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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佳期沒敢告訴徐時峯,今年春天的時候她去機場接人,曾經在候機大廳看到過陸安琪。

    或許那個人並不是陸安琪,也許只是她認錯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還是那樣好,在人羣中十分搶眼,所謂鶴立雞羣。她一頭天然卷的長髮剪短了,許多大卷卷貼在頭上,襯得一雙剪水瞳子,反倒顯得年輕,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侶是高大英俊的北歐男子,忙着照顧大堆的行李與一對可愛極了的雙胞胎男嬰。

    那一對混血小男孩有着和安琪一樣的天然捲髮,烏黑髮亮的眼睛像是寶石,熠熠生輝,他們在嬰兒車內吸奶瓶、吵鬧、吮手指、親吻對方並且打架,然後同時放聲大哭。

    安琪温柔地安撫其中的一個,另一個抓着她衣袖,咿咿呀呀地叫“MAMA”,她笑了,輪流親吻兩個孩子,兩個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終於安靜下來,各自含着奶嘴左顧右盼。他們的父親微笑着親吻妻子的臉頰,輕聲與她交談。

    佳期始終沒有走上前去驚動他們,她只是站在遠處,無聲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夢,夢見晴朗秋天的下午,寢室樓外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地落着葉子,暢元元還在和美芸絮絮講着話,走廊裏有誰趿着拖鞋答答??地走過,窗簾被風吹得撲撲翻飛,陽光一地。遠處有人吹口琴,斷斷續續的調子,聽不出是什麼歌。那些熟悉的聲音與熟悉的環境讓佳期覺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下週要考西語泛讀。

    自從分手之後,佳期從來沒有夢見過孟和平,大約是沒有緣分。

    其實一開始還算有緣吧,因為他並不和她同校,而且她還在唸大二,他卻剛回國不久。那天舞會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學硬拖去的,誰知後來沒過幾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請客,兩人在餐桌上又遇見了。

    本來佳期根本沒想起孟和平來,因為過生日的常劍波恰巧是她室友絹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實是出於義氣去救場的。

    後來孟和平一直感慨,説真沒想到你那麼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爺爺拿筷子沾白乾喂出來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據説從未遇到過敵手。而佳期的籍貫是浙江紹興,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開泥封,方才是濃香四溢。她是紹興轄下古鎮東浦人,父親釀了一輩子的酒,所以她打從出生,幾乎就是在酒香里長大的。當事人壽星與孟和平猜拳,卻輸得一塌糊塗,幾乎要醉得人事不省,她只得出來圓場面,幫着常劍波接了孟和平幾招。

    起初孟和平沒將她放在眼裏,覺得這小丫頭不值一提,最後才知道上了當。幾樽白酒下去,她不過是眉梢眼際添了幾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後來孟和平一直鄙視她“貌似忠良”。她那時是那種看起來很老實很乖的丫頭,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測。

    棋逢對手兩個人都喝得起了興,剩了最後半瓶酒時他説:“我先抽根煙,可以嗎?”佳期説當然可以,他隨手將煙盒擱在桌上,那精緻的煙盒上印着大朵的茶花與十分動人的詩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佳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裏一動。

    他沒找着火,她交給他一盒火柴。他詫異地拿着那火柴,終於認出她來,笑了:“原來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場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還有人放聲高歌,擊箸而唱。滿桌唯有他們兩個還殘存着一絲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後眼波欲流,都覺得快管不住自己了,心裏明白自己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實喝得也已經八九不離十,喃喃地説:“全都醉了,待會兒怎麼回去?”佳期腦子直髮木,吐詞還算清晰:“走回去唄。”孟和平説:“他們是走不回去了,咱們兩個也管不了他們,由他們這兒躺着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別忘了結賬,不然服務員不放咱們走。”

    後來佳期一直愛問:“孟和平,你為什麼喜歡我?”

    孟和平一本正經想了半晌,才説:“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還惦記着叫我先結賬,我這樣的老實人能不上你的當嗎?”

    佳期完全忘記自己曾説過那樣一句話,只記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風,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園的林陰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扯西拉。學校的路燈永遠有一半是壞掉的,隔很遠才能看到一點橘紅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温暖而寧馨。後來他問:“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外套脱下來給她披上。衣服還帶着他的體温,淡淡的陌生氣息,沾染着酒的芬芳。她兩手籠在長長大大的袖子裏,像一個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種奇異的熨帖。抓絨襯裏柔軟如斯,也許真的是喝高了,並不是身體上的暖,那點暖洋洋的感覺彷彿是在胸口,一絲一絲滲進去。

    他們説了很多話,從幼兒園吃午飯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學時跟同桌劃三八線,初中時與老師唱反調,到高考填志願與家人抵死抗爭,樣樣都是志同道合。説到高興處佳期喜歡比劃,於是長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戲的水袖。他喜歡搶她的話頭,佳期喝多了酒,只覺得渴,然後還是要説,也願意聽他説,兩個人就那樣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那麼多話,只是要説個不停。最後終於到了她住的寢室樓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還透着光,於是對她説:“你等一等。”

    他去敲開商店的門,買了兩瓶酸奶,她像小孩子般歡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只覺得如玉露瓊漿。他默不做聲,將另一瓶再遞給她。

    “你不喝?”

    “都是給你買的。”

    她啊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劃來劃去。他重新接過去,默默替她插好了,依舊不做聲再遞還給她。

    她咬着管子,默默吸着酸奶。

    酸奶很涼,也很稠,這個季節的酸奶稠得都可以堆起來了。所以她喝得很慢,酸奶不知道為什麼並不酸,反而很甜。

    他説:“我叫孟和平,你叫什麼?”

    她有點好笑,到現在都還沒有互通過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問:“是‘佳期如夢’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佳期如夢,這四個字裏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過了熄燈時間,寢室樓外的院門已經關了,他打量着那鐵柵門,問:“你打算怎麼進去?”

    她彷彿一下子淘氣起來:“當然是翻過去啊。”把空酸奶盒投進垃圾桶,拍了拍手:“你瞧着。”

    她身手利落得叫人吃驚,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鐵齒,踏在兩米多高的鐵門上還衝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經幾步攀下了鐵門,一跳一跳的銀灰色身影,漸漸消失在晦暗的樹影裏。

    孟和平一直記得,記得她穿着自己的衣服,長長大大的銀灰色休閒外套,踏在那樣高的鐵門上,一手抓着鐵欄,得意洋洋地衝他揮着另一隻手。背景是沉厚如黑絲絨般的夜空,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般的星子,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長髮絲絲散亂,越發顯得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那對眸子比滿天的寒星都要亮,彷彿有光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很淘氣,露出左邊一顆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個精靈,溜出來誤墮紅塵,睥睨凡世,他不覺久久地仰望。

    佳期回到寢室才發覺自己忘記將外套還給孟和平,外套還很乾淨,但她還是替他洗了。晾在陽台上,曬得散發着太陽的芳香。絹子看到這衣服哎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笑:“怎麼不給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沒課,我再給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兒。”

    絹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將地址告訴她,只差拿紙筆來畫示意圖了。絹子咂着嘴説:“人家可因為把衣服讓你穿了,自己凍感冒了正發燒呢。”佳期不信,絹子急了:“我騙你幹嗎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沒良心。”

    下午本來有閲讀課,佳期已經走到半道又轉回寢室,撂下課本拿起那件衣服,終於決心翹課去看看孟和平。

    其實兩間學校隔得並不遠,她學校的東門與他學校的西門就隔了一條馬路。但他住在東區,學校太大,宿舍樓又不好找,她在校園裏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後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寢室倒出來了人,狐疑地打量她:“請問找誰?”

    她有點窘:“請問孟和平是住409嗎?”

    “他病了,上醫院打針去了,剛走。”

    沒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點內疚,想,反正附屬醫院離這兒並不遠,不如走過去看看。於是尋到醫院去,注射區人很多,嘈雜的説話聲,夾着電視的聲音、小兒的啼哭聲……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間尋找孟和平,最後才看到角落裏有一個人吊着點滴,看着有點像孟和平,埋頭正在看報紙。

    她在他旁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無意看了她一眼。

    她衝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傻,可是他還是很高興,望着她笑,兩個人並排坐在那裏,不知為何反倒沉默起來,最後他一個同學經過,與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這裏?”

    “是啊,發燒呢。”

    那同學看到佳期:“喲,有女朋友陪着,發燒也幸福啊。”

    佳期臉不由紅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學沒説啥就走了。

    就這樣開始了,週六週日兩個人騎車穿梭在校園裏——從她的學校到他的學校,他課不多,偶爾跑來她們學校蹭課聽,一本正經跟着她上專業課。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一塊兒去食堂買飯,在草坪上曬太陽。

    那時連陽光都是晶瑩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車,她才覺得捨不得,雖然只有一個多月,可是總歸是見不着他。

    春運期間車票那樣緊張,他還是託人弄到了卧鋪,買了許多水果零食給她路上吃。她一個人睡在狹窄的下鋪,耳朵裏塞着隨身聽,不停地吃零食,彷彿嘴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難過。他買了很多她最喜歡的牛肉乾,她一直嚼得舌頭都起了血泡。耳機裏莫文蔚的聲音一直唱:“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裏愛情的香氣,我以為不露痕跡,思念卻滿溢。或許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説你還愛我,當看盡潮起潮落,只要你記得我。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緊我……”

    火車咣啷咣啷響着,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車廂,一片漆黑的沉寂。偶爾經過燈火通明的站台,窗簾的縫隙就會透進一線光亮來。火車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馳。車廂裏的人都漸漸睡去,她睡不着,起來泡方便麪吃。拿出康師傅的大碗,只見上頭用夜光筆畫了一隻肥墩墩的小豬,尾巴還打了個圈兒,孟和平的字一向寫得大,那一行字寫得更大,在黑暗中發着瑩瑩的綠光:“小豬,小豬,多吃水果,不準吃泡麪。”

    她笑得眼淚噗噗往下掉。

    到紹興時天早就黑透了,下着雨加雪,很冷。站台內外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她找到公用電話給他打電話,他寢室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電話,也許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着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裏總是睡得特別踏實,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後被電話吵醒。父親上班去了,家裏沒人,她爬起來接,披着毛毯“喂”了一聲,結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氣,説話聲音並不清楚:“佳期,東浦怎麼這麼冷啊。”

    她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東浦冷?東浦室內都沒有暖氣,當然冷,但也沒有北方冷吧?等等!東浦冷?!他怎麼知道東浦冷?

    她裹着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裏,衝她揮着手。

    還在下雨,他沒有打傘,冷得直吸氣,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四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四圍的白牆黑瓦,舊式的木樓已經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裏種着蘭花,蘭花旁卻站着他,冬季南方瀟瀟的冷雨,越發顯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她不由問:“你怎麼來啦?”

    他仰着臉衝她笑。

    他進門之後,她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啦?”

    他沒有帶多的行李,就提着一個很小的旅行袋,新買了手機,將號碼告訴她。她到自己房間拿出日記本,將他的手機號寫上去。他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舊,收拾得很整潔。窗欞上頭還有精緻的鏤雕,不知這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後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搖過,船上堆滿了酒甕。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牆灰的橋,橋上有人打傘走過,疏淡得像水墨寫意。但這裏並不像西塘,鎮上沒有任何旅遊開發的痕跡。冬季疏疏的冷雨裏,連行人都少,偶爾聽見窗外的櫓聲,有的只有一種家常的温馨。他看着她走來走去,忙着拿乾毛巾給他擦頭髮,給他倒熱茶,將自己的熱水袋翻出來,灌了熱水給他捧着。又問:“吃了飯沒有?”

    “我想你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開冰箱張望了一下:“要不我給你炒個蛋炒飯?”

    “好。”

    他一口氣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給撐着了,所以又掰柚子給他消食。皮太厚,一片片地撕下來,第一瓣最難,他站起來幫忙,拿手使勁一掰,就開了。柚子的寒香散發在空氣裏,他吃了一口,説:“酸。”她説:“我嚐嚐。”剛剛拿起了一瓣還沒有撕開,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温軟得不可思議。

    從前他並沒有吻過她,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們認識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發抖,他唇齒間只有柚子的香氣,其實是甜的。

    最後他放開她,河邊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得“砰砰”響,她心撲通撲通亂跳,彷彿裏頭也有人在捶着衣杵。她臉紅得像要燃起來,揪着他的衣領,踮起腳來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在小鎮上的那幾天,過得十分悠閒快樂。

    佳期帶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廠去看釀酒,當看到堆積如山的酒甕時,他不由感嘆:“怪不得你那麼能喝。”

    她偷偷地笑。

    古鎮東浦是黃酒的發源地,所謂的紹興花雕十之八九出於此間。其實花雕後勁綿長,佳期的父親十分喜歡孟和平,因為他喝起酒來十分穩重。

    佳期的父親説:“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並沒有問起她為什麼沒有母親。

    黃昏時分她帶孟和平去徐錫麟故居,基本沒有什麼人,冷冷清清的舊宅,數重院落,淡蘭疏竹,像是舊電影裏的場景,光與影都是舊時光的重疊。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牽着她的手,故居里頭連導遊都沒有,她念銘牌上的説明給他聽,兩個人慢慢走。

    她終於告訴他:“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走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孟和平捧着她的手,呵着氣替她取暖,認真地聽她講。

    “後來有次跟同學吵架,才知道我媽媽是跟別人走了。我不難過,只是覺得有點遺憾,真的。我想過,在那個年代有她的勇氣,實在是難得的。她雖然拋下我,但我並不恨她。”

    她表述得很糟,有點語無倫次,但他聽懂了,並沒有説旁的話,而是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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