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間,我期望見到的人才又出現。
坐在黑暗之中,雖只有一點點聲音,卻傳得老遠老遠。我聽到長廊盡頭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音,帶起一陣冷風,夾雜着少許的香味。我想,她終於來了嗎?
這樣淡雅高貴的香味,只有宮內貴人才配擁有,比如皇后。
我傾聽着她身上珠環交錯碰響的聲音,靜靜地等待她走來。在如此情況下見面,想來她不會前呼後擁,臉上也不會再端着慈和的笑意吧?
我端坐於牀榻之上,看着她獨自一人微皺着眉頭漸漸走過來。這牢房裏的氣味就仿如多年前我睡過的大鋪一般,無孔不入,除之不盡。
早晨她還穿着暗色的宮服,可如今,她身上卻一身的素白,想必太后駕薨的消息早已傳了出去。如我一樣,她頭上未插珠釵,臉上未施脂粉。左右無人看管,我也沒有像往日見着了她便施禮不停,只靜靜地望着她漸走漸近。
我不明白,這個本朝最有權勢的女人,為什麼會對我趕盡殺絕?今日,會有一個答案吧?
“看來寧昭華無論在哪裏都怡然自得,最會保護自己了。本宮還擔心宗人府的奴才有眼不識泰山,連件冬衣都不給準備,看來本宮是白白擔心了。”
我一笑,“臣妾一向會保護自己,皇后娘娘自然心底明白知道。只因為外面豺狼眾多,臣妾身後又沒個扶持,一切的依靠只有自己,還真虧有皇后這麼一個好姐姐。”
用不着在眾人面前掛着張假面,皇后被我似譏似諷的語氣堵得一陣語塞,良久才道:“宮中向來如此,寧昭華還未看得清楚明白?”
我道:“我得感謝皇后娘娘沒有除去我昭華的封號,在牢獄之中未讓人連一牀薄被都取走。只是臣妾不明白,臣妾一向唯皇后馬首是瞻,皇后為何不肯放臣妾一條生路?為求與皇后您拉近關係,我願意做皇后的左膀右臂,為何您容不下臣妾?”
皇后站在鐵柵欄外,眼望於我,卻不回答我的問題,反道:“寧昭華身上這件牢衣,污漬斑斑,想必不少人穿過。寧昭華為避寒意,也毫不介意地穿在身上,可見寧昭華生性強韌,本宮自愧不如。如若要本宮受寧昭華這樣的苦,本宮寧願死了……”
她微微一嘆,“這就是寧昭華與本宮最大的不同吧。”
牢房裏的燈光照在她的眼眸之上,純淨若水,臉上不見一絲瑕疵。要怎麼樣的家庭花多少財力人力從小滋補着,才養得出這樣的人來?原本毫不出奇的姿色,被這麼一養,卻高貴不凡。
我忽然間明白了她的想法,“如若真是這樣,皇后要處理掉後宮所有的人不成?”
你既身為皇后,就要有皇上三宮六院的準備,要不然,你何不做一個普通人的妻子?
她掩嘴一笑,“寧昭華還是沒明白本宮的意思。也罷,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為何我要處置你!”
我雖沒弄明白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什麼心思,但有一點我卻明白,與虎狼共舞,我早已做好了準備。
我緩緩地站起身來,向鐵欄外的她走近。她見我走近,明顯感覺到不安,卻強自忍着不動。想來我身上那件囚衣的味道實在太濃,惹得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後來發現儀態不雅,才又把手放下。
我緩步走向她,直至我們之間只隔了鐵欄的位置,才道:“今日天色不好,牢獄之中寒冷刺骨,皇后若體恤臣妾,何不叫人送了素被與大披過來?也免得臣妾一不小心未受聖旨處決,卻在牢獄之中凍死了,對皇后聲譽不好。”
她想不到我還敢提這樣的要求,臉色略白,冷冷地道:“既為囚犯,還諸多要求,本宮雖為後宮之主,卻也沒辦法做到。”
我一笑,再行一步,手抓住鐵欄,向她道:“看來皇后原來對臣妾的好,全是假的咯?可幸好,臣妾早有準備。”
她臉色更白,想起我在大殿之上的一番話,問我:“那紫檀躺椅到底有何不妥?”
我一笑,手離開鐵欄,把被鐵欄冰得冷冷的雙手插入袖中,這才道:“紫檀躺椅原沒有什麼,只不過師媛媛失去了孩兒,卻和這紫檀躺椅有點兒關係。你猜猜,這紫檀躺椅是何工匠所制?”
皇后茫然不知所措。我微微一笑,“尚宮局雖處於宮中,但它既是侍候天家的,做某些事情卻有許多方便之處。宮外的人排着隊等着來孝敬,我只叫人略傳了一些風聲出去,再加以暗示,富庶的浙江便送來了精心打造的躺椅,還找到專門製作高檔傢俱的霍家來做。想那霍家也算得上一方富豪,原來卻只不過是製作傢俱的手工藝人,只因其女嫁了個好夫家,這才族憑女貴,雞犬升天。”
我慢吞吞地望着牆角一笑,“還好他們雖富貴了,可手藝倒沒落下,做的東西還如以前一樣的好,而且完全能按我的要求製作。”
我回首望她發白的臉龐,道:“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以為是皇后娘娘從宮裏面帶了消息出來,要他們製作的。你説可笑不可笑?”
凡身處於高位者,都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努力防患於未然,容不得絲毫有損其位置的情況出現。這種情形,在皇后身上表現更盛。她從小處於眾人目光的中心,被人精心侍奉,準備送入宮中,容不得絲毫的瑕疵,所以,她的行為舉止這會兒才這麼像一個皇后。她能容忍我留了一個如冰山一角的漏洞在這世上嗎?
她慣於富貴之中,處於一個極大的家族,自然也有爭鬥,有陰謀,也有算計,可能她從小就被教導了這種必要的手段,可她從來沒有過我的感受。自來到宮中,我便如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會落入刀鋒之中,所以,在這宮中,沒有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她咬了咬牙,朝我冷笑,“時家是一個大家族,你從來想象不出它的勢力會有多大,無論你留下什麼痕跡,都將被抹得乾乾淨淨!”
我走回牀榻坐下,“皇后娘娘,天下不止有一個時家,還有師家、上官家,甚至夏侯家。有多少是時家的敵人,又有幾個是時家的盟友?臣妾別的本事沒有,可打聽事情嘛,本就是臣妾的長項。如若有時家的敵人知道皇后這一處漏洞,怎會不善加利用?再者,這躺椅一路送上京來,有各洲各府的備案,還有內務府的備案。原本沒什麼事的,師貴妃一案早結,可如若皇后再這麼一攪,引起皇上的懷疑,順着竿子一路查下去,時家雖有力化解,卻要花上大力氣,或許賠上霍家一些人命,臣妾認為不值得。皇后還不如就此罷手,在臣妾這裏想法子。您若能讓臣妾活着,這件案子便如以往一樣沉落湖底。”
我緩緩地道:“皇后娘娘明鑑,臣妾的確沒旁的本事,但做了幾年尚宮,把消息傳遞來傳遞去的本事倒還存在。臣妾與宮外通信也略多了一點兒,如兩三日內沒有臣妾的消息,那個秘密便會由人送至某家以領取賞金。想來這賞金只會高不會低的,而這個某家嘛,自然不會是時家的盟友!”
她望着我,臉色如紙般白,“你為何不早同我商量?”
她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我一早向她透露了我做的佈置,她便不會如此地陷害於我,把自己也拉入泥潭。
我暗暗冷笑,如若你知道了我的佈置,只會想盡方法來查探破壞,佈置得更加周密。我笑了,“臣妾對人總抱有一份良善之心的,總希望臣妾與皇后能和睦相處,真的如同姐妹。其實臣妾真不想陷皇后於不義,皇后請放心,那躺椅護腿之處的礦物,在師貴妃失了腹中孩兒之後,臣妾已經偷偷地取了出來,沒有人知道。”
害得師媛媛小產的,當然不是那所謂護腿之處的礦物。紫檀躺椅為保腿部火爐之處處於常温,加了一種不易散熱的礦石,但這樣東西中藥之中可用於活血的,如送往師媛媛之處,必被人查知,豈能害得她小產。
這樣東西,我早叫尚宮局裏面的人偷偷取了出來,她不知道,孔文珍也不知道,可霍家知道,製作這躺椅的工匠也知道,所以,她若查下去,只會知道是這樣礦石害了師媛媛,只會知道一切罪證對她不利,所以她才會有所顧忌。
她搖搖欲墜,素白的纖手終扶上了冰冷的鐵欄。我望着她的手感嘆:“皇后娘娘,若皇上知道您這一雙纖纖玉手和臣妾一樣沾瞭如血般的污穢,皇上私底下里,可還會親熱地稱您為‘表妹’?”
她勉強站直了身子。牢內有寒風吹過,她微微地顫抖,苦笑,“寧昭華,你知道嗎?一個人如果被人捧得太久,便真以為自己什麼都能辦得到,什麼困難都不在話下,也因而受不得半點兒委屈。本宮只以為自己是皇后,便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忘了家人的訓誡,忘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不小心會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
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暗暗鬆了一口氣,笑道:“其實臣妾和娘娘一樣,都是身不由己。臣妾並不怪娘娘讓臣妾身陷牢獄,娘娘不過自保而已。可如今這形勢,卻還得娘娘想辦法,讓臣妾脱了這牢獄之災。”
皇后雪白的臉在燈光照射之下仿若透明,“妹妹應該知道,如此大的案子一旦捅了出來,牽涉的人便不知凡幾,如果想要脱身,本宮實在能力有限。不過,本宮可以向皇上請求對妹妹寬大處理……”
我一搖手,打斷了她的話,淡淡地道:“皇后娘娘,臣妾並沒有説不認罪,也沒有必要向皇上請求,只不過以皇后的人脈,來一個金蟬脱殼之計,並不難。”
皇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你想離開這天底下最富貴的地方?”
我道:“這個地方雖是天底下最富貴的,可對於我來説,卻是關了我十多年的鐵籠子。”
其實收到孃親從宮外託人帶來的書信,知道她生活富足,其樂融融,我心底何嘗沒有生起過嚮往。在宮裏頭總有無數比自己位高權大的人壓着,可到了外面,以我的本領,相信會更如魚得水。
我的性格是一向對無謂的事不多做留戀,宮裏頭雖然繁花似錦,但既然我已被皇后害成如此境地,這裏便已經不適合於我。我勉強留下,只會讓爭鬥愈演愈烈。皇后身後有皇上撐腰,有她的家族撐腰,而我一無所有,這是一個必敗的敗局。我拿住皇后的這小小把柄,終有一日她會弄清楚的,那時便不能成為把柄。我只有等她還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馬上脱身離開,這才是我應該做的。
她目光連閃,長長的睫毛投在眼睫之上。我明白她心中所思:如放我離去,豈不是把一個最大漏洞留在了外面?
我道:“皇后不必憂心。您可別忘了,師貴妃這件事,臣妾可也有份參與。家妹就在你的手中,若我做出什麼,家妹的性命可難保。她可是臣妾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臉上露了黯然的神色,心中卻想,我這妹妹既然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上前推了一把,不如我便做個順水人情吧。她不是喜歡留在宮中麼,那就讓她留在這權勢的中心,留在皇后身邊吧。我微微冷笑,上一次來到宮中,她情真意切地與我閒話良久,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為了我?
皇后神色稍動,但尚還猶豫。的確,我給了她一個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如能成功,從此我便海闊天空,而她,在宮中也少了一個讓她寢食難安的人。一切的陰謀只會隱入水底。當然,也很有可能她想的是:如到了宮外,使人要我性命的機會便會大很多。
但人生便如一場賭博,我不能因此而退步不前,死守着宮內,死守着那個並不愛任何人的男人。更何況,想要我的性命,並非那麼容易。
牢房裏的油燈燈花嗞的一聲爆開了,使得牢房裏燈影明暗未定,纖秀的人影隨着燈影晃動。
皇后娘娘忽而一笑,“寧妹妹當真考慮周全。本宮怎麼會不答應寧妹妹這小小的要求呢?這牢房陰冷潮濕,倒叫寧妹妹受苦了,本宮這就叫人取了絲綿被子,暖的棉襖過來。妹妹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可別凍壞了才好。”
我這才臉上露出真心的歡喜,向她行禮,“謝皇后娘娘恩典。皇后娘娘身邊缺少人,我那妹妹雖然愚鈍,但容貌卻是好的。如皇后娘娘願意,她倒可以代替臣妾服侍娘娘。而且我那妹妹最是聽話,不比得臣妾思慮過多,有如驚弓之鳥,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對自己不利……”
皇后點了點頭,“妹妹放心,她既是妹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本宮自得好好待她,讓她在宮裏頭求個出身才好。”
心裏不管有多麼怨恨,她從小的教養讓她善於審時度勢,分清利弊,因為她所坐的這個皇后的位置,代表的不僅僅是她自己,也包括了她的家族。
所以,她容不得出半點兒差錯。
宮內有身份的女人,皆是如此。
一切皆已談妥,皇后轉身向牢門之處走去。纖秀的身影緩緩而行,一身素白,襯着暗淡的牆壁,竟有幾分鬼氣森森,全無在金碧輝煌的金鑾殿時的端正威嚴。
我想,她只適合於待在宮中,正適合於坐在那描金的鳳椅之上。
她快轉過牆角,卻緩緩轉身,臉上帶着一絲微笑,“妹妹,有件事忘了吩咐了。此次的事,並不全怪本宮找了妹妹。宮裏頭有些人不能活於世上,原也是皇上希望的,本宮只不過想辦法完成皇上的心願而已。”
我心裏徹底冰冷。近幾日來,夏侯辰並未如以前那般對我,讓我對他消除了少許的惡感,原來他還是如此,一切皆是他手中撥動的棋子,對我的新鮮感一旦沒了,我這粒棋子便沒了下次再使用的機會。難道我對他還會有一點兒隱藏在心底的期望嗎?聽了皇后的話,我本不該失望才對。不錯,這才是夏侯辰,淡薄寡情,能捨一切可舍的,正如我。
皇后見我神色不動,恍若早已猜到這個結果一般,微嘆了一口氣,臉上神色奇異,沒再説什麼,緩緩地向牢房門口走去。我聽她吩咐一路迎過來的獄吏,“寧娘娘雖犯下大罪,但她始終曾是本宮的好姐妹,可不能薄待了她。一會兒你去尚宮局領了新的錦被與棉襖過來,再在她屋子裏生個火爐。她身子向來虛弱,如若出了什麼差錯,本宮可饒不了你!”
我心中湧出真心的感謝。這兩樣東西,的確是我現在最需要的。她在大方向上一擊即中,但在這種小事上並不多加為難,比起許多人的睚眥必報,她的確好了很多。若她對我不是那麼偏執,我們倒真有可能成為一對好姐妹。
從狹小的牢房窗户望過去,我終於看見外面飄起了紛紛的雪花。多年之前,也是這個飄起漫天鵝毛大雪的天氣,我的際遇由極慘終得以改變,而今天,我的願望看來也會得以實現。
這落在身上冰冷的大雪,其實應算我的福物。
它總是預示着由極慘之後,我的境遇會緩緩上升。
過了不到一會兒,獄吏便給我送來了素白錦被與絲質的厚棉襖。款式雖然普通,可內裏卻是加厚了的,觸手柔軟,想是用上好的絲綿填充。而火爐也擺在了我的牢房之中。牢房四面通風,雖不如在蘭若軒那樣暖,卻比原來好了很多。
去尚宮局拿這些東西的獄吏目光有些奇特,我見她欲言又止,便問她:“莫非孔尚宮有話叫你帶來不成?”
她急忙跪下回話:“娘娘,孔尚宮叫奴婢問候娘娘,要娘娘安心地將養,一切會水落石出的。娘娘缺什麼,儘管叫尚宮局送了進來……”
我冷冷地笑了。孔文珍原以為攀上皇后的高枝,就能把我置之死地,那她的秘密便會永遠地埋藏,卻哪裏想到,皇后並不如她的意,依舊叫人送了錦被過來,彷彿我與皇后情誼未變。這叫她如何不怕?她只得向我示好。我輕聲嘆道:“難為本妃入了牢獄,還有這麼多人惦記着。瞧這錦被針腳細膩,嚴絲合縫,一般的司設怎麼能製得出,想是孔尚宮自己親手製作的吧?你替本妃多謝她。”
她的手法,我自是一眼就看了出來。以她所處的位置,自然不必親手縫製棉被棉襖,這隻怕是她在害怕之下,急病亂投醫之下想出的方法。可時間緊迫,從皇后下了懿旨,到棉被送入我手,不過幾個時辰,整牀被子她是來不及縫製的,她也不過在當眼之處縫了幾針而已,其目的就是讓我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