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趕到白金宮的時候天已經大黑,星星點點的光閃耀在車窗玻璃上,滑過流水般寂寞和荒涼。
這邊兒有點偏遠,人車稀少,拿錢堆出來的安靜那麼貨真價實,每呼吸口氣都是昂貴無比。梁悦當年知道白金宮還是某雜誌上鋪天蓋地大手筆的廣告,韓離曾經瘋狂的迷戀這裏歐式小別墅前面的金色池塘,他説,他要給心中的女人留一棟。可惜,房子沒買成,該住進來的方若雅也換成了顧盼盼。
車子進白金宮門,保安登記後再往右拐,一順水的別墅區前,遠遠就看見停着一輛招搖無比的寶馬za,銀色的車身張揚的流線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過去都是耀眼的清冷光芒。
能開這麼招耀的車子,除了霸氣十足的方若雅不做他人想。
梁悦抿嘴笑笑,停好車,拽下鑰匙,拎蛋糕走到18號院,草坪上是正打鞦韆的馨馨,老遠就朝梁悦喊:“四媽,我好想你!”然後就跟肉乎乎樹袋熊一樣撲到梁悦的懷裏,溜溜圓的小眼睛還不忘瞥了一眼她手裏的蛋糕盒子。
梁悦故作生氣:“馨馨不乖,早就跟你説過,別叫我四媽,你咬字不清喊出來忒難聽,你不聽話是吧?今兒蛋糕沒你的份兒了。”
抱着梁悦腰晃來晃去的馨馨撒嬌不已,房內聽見兩人對話的眾人也都笑呵呵從房子裏走出來,為首的自然就是毫不例外高八音的方若雅:“你丫才來,再晚五分鐘,我們就要打110報警,登尋人啓事了。”
梁悦撇嘴:“這年頭110的警察叔叔也是很忙滴,你就別給咱叔叔添亂了。”
梁悦和方若雅鬥嘴完畢,立刻微笑張開雙臂和撲上來的顧盼盼緊緊擁抱,就像當年盼盼要走時候的模樣,耳邊還是那次流氓大聚會時盼盼曾發過的誓言,如今明星沒當成,嫁了個老外的她也算是衣食無虞。方若雅常常因此羨慕的嘆氣:“你們説,丫怎麼就這麼好命呢?剛被男人甩了就能找個有錢的老外當孝子,我都被甩三年了,還他媽的一窮二白瞎混。你們這羣先富起來的人也不説照顧我們一下,發揚一下樂於助人的風格,真沒愛心。”
每每這個時候,坐在她對面的人總是一副你沒救了的模樣。放着眼前大好的男人不要,手上又做着自家的上市公司,竟然還敢在眾人面前佯裝悲秋感懷,難道不知道這樣是要遭雷劈的?此話是梁悦和於娉婷心底之聲,不過誰也不敢在方若雅的淫威虎口下説出來就是。
韓離一直是方若雅死對頭,每每遇見了,輕則互相譏諷,重則拂袖離去。可是三兩個月沒見她又會不自覺地念叨着,心都圍着人家轉。不單單是梁悦,相信有眼睛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們倆的心,偏偏當事人不知道。
偏偏當事人不知道,那麼用這句話反問自己呢?梁悦嘆口氣,眼前滿嘴塞滿蛋糕的馨馨都已經上了初中,轉眼才發現五年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可她對自己的心還是不敢觸碰。
“我説,聽別人説鍾磊回來了,你怎麼什麼想法都沒有?”方若雅用肩膀碰碰正在神遊的梁悦:“當年你們倆愛地死去活來的,這個時候你丫怎麼又玩賞深沉了。”
齊姐小聲在一旁嘀咕:“別亂出主意,梁悦都已經結婚了,你還要她能怎樣?”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不也結婚了嘛,人家馮警官對你不也是很好很好?我可聽見馨馨叫他爸爸了,你別以為咱們都是傻子。”方若雅撇嘴不以為然,支楞耳朵偷聽的顧盼盼聽見涉及陌生男人名字的八卦立即笑得三八兮兮的貼過來,角落裏的於娉婷還是悄無聲息的吃着蛋糕。
“他傻阿,我根本就不值得他對我那麼好,你説,這麼多年了,那邊也不放我離婚,我想起訴又怕馨馨受傷害被同學笑話,老馮説他不在乎願意等下去,可不管怎麼説也是我心裏有愧,總覺得自己耽誤他了。”其實,齊姐歲數並不大,二十歲生子的她也不過就比大家大個三四歲而已。可是話裏話外總把自己劃入四十幾歲的大媽級別。
梁悦還在一旁茫然無神,手指已被顧盼盼握在手心裏:“心如何,咱們看不見,可是你們倆當年那段感情咱們大家可都是清清楚楚,説來説去就是你最不值,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冷酷無心,先甩掉男人另覓高枝兒的,你又不肯辯解,其實你最傻,傻透了。”
梁悦傻笑笑,眼眶發熱,為了大家的理解。低頭悶着含口蛋糕,味道苦澀難當,鼻子發酸差點把淚掉出來。
年少時的愛情多麼簡單,你對我好,我對你愛,便是世界。可是,如今誰還能重新回到昔日那樣純真。這些年來她已經學會了戒備和世故,如果再和他一同去咬牙堅持捱過苦難日子,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
“走吧,既然咱們姐幾個都聚到一起了,就去看看當年那個豪情萬丈的地方怎麼樣?那個麻辣燙老闆可還欠我們一頓飯呢!”梁悦猛吸了口氣笑着問大家。一語既出,紛紛表示贊同。
於是幾個人陸續出門去開車,顧盼盼的老公只是微笑着聳聳肩,對她的行動並不阻攔和詢問,站在院子門口左右親吻她面頰後目送大家出門,就這一個舉動,又感動了遠處幾個人。
“你丫就是天生好命,簡直眼紅死我們了。”方若雅對車門邊的顧盼盼説。
旁邊車的梁悦和齊姐,馨馨也頗為贊同的點頭。
只是誰都沒看見顧盼盼苦笑的模樣,以及於娉婷在車門背後偷偷攥了攥她的手。
尋找舊夢之旅並不順利,那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移為平地,記憶中的花園和大排檔都消失無影,四周打聽了一下,也都是新搬遷來的居民,誰也不記得八年前這裏曾經存在過的麻辣燙攤子。
失望的幾個人只好在路旁尋找了一個裝潢豪華的燒烤城,準備大吃一頓。可精美的裝飾和可口細嫩的肉質怎麼都引不起胃口,如今,優雅的她們都沒了當年的豪邁。沉默之下大家不住的唏噓感慨,酒喝了不少,卻沒人能愜意醉倒。馨馨明天還要上學,不喝酒的於娉婷開梁悦車把她先送回家,幾個心裏有些蒼涼的女人決定再去酒吧接着喝。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已經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錯過就不在……”
酒吧裏駐唱歌手嗓音很低沉,劉若英的經典歌曲被男人演繹出哀傷而無奈,角落裏的她們早就沒了素日形象,窩在柔軟的沙發裏,各自大口大口的抱着酒瓶喝。
剛剛尋找舊夢時的興奮雀躍心情早已丟失,因為盼盼告訴大家,她的丈夫其實是個同性戀。
七年前那場雨中的掙扎她們幾個都還記得,可誰也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內幕究竟如何。那個遠在四川的男人因為受不了分隔兩地,感情沒依託,身邊又有了嬌小漂亮的新女朋友,而此時漂泊在北京的顧盼盼卻連生活都沒着落。大雨中的她坐在地面上,嚎啕大哭。身邊是她四個好朋友不離不棄陪她做雨中背景。
他説,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説,他不能和電話線談戀愛,可是坐在電話這邊的顧盼盼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傷心分手後,迅速在酒吧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於是顧盼盼也做出了讓所有人震驚的閃婚舉動。
只是六個月,人生就已改變。當事人知道事情的內幕,可是關切的她們不知。
齊姐説:傻丫頭,這事兒你可想好了,一走就是那麼遠,去了再回來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梁悦説:虎妞兒,你可別拿自己一輩子開玩笑,咱們姐妹可心疼。
方若雅説:丫不值得你尋死覓活的,你別幹那傻事。
只有於娉婷緊緊握住顧盼盼的手,淚水默默長流。
面對大家的顧慮,顧盼盼笑着説:“你們愛説什麼説什麼吧,我就等你們日後羨慕我。我才不會那麼傻呢,老子説愛就愛,説忘就忘,才不會為了個男人毀掉自己的生活。當演員也不一定能賺錢,我這麼過去了就是總經理夫人,多棒!”
銀色的波音飛機就這樣帶她去了大洋中的島嶼,再回來時,她依然年輕漂亮。大波浪的髮絲時尚雍容,全身的衣服都是出自名家名店,只是眼角的憂傷讓人看着心疼。
梁悦把她用力抱在懷裏,一邊聽着傷感的音樂,一邊淚如江水洶湧而出。
七年,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就因為變質的愛情改變了色彩。
九年,自己最美好的回憶也因為愛情變了太多的味道。
“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慨,就想起當天的時光……”
哀傷的音樂還在鼓着耳膜迴響,幾個人的眼神開始渙散,嘻嘻哈哈的她們連哭帶笑,不斷有來來回回的人用好奇打量的目光偷窺過來。這裏坐的五個人概括了女人的全部類型,善良嫺淑,精明幹練,温婉淡然,從容優雅,霸氣張揚。可是硬是沒有一個男人有膽量敢坐過來,甚至連眼光也不敢大大方方的。
臨近午夜時分,齊姐的手機突然響起,淡笑的她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對方的問話:“嗯,喝酒了,一會兒我就讓她們送我回去!她們?她們也喝了。別,你千萬別過來,不用你接……”
於娉婷的手機也在此刻響起,她躲躲閃閃貓着腰,在沙發內側低聲説:“我一會兒把她們送回去就回家,你不用擔心。我?當然沒喝。什麼,你要過來?不用了,今天晚上外面有點冷……”
方若雅不甘示弱也撥通一個電話號碼:“喂,快點過來接我,我又喝多了,車子開不回去了,不來不行。”
顧盼盼剛苦笑着掛斷丈夫打來的詢問電話,愧疚説:“他説他一會兒過來接我。”
坐在包廂最裏面的梁悦突然心冰如水。閃動的七彩燈光照耀着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唯獨她自己,靜靜的坐着,手機也很安靜。
他説過的:你敢晚回家,我就打你屁股。
他説過的:如果回不了家,我讓司機去接你。
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兩個完全不同的身份。戀人,丈夫,她一直遊走在中間的刀鋒上,寸步為難,帶着甜蜜的回憶面對冰冷的現實,是怎樣的心痛難當?
可惜,無人理解。
各有心事的幾個人把杯子裏的酒幹光後,互相拉扯互相拽着,笑着走到門口,一身警服的英挺男子就站在不遠處看向這裏,快走幾步的齊姐回身羞澀的笑笑,伸手介紹:“盼盼,他就是老馮。”
盼盼連忙走上去與高大的警察叔叔狠狠握手:“姐夫,我姐這麼多年吃了不少了,你可要對她好點兒,我雖然離她們遠,可我心都惦記呢!”喝多了的她説到這裏突然觸及心事放聲痛哭,旁邊的幾個人眼眶也都紅了
他笑笑:“你放心吧,我比你還金貴她,肯定不會讓她吃虧的。”
後面幾個也都走過來和他們一一道別,他扶着齊姐的腰送上去,才轉到左邊進車。
坐在車裏的齊姐朝大家擺擺手,笑着告別。大家勉強拉住失態的顧盼盼,強笑着回別。
於娉婷的曖昧男友也出現了,聽説是某大學的教授,雖然才三十多歲,但是所授專業是北京市稀缺專業,非常受到院系的重視,而且聽説他們的婚期也不遠了,更讓大家高興。將來於娉婷註定是個賢惠淡然地教授夫人,一輩子安穩在家相夫教子。
最後,顧盼盼還是和洋丈夫走了,就像他們背影給路人的甜蜜感覺那樣,連走路時的竊竊私語在其他人看來也是甜蜜幸福的。沒有人知道美滿婚姻背後的灰白色,包括知情的幾個姐妹們。
眼看着該走的都已經走了,方若雅拉拽着梁悦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晃動,幾個人當中酒量最差的就是她,每次喝多了都會倒在牀上昏迷不醒,唯獨這次她異常的清醒,她瞪大眼睛驚叫道:“梁悦,你看你身後。”
梁悦也是一驚,趕忙回頭,黑暗的街道對面站立着熟悉的他。
中間是兩條車道,和五年的距離。
她曾想過無數次重逢後解釋的話語,甚至連那些情景也排練過幾次。她知道,受傷的他不會原諒自己,她知道,他們倆這一生再也沒有可能走到一起,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無數次在白日夜裏想他念他,無法放棄。
韓離的車子就停在不遠處,驚異的看着佇立在街道兩邊的男女。
方若雅看見他,趕忙向對面推了一把梁悦,不管是否起到撮合的作用,自己已經跑上韓離的車子,剛剛坐穩就一頭栽倒在副駕駛座上迷糊過去。無奈的韓離只有在此時才能露出苦笑,每次求救,她一定會打給自己,醒來後又是冷言冷語轉身離去。兩個人分手已經三年了,他卻不能做到真的不理她,因為,看見她糟踐自己心很疼。
輕輕俯身親吻她光潔的額頭,熟悉的芳香依然如故,他嘆口氣起身,按聲喇叭示意梁悦。看她木然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逃不過這場情劫。誰説的來着,不管男人女人,遇見愛情都是智商為負一百八的傻瓜。哪怕,是錙銖必爭的律師。
響亮的喇叭聲迴盪在巷子裏,震醒了兩個人麻痹的神智。梁悦回過神,用最快速度顫抖着手努力在手袋裏尋找車鑰匙,手袋太大,鑰匙又躲了起來,越是慌亂,越找不到,着急的她一個用力,手袋脱手掉在地上,裏面的東西灑了滿地,她晃悠悠蹲下氣惱自己真不中用,慌亂手腳撿着四散的東西。
視線所及,黑色西裝的主人已經蹲下,也無聲幫她撿東西,用了多少年的鋼筆是第一次應聘成功他送的禮物,還有最幼稚的藍色文件夾也是他買給她的,多少過去的東西頃刻之間全部都在他的眼前呈現,她茫然無措的站起,尷尬望着他用修長的手指沒有遲疑的把這些東西全部撿起,拍拍灰塵後,他直視她蒼白的臉,低低的問了一句:“五年不見,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