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和她們去取錢,母親隨行,她想先拿一部分錢去付曄曄的病牀費。對於她的跟隨,凌家人的態度始終是鄙視的,我攙扶着母親,跟在她們三個人背後,劉湘琴則走在我的身邊。
她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小聲提醒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搖搖頭,沒説話。
我也想反悔,可剛剛母親渴望的目光攔住我心中全部話語。
還説什麼呢……如果我不願意交易,曄曄的病肯定沒得救。更何況數來數去,我也沒有不樂意的理由。
凌家不嫌我瘦小身材,不嫌棄我容貌一般,不嫌棄我們家貧瘠難扶,已經是莫大的寬容了。
他們家有錢,可以治療曄曄的心臟病,可以供我們姐弟倆讀書,還可以為母親頤養天年。説白了,我便是讀完研,找到一個穩定工作,又能有多大機會能賺到這麼多錢,做這麼多事?
所以我想通了,犧牲這個詞太沉重,我沒那麼偉大。這是一場利益對等的交易,甚至可以説,在這場交易中凌家是吃大虧了,而我們幾乎連損失都沒有。
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我温飽還沒平衡,沒空想它。
定金我收了一萬,簽了合同留下身份證號,合同大體意思是,我自願去凌家,凌家願意五天後提供曄曄所有手術費用。
母親拿了錢自然感恩涕零,踏上去醫院的公交車時,目光流連在我身上閃過一絲不捨。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不過此時曄曄更能讓她疼些。
“五天後我會讓人送錢過來,你什麼時候去北京?”凌阿姨凌厲的面容因為母親的不捨稍有緩解。
大概她也是做母親的,我母親最後一眼的諸多含義,她心中明瞭。
“我要等弟弟手術以後去北京。”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點點頭:“行,一言為定。”很快,她們坐上車,離開了縣城,留下夢境一般的回憶給我。我緩慢的走去醫院,坐在曄曄病牀旁茫然很久。
也説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更説不清接下來該幹什麼,反而是母親始終在一旁低聲抽泣,拉着我的手不放鬆。母親第一直覺一定是偏向身體最弱的那個孩子,我不怪她,換成是我躺在病牀上,她也會選擇放棄曄曄。當然,是有人肯娶曄曄當老婆。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母親愣愣的看着我,手攥的更緊。她一定以為我是瘋掉了,一定是傷心欲絕才會做出這樣的古怪行動。
其實,我是放鬆了。
治病的醫藥費無憂,猶如勒在身上的繩索鬆了一道,我和曄曄的學費也解決掉,則像似被綁着的胳膊徹底解放,至於需要交換的去凌家結婚,根本算不上什麼。
換個地方睡覺,換個地方生存,每天除了上課,待在家裏的時間也就那麼幾個小時,誰能要求我太多?
越想越簡單,越想越輕鬆,前前後後的事情也變得好笑起來。
心底的笑怎麼都止不住,為了不打擾曄曄休息,我只能打開房門靠在醫院窗台上笑。
笑着笑着,嘴角,眼角一下子放了下。
不知何時,刺眼的烈日變成了陰雨連綿,雨滴砸在碧綠的樹葉上,催它左右搖擺。
而我的眼淚,砸在窗台上,紋絲不動。
五天後,凌家很守信用。不僅送來錢,來人還監督我們將曄曄送入手術室。
我坐在手術室外握着母親的手,空調下,我和她手心裏都是濕濡濡的汗,粘住我們的言語。
八個小時的手術,曄曄的病情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重。所以我慶幸,幸好有了凌家橫插一槓,否則,曄曄的病恐怕只能拖下去,直到死亡。
醫生進進出出,護士忙忙碌碌,我和母親只能靠在醫院的牆上等待最後的結果。
手術還是有25%的失敗概率,我們逃不過。如果曄曄挺不下手術枱,我就真的白賣這麼多錢了。
手術室門口懸掛的那盞手術燈滅的時候,心立刻提到嗓子眼,直到帶着口罩的醫生走出門,我才放開母親的手,選擇直接去問,“醫生,我弟弟的病……”
“手術很成功,幸虧手術及時,再晚兩天就不知道手術能不能成功了。”醫生透過口罩發出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卻給我們帶來全部希望,我抑制不住內心激動,不住的向他鞠躬,母親也流着眼淚謝他,醫生客氣兩句,轉身離去。
此時,我心裏唯一的想法就是,行,這次交易,值了。
曄曄恢復的很快。
沒到五月,已經可以下地走動。大約是他年紀小的原因,當然,也有凌家給錢給的富裕,我們用的全是好藥的關係。
每天他就端着書本補習落下的課,每晚都要勸幾次,才肯趟下睡覺。眼看他痊癒的日子日漸臨近,一天像三天那麼過,恨不能多陪他幾天。
母親讓我求求凌家,等曄曄高考以後再走,她也給我添些新婚用的東西,我倒是沒用她去置辦,但還是想打個電話求求她們,能讓我看曄曄入考場。
我按照凌家給我留下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説明了弟弟的病情,電話裏凌阿姨的態度很冷淡,聽我詢問可不可以晚點過去,她冷冷的回答:“晚點也行,你最好把家都安頓妥再來北京,別過來兩天又回去,我們家折騰不起。”
我低聲下氣的又問:“我還希望凌阿姨能在結婚前把我弟弟的學費先給他留下。”
“你覺得你有權力跟我討價還價嗎?”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琢磨不透,很不悦。
“沒有。”我只是在闡述事實,她卻得到了滿足:“知道就好。”
見她滿意了,我又陪笑了一次,“凌阿姨,那,是不是能把我弟弟的學費先留下?”
話筒那頭,對方停住聲音,我心跳陡然加快。
負氣逞口舌之快,不是我以往的性格,今天説不出為什麼,總覺得如果就一直低下去,會被她踩到腳下,如果説了,也許會爭取來更大福利。
“果然你弟弟手術成功,你腰板就直了。”她突然笑出來,我反而不敢再堅持:“凌阿姨,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你離開家那天,我會把錢給你弟弟。”她再次強調了錢字。
我詫異的握住聽筒,有點不敢相信她的輕易妥協。
凌阿姨也知道我的想法,冷笑道:“別得意,如果不是你太像那個人了,根本不值這麼多。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自己到底像誰,更不知道如果不像,是不是就不用結婚了。路在我面前已經畫好,只能説走或者不走。至於怎麼走,為什麼走,以及走完以後會有怎樣的結果,都由不得我。
“是,您説的對,我根本不值得這麼多,我等弟弟高考結束,一定去北京,謝謝您。”我態度誠懇。
痛打落水狗的行為,有錢人做不出來。所以我發現,放低自己,是個好辦法。
果然,凌棠遠的母親沒興趣聽我卑微自嘲,當即掛斷電話。
我苦笑,也放下電話。準備等待曄曄上考場那天的到來。
母親終究還是為我置辦了兩套結婚用的被子,緞子被面,內裏是新彈的棉花,蓋在身上又軟,又暖。
六月時節,她蹲在做棉胎的鋪子門口監工,飛揚的白絮沾上了她花白的鬢髮,沒人能分清,哪縷是棉絮,哪縷是白髮。
我曾多次勸她,不要做被子,一來,我走的時候不會帶,二來,凌家也不屑用,可她執意要做,大約為的是彌補自己心中對我的虧欠。
曄曄進入考場那天,身體已經恢復一多半,我們提前聯繫了高考辦,縣上按照曄曄的特殊病情為他單獨開闢的特別考場,考場裏只有三位老師、一位醫護工作者和他一名考生。
考試三天,我坐在考場外三天。從日東昇起,到日西斜落,從曄曄笑呵呵走進考場,到曄曄笑呵呵走出考場。
時間並不難熬,只是有些感觸。
我進考場那年,母親坐在這裏等我,今天曄曄進考場,換成我坐在同樣的地方,等他。
母親老了,曄曄還小,此次我若離去,恐怕一年兩年都回不來一趟,不知道未來的日子,他們會怎樣過……
“姐,我出來了。”曄曄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搖晃着手,喚回我的眼神。
他身邊隨行的杜老師笑着對我説:“墨墨,這次你弟弟答的不錯,估計考個一本沒問題,你們姐弟倆可真用功,兩個都能考上大學,將來曄曄你也像姐姐一樣考研,碩士博士都讀下去,那你就是我們縣第一個博士了。”
杜老師原本就是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她看我們姐弟倆長大,説話自然親密些。
“謝謝杜老師,改天去我們家玩。”我抿嘴笑着説。別人誇獎曄曄,比誇獎我,還讓我高興。
和她打過招呼,我拖着曄曄的手往公交車站走,腳步緩慢,很想用腳步拖住時間。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曄曄側臉問我。
他手術完畢醒來後曾經問過錢的來歷,我和母親對他統一口徑説道,是我在北京結識的男朋友幫了忙,等他手術痊癒後我還是要回北京讀書。雖然曄曄對我從來沒有提及過這個男人覺得有些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我們的解釋。
也許他知道,我們姐弟最後的時間也就不過區區百日,所以經常磨我多陪陪他。
我不在家讀書時,母親説,曄曄已經如同成年的男子漢,一肩承擔家內家外的大小事務,偏在此時,他又像似回到與我幼時嬉鬧的模樣,每天賴在我的身邊,説笑,玩鬧,讀書,做事,久久不肯離去。
我心中難受,勉強露出笑容:“是阿,等你開學了,我也得回去讀書了。”
“姐,他們會供你讀書嗎?”曄曄突然問道,似乎已經知道什麼內情。
也難怪他會知道,村子裏已經沸沸揚揚有些話頭,想必已經被改編的分外精彩。
曄曄已經成年,而且高考已過,我願意和盤托出。
“會,而且他們家為人和善,我過去以後生活應該會很順意。以後咱們家只發愁怎麼花錢,不發愁怎麼賺錢了。”雖然坦白,但我仍有些隱瞞。
“你喜歡他嗎?”曄曄攥緊我的手,骨節別在一起,有些疼。
我低頭想想凌棠遠那日無禮的舉動,忍住疼痛,微微笑笑:“喜歡和不喜歡本來就是一線之間,今天不喜歡,也許明天就喜歡,今天喜歡,也許明天就不喜歡,誰能説的準呢。”
“姐,等過幾年我工作了,咱們賺錢還他們家。”憋了半天,曄曄只能説出這句安慰我的話。
還得清嗎?只要我去了凌家,怕是再也還不清了。
我點頭,笑答:“好,過兩年我們還他們家。”
曄曄拖着我的手抹了一把眼角,我伸出空閒的左手摸摸他的發頂。
聽到我的回答,曄曄有些釋然,而我知道,那不過是句孩子氣的話。
這段婚姻因錢而起,等到結束時,恐怕就不止用錢這麼簡單了。
日子是拖不過去的。
該來的終有一天會來到。
一清早,曄曄不知道去了哪裏,母親在門口望了幾次都沒看見他的身影。
母親把家收拾了,又在我睡過的牀前貼了塊紅紙充當喜字討個吉利。
凌家沒有正式迎娶儀式。
因為這原本就不是結婚。
據説大爹家的小女兒過去凌家只是適應生活,不想大爹覺得女兒過去了,自然就是結婚,這是板上釘釘動搖不了的事,於是提前發了喜糖,殊不知,這中間的環套太多,自己先失了面子。
父親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他家停了幾個月的炊煙昨日再次嫋嫋升起,又託人捎過信來,説什麼縣城凌家準備那頓酒宴,他們會去給我撐撐面子。
面子阿,面子。他這一生的面子怕也只有此時才能體現了。
女兒嫁了一個富貴人家,爹孃共榮。
我冷笑,讓帶信的人説,請他去吧,我自有安排。他等他的,我不去就是,誰是誰的面子,誰又能成全誰?父親一定不明白,嫁入富貴人家的女兒怎麼説翻臉就翻臉。
就讓他不明白吧,糊塗總比明白了好。
凌家早先來過凌家鎮的兩位女人來接我。
一輛車,兩個人,以及我們當地該有的上門禮品,就是接我的最大陣仗。
她們塞給母親一個厚厚的紅包,母親眼睛始終盯着我不敢去接,我含笑收下當面點查了,硬塞入她的手中,母親猶豫了半天才收下。
凌家兩人問我,還需要做什麼,我要求,離別前好好拜拜母親。
此一去,一年兩年未必回得來,就怕再見,母親又蒼老許多,我也變了模樣。
生我養我二十三年,母親含辛茹苦,一朝送與他人必然心中難過。如果我是歡天喜地上了心上人的花車,也許能減少些她的心酸,可我的內情又並非如此。
大概,這才是母親最難過的地方。
她覺得我很可憐。
可憐嗎,未必,我覺得很好。
有人送過墊子,鋪在地上,我跪倒,雙手放在耳邊,俯身下去,額頭碰在青石轉上,認認真真的拜別。
一拜、二拜、三拜,起身時我露出最後笑容給母親。
“媽,你説,我一會兒直接去機場,不去縣城吃飯好不好?”
母親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笑,不跟她多解釋。出這口惡氣,説不準是為了母親,還是為了自己,就像小時候臨時起意的調皮,想着念着,都不禁樂出來。
凌家女人開始催促,我拿好收拾整齊的行李箱,放在車上,母親眼巴巴的望着那兩牀新被,又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只好硬着頭皮又把被子也抱上車。
也許再冷的夜晚蓋上母親精心彈過的被子,也會温暖如家,因為這裏鋪滿了她的慈愛。
避開母親不捨的目光,我低頭坐進車裏,連聲再見都不願意給母親留下,生怕一回頭,看見母親眼中的淚水。
回不來,如何再見?
車開出幾十米,迎面看見曄曄氣喘吁吁跑回來,瘋子一樣撲在車子玻璃上狠命拍打,凌家女人趕緊打開車窗,他先扔進來一大袋子東西,額頭細密的汗珠也因動作甩落,亮晶晶的留在我的記憶裏。
“姐,等等我,等我幾年。”他説。
我笑了,搖搖頭。車窗緩緩搖上,他還在外面喊着:“姐,再等我幾年,等我幾年!“
車子啓動,漸漸向前滑行,我緊緊咬住牙,拼命眨眼,不讓眼底的淚水落下。
袋子裏,有一袋子桔子味的水果糖,有一本我上次陪他去縣城新華書店沒捨得買的書,有他自己動手做的木頭娃娃梳着和我一樣的辮子,還有套在相框裏我大學畢業戴學士帽的照片。
終於,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來,抱着曄曄給我的東西,哭的像個孩子。
也許,我本來就是個孩子,只不過,現實讓我提前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