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睡到中午才起來,醒來時覺得馥郁滿室,原來梳妝枱上、桌上、牀前都放着大捧的粉紅玫瑰,嬌豔美麗。
下樓後李阿姨笑着告訴她:“和平真是有心,買的花好漂亮,還怕吵着你,請我替他放到你房間去,我看你還睡着,所以沒有叫醒你。”
江西不由笑了笑,問:“我哥呢?”
“去醫院做檢查了,佳期陪他一塊兒去了。難得佳期那孩子,處處體貼,做事又周到,成天替他忙上忙下,真是難得。”
江西今天彷彿覺得格外無聊,吃過了飯就去書房找書看。小時侯遇到什麼事情,她總是一聲不吭躲到書房來,坐在高高的梯台頂端,捧着腮,望着一溜溜灰黑色的書脊,彷彿細而窄的瓦,密密匝匝排砌出頂天立地的書牆,只是發呆。
小時候阮正東並不愛帶她玩,因為她比他小几歲,又是女孩子,所以總嫌她麻煩。可是孟和平脾氣很好,每次玩遊戲總肯帶着她,同阮正東一樣叫她妹妹。可她就愛捉弄他,因為他性子寬和,肯容着忍着她撒嬌胡鬧,比起阮正東來,他甚至更像是她的親哥哥。她最開始叫他和平哥哥,稍大一點叫和平哥,十幾歲她就到英國去唸寄宿學校,教會女子學校,清規戒律多得不得了,小小年紀離家萬里,新朋友又還沒有,苦惱起來只能抱着電話打。他正在美國讀大學,打越洋長途給他,再叫“和平哥”,結果他就在電話裏面哈哈笑:“和平鴿再配上橄欖枝,就是聯合國了。”説得她不好意思,於是學着哥哥只叫他“和平”,彷彿沒有禮貌,可是心中卻有一種理直氣壯的竊喜。
是什麼時候就長大了?
回國之後重新見到他,已經是風度翩翩的出色男子,時光彷彿在他身上沉澱,內斂而沉靜。那時他的地產公司剛剛起步,正在京郊做了第一個樓盤。她剛到台裏跑新聞,為了地產專題去採訪,他親自開車帶她去看樓盤現場。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樓盤在西郊,那時那片地段還比較荒涼,離市區很遠,路很不好走,到了之後看到依山傍水的別墅,星座錯落,夕陽下風景秀美宛如油畫。
一共十二幢別墅,每一幢都風格各異,佔地最大的一號已經完工,唯一這套別墅是中式的庭院,彷彿再尋常不過的四合院,進門花蔭滿地,靜靜的一樹垂絲海棠開得繁華如錦,豔陽照着,無數只蜜蜂嗡嗡的繞着海棠花樹,熙熙攘攘,院子裏靜的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彷彿聽得到。
走廓一端是廂房,另一端則是廚房及儲物間,廚房裏頭裝修的竟是最舊式的,砌着傳統的大灶,細而筆直的煙囱,令她覺得十分罕異。
問他,他只是説:“每次開車在鄉間,遠遠看到炊煙,就會讓人動了歸思。”
她信口就猜:“那這套房子,你難不成是為自己建的?”
他説:“是啊,總是做夢自己將來老了,可以住在這裏,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黃昏時分到山上散步,遠遠的看見炊煙,就下山回家吃飯。”
她説:“那是小龍女與楊過,神仙眷侶才做得到。要是你愛的那個人,不願意住在這麼遠的郊區怎麼辦?再説這種中國大灶,有幾個人會用這個做飯?”
他沒有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説自己是做夢啊。”
暮春的太陽那樣好,斜斜的穿過檐角,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在花蔭裏,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來彷彿有點不真切,那笑容是虛的,眉心微微皺着,神色憂鬱而怔仲,彷彿想到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她忽然突兀的想要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心。
開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那條路正在翻修,他那時開一部半舊的三菱越野,車況並不好,結果一路顛簸,車壞在了半路。他打了電話給修車行,離市區太遠,拖車過了很久都還沒有來。他們兩個人枯坐在車裏等,四處漆黑一片,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而車外萬籟俱靜,夜空岑寂深遂,星子大而明亮,她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擠擠的星星,像黑絲絨裙裾上綴滿冰涼的水鑽,低得彷彿觸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猶重,車內的温度越來越低,她打了一個噴嚏,他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的外套脱下來給她,她接過去穿上,外套還有他的體温。
坐着越來越冷,他們只得儘量説話來分散注意力。從小時候各人的糗事講到最近的財經新聞,能講的話題幾乎都被他們挖空心思翻出來講了。江西覺得飢寒交迫,又餓又渴,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終於看到雪亮的燈柱一晃一晃,出現在遙遠的路端,車聲轟隆隆的漸漸近了,終於可以看出是拖車,她高興的拉開車門跳下去,回頭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她的心忽然一動。
後來過了幾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將外套還給他。
才不過早晨八點,秘書剛上班,見到她對她説:“孟總昨天加班,又睡在辦公室呢。”
她敲門卻沒有人應,推開門進去,屋子裏也是靜悄悄的。桌子上橫七豎八放的全是圖紙,地下散放着七零八落的樓盤模型,她小心翼翼繞過雜物,回過頭才看到他原來窩在牆角的沙發裏,裹着毯子還沉沉睡着。
在夢裏他的眉頭還是皺着的。
她小心翼翼的彎下腰,試探着伸出手去,終於觸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覺温暖而柔軟,她忽然膽子大起來,慢慢湊近,終於吻下,吻在他的眉間。
他突然驚醒,睜開眼睛,一剎那目光裏彷彿有幾分迷惘,過了好一會兒,才説:“西子?你在幹嗎?”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親你,我剛才偷偷親你了,你要是覺得討厭,我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時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樣子:“妹妹,你別玩了行不行?”
她揪着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終於呆掉。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也算是開始了,反正她老愛跟他在一塊兒,常常給他打電話,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時候她卻偏跟他搗亂,他偶爾還是脱口叫她“妹妹”,把她當小孩子。
漸漸還是論到婚嫁,因為孟和平的母親特別喜歡她。
孟媽媽有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療。
江西陪他去看過孟媽媽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關係並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他的母親,每當他母親説話的時候,他永遠只是沉默。而且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她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仍孤獨而煢然,令人心疼。
孟媽媽見了她,總是長吁短籲,説:“和平也快三十歲了,幾時把你們的事辦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臨終前,她也並沒有等到他們結婚。
孟媽媽病危的時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是她先趕到的醫院,最後孟和平終於趕回來了。
臨終前,孟媽媽一直拉着她的手,那時孟媽媽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媽媽……錯了……”她的聲音斷續而零亂:“和平……”
孟媽媽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流露出企盼。
他終於握住母親的手,另一隻手輕輕的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親的手更冷,當孟媽媽的手漸漸冷去,他仍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那是她第一回看見他哭。
默默流淚。
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自己以後要再不讓他的眼睛裏,流露出那種悲傷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總是笑她:“你真是厲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塊兒。我就不行,從小一塊兒長大,跟你哥在一塊兒總會讓我有種亂倫的錯覺,這輩子註定只能當手足。”
哥哥曾經很喜歡盛芷,但也許只是喜歡。她沒有想到,哥哥還可以愛上別人。
阿姨到書房來找她,就在門外敲門告訴她:“西子,和平的電話。”
他在電話裏問她:“等會兒出去吃飯好不好?我在外灘三號訂了位置。”
她答應他。
然後回房間換衣服,重新化妝,一切妥當下樓去,阮正東與佳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看到她,佳期問:“晚上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
阮正東説:“你看看她已經換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約會,怎麼會跟我們出去。”
佳期已經換了拖鞋,阮正東於是問:“怎麼一回來就把鞋換了?過會兒反正還要出去呢。”
佳期説:“你從來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張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説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齡那種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東哈哈笑,説:“可是我認得另一個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聲,説:“盛芷是不是?”
阮正東最頭痛她提這個名字,連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幫菜好不好?”
佳期還沒有答話,江西忽然問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東説:“她穿六號。”
他陪她買過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記得這樣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話,不由微有窘意,誰知江西卻説:“我昨天買了雙鞋,買小了,正是六號的,你要不嫌棄的話,送給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沒穿過的。”
佳期聽她這樣説,如果推辭倒怕江西見怪。於是江西就將鞋拿下來,讓她一試,倒是恰到好處,不大不小。
阮正東説:“這雙鞋挺漂亮啊。”
江西説:“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東聽她語氣悵惋,不由笑了:“我知道這個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給你買一雙,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來:“真沒誠意,對我也這麼小氣,起碼要買兩雙給我才行。”
她手機響起來,是孟和平打來的,問:“我現在過來接你?”
她説:“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外灘三號的“JeanGeorges”餐廳頗為知名,江西與孟和平來過幾次,江西以為孟和平又在這裏訂了位置。誰知他攜着她上了望江閣的頂層,頂層包間的貼身管家已經在餐廳門口等侯他們,笑盈盈替他們推開門。
包間很小,江西聽説過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説是絕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兩個人。小小的一張圓桌,錯落的燃着燭光,點綴鮮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過玻璃,整個外灘盡收眼底。黃浦江兩岸,所有的建築都彷彿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着浦江西岸,無數舊時代的建築,在迷離的燈光投射中彷彿籠着歲月的金沙。外灘流淌着車燈的河流,而江上流動着兩岸燈光的倒影。遊輪曳着灩灩的流光緩緩駛過,浦東的建築遙遙看去,如晶瑩剔透的瓊樓玉宇,更像是反射着日光的水晶簇,叢晶林立,光芒四射,彷彿天上所有的星,正紛紛墜落,連綴天上人間,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舉世無雙。
再華麗的言辭亦覺失色,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華的一端浩然鋪陳,俯瞰眾生繁華。
他説:“盛芷向我推薦這裏,她説這裏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場所,而且據説直到目前,這裏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這個百分百的運氣。”
香檳鎮在冰桶裏,散發着絲絲白霧,細長的水晶香檳杯旁放着一捧玫瑰,鮮豔怒放,豔紅如滴。而落地長窗外就是奢華繁美的外灘燈火,華麗如同世上最浪漫的電影佈景,每一個鏡頭都美倫美奐,教人沒有任何抵禦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烏雲般的髮鬢。玫瑰的香氣混和着髮香,然後輕輕的低下頭,吻在她鬢上。
她閉上雙眼,終於聽到他説:“嫁給我,好不好?”
這一刻,她擁有這世上最幸福的剎那。
黑絲絨盒子裏璀璨的鑽石,在燈光下閃爍着鋭白的光芒,彷彿他伸手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閃爍着這世上最美麗的光芒。
江風吹起抽紗的落地窗簾,燭光搖曳,她臉上的笑容也彷彿搖曳不定。
他看着她,可是她眼神彷彿透過了他,投射在他身後某個虛無的空間。露台外無數景燈射燈交相輝映,勾勒彷彿天上人間,星海燈海盡成一色。她的臉逆對着這世上最繁華的夜色,無數細碎的光影在她的髮際跳躍。
她的臉龐上彷彿有笑,那笑是春天裏的冰雪,一分一分的在日光下融化,燭光下她的側影十分美麗。
只是柔聲説:“我願意。”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禮堂裏,她站得遠遠的,整個人都籠在黑暗裏,可是他彷彿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雙眼裏有着光與熱,熱情而真摯的注視着自己,她將手攏在嘴邊,大聲的回答他:“我——願——意——”
整間小禮堂迴盪着她清脆的聲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剎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帶着甜蜜的暖流,滲進他的心底,深深的漬入每一處血脈骨肉,永不能夠再撥。
他握着戒指的手忽然開始發冷,指尖的寒意沿着血脈,一直滲入心臟,在那裏緊縮,擠壓,不能抑制,無法強迫,迸出強烈的疼痛,他無法抑制,手竟然在發抖。
胸腔裏驟然迸發的痛楚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隨着靈魂都已經漸漸死去,苟延殘喘,可是到了最後一剎那,卻本能般垂死掙扎,希翼那最後一縷空氣。
“對不起。”他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彷彿穿透遙遠的距離,無力而徒勞:“西子。”
她嘴角微微顫抖,像是想要説話,可是終究忍住。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沒有辦法,因為在我心裏,我深深愛着的那個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夠娶別人。”
他的聲音終於由顫抖而漸漸平靜:
“我很喜歡你,可那只是小時候喜歡你這個妹妹的那種喜歡。這麼多年,我從未停止過愛另一個人,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愛着的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愛她,可是我無法控制。這麼多年,即使她離開了我,即使我不得不離開她,但我沒有辦法停止愛她,將來也永遠不能停止。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沒有辦法再愛別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沒有辦法,像愛她一樣去愛別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給了她,再不能給別人。所以,江西,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娶你,因為在我的心裏,我的妻子永遠都只是她。”
夜風吹動,雪白的簾紗彷彿波瀾,起伏不定。
她轉過臉去,極力的仰起臉,凝望着露台外黑絲絨般的夜空,那些閃爍的星星,就像一把銀釘,每一顆,都深深的釘入夜幕。被這樣璀璨的燈海湮滅,每一顆肉眼都幾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的説:“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可是真正愛着我的那個人,他應當永遠也不會讓我流淚。”
她的眼裏有晶瑩的淚光,在身後咫尺,就是這個城市最繁華最明灩的夜色,而她素顏青鬢,落寞如雪:“小的時候玩過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終於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個夢,真殘忍,讓我不得不醒來。我知道這麼多年,有個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確定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看着她,她神色落寞而悽楚:“怎麼會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種疼痛,不能言語,無法控制。
“對不起。”
命運如同一場惘局,到了最後,每一顆棋子都是動彈不得,千羈萬絆,生不如死。
她終於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卻比哭還淒涼。
“和平,謝謝你,因為你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有種感情獨一無二,無法有一絲一毫的將就。我覺得她真幸運,能有你這樣愛着她,可我也覺得我真是幸運,能有你,同哥哥一樣愛護我這麼多年。最重要的是教會我,怎麼樣去愛一個人。用盡自己的全部,不管對方是否知曉,不管將來如何,不管有沒有希望,只是沒有退縮,只是儘自己全部去愛着。”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裏閃爍着淚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哥哥愛她,就如同你愛她一樣。不管你們過去是怎麼樣的,但現在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如果你那樣做,哥哥他會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況,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像愛她一樣愛過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了她,你很難過,可如果沒有了她,哥哥會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説不起,我沒有任何條件的原諒你,因為那是你無法控制事情,就像我無法控制自己愛你一樣。你不愛我沒有關係,我們從此以後可以像從前一樣,只是做兄妹。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哥哥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