去,周霆琛低頭準備上車,黎紹峯忽然想通什麼,問了一句:“霆琛,你可是從碼頭救了二少奶奶的?”
☆、狹路相逢下
黎紹峯的話成功引得在場所有人怔住,將整個事件前因後果思想一遍不難發現其中蹊蹺,周霆琛對沈之沛和日本人仇恨已經眾所皆知,他能將毓婉送回更是證明他曾經出現在碼頭,可想,即便此事不是他親手而為,也至少是指使屬下所作。
毓婉回頭看着周霆琛依舊從容不迫的模樣,為避免遭到懷疑,毓婉搶先一步替他回答了黎紹峯:“我們是半路遇上的,王經理遇難了,我又受了傷,找不到車子回來只能在街上隨便攔了一輛……”
“剛巧就攔住了周少爺的車子?”杜允唐眉頭擰在一起,壓低了心底的憤怒,毓婉立刻覺得自己的謊話有些未盡思量,有些越描越黑的意味。
周霆琛在一旁掏出煙點燃,肅顏回答:“聽説沈督軍在碼頭設置稽税司被人尋釁炸燬,我去碼頭查看損失,未及碼頭先遇見二少奶奶,便先送她回來了。”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輕鬆將自己置身事外又能吻合毓婉的辯解,黎紹峯見他仍舊從容不迫的點煙,勉強一笑了之:“那也算是巧了,大家沒事就是最好。”
周霆琛見黎紹峯和杜允唐再沒什麼疑義,“既然沒事,周某先行一步。”他回身,直接上了車子,汽車發動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色裏傳出很遠,直到車子即將駛離眾人視線,黎紹峯忽然叫了聲:“二少奶奶。“
毓婉回過神,立刻收回跟隨在周霆琛身影的視線,佯裝無意的退到杜允唐身後,此刻,夜色將杜允唐的臉罩得漆黑,她瞧不清楚。黎紹峯喊過那一句似是提醒,也沒再開口。三個人就這樣默默站在窒悶的夏日空氣裏,各懷心事。
大門打開,翠琳姨太太走出發覺允唐夫婦回來,立即上前嗔怪:“只聽着丫鬟説回來了,怎麼也不進去?”
杜允唐的臉在隱藏在黑暗中沒有回答,毓婉心頭髮沉,總覺得他正強忍着怒火不想在人前發泄出來,她向翠琳點頭示意:“姨娘,我們正準備進去。”
“快進來吧,哎呦,還有黎少爺,一起進來吧。”
黎紹峯在背後一直打量杜允唐和佟毓婉並不貼合的身體彷彿有些日漸靠近的趨勢,,,他有些惶恐,有些絕望,甚至想要親手毀滅這隱隱可見的貼合。
杜允唐終想起了他,沉沉的聲音吩咐道:“多謝你幫忙,時候不早,先回吧。”
這樣冰冷的驅逐在兩人交往的十幾年裏從不曾有過,杜允唐今日實在不想打起精神應付任何人的安撫和探望,當然包括昔日好友黎紹峯在內。
黎紹峯的臉在門廳燈光下顯得毫無血色,整個人好一陣子才笑出來:“可是呢,二少奶奶回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先告辭一步。”
毓婉總覺得黎紹峯話裏浸了太多含意,只是那含意讓人有些冰冷入骨的感受。不管怎麼説,他到底是陪杜允唐尋找自己歸來的,所以毓婉向他施禮道謝:“多謝黎少爺幫忙,以後我會和允唐一同上門拜謝的。”
黎紹峯嘴角微微垂下,露出悽然笑容:“也不必了,誰讓我與允唐……終究是二十年的朋友呢,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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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淩氏對毓婉的擅自行動自然是惱火,礙着老爺在場只能用嚴厲的言語斥責了幾句,美齡在一旁更是披了長衣強睜昏睡的眼睛為杜淩氏有一搭沒一搭的捶背,杜允威對允唐夫婦倆害得眾人深夜不能入睡的行為並不與置評,只是隨口問問損失了多少貨品後,不停咂嘴給父親聽,説什麼可惜又損失了一筆不小的數目之類的惋惜話。
杜瑞達見毓婉手臂上有傷,命容媽媽帶毓婉換洗衣裳再給她上些藥,再命外面的下人等天亮了叫醫生過來做些處理,一家子丫鬟僕人圍着毓婉忙碌鬧到後半夜才停下來,杜瑞達看看杜允唐污損的西裝,又看看毓婉手臂上的傷口,只能先由他們回房休息,待明日再清點損失安撫王經理遺孀。
毓婉隨素兮上樓,杜允唐也尾隨在後,素兮在樓梯拐角發覺杜允唐有進入毓婉房間的意頭不由得驚異,結婚大半年來杜允唐始終與毓婉是做掛名夫妻,素兮一早也已知道,如今見他匆匆跟上來反而有些驚慌失措,還是毓婉瞥見杜允唐跟上來命令素兮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素兮一步一回望離了去,彷彿杜允唐是尋上門的仇家來找毓婉報復的,杜允唐見狀滿臉不悦走進毓婉房間,但見偌大新房仍有些新婚喜慶的佈置在,唯獨鋪了玫紅色牀品的歐式大牀上只有一隻枕頭和一方絲錦的薄被看上去極其刺目。
杜允唐佇立在門口,抱住雙臂睨着毓婉的動作,已經換洗包紮完畢的她無意識的坐在牀上,幽幽嘆口氣:“如果你想和我吵架,請進來,將門關上,別吵醒其他人。”
一句話惹得杜允唐強壓了半個晚上的脾氣發作起來,煩躁的將門咣噹一下關上,不住冷笑:“怎麼,舊愛相逢沒能幹柴烈火,現在開始拿我置氣?”
毓婉左臂還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她按住傷口刻意平順自己語氣:“我不想與你吵,事情的前因後果你也知道了,若刻意想污衊我什麼,我也不會反駁,只是我敢説自己問心無愧。”
杜允唐聽到毓婉的話連連鼓掌:“好個問心無愧,當着自己丈夫的面與其他男人依依不捨也敢説自己問心無愧麼?”
毓婉噎住,半晌才回答:“我無話可説。”
杜允唐此時對毓婉的態度也已無話可説。憤怒到極點的他胸口劇烈起伏着,雙眼因怒氣漲得通紅。是,去碼頭搜尋毓婉時,他並未將她當做自己的妻子,只當做一個冠了他姓氏的女人,一個需得應付父母應付佟家的掛名二少奶奶,一個能幫他迴旋一切的合作伙伴。畢竟她已經融進他的生活,父母口中,下人口中,甚至紅羽口中,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有一個妻子叫佟毓婉,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輕易放棄她的生命,哪怕她就是自己身邊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可就在周霆琛出現那刻,杜允唐有些疑惑了。他憤怒,因為那個掛着他妻子頭銜的女人從其他男人的車子裏走出,因為那個大家口中的二少奶奶居然對其他男人戀戀不捨。這樣的意識使得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嫉妒的滋味。
杜允唐回手將桌上的水果盤掃在地上,一盤子各色水果滴溜溜滾得地毯上到處都是,一個芒果滾到腳邊,他憤然抬腳踢飛,咬牙切齒的抬手指着毓婉:“你就那麼想着他?”
毓婉抬起頭,眼中滿是杜允唐從未見過的堅毅和坦然,彷彿燦爛的星,閃閃動人心魄:“是,我一直不想忘了他。我與他相識的點點滴滴始終記在這裏,”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唇邊露出最純淨的笑容:“我不想忘記。即使我已經嫁進杜家,我也不會忘記。”
杜允唐定定的看着毓婉全身繃得僵硬,只覺得心頭有刀子割出個口子,那口子滲出血,將冰冷的心融入重新活過來的生機。這樣執着的感情,他也曾有過,這樣不忘的誓言,他也曾説過,今日突然被毓婉再次提起,杜允唐有些不敢確定,娶毓婉進門這件事,到底是自己錯了,還是她錯了,抑或者從一開始兩個人都錯了。
他緩緩的走到毓婉面前,毓婉擔心暴怒的他會掐死自己向後躲了躲,杜允唐沒有發現她的驚恐,只是想端量眼前這個對愛情也是執着的女人。
似乎,她還是他的妻,為什麼愛的男人卻不是他。
杜允唐第一次渴望,渴望能讓他的妻,也愛上他。
“你真的愛他?”杜允唐曾經擁有很多女人的愛,青萍的,紅羽的,每一種愛他只需動動小小的心思就可以唾手而得,他甚至還需擔心這個令人厭惡的妻子會愛上自己,可今天,他忽然萌生了一些卑微的心事,在她對周霆琛的感情面前無緣無故的卑微起來,像個與母親討要糖果的孩子,只想問一句,是否我也可以得到這甜美的獎賞。
他很在意,非常在意,由心至外的在意,在意一個屬於他妻子的回答。
毓婉抿緊嘴唇,異常乾脆的點頭,“是,只是再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杜允唐微微冷笑,他想用這冷笑來挽回自己方才的失態,挽回自己失掉的臉面,他再次鼓掌,一下一下緩慢有力:“好,好,好,佟毓婉,你做我杜允唐的妻子,做得當真是盡職盡責!”
毓婉扭過臉:“你放心,我會努力做好杜允唐的妻子。”
話音未落,杜允唐已經站起身來,冷不防將毓婉按倒在牀上,毓婉的驚呼當即被杜允唐覆回了嘴唇,他輾轉攻佔她的嘴唇,甚至以單手困住她的雙手按在頭頂,由於動作過於用力,左臂受傷的毓婉疼痛難忍,只能用力咬住他的唇,杜允唐悶吭一聲並不躲閃肆意親吻她的反抗。
毓婉的反應很青澀,甚至還不如留學歸來的紅羽,更別説與青萍所擅風情相比,可就是要命的吸引着杜允唐,他甚至有些深思恍惚,恍惚覺得她與他本就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今日無緣無故鬧了些小別扭,他正在哄她不要生氣。
思及至此,動作不知不覺中輕緩些許,吻霸道温柔的從她的睫毛向下,一點點覆住她的耳垂,她的氣息甜美誘人,她的身體顫抖驚恐,他貼在她的耳邊不由自主的安慰她:“不怕,你本就是我的妻。”
毓婉不敢出聲,怕門外有人經過會聽了去,她只能拼命的掙扎,無奈男女力道相差太多,掙脱許久仍是紋絲不動,反扯動了自己手臂的傷口,撕裂的疼痛簡直難以忍受。她苦苦喘息:“杜允唐,我們約定好的,各走各的,你不能毀約!”
杜允唐原本冷靜下的怒火再次被點燃,狠狠箍住她的身子再次霸道的吻住她的嘴唇,目光熾烈的盯住她,分明在威脅她膽敢再多説一句他就一輩子都不會放開她:“約定?你拿出來與我看看?”
他的手滑進她的裙襬,猛地向上揚起,按在滑膩的肌膚上一寸寸向上侵佔,他粗重急促呼吸着,在她耳邊低低暗啞的説:“不好意思,佟毓婉,從今天開始,我毀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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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幾經輾轉,我們終於乘火車到了上海。習慣北方氣候的我們,對迎面而來的濕冷有些不適,紛紛病倒了,倒是佟老太太,因為可以很快見到闊別六十多年的佟苑興奮異常,下車後她的孫子買來吸氧機,隨行的醫療人員也準備好一切應急急救物品,我們在休息一天半後,動身前往佟苑。
“您為什麼會離開佟苑?據我所知,佟大學士一直在這裏住到民國二十六年,可是,您卻從民國二十年就再沒進過佟苑。”
佟老太太戴着氧氣罩點點頭,渾濁的雙眼有些出神,她抖抖索索從腰間摸出一枚生了綠銅鏽的銀元放到我的面前:“因為,我與父親鬧翻了,斷絕了父女關係。他只給了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