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墮冰窖上
紅羽的出現似乎將一切過往恩怨又重新注入新的輪迴命數。
與紅羽再見,毓婉已經不再是當年因為目睹殺人場面就戰戰發抖的她,紅羽也不是那個一心只想追求偷情刺激而枉顧性命的青萍,所有恩怨一一在兩人眼前浮現,橫亙中間的仇恨再也掩蓋不住,紅羽居然還能坦然對毓婉露出笑容:“怎麼,見到我,無話可説嗎?”
不是她將仇恨隱藏的太深,就是她愛杜允唐愛的太深,才能在毓婉面前露出這樣雲淡風輕的笑容。杜允唐曾經數次對紅羽有過調查,但都沒有挖掘到真相,其實將所有事情連貫想想,這一切莫不是有人在幕後推動的結果。這個人,應該就是杜允威。
紅羽的出現本來就該是帶着陰謀的,杜允唐懷疑過,毓婉也懷疑過。只不過她的出現非但沒有瓦解杜允唐和毓婉的聯盟,反逼得他們走得更近,想來這大概也是杜允威事先不曾設想到的結果。
毓婉久久低着頭,思量自己該如何應對才能不露出膽怯,她慢慢回過身,“確實沒什麼好説的,既然來了,就住下吧。”説完,毓婉扶住走廊的牆壁一步步向自己房間走去,紅羽像個揮之不去的影子跟在她的身後,紅羽鞋跟敲擊在毓婉腦中發出篤篤篤的聲響,這聲響震盪在走廊裏一下沉過一下。
毓婉閉上眼睛想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因為當務之急必須將重傷的杜允唐送出杜家求得一條性命,而不是如何處置眼前這個陰魂不散的紅羽。杜允唐的計劃顯然已經惹怒了日本人,後果會極其嚴重,怕是明早杜允威真將允唐送給日本人必然是再沒有性命能夠歸來了。
可是,在杜允唐重傷不起的情況下,在杜允威佈置嚴密眼線的情況下,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將一個大活人送出杜家呢?
毓婉的腳步有些遲疑,她不敢回頭去看紅羽,怕一次回眸出賣了自己的憂慮。肚子裏的孩子還在不停的折騰,連日來太過勞累讓毓婉覺得自己已經心力交瘁,她甚至有種不祥的預感,肚子裏的孩子必然會提前降生,也許隨時隨地就會衝出自己的體內,只是不知這個孩子會在何人手中降生,是否能安全來到人世。那麼,紅羽肚子裏的孩子呢,又是誰來為她的孩子做個保靠?又是誰給紅羽直起脊樑的能量?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毓婉心思驟然敞亮,她終於明白杜允威現在想要控制自己和紅羽的真正緣由:按照杜家祖宗規矩,一旦杜允唐死在日本人手中,將由杜允唐子嗣來繼承杜家產業,雖然杜瑞達更偏向雙子共承,但毓婉和紅羽肚子裏的孩子終將會成為杜允威繼承全部杜家產業的絆腳石。只要把她們兩個人留下,杜允威會有大筆的時間將她們腹中的孩子人不知鬼不覺的弄死,杜家產業自然不會旁落,待到孩子們都莫名夭折後,盡歸到他的手中。
毓婉終於還是停住腳步,側身回頭打量紅羽,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了?還是説,杜允威已經給了她肚子裏孩子免死的金牌?
在杜允威的監視下,紅羽依舊保持唇邊那抹冷笑,“二少奶奶,你有話要對我説?”
毓婉沒有做聲,紅羽也不多言,兩個人就在走廊上無聲的看着對方,猜度着彼此的心意。眼波流動似兵刃往來,一簇簇寒光幾乎能將對方心底的秘密當場挖出來。毓婉退守,紅羽逼視,毓婉探查,紅羽迎戰,最終還是毓婉先敗了,她敗在心有掛念,敗在不能在杜允威面前流露太多情緒。
她必須隱藏,隱藏所有會被他人察覺的情緒。
毓婉忽然親熱的伸手將紅羽胳膊挽住,紅羽還想掙扎,毓婉已經貼在她的耳側:“你不想去見允唐麼?”
一句話,紅羽原本較力的胳膊頓時鬆了下來,毓婉警惕的掃了一眼背後的杜允威,迅速將紅羽領上樓帶進入自己房間,還有最後幾個小時,她必須快些找到將杜允唐送出杜家的辦法。
房門推開,碩大的歐式牀上杜允唐正陷在其中,依舊昏昏沉沉不曾醒來,身上是剛剛換過的乾淨衣服,身上包紮過傷口的紗布又隱隱約約滲出烏黑的血來。
以杜瑞達受傷後體力其實本不至於將杜允唐傷成如此嚴重的地步,無奈之前杜允唐幾日操勞太多,少進飲食,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再加上被杜瑞達一陣重刑,也就難免會有病重之狀了。
紅羽見到重傷的杜允唐也分外震驚,她從杜允威那裏只聽説是捱了打,並沒有想過會這樣嚴重,乍見到允唐全身上下都是傷,腳步頓時踉蹌起來,慌忙走上前去,再小心翼翼唯恐驚醒他,輕輕坐在牀邊,毓婉回手將房內燈又開了幾盞,在燈盞亮起的一剎那,正看見有滴淚珠順着紅羽面頰落下,墜入被上,水痕淹沒在被上稍縱即逝,恰好被毓婉捉個正着。
也許,一切還有改變的機會,毓婉眯起眼想。
毓婉悄悄走過來,紅羽察覺身後有人靠近立刻將搭在允唐身上的手縮了回來,毓婉驟然按住她的手,語氣異常平靜:“你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只對你説些想説的話。”
紅羽恢復尋常態度,態度異常傲慢:“如果你是想勸我幫你放了允唐,就不必了,杜允威早已經將一切都已經部署妥當,今晚這杜家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
經過連日的折騰,毓婉也沒那麼多心力與她爭辯,她只是貼着紅羽坐下,淡淡的嘆口氣:“我知道你因為你姐姐的事恨我,可是,有些事並非你聽説的那樣。我與杜允唐成婚是逼不得已,他心中始終未忘青萍,我心中也有他人……”
“如果你想用這種方式來勸服我,依舊無用。我能看出他對姐姐的依戀越來越少,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原本,我以為他會將對姐姐的感情轉移到我的身上,後來證實這是個錯誤的猜想,聽説我懷孕時他的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不是欣喜,而是煩躁。所以,你不必費口舌了,即便你心中沒他,他心中卻有了你。”紅羽的回答依舊是冷冰冰的,只是手又搭回到杜允唐的手背,並沒有再收回。
燈光下杜允唐仍是閉着雙眼,似人事不知,他不會知道身邊有兩個女人在殷切等待他的清醒。毓婉望住杜允唐,心中湧起一股不知名的疼痛,日子久了,即便沒有刻骨銘心的愛,也不知不覺滲透了親人般的感情,這一頓打,明明打在他的身上,她卻也會難過。不管如何,毓婉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未等出世就失去父親,哪怕為轉移杜允唐犧牲多少代價,她也再所不辭,“我知道,你恨的人是我,不如我們做次交易吧。”
紅羽驀然抬頭,臉上露出冷笑:“如今你還有什麼值得交易的?”
“當然有。杜允唐妻子的頭銜,杜允唐本人,甚至是孩子將來繼承的獨家財產,至少都是我可以用來交易的籌碼。”毓婉雙眼很明亮,使得紅羽剎那有些錯神,毓婉所説的那些權利和名銜確實是她和青萍最渴望的東西,青萍為此丟了性命,她為此甚至被迫在蔡園被金屋藏嬌兩年之久。
“我現在寫離婚書給你,還有願意放棄杜家財產的證明,你帶着我的離婚書就可以為肚子裏的孩子拿到更多的財產,杜允唐從今以後也只屬於你一人。這樣還不夠麼?”這番話對紅羽是否有用,毓婉不敢貿然猜測,但從她對杜允唐的牽絆不捨來看,必然是曾經用過極深的感情的,希望可以用這些能夠打動她。
紅羽沒有回答,手仍是牽着杜允唐的,整個人又向杜允唐靠了靠,毓婉和他們二人中間分開了距離。説不在意是假,見紅羽與杜允唐手牽手坐在一處,毓婉的鼻尖還是有些發酸,扭過頭去不想看這曖昧的一幕。
“這對我來説並無意義。”紅羽一字一句回答,“是否是允唐正妻,我腹中孩子能否分得杜家財產,這些我都不介意……”
“那你也不介意杜允唐的生死麼?”毓婉突然提高了聲調猛站起身反問紅羽,她鮮有這樣失態,怒火爆發震驚了紅羽,她稍稍一愣,毓婉快步走上前將杜允唐的脖子狠狠掐住:“好,既然咱們兩人都不在乎這個男人生死,不如一起將他掐死了乾淨。”
紅羽本能反應去抓毓婉的胳膊,毓婉毫不放鬆依舊狠狠勒住杜允唐的脖子,很快,杜允唐的臉色漲紅髮紫,憋得醒了過來來,他拼盡全身力氣將毓婉拽過來,胳膊正咯在毓婉的肚子上,毓婉疼得全身一顫,手上的力道仍是不肯放鬆,她咬牙切齒的對着杜允唐歇斯底里的喊叫:“你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被父親當場打死?還留得一口氣做什麼?還要連累我們母子嗎?”説罷,她像瘋了一般針對杜允唐身上的傷口捶打,口中更是癲狂的胡言亂語:“沒有你,我何苦淪落到這樣的地步,我本可以平安幸福的活着,你真死了,我和孩子就是被你遺留世上插在別人心頭的眼中釘,我們將來都沒有命活着,你一個死很容易,為什麼要牽連我們?”
杜允唐胸口有兩處被杜瑞達打至骨裂,每被毓婉捶打一下都疼痛至骨髓,因肺部還有些舊傷,被毓婉氣急無法喘息,喉嚨發腥一口鮮血順着嘴角噴出,他一把擒住毓婉的手,目光充滿絕望:“你瘋了麼,寧願我去死?”
毓婉盯住杜允唐的臉,鄭重的點點頭:“你一次又一次傷害我,我為什麼不能想你死?你如果死了,我或許還能有幾天能夠活命的機會。我本來可以跟周霆琛一起離開上海幸福的生活,為什麼你要逼我嫁給你?為什麼?”毓婉提起那段舊情憤怒之極,氣得渾身亂顫:“你從不考慮別人感受,你冷落我,你羞辱我,我都忍耐了,如今你一個人還要牽累多少人才肯放手?你死了,一了百了!”
杜允唐一動不動看着毓婉,他聽着她的控訴卻一句話都無法反駁。如果當初不是他任性胡為,也許毓婉會和周霆琛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甚至有可能周霆琛退出青龍堂帶毓婉去隱居,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生育屬於他們的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生活,她不用再受這樣煎熬身心的生活折磨。
眼前的毓婉整個人已經憔悴不堪,慘白浮腫的臉已經全然沒有當年乍見時的身穿鵝黃旗袍的羞澀和清秀,碩大的肚子挺在面前,過於纖瘦的身子彷彿已經等不到生育分娩那刻就會坍塌,她崩潰時的言語如同刀子狠狠刻在杜允唐心中,就連他自己也為曾經那樣無恥的舉動而羞愧,他的表情不再陰冷,極其平靜的凝望着眼前剛剛做了自己兩年的妻子:“如果我死了,你能活下去嗎?”
毓婉望住他,頓住,忽然粲然一笑:“我一定會努力活下去,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
紅羽終於再按耐不住,一把將毓婉重重推開,撲在杜允唐身上:“他已經受了重傷,你何苦還要這樣刺激他?”
面對紅羽的指責毓婉冷了臉,從一旁站起身來:“我從沒愛過他,他也從沒愛過我,我又何必為他心疼?反正已經是重傷了,明日被日本人抓去也是個死,終究都是要死的,刺激與不刺激又能如何?我只是把我真心的話説出來,至於他,想必也不會為了一個仇人的憎恨難過的。”
紅羽站起身,憤憤的拉住毓婉的胳膊:“他和你到底是兩年夫妻,你肚子裏的孩子又是他的骨肉,就算沒有愛情好歹也有感情,你的心當真這麼狠毒?”
毓婉面無表情的對上紅羽質問的目光,一字一句説給杜允唐聽:“不要跟我提這個孩子,若不是這孩子也有我自己一半骨肉,我早就墮掉了,如果你想問我心中滋味,那你也跟你不愛的人生個孩子就清楚了。”
杜允唐聽見毓婉絕情的言語開始不住的笑,一點點由淺到深,直直笑咳嗽起來,嘴角一點一點漸漸染了紅色,紅羽擔憂的坐回牀邊將杜允唐身子拉起,不住的為他拍撫,到底還是有咳出一大灘血來才能平了喘息。
“我確實沒愛過你。可惜,不能現在就死了來遂你的願。不過你且等到明日,明天當真有人來抓我,死期就在眼前,你的恨也就可以隨着消了。”杜允唐注視毓婉面部細微變化,他還是無法相信前日還同自己晝夜熬心救出父親的女人怎麼會突然變化得如此之快,在杜允唐的注視下,毓婉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笑容,整個臉龐都是陰冷的:“不用猜想了,杜家一日不倒,我至少還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如今杜家倒了,我的青春和感情都埋葬此處,恨一字已經説得太輕了。”
杜允唐終於被毓婉的目光和笑容弄領悟了,他點點頭,緩緩露出笑容:“這樣也好,祝福你來日還能與周霆琛團聚。”
☆、如墮冰窖中
毓婉為給杜允唐和紅羽多留些機會親近,在杜淩氏的房間裏坐了整整一晚。
在寂靜的黑夜裏,她的丈夫正在與另一個懷着他骨血的女人訴説着感情,也許,還感慨一些和從前愛戀不能見光的遺憾。
毓婉為杜淩氏掖好被子,入秋的天氣日漸冰冷,她的手腳很涼放在杜淩氏同樣冰冷的手心內,用僅剩的温度彼此取暖。
天未亮時,杜公館三樓已經喧鬧一片,吵吵鬧鬧聽得出是杜允唐病情加重已經人事不知了,大約是怕杜允唐果真死了將死無對證,杜允威破例派人將杜允唐送去醫院,紅羽不離不棄一路跟隨也上了出杜家的車子,毓婉站在窗前目送他們離去,抓緊心頭的事一下子鬆開,她慘白的臉上也浮起微笑。
毓婉轉過身喂杜淩氏又喝了一些涼掉的藥,一盞昏暗的小燈照着杜淩氏蠟黃的面容,想來也維持不了多久的性命,這藥是涼是熱,是甘是苦,對她來説已經不再重要了。
這一場,總算是賭贏了。
憑藉紅羽對杜允威行事的諸多瞭解,她必然知道該怎樣才能將杜允唐救出,也許這次病重就醫就是希望的開端,而將希望寄託給敵人身上,是將自身置死地而後生的最佳辦法。
紅羽能救出杜允唐,那麼皆大歡喜,若不能救出,一切滿盤皆輸。
毓婉賭的是人性。
“母親,希望你能保佑允唐順利脱險,我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毓婉趴在杜淩氏耳邊小聲祈盼,只是杜淩氏再不能給她回答了。
女人多是心善,最喜歡以母性疼愛愛人。毓婉折磨杜允唐越慘,紅羽出手相救的可能性越大,毓婉這次只是利用紅羽對杜允唐的感情救了他,不過動用這樣的非常手段,她與杜允唐再見也許就是陌路人了。
畢竟,杜允唐的絕望眼神還停留在毓婉腦中無法忘卻,他怎麼能知道,她説這些話事,心也在發抖。
“我寧願你恨我,也好過丟了性命。”回憶起杜允唐那夜説過的話,“我此生只後悔兩件事,一件是未能在周霆琛之前認識你。另一件便是,如果能知得妻如此,我必然不會招惹青萍與紅羽。”毓婉臉上淡淡的露出一絲笑容。
毓婉疲憊的將自己身子慢慢放倒在杜淩氏身邊,撫摸隆起的腹部,孩子在裏面拼命的打滾,似乎在抗議一連這麼久從未有一日清閒休息的時刻。
是的,她太累了,累得根本連去計算杜允唐存活的幾率究竟有多大的力氣也沒有,她能做的,能想的只有這些,至於其他,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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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半明時,杜淩氏的房門被人從外大力踹開,門撞擊在牆壁發出咣噹聲響,震得毓婉心頭一跳,氣急敗壞的動作足以讓她知道杜允唐確實順利逃脱了。毓婉笨重的扭動身子還沒來得及起身,已經被杜允威一把薅住頭髮,用力拽下牀來,毓婉的腰腹正硌在肚子上,又是一陣刺痛,連日來的折騰再加上杜允威的暴力,當真有些吃不消了,她一把按住自己的肚子:“不要幹什嗎?”
杜允威惱羞成怒的結果是無法抵抗的,他目露兇光,將毓婉的頭髮向後拽去,毓婉被迫抬起頭迎上他猙獰的臉:“果然允唐夠厲害,能讓你們兩個女人為他賣命!”
毓婉用雙臂撐起身子,伸出手往回抓自己的頭髮:“你説什麼?我聽不懂。”
“別打量我看不出你的苦肉計,你想弄傷杜允唐博取同情是吧?只有紅羽這個笨女人才會上當!不過她現在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杜允威恨不能一掌抽掉毓婉眼中的鎮定,這個女人的可怕之處在於超乎她年齡的冷靜,明明在商場經歷多年的他仍不能做到對杜允唐的出逃行徑淡然處之,她卻可以。
不是她與紅羽串通,又怎麼會表現得對一切瞭如指掌的態度?
“你們把紅羽怎麼樣了?”毓婉似乎對杜允威帶來的消息不為所動,她垂低眼眸冷笑:“莫非我一箭雙鵰借你們的手將她腹中的孩子除掉了?”故作輕鬆的語氣是為了掩飾自己心中的恐懼,毓婉不敢相信紅羽真的流產了,杜允威應該不會這麼窮兇極惡……
“她不肯説出是怎麼將杜允唐掉包的,自然要受到一些應有的懲罰,這次你可以滿意了,再沒有人可以跟你肚子裏的孩子搶財產了。”杜允威邪佞的笑容讓毓婉確信他已經將紅羽肚子裏的孩子墮掉,她雙眼一閉,牙關咬住,再説不出一句話來。
這樣一來,怕是允唐更要恨死她了。
過了良久,毓婉勉強自己露出笑臉假裝並不在乎:“難道不是幫你省了一道麻煩?即使她的孩子不死於這次意外,也總是保不住的,還不如早去早投胎。也替他的伯父多得一分杜家財產,或許還能得些感謝。”
杜允威沒想到毓婉會預想自己接下來的謀算,掩蓋不住自己心事的他憤然將毓婉頭髮再次拽起:“放屁,我並不願傷害她,沒有人比我現在更心痛!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永遠不會懂!”
毓婉被杜允威的言辭驚了一下,但剎那明白過來,她將杜允威的驚慌和心痛看在眼底,顧不上自己的疼痛:“莫非,你也喜歡青萍?”
真真是個讓人尷尬和難堪的猜想。如果此猜想是真,那麼周霆琛,杜允唐甚至黎邵峯都被杜允威一人瞞了過去,可見杜允威藏心之深。如果此猜想不真,他又何必辛辛苦苦尋來紅羽為青萍做替身?莫不是也在圓自己一個未了的夢?
杜允威冷笑不答,一把將毓婉拎到面前,一字一句頓道:“你想逼我説出真相?好,我現在告訴你,我,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你死了心吧。”
其實,杜允威越是表現得滿不在乎,毓婉越能猜透他內裏心事,大約又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守望故事。
毓婉,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太累了,杜家,這樣一個外界豔羨的富豪之家,新時代家庭的典範,仍隱藏這麼多連真實面目都不敢袒露的人,他們小心翼翼掩蓋內心,用陰暗去揣測萬事,再在尋沒有人在身邊的時候翻出來,一件一件的唾罵報復,他們的心裏沒有時間沖淡仇恨這種説法,永遠摯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信條,被他們報復的人,也許都不會記得到底是何時種下了這樣深的仇恨。
在這個處處陰暗算計的地方,能活命至此,已經耗盡毓婉全部的力氣,她很想離開這裏,可這裏還有她必須留下的理由。
翠琳不知何時從門外走入,她在杜允威身後站出來,一身酒紅色的立領旗袍,富貴奢華的駝絨披肩,杜淩氏在時,她從不敢做這樣的打扮,毓婉已經不能從頤指氣使的臉龐上看出當年的畏畏縮縮,清晨時分,天空外已經開始展開放亮的薄霧,她一臉陰沉的站在窗口,推開兒子的身子:“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只是要將她交給我。”
翠琳口中的她是指杜淩氏。
毓婉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覺,注視這個在杜淩氏面前慣於唯唯諾諾的女人,她手中端了一隻青花瓷碗,陰冷着微笑走到杜淩氏面前:“大姐,來,我給你喂早飯。”
毓婉見她態度奇特立即撲過去想抓住翠琳的胳膊,她本來還在杜允威的大力鉗制下,這一個動作險些踉蹌跌倒,勉強自己站穩了卻再攔不住翠琳的動作。
翠琳已經端着碗靠近人事不知的杜淩氏,她用勺子舀了舀碗裏的吃食,隨着一股熱氣鑽鼻的餿味立刻彌散開來,毓婉忙碌一整天不曾吃飯,聞到這股味道胃裏彷彿被酸水滾過,當即側了身子嘔起來。
翠琳抬起頭冷冷的瞪了毓婉一眼,毓婉傻傻的看着她將東西舀起抵到杜淩氏嘴邊,還用着從前温柔的語氣:“姐姐,咱們好歹的姐妹一場,別説我沒在窗前服侍過你。”
毓婉連撲過去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被杜允威抓着頭髮憤怒的叫喊:“二姨娘,你這樣太卑鄙無恥了!”
翠琳聽見毓婉的話緩緩回過頭,她的手指顫抖,勺子和碗壁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聲音震醒了她,低下頭對毓婉陰森一笑:“我卑鄙?她憑藉正房身份作威作福欺壓我三十年,甚至連我父母病故也不許去探望,我卑鄙?她將我剛出生的女兒險些弄死,致使我們母女二十幾年不能相認,我卑鄙?她不准我貼近老爺半步甚至連與老爺同房都需要向稟告,生完若歡後每天給我的藥裏下絕育藥,致使我不能再孕,我卑鄙?”説到此處,翠琳怨懟的眼睛驟然睜開,她似被仇恨灌滿了心,瘋狂的舀起餿食往杜淩氏嘴中送去。
杜淩氏因為瀕死,牙關緊閉根本張不開,翠琳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餿食塞進去,憤怒的她顧不上杜淩氏滿頭滿臉都被弄上酸臭腐敗的食物,伸手將杜淩氏嘴巴掰開,用調羹將牙齒別住,一整碗的東西倒下去,杜淩氏嘴巴灌滿,餿食順着臉頰耳邊漫出來,而流進的一部分正憋住了杜淩氏氣道,整個人胸口開始劇烈起伏,整張臉憋得青紫。
毓婉目睹眼前一切,已經驚呆了。嗓子已經喊啞,此刻根本什麼都叫不出來,全身的血脈一下子全部漲回腦部,耳邊不停的嗡嗡作響,眼睜睜看着杜淩氏垂死掙扎又無能為力。
究竟是怎樣的仇恨才能將人變成魔鬼,翠琳一直在忍耐杜淩氏,她將心底壓抑的憤怒都悄悄累積起來,在杜淩氏面前不敢爆發,在杜瑞達面前默默忍受,如今兩人形成的那股壓抑已經消失了,她才能一股迸發,成了瘋魔。
杜淩氏喘息了許久,雙手放在身側反覆緊握,終於不再動彈。全身無力的毓婉跪倒在地,抱住手腳癱成一團,眼淚在此刻已經乾涸流不出了,她甚至以為自己一定還在夢裏,不然怎麼會親眼目睹這麼殘忍的事。
翠琳還坐在杜淩氏身邊,她酒紅的旗袍上也沾滿了酸臭的食物,漸漸出現褐色血一般的污跡。只是杜淩氏的死並沒有舒緩她心中的憤怒,仍惡狠狠的盯着杜淩氏滿頭滿臉的齷齪發出冷笑:“老爺在病重時還叫你的名字,他還想讓你擔起家業。今天我把這條路給他弄死了,看還有什麼可以讓他惦念的!從今以後,他只有我。”
杜允威厭惡的看了一眼杜淩氏,不耐煩的質問母親:“如今還想這些,你先想想如何對付日本人吧,今天過來要人怎麼辦?我們去哪裏變個杜允唐交給他們?”
翠琳對自己兒子總是恨鐵不成鋼的,明明早於杜允唐承擔家業,卻總是不能在關鍵時刻展露才能,她撇嘴,瞪了杜淩氏一眼:“就説你不如允唐,你當真是個木頭腦袋!他們夫妻倆既然已經把事情承攬下了,你繼續做就是。日本人生氣,無非就是咱們不肯做他們的生意,現在你立即招工開工,多許些薪水怎麼都能找到不要命的工人,將眼前的陣仗應付過去,你怕什麼?”
翠琳當年也算是私塾家的女兒,雖然不如杜淩氏見慣世面,卻也有些靈巧的投機取巧的心思,杜允威被母親點撥立刻精神如常:“就這樣辦,這樣咱們還能多得日本人庇佑。”他立刻站起身想要出去安排,忽然餘光瞥見癱坐在一旁的毓婉,冷冷的踹上一腳:“她怎麼辦?”
翠琳已經被仇恨矇蔽的目光掃了翻身捂住肚子的毓婉一眼,“我會給她找一個自生自滅的好地方。”
作者有話要説: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某城很唏噓,杜淩氏窩窩囊囊的死正印證了她生前無比的強硬和蠻橫,也許這也是一種因果報應。
某城寫一些跟歷史有關的文總喜歡加入因果報應和宿命輪迴的觀點,因為某城信命運,總有人説也許我們今日所作善事來生會結成一段姻緣,也許我們前世所做惡行今生會受其苦,某城相信的則是今生事,今生結,所有善惡今生都會有終了。
再次感謝各位看官大人,鞠躬,退下……
☆、如墮冰窖下
杜家花園盡頭有兩間雜物房,專盛放一些舊日不用的花園陳設,玉石桌凳,假山碎石,甬路方磚,以及各色草木枯枝等雜物。
在杜家花園建造之初曾經派人在此看守修建雜物,因此其中還多了一些生活用具,奈何年久不用已經失效。
毓婉被關在雜物房時,下身已經破水,腹中間歇抽痛似有物體要衝破身體而出,她沒有叫,因為她分明清楚聽見翠琳在門外歇斯底里的咆哮:“將這裏砌死!我要讓你們全都死!”
翠琳姨娘徹底瘋了,曾經給她帶來屈辱的杜淩氏溘然離世,眼下唯獨毓婉還能任憑她發泄心中憤怒,她命工匠們將雜物房用磚砌死,將其圍在高高杜家院牆內,形成方方正正的死井,房內人能踏出房門,卻又不能再有自由。
她不想看毓婉輕易死掉,又不想讓毓婉輕鬆存活,更不願親自動手殺掉毓婉,所以她要用這種生不如死的方式困死這個可惡的女人。
儘管翠琳明知道毓婉從未另眼對待過她及她的子女,但毓婉肚子裏的骨肉讓人憎恨,恨屋及烏,與杜淩氏有關的一切都必須被覆滅。
素兮得到消息衝出來,見牆越砌越高已過半人,瘋子一樣衝到翠琳面前,“姨太太,為什麼要關我家小姐?”
翠琳將從杜淩氏身上摸來的掌家鑰匙冷笑:“她不是佟家小姐,她是杜家媳婦,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我做婆婆的讓她生就生,讓她死,她必須死!還有你,也得死!”上來一羣傭人,不顧素兮掙扎,將她按倒在地。
滾滾雷聲似悲鳴人心醜陋,震得人耳朵發麻,雨噼啪砸下,沖刷眼前令人悲憤一幕,素兮再回頭,抬毓婉進入雜物的傭人們也翻牆出來了,抹一把乍涼的雨水,木訥望着翠琳等待下一個命令,她擁有內宅最高掌控鑰匙,她才是新的杜家女主人。
素兮竭力想討好翠琳放過毓婉,根本不能奏效,眼見翠琳有心將小姐死死的困在裏面。素兮反而鎮定了,身上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她的腦中只有一件事,即便毓婉當真死在裏面,她也不能活了。
雨沖刷着砌牆工匠們的動作,雨水澆在眾人身上不得不拼命擦去眼前雨水才能繼續堆砌,有傭人向傘下的翠琳好心報告:“只怕是下雨砌牆是要倒的,再不能砌了。”
不聽勸告的翠琳冷冷哼了聲:“我倒是要看看,是牆先倒還是她先死!繼續砌!”
工匠不得停工命令,無可奈何再次動手,隨着手動速度加快,牆一層層疊高,素兮明白,此刻懇求最為廉價,與其跪倒哀討小姐活命,不如犧牲自己去救小姐。
驀然間,一聲炸雷突如其來,嚇得翠琳身後傭人紛紛仰頭觀看,素兮衝過眾人束縛順那些工匠留出的空隙爬上去,她身上的碎花的襖在混合雨水的泥牆上格外顯眼,翠琳發現時她已經抽身爬上砌了一半的磚牆,工匠們見這丫鬟不要命了,驚嚇往下拉扯素兮身子,素兮不顧全身沾滿雨水和泥水仍拼了命也要爬進去救小姐。
翠琳攔住想要拽下素兮的傭人動作,恨恨命身邊丫鬟傳消息給工匠們,“既然她想死,就放她進去,我成全你義僕的名聲給佟毓婉陪葬吧!”
雨傾盆而落,工匠們無法抵擋雨水砸在眼中的辛苦又停息了動作,素兮被雨水瘋狂的蹬在牆上爬進去,身上的衣服被雨水灌透似千斤重物揹負在身,根本無法跨過牆頭。對於從未有過攀爬舉動的她來説,牆有丈高,腳尖搭在牆頭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勾住。不理會翠琳在下面的叫囂,再翻過身去,看地面眩暈的她逼近雙眼跳下去。
咔嚓聲響,她摔倒在地,滿手滿臉的泥顧不得擦,一瘸一拐走進雜物房,推開門。此刻在內疼痛難忍的毓婉聽得有人進來,唯恐是翠琳改變主意要取自己性命,本能抓起身邊棒粗的枯枝抽過去,素兮閃躲不及被打了個趔趄。
被疼痛磨昏腦的毓婉將近在咫尺的面孔看清,見是素兮,心中一鬆,眼淚險些落下。素兮抹了一把臉上混合了雨水的黑泥,對毓婉露出笑臉:“小姐,我自己翻牆進來的,我來侍候你,如果要死,就讓咱們倆死在一處。”
窗外的牆越砌越高,室內毓婉腹痛也瀕臨難以忍受的程度,熱熱的水順着腿流淌,再細瞧有血夾雜其中,半身長裙濕漉漉裹住身體,也被染滿鮮紅。
毓婉一個人掙扎躺在牀上,素兮雖是未婚也知道眼下正是性命攸關時刻,但這個破爛不堪的房子內根本沒有可以用來接生的工具。
腹部一次次抽緊劇痛迫使毓婉隨手拿過枯枝撅斷後用牙狠狠咬住,整個身子在不停的顫抖,她説不出話來,只將素兮的手臂緊緊拉住,不敢鬆開半分。她不能死,孩子還不曾見過外面景色,她不能如此自私代孩子一同放棄。
求生的痛苦遠比被人關在雜物房裏求死更為難忍,毓婉咬住樹枝嘴角過於用力,滲出血來。
半個時辰過去了,陣痛慢慢減弱,四周窗門灌入呼呼風響,大雨帶來的濕冷温度讓毓婉顫抖,她蜷縮了身子保持體温等待下一輪的疼痛,素兮使出渾身力氣將房內枯枝掰斷放入爐子裏去燒,希望室內能温暖些讓毓婉度過難熬的時間,可火鐮日久生鏽,嘎吱吱不能點燃樹枝,素兮越急手越發顫,越急越不能點燃,心中急迫終於爆發,阿的一聲哭出來,將火鐮掉落在地。
毓婉聽見素兮哭聲吐開樹枝,虛弱的按住肚子站起身,一步一晃走到素兮身邊將火鐮撿起,她也不曾對付過如此簡陋的點火工具,連撞了兩次仍是無法點燃,素兮搶過來又試,一邊撞一邊嚎啕大哭:“太太,你救救小姐吧,救救小姐!”
毓婉失去血色的嘴唇緩緩扯動,人已無力靠在門框上滑落似將昏迷,素兮急了,再用力撞,藍色火騰一下將火絨點燃,爐子內塞進的舊衣物也被火苗迅速舔舐成灰,枯枝在炙熱的爐火中逐漸開始燃燒。
素兮回頭,抱住毓婉:“小姐,醒醒,火點燃了。”毓婉面前睜開眼,見爐子上方開始冒煙,極慢點頭,虛弱的語音幾乎無法耳聞:“素兮,你現在聽我吩咐,先將爐子燒熱,多放一些耐燃的東西,多儲備些草灰留下。”
素兮仰頭,見毓婉滿頭是汗,汗珠順眼角進入眼中,又似淚水滑落,她連忙點頭,隨後,毓婉咬住牙又從自己手臂上褪下兩隻鑽石手鐲:“一會兒,把草灰留下後,你趁夜裏他們都不砌了想方設法爬出去,用這對手鐲幫我找個大夫來。”
“可是……我根本走不出院子就會被發現。”素兮絕望的望住毓婉,毓婉吃力的點頭,指了指她們身後的牆,“不是還有跟大街相隔的這道牆嗎?你從這裏出去,就不會驚動院子裏的人。”
素兮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會翻過那道牆,面對虛弱無力的毓婉她不能打破小姐唯一的希望,這牆她無論如何也要翻過去,為了小姐,也為了太太。
疼痛再次來襲,毓婉雙眼花白,整個人瑟瑟發抖,險些疼昏厥過去。素兮還想幫毓婉減輕疼痛,卻被她推向火爐旁,啞了嗓子低喊:“快,快去燒火。”
臨近仲夏,屋子裏不消一會兒就充斥滾滾熱浪,素兮並不懂毓婉為什麼命令自己燒火取草木灰,更怕毓婉抵不住炙熱昏厥。她拼命撅斷枯枝往爐子裏送,火苗瞬間將樹枝舔了進去,爐子下方很快積攢下一層層紅燙燙的草木灰。
草木灰積攢多了,素兮不顧燒燙皮膚的温度用手和樹枝將草木灰攏出堆在一旁,再續上枯枝去燒,一個時辰後枯枝沒有了,素兮在屋子四處尋找物品可以放入其中去燒,各色紙張,破舊衣物,甚至連同用來鋪蓋遮擋花棚的草蓆悉數撅斷送入爐中。
天色已近黑濃,窗外雨聲漸小,似乎牆體砌成完全聽不見聲響,素兮將最後一塊草蓆碎片送入爐子後壓低聲音貼在毓婉耳邊:“小姐,我現在去了,你一定等着我,素兮就是死,也一定會把醫生請來的。”
毓婉咬咬牙,扶住自己肚子,以單臂撐起半個身子,掙扎着目送素兮從門口出去。她疼痛難忍,視線也有所模糊。,但她知道自己還有很重要的事不曾做完。毓婉靠在牆上喘息良久,硬生生憋口氣扶牆爬起來,踉踉蹌蹌步子走向爐子,鐵鑄的路子熱浪燻人,一經靠近頓覺得天旋地轉,險些摔過去。
腹中絞痛令毓婉來不及再思考其他,她用手指去攏草木灰,草木灰中間或有幾個未滅火星炙燙了手指,她全然不知燙的疼痛了,用手指扒出草灰後再用裙襬兜住,歪歪斜斜走回牀上,將所有草木灰揚撒在草蓆間。
一個動作又牽動了腹中劇痛,她半跪在牀邊渾身顫抖,下身再沒有水流出,她掀開內裏襯裙已經染滿涓涓流出鮮血,腹中乾熱灼燒,疼痛加劇,如果再不生,怕是要來不及了。
毓婉咬住要堅持再次折回爐子,又取了許多爐灰揚在牀上,完成後整個人重重躺在草灰上,覺得後背都被冷汗浸濕,又壓在草灰上沾了滿臉灰燼。
眼前的房頂虛晃得厲害,根本看不清楚,她伸出手狠狠擰自己的胳膊,青紫一片,疼痛如同蚊叮。毓婉警告自己,千萬不能昏死過去,素兮不一定會翻出牆去,更不一定能找到醫生。必要時刻她還需自己自救,雖然毓婉心中明白此時此刻誰都不可能來幫自己,但眼皮沉重無法勉強睜開,全身力氣如同被人抽掉,擰胳膊的手指再想擰,已沒了力氣。
如果這個時候她能就此死去,也許是此生最好的交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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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
與佟老太太不期而遇的男人相貌俊朗,性格看上去略有內斂。他蹲下的一瞬,佟老太太頓時絕望,儘管她掩飾的很好,但目光出賣了她。
眼前肖似記憶中那個人的身影,並不屬於那個人。
他只是他,一位叫做周容恆的而立男子,他對佟老太太做自我介紹時,濃眉上揚,目光隨意掃過我,那縷目光寒徹心魄,我低下頭不敢去看。
不知為何,他的模樣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偏又是姓周的,莫非,他是佟老太太口中那個他的後代子孫?
佟老太太聽説他姓周,整個人再次激動起來,她扶住他的胳膊睜大眼睛,以為那個人還沒死,長了嘴,隨後一句話還是斷了她幾十年的奢望。
祖父已經過世了。周容恆不是一個慈善家,他沒有顧念佟老太太的身體狀況開口坦白,我憤怒與他爭辯,既然已經將我們邀請來,何必出言傷害老人家?他輕飄飄一句話,卻不知我們究竟耗費多少心力財力成全這次世紀相會,這樣的人或非冷血,絕對無情。
佟老太太攔住我的聲嘶力竭,在她心中還想知道那個人什麼時間離去的,因在她心中還有一份愧疚無法解開。周容恆對佟老太太的追問再次坦白,他乾脆利落的説出祖父過世在1977年。
佟老太太身子一震,兩行渾濁的淚終還是滴落下來,她苦笑:怎麼一個個都在那年走了,偏留下我一個人苟活了二十三年。
據我所知,佟老太太的丈夫杜允唐,也是在那一年過世。
就這樣,整個世界皆背離了她,所有愛過的人皆遺棄了她,她一個人孤單單活在世上伶仃獨活,用歷經滄桑的雙眼去尋找那些屬於記憶的鮮活影子。
可惜,一切都在她不知覺時消失,再也尋不見了。
被死神拋棄的滋味並不美好,若能同時與他們去了,或許三人還能其他地方再一次相遇。
可惜,她終晚了他們二十三年。
世間最難追趕的距離,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