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暮籠罩在我家門口,涼爽空氣中,蜿蜒的小路上已然寥寥蹲着幾個拿自家菜出來賣的村民,間或有一頭無人看管的大黃狗,悠閒的晃着鈴鐺路過。
很靜。彷彿今天不過是小鎮上幾百年來重複不停的片斷。往往,這樣的片斷是很難被人記住的。
今天,母親打扮的格外精神,新褂子很板實,穿在身上硬挺挺的垂下,腳步走動,衣角都不會動一下。很少打理自己的她,甚至還用百花牌頭油梳了梳兩鬢的白髮,腳上壓花黑布鞋,是曄曄高考結束後搖船給母親買來的。
用的是我的聘禮錢。
我拿過一朵紅絨花,仔細插在母親耳邊,用夾子別好,而後垂低雙眼,輕輕幫她捶了幾下背。
父親一早便託人送來信,他和那個女人會去參加我的“婚禮”,在凌家的酒筵上,他和她是上賓。而我的母親,只能在家接受我一個人的拜別。
誰能想像,在二十一世紀古老幽靜的小鎮上仍有這樣的人家,一夫二妻同街相處十幾年。一家人從最初的連哭帶鬧,到後來的慢慢清醒,從彼時的生活富裕,到如今的窘困難安,都是源於父親某次豔遇。
母親説,若不是為了安排我離別事宜,她連父親的消息都不想聽到一點。説話時,她偶爾會掀起眼皮望望家門口,就象小時候,她等父親下班歸來時一樣的翹首企盼。
也許時間沒有撫慰她心底被父親遺棄的痛楚,她學不會淡忘的原因是難以釋懷。那樣的傷痕,只有一個人能抹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臨行時對她磕頭拜別。
凌家車子停在大門外,車頂沒有鮮花裝飾,車窗也沒有百年好合的喜字,像舊社會接送妾室的轎子,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走,甚至引不起周圍鄰居為高檔車居然停在我家門口訝異側眸。
有人送過墊子,我跪倒,雙手放在耳邊,俯身下去,額頭碰在青石轉上,認認真真的拜別。
一拜,抬起頭。看見烏木桌上放着高高的點心水果,五顏六色的包裝上印着一連串母親不認識的字母。這本是該由領走我的男人親自送來,據説,他沒有空暇過來親自領人,所以由別人代替放在母親的案頭。
二拜,抬起頭。看見母親手裏緊緊攥住的紅包,不薄,足夠曄曄大學第一年的學費,以及心臟病的後續治療費用。母親説,她後天會去縣城銀行給曄曄存好,我幫她把曄曄存摺的賬號寫在信封背後,每個數字都故意寫的很大,從下看去有些變形。母親近年視力差了許多,多半是夜裏哭多了,傷了眼睛。只是不知道那哭泣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曄曄。
我知道,一定不是為了我。
三拜,抬起頭,最後看一眼生我養我的家。並不富裕,並不寬敞,據説沒有我要去的地方一間卧室大,但這裏的門後曾有我和曄曄嬉笑打鬧時的記憶,這裏的廚房曾有父親和母親相依相隨時的影像,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最後的留戀,明日夢醒,只怕已身在他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