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緊拳頭望着他,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他會説出什麼,更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可我需要他説出來,因為我想知道。沒錯,凌棠遠抓住我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他在暗示整件事情有內情,而這內情正好和我有關,除了孟嶼暮説的那些,我還有多少不知道?我還被算計了多少?我咬緊嘴唇呆住,心一下子提起來。
突然,他瘋狂的拿起所有能拿到的東西摔在地上,每一次都那麼用力,每一下都那麼絕望。各種質地的碎片四處飛濺,我的耳膜被尖鋭的聲音刺痛,根本聽不見其它,只能被嚇傻了般愣在那裏。
最後,他還是沒説那個秘密,或者是他説了,我沒聽見。
劉阿姨出來打掃時,凌棠遠已經憤然離去,而我還站在滿目瘡痍的客廳裏發愣。他的怒氣是消散了,我卻還沒辦法排泄掉心中的恐懼。
“你真有能耐,棠遠從來沒這麼生氣過。”她憤憤不平的説。
我遲疑的轉過身,聲音嘶啞,幾乎不像自己的:“你們為什麼選擇我?只是因為我像方靜?可是我不像阿。”
“誰説你像方靜了?”劉阿姨矢口否認,我半信半疑的説:“你們明明説我像的。”
她愣住,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説:“我們是説你像他們凌家人。”
真好笑,這樣搪塞的話她也能想得出,我默默的撿起項鍊和錢夾,繞過她的身子,像一個沒有內容的空殼慢慢爬上樓。我還是沒拿到答案,或許我戳到了凌棠遠的脊樑骨,摸到了事實的真相,所以他惱羞成怒,才會這樣失態。我不會知道方靜在他心中的地位,但我已經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排在哪裏。
當晚我睡在客房,那裏除了一牀單薄的被子,還有我藏在被子下面的MP4,一夜不停的音樂伴隨眼淚靜靜流淌,時間過的很快,眨眼間,天亮。
很快,一切待處理事項辦妥,凌棠遠便説有事先回凌翱總部,帶走了劉阿姨和助理,只留下我和範阿姨,沒説讀書的事,沒説孩子的事,我們就這麼遠離,連句再見都沒説。
他走那天,我沒下樓,趴在衞生間吐得暢快,除了吐出去的酸水,還有眼淚。
消息是阻擋不住的,很快我被範阿姨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診斷孩子已經七週半。當然,知道這個天大喜訊後第一個出現的人是凌棠遠的母親。
她説,如果生了男孩就給我婚姻,承諾依然有效,只要我好好生活。我第一次不想搭理她,只是望着窗外殘存的樹葉隨着秋風打着旋兒的飄遠。
深秋落寞,我也是。
男孩兒,女孩兒,有什麼區別?有婚姻,沒婚姻,又有什麼區別?
我已然不知道自己未來在哪裏,自然也不想知道即將來到的一切。
所有的東西都與我無關,我聽和想都懶得去做。
我不理她,她便怒了,甩了袖子走人,走之前還命令範阿姨好好看護我肚子裏的孩子。我冷笑,原來現在這社會還真有母憑子貴一説,如果不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她一定會斷了我弟弟的後續費用和學費,然後再把我像條狗一樣攆出去。
我真的很想知道,我肚子裏這個孩子到底值多少錢,12%的股權……很多嗎?多到讓趾高氣昂的她忍氣吞聲,讓滿腹心事的他壓制怒火?
看來,那是筆不小的數目,只是憑藉我貧乏的數字概念,不可想象。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孟嶼暮請我過去吃飯,我推掉了,理由是胃不舒服,他託人送來的腸胃藥,還有一個看起來很聰明的小姑娘。腸胃藥留下,小姑娘被範阿姨送走了,想想大概是瞿林飛的意思。
她防着他,也防着我,還是別見為妙。
最近胃口越來越差,什麼都吃不下去,即便偶爾吃兩口,也很快吐出來。再這樣瘦下去快要變成皮包骨了,除了補充睡眠,我想不到延續生命的辦法。
下午小姑娘剛被送走,範阿姨靜靜在樓下做家務,我準備上樓睡覺,最近特別愛睡客房,因為客房的牀墊暄軟,包着身子不咯的慌,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彷彿沉在棉花裏,像家鄉的味道。
我記得,我是睡着了的,但似乎聽見開門的聲音。
牀的一邊塌了下去,我拱供身子,又側身。有人説孕婦需要側卧,我總記不得,常常是睡了這邊又睡那邊,並不老實。
又睡了一會兒,發現有人隔着被子摸我的肚子。
我睜開眼,隱約看見黑色身影像極了離去一個月之久的凌棠遠。
他伸手探入被子,掀開我的上衣,慢慢摸索着,尋找他以為固出來的地方。其實我的小腹還很平坦,連自己都感覺不出有懷孕的跡象,所以他也無法確定,依然在腹部那裏摸索,最後停在他認為最可能是寶寶睡覺的地方,炙熱的手掌貼在那裏,半天都沒動彈。
隨即,他呼吸有些粗重,輕輕掀開被子鑽近來,我以為這是夢,一場不算好也不算壞的夢,可他真是的出現在我眼前,用力抱住我,我的手掌習慣去推,正碰到他的胸膛,躍動的心跳證實夢境的真實。
是了,原來還是夢,差一點我就以為是真的。
他不會來的,同樣,我也不會原諒他。即使他親自跟我道歉,我也不會。
“咱們過一輩子吧。”他説。
我慌亂一個月的心,驟然安靜,連呼吸都停止。
“我想和你走完一輩子。”他温暖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
一輩子有多長?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如果我可以活到一百歲,七十年也只是彈指一瞬而已,一輩子看起來很長,想起來很短,扳着手指頭數,來來回回也就幾次,但想走下去,需要太多勇氣。
我沒勇氣,我不敢想一輩子。
他緊緊抱住我,我還是不説話。
我們不適合,走下去會很辛苦。我曾想過如果凌家真需要生個孩子來解脱,我會把孩子留給他們離開,未來的生活很簡單,只要我給邁出這步就可以。
可是,我腳始終抬不起來。
最後,我還是沒答應他。
他一夜都抱着我,我的頸窩有些潮濕。
第二天早上範阿姨嚇了一跳,在沒有接到凌棠遠回來消息的情況下,青天白日的,他居然從客房出來,是挺嚇人的。
他對範阿姨説:“我來北京開會。”
公文包和隨身的司機助理都沒帶來。
他對範阿姨説:“沒定到凱賓斯基。”
沒聽説最近北京五星級酒店全部客滿。
他對範阿姨説:“住兩天我就回去。”
結果住了一個半月還沒有要走的跡象。
倒是我有些倒黴,起初還是不想吃飯,每天只是隨便對付一口,結果被凌棠遠發現,我不吃他就用盡了招數逼着吃。起先是用威脅,後來是用發脾氣,大概他發瘋最大的陣仗我都見過了,他發脾氣那點小花樣還真不能產生恐嚇的作用。見我不害怕,他無奈的又換方法,開始哄騙,許諾各種空頭支票,如果還不行,只能用殺手鐧撒嬌。
撒嬌的時候他的臉會紅,哄騙的時候他會不好意思,威脅的時候他會愧疚,看得出來,他正在改變。
雖然絕大多數時間他還會對我口出惡言,但他已經開始竭力學着剋制自己。
只是不知道,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
不能怪我小人,事實證明,後來的故事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他和他,甚至還有她都不會輕易放過剩下的六個月,只要孩子沒出生之前,我就是這場交易最後的籌碼。
又過了兩個月,母親來電話,説給我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凌棠遠有事先回了凌翱,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見任何人,我預感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可有不知道那事情究竟是什麼,母親來電話後,我才知道,好消息是凌棠遠不久前為母親重修了老屋子,壞消息是曄曄的病有了反覆。
重修老房子的時間是我剛剛懷孕的時候,母親小心翼翼的説,凌家也是有良心的,我笑笑,沒有回答。
曄曄的事是在回去不久,上課時候忽然暈倒,學校連忙派兩名輔導員送到醫院檢查,説是對新換的瓣膜有排異反應,需要重新開刀手術,再次換取。被逼無奈的母親只能給瞿林飛打的電話,沒過三天,手上便收到三筆匯款。
分別是瞿林飛,凌棠遠,還有一個陌生人。
我起初猜是孟嶼暮,他如何知道我弟弟病情復發的消息我不清楚,但這筆人情我終究要還。雖然凌棠遠説過不許出門,但我還是給孟嶼暮打個電話道謝,萬沒想到,他説匯款的人不是他。
他沒必要説謊,更何況對我,他想來也不曾説謊。
那麼,匯款的人又是誰呢?
我們家生活一直貧窘,多數時間都在艱難度日,我實在想不起還有哪位有錢的親戚能幫上這樣大的忙,搜刮了一切可能挨個打過電話去問,卻發現誰都不是。
這是一個謎團,它就像一個定時炸彈放在我身邊,甚至讓我有些輾轉反覆。我習慣了用交換來緩解家裏的窘境,卻從沒有過平白接受他人資助過,所以,白拿的錢有些燙手,讓我寢食難安,我想找到那個人,哪怕説聲謝謝也好……
終於,孟嶼暮幫我找到了她。
週日,天氣不錯,怕過兩天下雪不方便出門,我和範阿姨挑個時間出去商場買寶寶用品,貨櫃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價格不菲,卻沒有老家百衲衣穿着舒服,挑了幾套秋冬的衣服,又買了一條抱被,眼角餘光就看見孟嶼暮站在玻璃櫥窗外朝我使眼色。我會意,慢慢挪步走到門口,他也佯裝驚訝的樣子:“墨墨,你怎麼在這兒?”
“孟先生你好,我和範阿姨過來買東西。”我含笑朝他點頭。礙於凌棠遠的易怒脾氣,一場普通的會面還要做得如同間諜交換情報般謹慎。
“中午還沒吃飯吧,我請你吃飯。”他笑盈盈的説。
我猶豫的回頭,範阿姨有點為難,表情有些不情願,所以我只要也不情願的説:“孟先生也不是外人,但……”
“出了事,我跟棠遠賠禮去,你現在需要兩個人的營養,中午怎麼能不吃飯呢。”他的臉上帶着不容置疑的笑,我再瞥範阿姨,她也只能無奈的同意。
和孟嶼暮吃飯很正常,點餐,吃飯,説話,因為旁邊多了一個人,一切都變得小心翼翼,席間他也不曾説過什麼,就是默默的吃飯,默默的照顧我,直到我吃好,站起身準備離開,他才去收銀台結賬。
突然,一位穿得很寒酸的老太太撲過來,我以為她要威脅到寶寶,拼了命的避開身子,結果,她卻拽住孟嶼暮的手,喊聲帶着哭腔説:“我終於找到你了。”
現場除了驚訝的孟嶼暮,我,和範阿姨外,其他人全部將視線移到這裏,各自揣測。
“你媽,你媽她不行了。”她悲泣的説。
盡人皆知,孟嶼暮的母親已經過世多年,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分到凌翱8%財產的原因。孟嶼暮母親當年被上山下鄉放到南方,在當地待了七年,孟嶼暮外公自身難保,只能眼睜睜看着兒女四散漂零,各自受苦受累,所幸凌棠遠父親當時在孟嶼暮母親下鄉的附近郊縣勞動改造,經常騎自行車跑過去照顧妹妹,這樣孟嶼暮的母親才能順利頓完七年。七十年代末北京市回城通知下達,凌家託人先弄回了孟嶼暮的母親,不料,一家團圓之際卻發現孟嶼暮母親那時已經懷抱嬰兒,孟嶼暮外公讓她交代,無論如何她竟説不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於是孟嶼暮外公當庭勃然大怒,將她拒之門外,沒有工作無處安身的她只能抱着孩子嫁人,那個男人就是孟嶼暮的養父,至今仍然在世,由孟嶼暮供養。
聽説,孟嶼暮原本還有個妹妹,無奈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連臉蛋長什麼樣子都不曾看見就被胡亂埋了,也正是這個原因,孟嶼暮的母親身體日漸沉痾,卧牀三年後病逝,病逝時才三十一歲。
這消息來自口耳相聞,無論是凌棠遠和瞿林飛都不曾對我説過半個字。小道消息到我這兒,通常也就斷了去路。這段故事埋在心中已久,不知怎的,今天猛地想起,竟然有些説不出的詭異。
孟嶼暮的特殊權利似乎遠遠不止是來自於外公對他母親的愧疚,似乎這裏還隱含了什麼秘密,再細想想這個故事……難道,他的父親是……
孟嶼暮雖然臉上略有些不悦,但仍保持風度:“這位阿姨,您認錯人了。”説罷示意我先行一步,我遲疑了腳步,想來他也不願意讓我看見什麼,便低頭先走。結果那老太太依然哭聲哀慟:“你媽不行了,你都不去看一眼嗎?”
緊鎖眉頭的孟嶼暮回頭瞥了她一眼:“家母早年過世了,所以請您自重。”
話説至此,已經堵死那個人的發揮,原本以為她會訕訕離開,不料她又説:“她沒死,當年她被你們家送到精神病院了。”
我和孟嶼暮幾乎同時停住腳步,我發現他的眼睛裏已經開始浮現怒氣,果然,他回過頭叫保安:“我不想看見她,她妨礙我們!”
“你媽生養你們兩個,臨死連個面都看不見,我真替她不值阿,兒子是公司的大老闆,母親住精神病院,也不怕被雷劈死!那個老太太被保安攔住,連哭帶罵的折騰,越是這樣,保安越用力”
孟嶼暮彷彿沒聽到她的叫罵,只是低聲對我説:“我送你走。”説完牽着我的手往外離開。
我怔怔的被拉走,範阿姨收拾了殘局,拿了東西跟在後面,保安見我們離開,才禮貌的請老太太離開,她不走,還叫喊着:“沒良心,你媽快死了!被人害死了,你都不管阿!“
我驚嚇的回頭,她面目猙獰的模樣始終留在我心底。
難道,這也是凌家的一場陰謀?
凌家兒女三人,長子凌棠遠的父親凌伯衡死於車禍,先是昏迷不醒,最後呼吸系統衰竭而死。
二子凌伯笠,現在是凌翱集團的董事會主席,持有凌翱18%的股份,娶妻兩任,至今未育。
小女兒凌莫熙,85年病逝。
除了二子凌伯笠外,兩位凌家繼承人全部過世,長孫凌棠遠少年時期錯誤注射藥物導致雙耳失聰,公司成立時並沒有凌莫熙的股份,所以外孫孟嶼暮還不被承認,如果我肚子裏真的是個男孩兒,恐怕真是千頃地裏一棵獨苗,不僅金貴,而且危險了。
我瞥了一眼孟嶼暮,雖然腳下步子不停,但他已經陷入深思狀態,雙眉緊緊擰在一起,似乎再回憶什麼。
如果凌莫熙真的沒死……
凌家就會又出現一位繼承人。
每一位繼承人的出現就意味着別人的失去,無論是瞿林飛和凌伯笠應該都不會讓她有機會出現?
我心一抖,似乎碰見了什麼噁心的物件,胃裏翻江倒海的想吐。
我和範阿姨坐上車,孟嶼暮命令司機去凌棠遠的別墅,他用力關上車門,站直身子用無聲的唇語對我默説,保重。
隨即,遽然轉身離開,似乎又回到剛剛那個老太太吵鬧過的餐廳。
我撫着心臟處望過去,只見他的腳步急切,似乎很不能一個箭步衝上去。85年時,他幾歲?莫非他對母親的病逝也沒有印象?
這還能假得了麼?他究竟在懷疑什麼?
範阿姨在我身邊猶豫了片刻才説:“寧小姐,回去以後聽話,我不會和瞿姐彙報的。”我詫異的望着她,她已經別開頭看向窗外,幽幽的説:“你媽媽給我打電話了,她求我好好照顧你。”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