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無路(上)
毓婉面對流芳的指責心生厭惡,她只是略抬些目光,嘴角掛了冷笑:“流芳,這家且還是姓佟的,即便我當真嫁出去了,也是姓佟的,我與自己父親説話,你不會不準吧?“
鄧流芳因為毓婉的不尊重稱呼怒不可遏,湧起一陣騰騰殺氣:“我好歹與你父親已經成婚,你是否該尊稱我一聲太太或者母親?”
“流芳,我並不想與你爭辯諸多,我不管你的野心究竟是向着佟太太的身份,還是佟苑,都與我並無干係,只是這筆錢我現在要急用,無論如何希望父親把錢給我。”思唐在毓婉提高的嗓音震動下驟然大哭起來,因為氣息憋悶漲紅的小臉被淚水淹沒險些嗆到嗓子,連哭再咳,又險些窒住呼吸。
素兮連忙跑過來過來幫忙毓婉抱住思唐哄住,佟鴻仕瞥了一眼哭鬧的思唐為難的長長嘆口氣:“也不是我不想把錢拿給你,而是這筆錢我們早已經花掉了。即便是眼下我們能拿得出這筆錢,交予了你,可將來你又如何能拿得出錢還給周霆琛呢?一旦還不上,不還是會連累佟家?”
“我不管那些,只問錢花哪兒去了?”毓婉不理會父親故意設下的諸多疑問,心中被氣得突突直跳,四十萬,足以買下佟苑的一大筆錢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被父親花掉了?
佟鴻仕被女兒當眾不顧顏面嗆聲心中也不痛快,常年吸煙的他一陣痰厥忙劇烈咳嗽起來,流芳在一旁悉心為佟鴻仕拍打後背,嘴上半句不肯退讓:“老爺彆着急,今天如此也正好讓我開開眼,普天之下還有父母被女兒上門逼債的事。”
流芳言語直指毓婉不孝,毓婉有些不敢置信眼前眉目依舊的女子還是從前為人寬亮爽朗的手帕至交,如今的流芳專將目光巴住錢不肯放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毓婉奪了去,一句話正戳在佟鴻仕心頭,疼得他連連咳嗽更覺憤怒,捂住胸口拍了桌子叫罵:“你也別管我們把錢花到哪裏去了,總之就是花了,杜家的事,只管讓杜允唐自己去做,憑什麼要我們佟家與之陪葬?當初,我本就不贊成這門親事,如今,他們家敗落無人了,我更是樂於看見,你如果還想認我做父親,咱們命傭人備飯安安生生住下,若是不打算認了,那就當你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佟某絕對不再上門求你,你日後也別再來煩我!我們父女恩斷義絕再不相往來!“
如此絕情冷血的父親讓毓婉感覺陌生,她傻愣愣望住佟鴻仕氣喘吁吁漲紅的臉,耳邊還響着思唐呱呱不絕的啼哭聲,佟苑裏所有能帶給她回憶的物品開始天旋地轉起來,每一樣標註佟苑標示的擺設陳列的物品似她從前使用過的模樣,又不似。
這不再是她的家了,這是父親和流芳的家。
所有的物品漸漸化成了鮮豔的紅色,無聲無息恭賀眼前一對老夫少妻百年好合,毓婉邊笑邊點頭,眼底滿是冰冷入骨的寒意:“好,好一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父親是現在就想與我恩斷義絕嗎?“
“你嫁給杜家就是杜允唐的妻子,杜家的媳婦,有他們一口飯就需有你的,至於錢財也自然應該由杜家來供給,你方才説什麼要用用佟家的錢去救杜家,非但是荒謬,更是萬萬不能的。”佟鴻仕在流芳凌厲目光的慫恿下態度也異常強硬起來,他不耐煩的揮了揮衣袖攔住毓婉和一旁哭鬧的孩子:“今日就在佟苑睡下吧,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杜家去。”
“允唐重傷逃走了,杜家夫人溘然仙逝,杜家老爺中風卧牀不起,今時今日杜家已經散了,父親知道嗎?”毓婉沉重的語氣讓佟鴻仕驚得抬頭,目不轉睛看了女兒。
自從流芳進門伊始,佟鴻仕極少與外界聯繫,整日都流連閨房之中與這位少年妻子思量究竟去何處玩樂,外界有關上海灘世家諸多紛爭一概並不知曉,倒是流芳似乎早知道內情,眼光觸碰到毓婉的又心虛彈回,毓婉哽咽,目視自己兩鬢斑白的父親露出苦笑:“杜家完了,我不可能再回去的,因為已無家可歸。”
佟鴻仕起初瞪着一雙眼睛也頗為警察,但轉過念沉吟還是落了臉,毫不留情揮了衣袖:“笑話,就算杜允唐如今死在外面,你也是杜家的人。既然你也説,杜家再無可能崛起,佟苑更不能借錢給你去保全杜家實業,你保全的是誰?你保全的產業又會歸了誰?眼下杜家實業都交到了庶出手上,你若要是想代為保全,就是在用佟家的錢送與杜家大少爺做人情買賣,簡直妄想!”
毓婉第一次認識父親骨子裏的冷酷與殘忍,她突然意識到無論自己再説什麼都不博取到父親絲毫同情,他只關心是否有足夠的錢用於頤養天年,絕不肯不肯將錢拿出來借她應急週轉。再解釋自己艱難境況也是徒勞,毓婉的心蒙上前所未有的霜冷。
先前在杜家被黎美齡和翠琳連番羞辱,最多安慰自己,當不了回家取得錢後來日東山再起,但今時今日再被父親冷血拒絕,如同生生劃斷全部生機,天地之大已沒有足以讓她們娘倆容身的方寸。
如果再從佟苑邁步出門,她們母子除了流落街頭又能如何?失去庇佑倚靠的她們或許只能憑藉典當首飾換取米糧慘淡度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留下來,這個家不再是母親在時的温暖歸處了,再強留下來,依舊又是如同杜家一樣,是個打了家這個幌子的金色囚籠。
毓婉從素兮手中抱過孩子,被秋風凍得瑟瑟發抖思唐哭聲微弱,或許連他也知道此刻任憑哭喊全是無用。毓婉貼了貼他滾燙的臉頰,眼中藴含了淚:“父親,從思唐降生,你還從未抱過他。”
流芳警惕的盯了毓婉的動作,謹防她妄想用孩子逼佟鴻仕輕易就範,斜歪了身子伏在佟鴻仕身畔“鴻仕,我有些不舒服,又想嘔了。”説罷,捂住唇將身子歪向一邊嘔了起來。
毓婉走到佟鴻仕面前的步子被硬生生擋住,佟鴻仕原本已經張開的手臂改為扶住了流芳的腰,那一縷浮在眼底的血緣慈愛終還是被眼前的愛情打敗,他拍撫了流芳的後背,焦急喊了傭人:“快,快去,給太太請個醫生來!流芳,你千萬不要有事……”
毓婉懷中的思唐也在發燒,被燒紅的臉蛋就停在佟鴻仕面前,他卻連看也不願再看一眼,毓婉明白:父親已經不再是她的父親了,他用行動割斷了父女之間的血脈親情。
心死,莫過於此。毓婉手腳瞬間冰冷。
她抱緊思唐靠近胸口怦怦躍動處,連句告別也不想對佟鴻仕説,低低喚一聲:“素兮,咱們走吧。”
素兮答應一聲,連忙抱了先前被乞丐們搶奪的破爛不堪包袱跟上毓婉的腳步,佟鴻仕再抬頭見女兒當真不管不顧的走掉了,纖瘦的身子挑了長長的旗袍,空蕩蕩隨步子飄蕩,偏懷中還吃力抱了那樣碩大的襁褓,他心頭一動,又有了惻隱之心,忙叫了聲毓婉的小名:“婉兒,我……”
毓婉沒有回頭,依舊抱着思唐往佟苑門口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更不知道從佟家走出去後還有怎樣的地方能夠容她們母子,若非親眼目睹父親的冷酷絕情,她當真還盼望有一線生機留給自己。
現實與她教訓,原來世間就連親情也會背叛。
一主一僕帶着個年幼的孩子終還是走出了佟苑大門,佟福在後連追了幾步,手抬在半空中仍喊不住小姐的名字,只得頹力放下。門口火色紅燈送走了毓婉,越發襯得佟苑內藴温暖。
天空開始飄起雨絲,入秋的上海,風透入肺腑的涼,彷彿能將滿腹的悲愴凍結住不能花開。被雨淋濕的旗袍牽絆了邁動步子,布料摩擦在尼龍絲襪上發出沙沙聲響,毓婉把孩子身上的被子又重新包裹嚴實,掏出手帕將孩子的臉蒙上:“走,咱們先去找個地方給思唐看病,再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素兮含了眼淚點點頭,兩人趁了夜色拐過佟苑趕忙前往醫館。
眼下她們身上並沒有流通所用閒錢,夜深人靜也無處可以典當,自然不好去洋人開的醫堂為孩子診治,索性就近在巷子裏找了一家早已打烊的中醫醫館,素兮好説歹説才將館門敲開,忙用一對金絲扭臂的手鐲做了診金,懇請大夫務必憐憫為小少爺診治。
思唐這樣大小的嬰孩高燒不退,又昏睡不醒,大夫診病之後也略有些為難,不敢偏重劑量唯恐狼虎之藥奪了孩子性命,忐忐忑忑開了一副方子送客,可毓婉和素兮並沒有居住之所,熬藥也成問題。
毓婉讓素兮再與醫館的大夫懇求片刻,又加了一些翡翠佩飾之類的老物件才將後院半間屋子容給毓婉三人居住,素兮披了寒露在院中又是燒火又是煎藥,毓婉親自抱了孩子煎煮,草藥苦澀香氣很快彌散開來,毓婉心中驟暖,覺得思唐有救了,忙端了煎好的藥入內撥亮燈火喂他。
思唐實在太小,因發燒寒疾入胸肺又不肯吃奶支撐體力,藥碗端至唇邊時,雙眼已不再睜開。毓婉慌了神,眼淚唰一下滾出來,顫抖了手指將孩子抱在臂彎裏,一口一口以勺喂與思唐吃,喂一口吐出大半,反反覆覆折騰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時分才將小半碗的藥給服下了。
素兮見毓婉晝夜未眠熬紅了眼睛,要自己先接孩子過來抱着,由她去牀上休息,毓婉緩緩搖頭,又含了眼淚:“孩子如今這樣,我哪裏還有心思去睡,你先睡吧,白日裏還需要你去做些事。”
素兮也不肯睡,貼在毓婉身邊與她換手哄了思唐。主僕二人枯守了思唐默默坐到中午,毓婉命素兮再從首飾裏挑些東西去當些應用回來,先將吃食買些,好維持兩人性命,素兮曾經提議毓婉可去找周霆琛求救,憑青龍堂勢力,無論如何找個安身之所,尋個可靠的大夫還是綽綽有餘。
可毓婉念自己之前傷周霆琛太深,根本不肯開口,無奈又拖了一段時間,素兮只好先挑了幾樣不起眼的戒指去尋當鋪。
中午再喂藥時,素兮換了些吃食回來,毓婉發覺思唐牙關緊閉,小臉呈現青紫色,她瘋一樣去醫堂找來大夫,大夫搭了思唐脈搏查看也有些慌了神,聲音變了腔調:“只怕小少爺不好了,你們儘快收拾後事吧!”
毓婉哪裏聽得這樣的話,瘋一樣將大夫趕出去,又摟着孩子只是嚎咷痛哭,商場上的斡旋她經歷過數次,眼不眨也可以做許多運籌帷幄的事,唯獨到了孩子身上,骨肉連心,全慌了神,根本連半點往日鎮定也不曾有,一味抱住孩子痛慟。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分娩思唐時飽受驚嚇致使孩子天生不足就心如刀絞,恨不能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彌補所有過錯。
素兮也在一旁也陪了慟哭,毓婉哭昏了心智不肯為思唐準備後事,她卻不能不做提前打算,於是擅自做主拿了幾個錢去買來裝殮應用的衣物,剛拿到內堂就被毓婉搶過來揚在地上,抱了孩子的她似瘋魔了,全身氣得發顫:“思唐不會有事,你不用提早準備這些,他當真不能活了,我就陪他一起去,要買,你索性連我的也一同買了來,為我們母子收屍!”
素兮彎下腰,一件一件撿起散亂在地的小小鮮豔衣衫,眼淚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知道毓婉心痛難當,她強顏歡笑把這些衣服抱在懷裏:“小姐不氣,我馬上拿去燒掉,小少爺不會有事的。”
毓婉不肯理睬素兮的動作,她將思唐放入臂彎,端起勺子,用手背蹭去自己眼角的淚滴,露出尋常慈愛笑容,低聲哄了思唐:“思唐乖,先吃些藥,明天就不燒了,乖……”
才出兩個月的孩子,全身漲紅像紅透的花生,滾燙得連抱都抱不住,毓婉一邊哄一邊哽咽,思唐閉嘴根本無法進藥,她狠了心將勺子裏的藥強行往孩子嘴裏灌,思唐起初還會扭了身子反抗,後來就是沉沉無聲了,任由毓婉喂藥,吐出,再喂藥,再吐出,週而復始不肯停歇。
至傍晚時分,大夫不放心再來診看,小小思唐已只有嚥下去的氣,再無吐出。一雙烏黑眼睛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小手更是垂在身側,任憑如何逗弄也不能抬起。
大夫見毓婉傻愣愣抱着孩子不肯放手,唉聲嘆氣扭頭離開。他知道自己就算是再説什麼這個瘋女人也不會肯把孩子放開的,大夫回到醫堂將抵押給他的手鐲和翡翠物件都退了回來,只央求着素兮帶了瘋癲的毓婉趕緊走,千萬別在此處玷污了他的名聲,當若一會兒孩子果真斷氣了,毓婉要是哭鬧起來,以後他還如何憑醫術活命?趕緊送走姑奶奶要緊。
素兮又是跪又是求,眼淚鼻涕混成一塊也打動不了鐵石心腸的大夫,再回頭毓婉又成了半傻痴的呆人。素兮心一橫,抹了眼淚收拾好包袱,拽了小姐抱住小少爺一同出了醫館後門,將包袱背在肩頭,再拉扯了木訥不會走動的毓婉,主僕二人站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處處是笑逐顏開,處處是喧天鼓樂,這上海灘已沒有她們容身之地了,偏又迎面碰上一頂花轎,兩隊鼓樂。
震天響的鞭炮炸得毓婉慌矇住思唐雙耳,雙眼空洞的可怕:“思唐不怕,思唐不怕。我護着你,不會有事的。”
素兮看毓婉當真瘋了,萬分焦急,已經顧不得主僕之分大力拽過毓婉,掰開她的手臂:“小姐,小少爺已經不行了,你舍了我,我帶走去處理,您和允唐少爺還年輕,總會還有孩子的,和小少爺緣分至此已經盡了。”
已經被氣急迷了心的毓婉根本聽不進去素兮的話,只一味低了身子抱住孩子雙耳,素兮見毓婉緘默權當是認可自己舉動了,上前就來搶孩子,毓婉本能死死抱着孩子不肯放手,素兮只能從背後抱住瘋狂掙扎的毓婉:“再不捨了小少爺,小姐心裏只怕會更難受的,以前常聽老人説,如果能早些舍他去了,他才能找到好人家輪迴,沒準過兩年,他還是小姐的孩子,還是素兮的小少爺,小姐,你放手,放手吧!”素兮噗通跪倒在毓婉腳邊,抱住她放聲大哭。
毓婉的手指死死扣住孩子的襁褓,任憑誰也不能奪走孩子。
她不想放手,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她的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忍耐,所有堅持,似乎都是因為他的存在,她才能在杜家生存下去,才能和杜允唐做了夫妻,孩子沒有了,她對杜允唐的許諾似乎也不存在了,她被牽絆的腳步又可以重新邁開了,孩子沒有了,她和杜家的關係也就真的蕩然無存了。
大頭聽到下屬稟告不覺皺眉,他當然知道這消息的重要性,但是否需要轉告堂主,着實讓他為難。昨夜周霆琛回得青龍堂已下令誰也不肯接見,不僅一夜一日米水不進,直到現在黃昏已過,書房的等也沒有點亮,如果這個消息被堂主知曉了,只怕還要惹得他難過。
大頭抬頭看看天,烏雲又捲風襲來,似又見雨意,他將剩餘煙頭扔在地上,皮鞋踩上去狠狠扭了兩扭向小胖擺手:“走,咱們先去看看,有萬一了在跟堂主稟告。”
毓婉和素兮一主一僕站在醫館前半晌不曾離開,那大夫出門見她們抱了孩子引來眾多圍觀的人,連忙不耐轟趕:“姑奶奶們,你們趕緊走吧,診金我也沒收,東西也都退還給你們了,你們另請高明吧,在這樣站下去肯定會砸了我的招牌的,以後我還要靠這行混口飯吃,飯碗被你們砸了,全家老少都要喝西北風的,就當是可憐可憐我把,快些走!”
毓婉靠在醫館的牆壁上默不作聲,只摟住懷中的思唐默默流淚,素兮再焦急也不敢上前去拉她,生怕小姐心念一動當真做出什麼不要命的事來。
黃昏過後,西邊又有陰雲黑黑壓了頭頂襲來,怕是昨夜的雨還沒有散今天趕來作亂,路上行人穿了棉布長襖,抄了手蹭着鼻涕看這打扮得體的少奶奶被人惡聲惡氣的驅趕,多少也抒發了他們多年來心底壓抑的對富人嫉恨,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起鬨,問那大夫是不是治了人命,所以人家才不肯走。
那大夫見大家有些當真了心中更急,索性抄起掃地的大掃把朝毓婉打來。
毓婉積攢下的疲累沾滿胸腔,整個身子搖搖欲墜的打晃。抱着孩子的她不知躲閃,正迎住打下來的掃把,素兮想要去攔住大夫動作反被腳下石子絆到,人連同懷中抱着的包袱也散開了,中間溜溜滾出幾枚戒指,圍觀人羣建有金澄澄的物件湧上來哄搶,素兮被逼無奈,整個人趴在包袱上不肯鬆開,手忙腳亂的拍打黑黝黝的手:“不許搶,不許搶,再搶我就送你們去巡捕房!”
那大夫本是想嚇嚇不肯離開的毓婉,不料毓婉始終保持僵硬的姿勢不肯走,他掄過去的掃把帶了風勢砸下正打在毓婉身上,重重的將她撞向牆面,痴傻如她不曉得什麼是疼痛,掃把尖掃過柔嫩臉頰擦出一道細細血痕,只是如此細微的疼痛比起即將喪子的疼痛太過渺小,她根本感覺不到,所以還是不閃。
大夫見她人傻呆呆的氣不打一處來,在想下手恰好大頭小胖從車上跳下來,見大夫高高舉起掃把似準備驅趕二少奶奶,小胖二話不説上去將大夫飛腳踹跪在地,狠狠掰了胳膊將大夫按在毓婉面前:“青龍堂的人你也敢打,還不快給她賠禮道歉!”
大夫聽得青龍堂三個字唬得身子也酥了半邊,連忙跪倒給大頭咣咣磕頭哀求:“打野饒命,大爺饒命!”
大頭和小胖見毓婉申請知道定是受了驚嚇,只打大夫一個耳光還覺得不夠解氣,撲上去又是一頓拳打腳踢,那大夫體質文弱不消幾下就血淌得滿臉花,還想爬過去跟毓婉求饒,忽見她抱了孩子像幽靈一樣飄忽着離開。
大頭見毓婉腳下沒跟,走路晃晃蕩蕩,唯恐怕她路上出事忙和小胖招呼了素兮一同跑過去,素兮急了,抱着包袱衝上去拽住毓婉的胳膊:“小姐,你要去哪而?”
毓婉眼神空洞的回頭望了素兮,一本正經的回答:“我要回家。”
素兮被毓婉回答弄得錯愕:“小姐,你是要去杜家還是佟家?”
毓婉神智一晃,又吶吶開口:“杜家已經不是我的家了,佟家……”
“佟家也不是你的家了,小姐。”素兮怕神智已失的還去佟家讓新太太當眾羞辱,只能狠狠心將真相説出,可毓婉被心魔迷了竅,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往佟家方向走:“母親説,改日萬一有了難處就回佟苑去,她都幫我打點好了。”
“小姐,太太她已經過世了。”素兮抱住毓婉胳膊放聲大哭,在她眼裏,毓婉已經瘋了,徹底瘋了。大頭在一旁急得跺腳,手足無措看了二人拉扯動作。
毓婉也不管素兮,甩開被鉗制的手臂繼續向前晃晃悠悠走過去,大頭和小胖雖不敢斷定二少奶奶確實瘋了,但小心點維護總是沒錯,也小心翼翼跟上毓婉,隨之前來的汽車只在兩個人身後默默溜邊開着。
一路上素兮拉着毓婉,怕她跌倒。結果發現自己根本牽扯不過她向佟苑奔去的力量,可見回家在毓婉心中有多麼重要。
天空開始颳起陰冷風來,秋風席捲了落葉飛至天際,毓婉凌亂的長髮被吹佛在空中漫漫飛蕩,她怕思唐因風受涼,不覺又抱緊了些,素兮擔心毓婉身體從包裹裏掏出一件外套為她披上,毓婉腳步虛晃,一個動身外套又墜落地上,大頭奔跑幾步撿起外套交還給素兮,素兮難為情的點點頭,“謝謝。”説罷又重新將衣服為毓婉披在肩頭,毓婉向前走了幾步,外套再次滑落在寂靜街頭,反反覆覆折騰幾次,素兮捂住嘴嗚嗚慟哭起來,撿起衣服的大頭只好把衣服在手邊掛着,跟隨在素兮和毓婉身後一同向佟苑走去。
終於走到了佟苑,佟福見這小姐這幅痴痴傻傻的模樣已感覺有些不妙,毓婉揚手要去扣動門環,他連忙攔了毓婉讓到門房內坐下:“小姐,你又來做什麼?”
毓婉抬頭望了佟福熟悉的面容,又低頭看看自己懷裏的孩子,傻傻唸叨:“你去與母親説,我要見她。”
佟福被素兮拉至一旁,滿臉是淚的她小聲哀求:“福叔,小少爺已經不行了,你去跟老爺説説,讓小姐現在佟苑住下,把小少爺後事辦好了,再説其他。”
佟福從小看毓婉長大,如今見毓婉痴傻容色也是不由的老淚縱橫,他忙不迭的跑進入內去給姥爺傳話,不消一袋煙的時間又垂頭喪氣的走出來:“素兮啊,你跟小姐租間房子吧,這裏是錢……”
“老爺連自己的親外孫也不管麼?昨天不是還説讓小姐回來住他就可以既往不咎嗎?”素兮連忙抓住佟福胳膊不住搖晃,他不敢置信佟佳鴻仕居然會如此絕情,明明知道小姐即將喪子都不肯收留。
佟福看了看四周那些新來的傭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老爺也是想留的,只是新太太説,如果孩子死在佟家,怕杜家人以此為藉口來佟苑鬧事,不如給些錢讓小姐去租個房子方便照料。”説罷,佟福掂了掂掌心的一摞銀元:“就是這些,新太太賞的十五塊租金。”
素兮前所未有的惱了,她一把將佟福手中銀元抽在地上,咣噹當滾得滿地光閃閃一片:“欺人太甚,憑什麼想打發要飯花子一樣打發小姐,我倒要問問,這個家還姓不姓佟!”
佟福將銀元一枚一枚撿起,端在手心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新太太還説,叫小姐別記恨她,她也是打從這樣的日子過來的,實在是怕了,不得不如此。”
彷彿被銀元滾地的清脆聲驚醒了,毓婉雙眼又有了些神采,她痴痴轉過身,從佟福手上接過那十五塊銀元:“你替我回她,這些錢算我佟毓婉借她的,有一日我定會還給她。”她轉回身望了望佟福,悽楚一笑:“佟叔,孩子有病,今晚我無處可去,就在佟苑這裏門墩上坐一夜,行嗎?”
佟福鼻子一酸,老淚又落了下來,當即狠狠點頭:“行,小姐做多久都行,誰敢攆小姐走,我也不跟這兒幹了。”
毓婉命令素兮把懷中的包袱打開,鋪些衣物放在佟苑門口的石墩子上,她抱了思唐坐上去,呆呆看風捲了桔黃落葉在自己腳邊打轉,一動不動的。
此刻她不再心痛了,她的所有希望正在懷中一點點變冷,一點點變硬,思唐這個孩子才來到人世兩個月,吃了一些奶,吃了比奶還多的藥,如這就要去了,過真是個沒福氣的孩子,或許今晚離開了她的懷抱,孩子還會投胎到更好的人家,不需要大富大貴,只要能安安穩穩的生活,有父母疼愛,有長輩庇佑,有片瓦遮頂,有餘糧温飽她就心滿意足了。
“孩子,去吧,母親無能,沒辦法保住你的性命,你若再次投胎轉世,千萬認準了,莫要來我這兒了,我不配做個好母親。”毓婉小聲喃喃,眼淚順着臉頰落在思唐的粉嫩的小臉上。淚水蜿蜒滑入孩子的耳朵,她仔仔細細為他擦拭乾淨,即便當真要到另一個世界,也要乾乾淨淨的去,千萬不能被新的父母厭棄。
大頭和小胖面面相覷,佟毓婉顯然已經清醒了,眼見風起天冷,或許還會有傾盆大雨,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似乎把毓婉帶回青龍堂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們彎下腰對毓婉畢恭畢敬發出懇請:“佟小姐,跟我們去青龍堂吧,無論是小少爺還是佟小姐您都能方便。”
毓婉輕輕搖頭,淡淡拒絕:“不必麻煩了,我有我自己想去的去處。”
大頭見毓婉態度絕決,搓了手在毓婉周圍轉了兩圈,索性站直了身子守在她左側,小胖立即明白大頭用心也站直了身子守在毓婉右側,兩人彷彿是天庭把守南天門的哼哈二將,將中間這個孤苦伶仃的女人保護起來,大頭更是利落脱下衣披在毓婉身後為她擋風。
毓婉抱了孩子輕輕低喃,佟福見小姐模樣可憐又掉回頭去跟內里老爺稟報,佟佳鴻仕聽得女兒在外孤孤單單坐在石墩上,思唐也將病死,心確實有些痛了,他同流芳一起走到佟苑門口,見女兒正彎了身子坐在門口,身邊站有兩個魁梧男子為她遮風擋雨,心痛的喚了聲:“婉兒。”
素兮見老爺出來了不覺失聲大叫:“老爺!”
聽得素兮的喊叫,毓婉並沒回頭,依舊低頭不停親吻着思唐,佟佳鴻仕自覺對不起女兒,心中羞愧,連忙叫佟福把毓婉帶進去:“佟福,你先帶小姐回房,彆着涼了。”
“老爺,萬萬不可,倘若孩子當真死在我們佟苑,我們如何對杜家交代?杜家雖敗落,但還有些勢力,與租界領事又多有聯繫,萬一與佟家為難,佟家將大難臨頭啊老爺!”流芳的一句話又重新點醒了佟佳鴻仕,他覺得新夫人言之有理,畢竟杜家現在由杜允威接手掌管,一旦擅自將毓婉容留,孩子死在佟家,杜允威以為侄子償命為由來威逼賠償之類,確有可能。
佟佳鴻仕又瞥了瞥毓婉纖瘦的身影,無奈嘆口氣:“婉兒,不如你把孩子交給佟福,讓他尋個可靠的地方帶等着,待孩子真嚥氣了,再給他尋個風水好的地方埋了,你就可回家安穩住着,咱們跟杜家如今是惹不起躲不起的關係,倘若真鬧尷尬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毓婉狠狠閉上眼睛,此刻她對父親完全沒有了骨肉親情,若説前一夜她或許還能僥倖父親能容留她們母子一晚休憩的話,此刻她根本不相信還有什麼舔犢情深的鬼話了。
“不了,佟老爺請回吧。眼下入夜,我帶了孩子行走不便,借貴地做坐我便走,不會礙佟老爺事的。”毓婉冰冷回答,頭也不回繼續坐在石墩上,大頭何小胖不約而同瞪了佟佳鴻仕一眼,如此喪盡天狼的父親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虎毒不食子,天下怎麼會有這般怕惹事的父親,居然不敢收留親生外孫?
佟佳鴻仕望望女兒倔強的背影,唉聲嘆氣,搖了頭住着枴杖向佟苑走去,兩日來,佟佳鴻仕身體也日漸衰弱,只不過不知道是因為憂慮毓婉少寡無人幫挾,還是憂慮毓婉將會要走那四十萬錢財,抑或兩者兼有之。
流芳待佟佳鴻仕走進佟苑後才站在毓婉背後幽幽開口:“毓婉,我不是不想幫你,只是希望你能夠明白,只有對人殘忍才能寬待自身,我前夫去世時,我尚且不懂爭搶家產有什麼用,結果被大房太太暴雪之日趕出門,連一雙庇護雙腳温暖的棉鞋都沒有,我的母親,生怕我被趕回孃家玷污門楣,強逼我在外租房生存,日日登上門來唾罵我連錢都沒有攢下就被婆家趕了出來。”
流芳走到毓婉面前逼視她的雙眼:“今時今日我再醮另嫁就必須為自己考慮,我不想再有一日也被人同樣趕出佟苑,還需要靠母親施捨唾罵過日子,你懂嗎?”
毓婉眼淚落下,流芳不想靠母親施捨過日子,她又何嘗想依靠佟家苟延殘喘。奈何眼前情景,她除了能在佟苑坐上一夜還能有什麼辦法?
流芳在苦難中淬鍊過的目光異常犀利,她盯住毓婉面無表情的臉龐道:“佟毓婉,你聽清楚,現在佟家所有一切皆屬於我,我再為鴻仕生育一名子嗣後,將安安穩穩做我的佟家太太。而你,最好想清楚如何從杜家搶回屬於你的財產,別像我一樣失去了才懂的人想要活命根本離不開錢。骨氣這個詞需要温飽做背後支持,沒了温飽要骨氣有什麼用?”
流芳的話重重撞在毓婉心口,她竟一句話也不能反駁。
不妖魔,難成活,想要活下去就必須逼自己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
“毓婉,去找你自己的活路,我不會給你留活路的。”流芳留下最後一句話也重新進回到佟苑,傭人們簇擁了佟苑新女主人也邁步離開,流芳替代了那拉氏和毓婉在佟家所擁有的全部,這個家再沒有給毓婉留下站腳的地方。
毓婉的心很疼,疼得她根本張不開嘴。思唐在懷裏早已不動彈了,在流芳苦苦敍説之時,那細小的呼吸終於停止在毓婉臂彎中,給她原本殘破的心又重重撕裂。
佟家傭人慢慢退了進去,佟苑的大門咣噹當關閉合攏,只有門上紅紗罩燈還在頭頂盪悠悠搖晃,晃得毓婉眼前出現自己還在襁褓時母親哄睡覺時的幻景,憶起兒時母親在自己耳邊輕輕低語:“婉兒,快些睡吧,睡醒了,你阿瑪就來看你了。”
毓婉慢慢閉上眼睛,臉頰靠在思唐臉蛋上,原本滾燙的小臉此刻冰冷,她學了母親的語氣,也輕輕温柔的説:“思唐,快些睡吧,睡醒了,你父親就會來看你了。”
孩子的眼睫毛上凝結了點點水珠,毓婉的眼淚掉在孩子臉頰上不再向下滾落了。素兮跪在毓婉腳邊狠狠咬了自己手背才能抑制住哽咽。大頭和小胖兩個出生入死的男人也難過得用手背蹭了眼淚。
佟苑的大門再也沒有向毓婉打開,毓婉在石墩上不知坐了多久,終於抱了孩子從佟苑門口站起來,大頭和小胖怕她有萬一連忙跟上,毓婉在素兮的攙扶下踉踉蹌蹌的走開,一直順沿了佟苑的牆向前走去,直走到拐角時候,從院子內嗖的一聲飛出顆石子正砸在小胖後腦勺上,小胖耐不住大叫:“是誰!”
大頭按住小胖的手,視線向院牆內看去,隔了高高院牆,並沒有再聽見什麼異響,小胖喪氣的掃掃腦袋繼續跟着毓婉往前走:“大半夜的,誰這麼缺德喪天良的。”
話音未落,又一顆石子向四人砸過來,這次沒有砸中任何人,落在洋灰地面上咕嚕嚕滾出很遠,毓婉停住腳步,幾個人一同驚詫的看着佟苑院內。原本緊緊關閉的佟苑側門綻開了一條縫隙,探頭探腦鑽出一個人來,即便此處是天光黑暗,陰影中毓婉還是看出佟福的身影,佟福腋下夾了一個包,見到小姐猛地一下子噗通跪倒:“小姐,是我該死,這些事都是太太留給小姐的,我現在才敢拿出來。”
毓婉已是絕望到無處迴旋的地步,乍然又看見佟福遞過來的東西,異常吃力的將包裹接過來。因為其系的很緊拽不開,最後一個用力連帶着整個包裹翻掉在地上,撒了地面明晃晃一攤子東西,毓婉一眼就看見最上面正是當年母親最喜歡戴的一根簪子。
佟福語氣痛慟:“當初老爺非要拿錢去做藥劑買賣,太太就怕這筆錢是有去無回的,太太苦苦勸老爺罷手老爺就是不聽,她只能先將一些東西藏起來作為日後家用,後來,債主上佟苑逼債,老爺一心想要讓杜家幫忙還債,太太雖表面上同意了,但怕小姐會為此在杜家抬不起頭來,才偷偷又將這些東西尋個安全地方存好,希望來日能給小姐送過去成全臉面。這件事做得無人得知,太太在世時候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老爺倒是覺得家中丟了些名貴的寶貝,跟新太太結婚後江太太從前住的房間也翻查過,總是沒人知道那些東西在哪裏。後來,老爺怕新太太看見從前太太使用過的物件心裏會不舒坦,就命傭人們將太太常用的東西典當或者賣掉。我跟着往外抬東西的時候,從太太常用的枕頭裏摸到了字據,原來太太早已將所有東西寄存在典當行裏,只憑憑據和一百塊錢就可以將東西贖回來。”
説到此處佟福老淚縱橫:“昨日小姐來佟苑時候,我就想把這些給小姐的,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將東西贖回,又怕小姐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錢。我把自己回家養老的錢拿出來先把東西給贖回來了,想趁着夜深人靜交給小姐。這些錢小姐拿去做什麼都好,都是太太留給小姐的最後東西,從此這裏不再是小姐的孃家了。”
這些在陰暗中燦燦熠熠閃光東西有那拉氏生前最喜歡的飾物,釵環,手釧還有一些宮中賞賜的玩物把件,並沒有大的擺設,或許所有東西加一起也不值幾萬塊錢,卻都敵得過佟佳鴻仕的冰冷,以及那拉氏臨危時還惦記子女的良苦用心。
毓婉勉強自己抱着思唐彎下腰,一樣一樣將這些物件撿起來。毓婉不會拒絕母親的好意,因為她需要這筆錢。即使現在思唐不需要再行救治了嗎,可她自己還需要在大上海活下去,並且活出個人樣來。
撿着撿着,一小方夾雜在手釧中的紙塊出現在毓婉面前,紙被風捲起,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向前飛去,小胖一把撲上去抓住回身遞給毓婉,毓婉拿了這張紙仔細瞧了,所有動作全部頓住。
佟福看了看上面的字,也哽咽的無能自已:“這是小姐當年出嫁時留給太太的翡翠屏風,太太也在典當行做了抵押,不過事先知名需要小姐親自去拿。”
毓婉被大頭和小胖護送到法租界的私人醫院,青龍堂大小事皆會由這裏的法國大夫來救治。
思唐被醫生用裝屍袋裝起來,裝屍袋實在太大了,甚至不得不將兩邊捲起來放進牀上,那樣小小的一包就放在毓婉身邊,她低低壓抑的哭泣。醫生察覺毓婉雙頰緋紅,人的精神也有些恍惚,伸出寬厚的手按坐下毓婉:“這位太太,你似乎也在發燒,我可以替你檢查一下嗎?”
毓婉聽話配合醫生的全部要求,醫生先以手背試探了毓婉額頭温度,又將温度計含在她的口中,聽筒貼在她的肩胛骨下方聽了片刻,他拿了温度計迎了燈光仔細辨認:“這位太太,你的身體狀況很差,我懷疑肺部有感染,你最好吃些藥,再打一針。”
毓婉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守着思唐吃藥。醫生爭執不過最後還是同意了,混合了眼淚將藥片吞嚥下去,但毓婉還是不敢去看裝思唐的袋子,生怕自己看見了,就不捨得離開。她剋制自己的眼淚,儘量平靜地坐在牀邊,素兮跑前跑後為她取來毯子蓋在身上,吃了藥後的毓婉似乎發燒更加嚴重,整個人漲紅得駭人。
周霆琛接到小胖通報瘋一樣驅車趕過來,在病房門口的走廊上見到守護整夜的大頭,二話不説揮起拳頭揍倒了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為什麼不跟我説?”赤紅雙眼的他像一頭怒火無處發泄的野獸,將大頭打到一邊,大步走到毓婉面前,毓婉被退燒藥模糊了神智,整個人蓋了毛毯蜷縮在打針的牀上陪着思唐,他將她瘦弱的身體摟在懷裏,顫抖了聲音安慰:“毓婉不怕,沒事了,你還有我。”
毓婉空洞的雙眼在沒有了從前的靈動,兩天兩夜煎熬後的她似乎被自己所經歷的殘酷和悲慟磨光了眼底的全部光彩。她貪戀他温暖懷抱,用力汲取穩定心神的氣息,輕輕的,輕輕的説:“霆琛,孩子沒有了。”
“我知道,沒關係,你和允唐還年輕,還有很多機會。”周霆琛強迫自己必須用毓婉最想聽到的語言來安慰她,雖然他一萬分不想將她放開,但只要她開口,他隨時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他的雙臂裹住了她的軟弱,她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在一塊沒有人看見的空間裏放聲痛哭,她咬住周霆琛胳膊狠狠的撕咬,用盡自己全身力氣,眼淚悉數落在他的縱容裏,無論怎樣堅持,她還是沒能夠保住思唐的命,“他還那樣小,一點點大……”
周霆琛在不容許毓婉這樣痛苦下去,他雙臂使力將她抱入自己懷中,疾步向醫館外走去,毓婉的眼睛無助閉上,洶湧的淚水順着臉頰簌簌滾落,她還想在回頭看看思唐,周霆琛用自己寬大的身子擋住毓婉的視線:“不許看。”
毓婉的淚水浸濕了周霆琛胸前的大衣,他覺得自己胸口那一塊暖暖濕濕的地方又重新活了回來;“思唐的後事就交給大頭和小胖去處理,他們會懂得如何去做。
周霆琛要用車子帶毓婉走開,他要帶着個女人回到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天地,那裏沒有煎熬痛苦,更沒有悲傷難過。他們或許有了一同走下去的希望,也許在不遠的將來,他們終將會把這段最痛苦的記憶忘卻,迎了幸福重新開始,而她再次回到無憂無慮的時代,他也可以靜靜笑看她的一顰一笑,求歲月安好。
“毓婉,我會陪你一輩子,一輩子……”他在她耳邊,似夢囈般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