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9年秦二世胡亥元年沛豐邑中陽裏
才三歲的劉盈,腳踏草鞋,身穿破布麻衣,手中拿着剛從林間撿的松果,跌跌撞撞地在山間行走着。
他其實也不想一個人走在這麼荒涼的山裏,但他父親已經好久沒有回家,母親多日前孤身一人去尋。後來母親便甚少歸家,就算回來也是收拾錢糧然後在離開。鄰居們都説他父親因為私放役徒,犯了大罪,才藏在山裏不敢回家的。
可他父親不是亭長嗎?
劉盈扁了扁小嘴,決定要自己去找父親,雖然姐姐説父親多長的山理他們家很遠,但他還是偷偷跑出來了。
此時正是盛夏之際,林間雖然陰涼一些,但仍然酷熱難當。抹了一半臉上的汗水,劉盈覺得喉嚨有些乾渴,便毫不浪費地舔了舔掌心的汗珠。
鹹鹹的,好像更渴了……
左右環顧了一下,劉盈眼尖地看到前面的山林間影影綽綽坐着一個人,他邁着小短腿走了過去,注意到那人正捧着一個盂碗,低頭看得專注。
因為那人是席地而坐,所以劉盈也很容易地看到那個盂碗之中,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盂是裝飯和盛水的器具,劉盈是認得的,因為自己也有一個小盂碗。但這個盂非常精美,是髹(xiu)漆成器,內裏是鮮豔硃紅的赤漆,外面是尊貴的黑漆,還用赤漆繪以雲紋。黑紅是當下最有身份的顏色,即使母親呂雉的家境較好,帶來的嫁妝非常可觀,劉盈也沒有見過如此精緻的盂碗。
可是就算是這樣精緻的讓人移不開目光,現在在劉盈看來也不敵一碗水珍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人,發現他渾身污濁不堪,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和他手中那一塵不染的盂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人頭髮散亂,又低着頭,所以看不清面容,但劉盈覺得他應該年紀不大。因為姐姐説過他這樣的小孩童叫垂髻之年,頭髮是隨意垂下,姐姐説等他長大了才能把頭髮梳上去,才叫及冠。
劉盈有些失望,因為他發現這人身上除了手中的漆盂外,沒有任何包袱。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劉盈覺得他還是打道回府的好,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晚上姐姐做的饃饃。看來父親説的沒錯,再大的雄心壯志,都要拜倒在吃喝拉撒之下。
在走之前,劉盈還是好心地對那個人説道:“快點回家吧,山裏會有妖怪吃人的!”
小劉盈剛奶聲奶氣地説完,一陣山風正好吹過,讓他打了個哆嗦,更加害怕起來。他立志離家出走去找父親的時候,自信滿滿,現在卻打退堂鼓了,才想起姐姐説的這句話,更讓他瑟瑟發抖。
而且同時有一個念頭無法抑制地從心頭升起,難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妖怪?
劉盈渾身僵硬,想要離開卻不只是因為飢渴還是害怕,竟無法挪動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人緩緩地抬起了頭。
在看清那人真面目的時候,劉盈更加驚怖了,那人年紀並不大,臉容清秀,一派書生之相。但此人脖頸之處竟有一道還未癒合的傷口,像是被人橫砍了一刀,猙獰的傷口從破舊的衣衫領口延伸而出,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
劉盈覺得山野精怪不可能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此時秦二世暴政亂天下,各地流民四起,也許是他遇到了什麼事才逃入山中的。劉盈雖然年紀小,但卻因為姐姐教導得好,便好心的建議道:“沒地方去嗎?不如去我家也可。”
那年輕的男子雙目本已死灰,聽到了劉盈這句話後,才緩緩地眨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吐出幾個字:“不用,多謝。”聲音晦澀嘶啞,像是許久都不開口説話的樣子。
劉盈見他説話,好奇心便壓過了恐懼,指着那人手中的漆盂道:“這漆盂是你的嗎?”這其實也不能怪劉盈之一,因為看這人如此落魄,卻又拿着如此珍貴的漆盂,實在是很詭異。
那年輕男子並未回答,反而問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歪着頭,他周圍的人説話都沒有這麼文縐縐的,但好歹也能聽懂這人説的是什麼。什麼是漆器?他疑惑的搖了搖頭。漆器都是很神奇的存在,又輕又結實,那麼光亮誘人,宛若珍寶。
“阪有漆,隰有栗……虞舜做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之跡,流漆墨其上……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朱畫其內……”也許是找回了説話的感覺,那人越説越流暢,聲音也越來越大。雖然依舊嘶啞,卻透出一股凌冽的味道,在山林間順着山風傳出去很遠,隱隱還有迴音出現,劉盈其實十句有九句都聽不懂,但他覺得這聲音抑揚頓挫很好聽,便連一時的飢渴都忘記了,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聽得異常仔細。
“知曉周易否?”那年輕男子忽然話題一轉,反問道。但他也沒指望只有兩三歲的劉盈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略一停頓之後便續道:“周易有八卦,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兑上缺、巽下斷。這八句並非簡單地為了記誦八卦的卦象。”
劉盈似懂非懂地聽着,禮貌地並沒有插話。
“周文王姬昌不僅寫了卦辭與爻辭,連這八卦每一卦代表的器物也都造了出來。”年輕的男子輕嘆了一聲,用手指摩挲着漲中的漆盂,“這就是震仰盂。”
“震仰盂?”劉盈不解地重複道,這個漆盂看起來是珍貴,但沒想到會有一個這麼古怪的名字。
“震卦的卦象,神似一個正着放的盂。震卦一出,乃動搖國之根本……”年輕男子忽然喉嚨復而嘶啞,捂着嘴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可能由於喉嚨的傷口還未全好,劉盈可以看到那猙獰的傷痕中還透着血絲慢慢滲出。那男子手中的漆盂也沒有拿住,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到了劉盈面前。
“你……你還好吧?”劉盈忍不住撿起那個盂碗,打算還給那個年輕男子,但他卻感覺到手中的重量一沉,差一點拿不住那盂碗。他低頭一看,卻見盂碗之中,竟憑空出現了滿滿的一盂清水!
劉盈一時震驚得説不出話來,剛剛這漆盂在那男子手中時明明是空的,為什麼他剛撿起來就裝滿水了?
那年輕男子表情複雜地看着劉盈手中的震仰盂,半晌之後長嘆了一聲道:“善待此物,莫讓其再墜地而震之了。”
“啊?”劉盈莫名其妙地抬起頭,卻見那男子已經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朝山林的更深處走去。
劉盈捧着那漆盂,往那男子的方向追了幾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低頭看着漆盂中的清水小劉盈忍了又忍,終於低下頭嘗試地輕抿了一口。
甘甜潤喉,劉盈眨了眨大眼睛,捧着漆盂咕嘟咕嘟地喝了個乾淨。
可是漆盂中的清水復而又出現了,還是滿滿的一盂,劉盈為之愕然。雖然年紀小,但他也知道普通的盂碗裏是不可能不斷溢出清水的。難道剛剛那個男子之前低頭失望地看着這漆盂,是因為在他手上,已經不能再出現清水了嗎?
小劉盈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姐姐隨後就找了來,還要把他拎起來一頓胖揍,小劉盈馬上獻寶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説來也奇怪,只要漆盂在劉盈手中,便是一滿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劉樂的手中,便是一個普通的盂碗。
劉樂今年已經九歲,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劉盈把他和那個年輕男子見面的事情説得磕磕絆絆,她也看得出來這漆盂頗有些來歷,便叮囑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説。
“連爹孃也不説嗎?”小劉盈歪着頭問道
“等他們歸家吧……”劉樂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軟的發頂,也想着這件事必須要跟父母説一下。
兩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卻很殘酷。過了沒多久,便有消息傳來,説他們兩人的父親劉邦,在芒碭山斬白蛇起義,反了!
其實在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之後,這世道就亂了。劉邦在沛縣的人緣極好,有許多朋友聞言紛紛前去投奔,劉樂劉盈姐弟也有親戚鄰里幫忙照看。生活依舊繼續着,只是劉盈多了個小秘密,時不時就會把那個漆盂拿出來看看,喝幾口甘甜的清水便會高興好幾天。
他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回來過幾次,又匆匆離開,兩姐弟在之後的幾年間斷斷續續地聽到關於父親的消息。什麼進軍咸陽、鴻門宴、分封巴蜀漢王……之後,便是彭城大敗。
沛縣一片大亂,傳説霸王項羽即將血洗沛縣,一時謠言四起,誰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眾説紛紜。已經十二歲的劉樂偷偷帶着六歲的劉盈躲入山林之中,兩姐弟走得匆忙,乾糧並沒有帶多少,更遑論水了。虧得劉盈還抱着那個漆盂,兩姐弟才不至於在林間渴死。
劉盈隱約記得,他們現在所在的山林正是當年他和那名年輕男子相遇的地方。兩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間躲了書人妻,終於等來了一輛馬車。
父親離家的時候,劉盈年紀還小,早就不記得父親的相貌了。但劉樂依稀有印象。,所以驚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認。原來劉邦彭城大敗,便往沛縣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呂雉和父親卻在亂軍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沒有找到兒女,以為也是失散了,沒想到還能相見。
形式緊急,也沒有留給他們抱頭痛哭的時間,劉邦的太僕夏侯嬰連忙跳下馬,把劉氏姐弟抱上馬車,重新駕馬飛馳起來。
夏侯嬰和劉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劉盈雖然當年還小,但對夏侯嬰的大鬍子印象深刻,當即甜甜地叫了他一聲大鬍子叔叔。至於自己的父親,劉盈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看起來極為陌生的父親一臉陰沉,渾身戾氣再無半分剛才相認時的驚喜。
應該是打了敗仗的緣故吧……錄音不敢去招惹父親,把自己小小的身體躲進了姐姐的懷抱中。當然,手中的漆盂依舊牢牢地捧着。
説來也奇怪,馬車顛簸得如此厲害,可這滿滿一盂清水,卻沒有半滴灑落在外。
真好,等一會兒還可以給父親喝,他定是渴了。劉盈喜滋滋地想着。
劉樂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敏感地察覺到久別重逢的父親並沒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藹,而且現在逃得那麼急切,恐怕他們是捲入了一場危機之中。隱隱地還能聽到遠處馬蹄轟隆作響和呼喝的聲音,劉樂有些後悔上了這輛馬車,但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緊緊地抱住懷裏的弟弟。
劉盈不知道自家姐姐複雜的心情,只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盈感覺到一股大力傳來,忽然間天旋地轉,從馬車上掉落在地,翻滾了兩圈之後才懵懵懂懂地單手撐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馬車的姐姐趴在他身邊,背上還有一個大腳印,顯然他們是被人踹下了馬車。
是誰?大鬍子叔叔在前面駕馬,馬車上分明只有父親一人!
劉盈迅速抬頭往前面的馬車上看去,只見父親冷冷地坐在馬車之上,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劉盈懷裏的盂碗終於跌落在地,裏面的清水灑出了些許,在乾涸的沙土之上潤出了一滴滴濕潤的痕跡,就像是誰流出的淚水。
劉盈對自己的父親並沒有太多的印象,但這幾年間,姐姐和鄉鄰們不間斷地談起他父親是多麼的英明神武,威武過人,是多麼令人信服欽佩的漢子。所以在這一刻,劉盈完全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呆呆地撿起盂碗,看到裏面僅剩的半碗輕鬆哇,才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丟失了一樣。
並不僅僅是盂碗中灑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鬍子叔叔停下馬車,和父親吵了起來,又把劉盈姐弟抱上了馬車。
然後父親為了減輕馬車的重量快點逃脱,又把他們踹了下去。
如此反覆,三次。
劉盈已經完全呆滯,劉樂也不再哭泣,只能緊緊地抓住懷中的弟弟。
夏侯嬰和劉邦大吵,劉邦數次拔劍威脅夏侯嬰不要管自己的兒女,後者見狀便直接便兩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馬上,一路狂奔。
劉盈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達滎陽的,許久才在自家姐姐關切的目光中恢復神智。
兩姐弟相顧無言,心中的悽切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好像只要誰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復從前那麼滿,只有大半而已,劉盈隱約間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過一次的緣故。
但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麼?他並不知道,只是覺得再喝那清水時,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甘甜,清淡無味,和普通的水已沒有任何區別。
父親在滎陽暫居,除了大鬍子叔叔外,沒有人知道那日父親是如何無情地把他們姐弟兩人踹下馬的。父親的下屬眾多,閒時劉盈偶然遇見幾個,也都恭敬地稱呼他為大公子。劉盈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初時有些不太適應,但之後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大公子又如何?在父親心中不還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累贅?
姐姐好像是因為受到了驚嚇,開始足不出户,聽説父親已經開始為她找婆家,為了聯姻其他勢力,當真是物盡其用。
只有六歲的劉盈聽到的事情很多,因為許多人都沒有把他真正當回事,反正聽不大懂。但劉盈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了,變得不愛説話,笑容也消失了,大部分時間都是抱着那個漆盂沉默不語。
很多人都以為那漆盂是他母親的物事,所以不以為意。
這一日,他見到父親親率諸將去城外迎接,簇擁着迎回來的一名穿着甲冑的英武將軍,看起來是那麼的面熟。
劉盈愣愣地站在不遠處,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那名年輕的將軍在經過他身邊時,看到了他懷裏的那個只有大半清水的漆盂微微一怔後朝他淡淡一笑。
“林中一別,已三年矣,大公子別來無恙乎?”
劉盈並沒有多少機會與那名將軍説什麼,父親好像非常着急想要與其談話,拉着對方便離開了。
低頭看着手中的漆盂,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他自己的面容,劉盈看到盪漾的水面上自己眼瞳中的波動。
他開始打聽那名將軍。
原來叫韓信,無父無母據説年少時便四處流浪,吃過很多苦,在淮陰時還曾經被一羣無賴取樂,承受胯下之辱。後來曾投奔項羽,在其帳下做了一個持戟侍衞,因為沒有得到重用,轉而來投奔他父親劉邦。
自然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得官職,他只當了個看守倉庫的衞兵,甚至還被莫須有地定了個謀反的死罪。若不是臨行刑前的一句自辯,讓監盞的夏侯嬰覺得其非常人也,這一代名將便會就此隕落。
雖然劉邦後來並未重視他他卻和丞相蕭何來往密切。可在漢軍中依舊得不到重用的韓信終於選擇離開,引得蕭何月下追韓信,傳為漢軍中的美談。
其後官拜大將軍。
自此,戰神無敵!
劉盈靜靜地聽着旁人七嘴八舌説着韓信的事蹟,有人豔羨,有人崇拜,有人輕蔑,也有人不以為意。
劉盈還小,但他卻覺得,這樣能屈能伸的,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便被人踩入了最卑賤的污泥之中,也能再次頂天立地地站起來。
他很想找機會去問問他,這震仰盂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他的父親不可能讓他手下的大將軍與自己的兒子接觸,第二日他便被立為王太子,送往關中。據説滎陽的防守全部交予韓信手中,立刻就像被施展了巫術一般,勝負倒轉。雍丘外黃等地接連被漢軍奪回,又在滎陽、成皋、洛陽一帶建起了防禦線。
這條防線,項羽至死都沒有跨過去一步。
戰火的血腥與殘酷,被牢牢地隔絕在這條防線之外。劉盈在關中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母親回來了,但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父親也多了一個侍妾戚姬,為他添了一個弟弟叫劉如意。父親視如珍寶,母親如臨大敵。
劉盈一點都不覺得嫉妒,那種人的愛,如燃燒着的烈火,看起來很明豔温暖,但靠得太近就會被無情焚身。就像那日,明明相見時喜不自勝,轉眼間便講人踹入深淵。
前方戰事的消息不斷傳來,三年之間,韓信一連滅魏、徇趙、脅燕、定齊……一直到垓下與項羽展開決戰。
滅楚!
那韓信上了戰場之後居然從無敗績!這才是真正的百戰百勝!國士無雙!
關中一片雀躍,但也有些不和諧的聲音傳出,謠稱韓信想要擁兵自立,稱王稱帝。
劉盈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父親的基業可以説是韓信一手打下來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麼?彭城大敗之後,奪了韓信的兵權,封其為相國,讓他自己徵兵伐齊。而就在垓下決戰之前,劉邦還被楚軍大敗,若不是韓信力挽狂瀾,父親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消息又傳來,韓信的軍權再次被奪,被封為楚王。
錄音萬分不解,為什麼他那麼聽父親的話?不自己做皇帝呢?
父皇登基的那一夜,他捧着那個有着大半碗清水的漆盂,喃喃地問出聲。姐姐早就已經出嫁,他也養成了和漆盂自言自語的習慣。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有個聲音從窗邊傳來,有着熟悉的嘶啞。
劉盈一驚而起,立刻推開窗户。在清冷的月色下,那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正一身素服,按劍而立,英姿颯爽地站在他窗外。
“將……將軍!你怎在此地?”劉盈被嚇得不輕,他雖然才九歲但也知道如果讓別人發現他回到了關中,肯定掀起一片軒然大波。
“特來見大公子最後一面。”年輕的將軍風度翩翩地施了一禮,隨後站起了身看着劉盈,那雙丹鳳眼中透出複雜的神情。
劉盈低頭看着自己,因為母親和張良的努力,甚至請來了商山四皓,父親才沒有改立劉如意為太子。他依舊是大漢的皇太子,身上穿着的是最尊貴的玄色禮服。劉盈抬起頭,感覺這位年輕的將軍是在透過自己,懷念着某個人。
“將軍,盈不配如此。”劉盈黯然,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童,愚笨遲鈍,甚至沒有他六歲的弟弟劉如意聰明伶俐。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年輕的將軍又把剛才説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回帶上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經不把他當兒子看待,其妻已經不把他當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當父親看待,他會懷疑他身邊的所有人,誰都不信任,最後會孤獨而亡。”
“這對其來説,是一種懲罰。”
雖然此時已經入夏,但劉盈忽然產生了一股寒意。這些話就像是詛咒一樣,繚繞在他的心頭,卻讓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説得大抵應該不會出錯。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廣武澗兩軍對壘之時,項羽曾用祖父和母親的性命脅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卻道“若為肉糜,請分一羹”。
“那……將軍你……怎麼還……幫我父親?”劉盈期期艾艾地問道。他突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六七年,但這個人依舊如同當年他在林間相見時一般年輕,毫無任何改變。
“吾要走了。”年輕的將軍微勾唇角,打算轉身離開。劉盈着急了起來,他有許多事情想問,也隱約知道這次相見之後,恐怕就再無見面之日。“將軍,你回報那個救助過你的漂母,一飯千金,無可非議。但為何沒有懲罰那個侮辱過你的人,反而讓他當上中尉?”
年輕的將軍停下腳步,平靜地説道:“那種屈辱並沒有什麼不好,讓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過頭,看向劉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搖了搖頭,這個問題當年他就被問過,但如今他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
“表面精緻華麗,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質,仍是木胎。”年輕的將軍喟嘆一聲,邁步繼續向黑暗中走去,斷斷續續的聲音隨着風聲緩緩傳來。
“莫將過去握得太緊了,然,汝還如何把握現在?”
劉盈聞言捧着漆盂的手鬆了松,卻復而又緊緊地抱住了。
劉盈還是沒有機會問出這震仰盂中為何會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預感,即便他問出口,也不會得到答案。
這一年,劉盈又多了個弟弟,叫劉恆。
母后這回並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個弟弟的母妃薄姬並不受寵,她唯一防着的只是戚夫人而已。
劉盈卻覺得這個弟弟有些可憐,據説父皇只寵幸了薄姬一夜,就算得知有孕生子,也再無任何探視。劉盈派人送去一些物事,雖不能親自照拂,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親弟弟。
自從和父母生分了之後,姐姐又出嫁了,劉盈就越發覺地看重親情。至於他仰慕的那個韓結局,再見之時,卻無任何熟悉之感,劉盈覺得他定是離開了,雖然現在的那個韓將軍和以前的相貌一樣。
日子一天天地過,劉盈依舊裝着愚笨木訥,冷眼旁觀父皇母后的鬥爭,不發一言。
他對自己這個太子的位置並不看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當一個普通的農夫。
震仰盂中的清水,在一天天地減少着,只是他也並不在意。
他甚至覺得,那清水代表的應該是他的希望。小時候,他希望得到的東西很多很多,但他不斷地失望。希望慢慢乾涸,也就變成了絕望。
在他十六歲的那一年,父皇駕崩,他在渾渾噩噩中坐上了皇位,國家大事被母后一手操持。他也樂得輕鬆。
反正他也不太懂。有丞相蕭何在,定出不了大亂子。
只是母后和蕭何在一年前的長樂鍾室合謀殺死了韓信,劉盈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韓將軍,但聞言時也無比愕然。
他知道母后變了,卻沒想到已經變成了陌生人。
“皇兄,看臣弟寫的字如何?”已經十五歲的劉如意雙手捧着一卷竹簡,舉到了劉盈的面前。劉如意遺傳了他母妃戚夫人的大半相貌,雖是少年,卻清麗雋秀,一雙杏目又透着討好的味道,讓人看之便不忍苛責。
原本劉如意便被分封趙地,卻被太后一紙詔書宣到了長安。劉盈怕母后對其不利,便親自出長安城迎接,直接把劉如意接到了自己的寢宮,同食同寢,不讓母后有下手的機會。劉如意也知道現在京城之中唯一能夠救他的,就是面前這位皇帝哥哥了,所以也越發依賴他。
劉盈接過劉如意的竹簡,隨意地看了一眼,讚許道:“甚好。”其實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看着穿着厚厚的襖袍也顯得削瘦的劉如意,劉盈皺了皺眉道:“如意,汝應隨朕早起練箭。”
看着外面的大雪,劉如意打了個寒戰,他這些天頂多是陪着劉盈早起哇,他在獵場旁圍觀而已。這殿內燒了火爐,温暖如春,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脅,他又怎麼肯大早上的起來練箭?劉如意已經和劉盈混熟,知道他的這個皇帝哥哥心腸很好,便故態復萌。歸根到底,他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所以他一個勁地搖頭拒絕,使出十八般撒嬌大法,讓劉盈無力扶額。
劉盈有時候覺得這個十五歲的劉如意還不如八歲的劉恆懂事,也許當年他父皇最吃他撒嬌的這套吧。
小黃門送禮餐點,劉盈率先舉箸將每道菜都嚐了一口。這並不是他講究,而是怕送進來的餐點有問題。就算是旁人試毒他也不相信,寧肯自己來。
劉如意看在眼中,更是心中感激。
劉盈吃過了幾口之後,察覺沒有什麼異樣,便點頭示意劉如意可以吃了。
劉如意指着一旁道:“皇兄,這牀頭的漆盂,為什麼裏面總是有着半碗水啊?”
劉盈的視線順着劉如意的手指,落在了牀頭放着的震仰盂上。他怔忪了好久,才淡淡地岔開了話題,並未回答。
劉如意吐了吐舌頭,不以為意。
翌日,劉盈起身的時候,看到身旁的劉如意睡得正香,便不忍叫醒他,悄然起身獨自去練箭了。回來之時,卻見殿門前隨侍的小黃門一個都無。
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劉盈大呼着劉如意的名字,疾步走入殿中,卻首先看到了滾落在地的震仰盂。
盂內空空如也,水早就已經流乾,而昨天還在他身旁撒嬌的劉如意,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在牀上,了無生息。
“皇兒,汝有沒有在聽?”呂雉拍着身前的案几,恨鐵不成鋼地看着盤膝坐在她對面,拿着漆盂一口一口喝着酒的劉盈。
劉如意死後,呂雉快意無比,把這些年所有的憤恨和不甘全部撒到了戚姬身上,命人把她的四肢剁掉挖出她的眼睛,用銅注入她的耳朵,割去她的舌頭做成人彘。並且這還感到不解氣,命令劉盈前去觀看,沒想到這一看,卻讓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大驚之下大病一場,一年多後才逐漸恢復。之後卻又成日酗酒,用的就是那個當初放了毒藥,誘殺了好奇的劉如意的漆盂。呂雉看得實在是既礙眼又心寒,但她卻又不能自掉身份去和兒子搶奪一個漆盂。她雖然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女人,穿着最華美的袍服,戴着最精美的金釵,畫着最精緻的容妝,但本質上,她還是那個沛縣的農婦。
所以她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更多時候,她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
也許該讓小黃門找個機會把這個漆盂扔掉。
呂雉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對她甚為不滿,但她已經顧不得了。多年的經歷讓她感悟,女人只有擁有權力,才是最安全的。至少權力不會像男人一樣,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後,某天早上醒來,就完全把她棄之如敝履。
她並不後悔對戚氏母子下那麼狠的手,但她卻後悔讓自己這個心軟的兒子看到了那時的慘狀。
呂雉深呼吸了幾下,平靜了心緒,坐直了身體,用命令的語氣淡淡道:“皇兒,汝將弱冠,當擇一女為後。”
劉盈並沒有回答,他臉上甚至連一點波動都沒有,繼續拿着旁邊的酒壺往漆盂內倒酒。
呂雉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繼續道:“嫣兒甚好,哀家很滿意,下個月擇日完婚吧。”
劉盈剛喝完手中的酒,聞言立刻被嗆到了酒液,咳嗽了數聲,不敢置信地看着呂雉。
嫣兒是誰?那是他姐姐的女兒!是他的親外甥女!今年才十二歲!他母后終於瘋了嗎?
呂雉反而很滿意自家兒子的臉上出現了不一樣的表情,但這不代表她能允許對方反駁她的決定。最後看了一眼劉盈手中那個漆盂,自從弟弟劉如意死後,漆盂裏的清水就越發的少了。
硃紅色的漆盂內璧豔麗光潔,還掛着幾滴酒珠,慢慢地順着盂壁滑落到盂底,然後逐漸緩慢地出現少量的清水。那種清水澀苦無比,只有勾兑上酒液之後才能下嚥。
劉盈微微苦笑,母后剛剛並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而是在通知他而已。
把盂底殘留的酒與水的混合液一飲而盡,劉盈一抹唇邊的殘漬,無奈一笑。
他不敢不娶,他至今夜夜夢魘之中,還會出現戚夫人的慘狀。母后的手段實在是太殘忍了,為什麼當初那麼慈善的母親,會變成現在這樣宛若瘋魔?
“弟……弟弟……你怎麼了?”温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語調中有着令劉盈幾乎想要落淚的熟悉。
“姐……姐姐!”劉盈從案几上爬了起來,看着許久未見的姐姐。劉樂嫁為人婦之後,深居簡出,劉盈並沒有見過她幾次面。但已經有些憔悴的容顏中,依稀可以看得出幼時那經常關切着他的神情。拉着劉樂的衣袖,劉盈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央求道:“姐姐,你去和母后説説,不能讓嫣兒嫁給我啊!”
劉樂雙目含淚,如果她可以選擇,自然也不會肯讓自己的女兒走進這囚牢一般的深宮,但她也毫無辦法啊!他們的那個母后,又豈是聽得人勸的?“弟弟,你聽姐姐説。你可千萬不要拒絕,外面的風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如果你不娶嫣兒,嫣兒以後也別想嫁給其他人了。嫁進宮中來,至少也比嫁不進來的好……”
聽着劉樂絮絮叨叨的話語,全部都是擔心自家女兒,劉盈慢慢地鬆開了手,讓姐姐的衣角從自己手掌心滑落。
是啊,姐姐早就已經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只為他着想了……
“弟弟,姐姐從未求過你什麼事,當年姐姐帶你在林間逃難……”
劉盈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點了點頭應道:“朕懂了,朕依汝便是。”
從“我”到“朕”的自稱轉變,讓劉樂意識到了什麼。但她只聽到劉盈應允之後,便是滿足地鬆了口氣,期期艾艾地離去。
劉盈悽苦地舉起手中的漆盂,絲毫沒發現這漆盂之中再也不會滲出清水。
他繼續大口大口地喝着悶酒。
是的,他可以保護嫣兒,雖然他不能當圖真正的夫君,但有了皇后的頭銜,也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可為什麼沒有人來為他考慮考慮……
心情悲慼之下,劉盈越喝越多,昏昏沉沉之間,多年前的一番話反覆地在他腦海中響起。
當皇帝有什麼好?
其父已經不把他當兒子看待,其妻已經不把他當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當父親看待,他會懷疑他身邊的所有人,誰都不信任,最後會孤獨而亡。
這是一種懲罰……
劉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什麼都沒有做過,為什麼還要承受這樣的懲罰?
空曠而寂寥的大殿之內,大漢年輕的帝王如同平日一樣醉酒而眠。一個小黃門探頭探腦了很久,終於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撿起地上空空如也的漆盂,揣入懷中,悄悄離去。
公元前188年,長安,茶肆。
兩個年輕的公子默默地飲着茶,聽着一旁的客人們低聲私語着自從漢惠帝意外駕崩後,呂后專權的種種。
身穿白衣的年輕公子微微嘆息,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多謝您出手相救。”
穿黑衣的年輕公子勾唇一笑,指着桌面上的漆盂道:“若不是看到此物出售,吾也想不起來去見汝一面。”原來當年那個小黃門奉呂雉之命,從劉盈身邊拿走這個漆盂,卻並未砸碎,而是見之話梅,偷偷到宮外變賣,輾轉流落民間。
黑衣公子喝了一口茶,微眯雙目道:“汝肯棄天下至尊之位,吾幫汝一次又何妨?”
劉盈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知道面前的這位公子神通廣大,他今年已經二十三歲,可此人仍然像二十年前他們相遇時那般年輕。兩人此時坐在一起,他甚至看上去比他年紀大上一些。劉盈也不再提往事,能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淵爬出,他已別無所求。至於皇位,他覺得幼第劉恆可繼之,只是劉恆究竟最後能不能登基,他便沒有能力去幹涉,也不想去幹涉了。
劉盈拿起桌上的漆盂,好奇地問道:“這震仰盂究竟是何來歷?為何之前吾捧之有水,之後卻漸漸乾涸?”
黑衣公子放下茶杯,淡淡道:“可知周文王姬昌否?”
劉盈點了點頭,他隱約記得當年的事,這震仰盂與周文王姬昌寫下的《周易》有關。
“可知伯邑考乎?”
劉盈又點了點頭。伯邑考是周文王姬昌的大兒子,在姬昌還是西伯侯的時候,傳説紂王烹殺了伯邑考,將他做成了肉羹賜給姬昌。姬昌即便知道這是兒子的肉羹,也迫於紂王的威逼,吃了下去。這是一段極為悽慘殘酷的傳説。
“周文王姬昌用木盂吃掉了那碗肉羹,痛苦難當。為了提醒自己這滔天血仇,他把木盂隨身攜帶,恐其腐朽,後又在其上髹漆……”
劉盈像是被燙了手一般,立刻把手中的震仰盂放回桌面,震驚無語。
“便是這震仰盂。傳説只有真命天子捧之,才會顯出盂中的清水。而這清水,乃汝心中之親情……”
後面的話不用説了,劉盈也能猜到。盂中的清水摔落多次,覆水難收之……也造成了他現在頭也不回地離去。
親情亦如清水一般,看似可有可無,並不被人珍惜,平日喝起來的時候也仿若不覺,令人無暇在意。但若是久旱之後,卻如同甘霖。可一旦乾涸……
黑衣公子也收住了言語,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個漆盂。他曾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這震仰盂的清水從盈滿到乾涸。可諷刺的是,上一個有資格捧着震仰盂的人,卻並沒有登基為皇過。
許久之後,劉盈收回了目光,開口詢問道:“先生,吾此生已無他願,願追隨先生左右。”
黑衣公子的眼神柔和了起來,再無當年曾為將軍時的那股冰冷的殺氣,點了點頭道:“也好,汝隨吾,找一個人吧,可能要找很久……”
“諾。”
公元2012年。
“這麼説,其實那個漢惠帝根本就沒有死嘛!”醫生聽完之後,動了動那雙兔子耳朵。他實在是太久沒有吃過東西了,所以央求老闆買來一袋巧克力,正在櫃枱上努力地把巧克力豆向外倒着。不能吃,看着也好啊!
“不,他死了。”老闆平靜地擦了擦手中的震仰盂,靜靜地低頭看着。那時的漆器一般都只取黑紅兩色,也是因為古時這兩色最為尊貴。紅色的豔麗而不漂浮,黑色的深沉而不暗淡,兩者相配,相得益彰。儘管整個漆盂除了外面的雲紋沒有多餘的紋飾,但依舊大氣沉靜,是不可多得的名器。
醫生聞言,手中的巧克力豆嘩啦啦地散落開來,在櫃枱上噼裏啪啦蹦落了一大片,還有好幾顆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
老闆放下手中的震仰盂,彎腰耐心地一顆一顆把巧克力豆撿了起來又把櫃枱上的聚攏到一起,堆在了醫生身旁。
“對不起。”醫生小小聲地道歉。他無法想象老闆是怎樣在這千年的時光中,送走一個又一個朋友的。看着他們被歲月日漸侵襲衰老,看着他們從少年變為白骨……醫生忽然又有些傷感,也許有一天,他和老闆也會是這樣的結果。
“為什麼道歉呢?是人都要死的。”老闆不以為意地勾唇一笑,拈起一顆巧克力豆,用絹絲帕擦了一下,順手放入口中。
“我是在為撒了巧克力豆而道歉!”醫生惡狠狠地狡辯着。
老闆微微一笑:“巧克力很好吃哦!”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