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我摔碎的碗,黑色大理石上零星散落陶瓷碎片。除了站在桌前發愣,我幾乎做不任何事,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在我印象裏,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我和曄曄無論是上學,還是出門找同學玩耍,只要回過身,就會發現母親靠在油漆斑駁的木門旁對我們微笑。我們知道,她在等我們回家,而且會永永遠遠的等下去,今天,我第一次才發現,原來她也會離開,也會消失,在我們忘記回頭的時候,突然的,一聲不吭的沒了蹤影。
凌棠遠不讓我搭飛機回家去看看情況,我只能默默坐在沙發上流淚,無聲抗議他的獨斷專行,我想,他一定是怕肚子裏的孩子會出事,如果我不是正在孕育凌家財富的母體,隨便我飛到天涯海角他都不會阻攔。
他來回踱步,憤然的踢開擋住道路的椅子,甚至還顫抖着手指點燃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抬頭看見我無神的雙眼,又狠狠按滅在煙灰缸裏。
他説,“你弟弟現在很好,已經有人幫他辦理住院事宜。他還不知道你母親失蹤了。”
我對他的解釋不想理睬。雖然曄曄現在不知道母親的事,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快就會發現,因為母親不曾離開過我們,只要離開,孩子們都會切身感受到來自母親身體的温暖驟然流逝,曄曄已經出現排斥反應,如果再被刺激,後果不堪設想。
我説:“讓我去照顧曄曄,他現在需要我,我必須頂替母親的位置。”
他看都不看我,陰鬱着臉説:“不準,不準離開。”
我滑下沙發拽住他的胳膊哀求:“求你了,放我走,我要去照顧他。”
凌棠遠指着我的鼻子説:“再説一次離開,我就真放你走,永遠都不要回來。”
凌棠遠從未這樣猙獰過,説到最後時秀俊的面龐竟然有點扭曲,他煩躁的舉動都説明他在掩飾什麼,我竟然脱口而出:“你説,你們把我母親弄哪裏去了?”
“是他們!不是……”他説到一半隨即閉嘴。
我渾身戰慄,彷彿發現了真相邊緣,聲音驟然尖鋭:“他們是誰?孟嶼暮還是凌伯笠?”
他慢慢蹲下身子,與我平齊視線,捧住我的臉認真鄭重的保證:“寧墨墨,現在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我也是一知半解,你等幾天,幾天後我給你答案。”
幾天,我苦笑,幾天後我母親是否還能活着,曄曄是否還能安然動手術,這都是問題,他怎麼能讓我安心的讀過這幾天?
他輕柔的撫摸我的額頭,嘴唇覆上那裏,企圖給我安定,可我一把推開他,歇斯底里的大叫:“幾天?我憑什麼要給你幾天?我的母親和弟弟都危在旦夕,我卻無能為力。為什麼,難道因為我被你們買來,我們全家都要為你們凌家搭上命?我們家何其無辜?我母親和弟弟何其無辜?”
他眯眼看着我的失態,就像看着一個瘋子在手舞足蹈:“你無辜?你們家用了錢就要有用了錢的自覺,你自願邁進來,沒機會後退。我再説一次,你好好待着,如果我心情好,沒準還能給你講個故事,否則……”
我絕望了。我們又回到從前,愛也罷,恨也罷,都變得不再重要,我們之間糾結了太多的秘密和問題,就算我們能拋棄所有都無法平穩度過下半輩子。他不肯説,我不肯信,到頭來誰都無法説服誰。
“範阿姨,好好看着她,如果孩子有問題,你們倆都別想好過!”臨走時他留下的話聽上去殘酷無情,唯獨最後在關門時深深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似乎有諸多不捨,那一眼,似乎有話要對我説,最終,他還是狠下心關上門,我頹然的坐在地上,無力再爬起。在這麼深誤會下,他仍然選擇緘默不語,這秘密不是太大,就是對他的傷害更深。
我寧願相信是後者,這樣能讓我少恨他一些。
範阿姨帶我去休息,她坐在牀上拉着我的手説:“你想知道什麼,看看我能不能幫你。”
我抬起頭,第一次這樣認真看她,以往,她在我心中不過是中年婦人的模樣,相對於劉阿姨,她似乎不受凌家重視,無論是瞿林飛出行,還是凌棠遠辦事,身邊永遠跟隨的是劉阿姨,她則始終是在廚房忙碌着,在書房收拾着,以及在卧室打掃着。如果不是今天她主動過來跟我説話,我甚至常常會忽視她的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我母親去了哪裏。”我迫不及待的問,不管對方是敵是友,先把心中最大的疑問打聽清楚。
“事情我也只知道一些零零散散的,你母親的事……我不好説。”她有些為難,搓搓手。
“凌家三個兒女的故事你想必知道了,但有一樣你可能不知道,棠遠的父親凌伯衡是養子。”
範阿姨似乎陷入回憶,眼角無法掩飾的歲月痕跡帶她走回過去,而她親口所説的事令我震驚不已,像響雷一樣轟炸在頭頂。
這麼説,凌棠遠的繼承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棠遠父親年輕時很英俊,高大威猛,走在街上很引人注目。有人説他有點像三浦友和,我覺得不像,他要更斯文一些,幹靜清爽很有女人緣。”時隔三十來年,範阿姨説起凌棠遠的父親依然繪聲繪色,彷彿當年她曾暗戀過他,嘴角甚至還帶着微笑:“他三十歲時一直沒有結婚,大家都覺得他是因為下鄉耽誤了大好的年華,所以才沒有找女朋友。可看看又不像,他似乎在等什麼人。後來,三十五歲的時候和棠遠的母親瞿林飛生了棠遠。”
我不解:“不是説棠遠的爺爺不喜歡瞿阿姨?”
“老爺子當然不喜歡。瞿林飛當年就是一個農村丫頭,之所以能認識棠遠父親也是因為曾在一個村子裏勞動過,雖然凌家落魄了,但這樣的女人凌老爺子還是堅決不認的,更何況棠遠的父親並不喜歡瞿林飛,他喜歡的似乎另有其人。”
看來,他們凌家父子的行為還真相像,都喜歡找替代品,瞿林飛是替代品,我也是替代品,我知道自己是方靜的替代,可瞿林飛知道自己究竟替代誰嗎?
突然範阿姨似乎想起什麼,咬牙切齒起來:“如果當年凌老爺子知道這個女人心狠手辣,把她們娘倆攆走,你現在也不會遭這麼多罪。”
我大驚,心中更是有些悲慼,人世間的恩怨起伏一環扣着一環,當年的因,現在的果,誰又能怨恨得了誰。我恨不了任何人,只能怨自己無力保護母親和弟弟。
“我親眼看見她拔掉棠遠父親的氧氣管,棠遠父親車禍後一直昏迷不醒,為了讓棠遠進入凌家,她居然做出這麼狠毒的事。”她憤然的説。
“這不對,怎麼可能呢,為什麼兒子進入凌家,父親就要死?”我不敢相信。
“據説這裏還有個秘密,她是怕……”她突然放低了聲音,我也認真聽着,就在此時電話鈴聲猛地響起打斷她的話,我茫然的看向她,她原本外露的表情全部被電話鈴聲嚇回去,又恢復成恭謹木納的女人,她緩慢的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喂,您好……是,是,我是……好的,瞿姐,隨時可以。”
我心頓時涼了半截:“她説什麼?”
“她説她馬上就到,讓你保重身體。”她嘆口氣,收拾一下準備離開。
我連忙跨過去,拉住她的手,懇求道:“範阿姨,你再説點,在説點,你讓我死也死的明白。”
她則縮着身子搖頭後退:“不行,我不能説了,再説我就沒辦法留下來了。”
我再哀求她也只是不住擺手,鐵了心不再透露半個字,我絕望的跪在牀上哭泣,看着她驚慌失措跑下樓的背影無奈,雖然她所説的的秘密和眼前我母親的事情無關,卻是整個故事發生的背景,我很想確切的知道自己究竟身處怎樣的環境,可她給我希望又親手打破。
我開始絕望。
用不了多久,那個親手拔掉丈夫氧氣管的女人就會過來,我不知道她要對我做什麼,所以只能默默的等待,等待最後痛苦的到來。
我想竭力表現出鎮定,可就在見到瞿林飛那刻,所有值錢設想的防線全部潰敗。到底,我不過才二十三歲,把全部生活經歷加在一起也頂不過她輕易的動動手指,輕易間就化解所有的故作堅強,準備好的問話也都扭成一句:“我母親到底哪去了?”
瞿林飛若無其事的轉轉手上的鑽表,不屑看我:“我怎麼知道?”
是阿,她怎麼知道。
我只能在心中苦笑,想從她嘴裏套出什麼關鍵內容,大概永遠都做不到。連她親生兒子凌棠遠都不清楚的內情,她怎麼會告訴我?
“我想去照顧我弟弟。”冷靜下來的我,只能要求這點,現在母親的去處我找不到端倪,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陪在曄曄身邊。
“不行,你懷孕了,暫時不方便去。”她輕易否定了我的懇求,也斷絕我剩餘的希望。
早知道她會輕鬆堵回我的話,可我還是想盡力求一次,只是不曾想她回絕的這樣無情,現在只能堅持自己:“我必須去。“
“這事由不得你,你沒權要求什麼。”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依然眉目不驚。
我再忍不下心底的憤怒,即使牙齒打顫也要説個明白:“無論凌家到底有什麼恩怨糾纏我不管,我只想知道我母親和弟弟的安慰,我一個人來凌家不想牽連她們,她們又沒做錯什麼。”
“寧墨墨,你知道的越多,你的家人越危險,你現在一點都不痛苦,有嘴不能説,才更痛苦。”她冷笑,眼睛瞥着我。
“是阿,我知道的太多了,我更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希望我把孩子順利生下來,沒有我肚子裏的孩子,凌棠遠繼承名不正言不順是吧,沒有我肚子裏的孩子,凌家的管理權永遠在別人身上是不是?你千辛萬苦十幾年無非就是想冠冕堂皇的拿到屬於凌家的所有東西,你現在就差一步對不對?”我聲嘶力竭的喊出聲。
“是又怎樣?”瞿林飛睨了我一眼,滿不在乎的語氣和我的窮途末路有着鮮明的對比。她已經拿定我做不出什麼,根本不用在乎。
沒錯,我做不了人和事,我在喊過那些話後就開始渾身發抖,這時我才知道什麼叫後怕。
我生怕她會一怒之下斷了曄曄的醫療費,我還怕她會對母親不利。我戰戰兢兢的看着她,嘴唇開合卻發不出聲音。我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發泄,更不知道她會怎麼處置我的越矩。
她沒看我,似乎我剛剛的發泄引發出她心中的舊患,坐在牀對面沉思着,目光有幽怨
那是對情人的傷情……
“沒錯,我一輩子都在努力名正言順,從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踏入凌家開始,一直再努力。從伯衡對我説他愛別人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母子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地了。”她抬起手指揹着陽光抬起來,像在對陰暗中自言自語,又像在對凌伯衡訴説衷腸,她的目光是深情的,她的語氣是冰冷的。
“他永遠把我們娘倆藏着掖着,然後再千方百計去找那個女人的蛛絲馬跡,他對莫熙的照顧無微不至,他對孟嶼暮的生活殷殷關切,除了我們娘倆,這世間所有人都是他的親人。呵,誰能知道我心裏的痛苦滋味?”她抿嘴笑笑,猶如在説他人的心痛。
“難為我在他出車禍後無微不至的照顧,凌老爺子病危全家準備分遺產時,他居然連棠遠都沒有報上,清醒的時候只説自己長子無後,他説的這句話我永遠記得,我知道他永遠把孟嶼暮當成自己的兒子,他永遠把那個女人當成自己的妻子,我和棠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突然,她提高聲調反問我:“你説,我怎麼才能證明自己?證明棠遠?”
我右手始終握緊左手,扭着,折着,關節咯咯作響。真相慢慢展開,竟是説不出的殘忍。我心痛難當,呼吸幾乎提不起來。
凌棠遠幼時躲在母親背後的無奈彷彿就在眼前,他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童年?
父親永遠疼愛姑姑家的兒子,母親永遠在和一個莫須有的女人爭寵奪利,沒有人在乎他到底是怎麼想,他蒙塵的心永遠不會有人來拂拭。
凌棠遠夜間睡覺的時候喜歡撲在我的懷裏,像個孩子吸吮母親身上安全感般幼稚。原來,他一直是渴望愛的。只不過時而暴怒是想要笨拙的引起母親注意,時而撒嬌又是不敢確定自己在父親心中重量,雖然長大成人後的他在生意場上斡旋掌控,在否定中逆境成長的他沒有童年,童年該有的斑斕記憶在拼命求生掙扎中早已消失殆盡,所以他根本就無法找到釋放自己痛苦的正常途徑。
“所以,你就讓凌先生頂替他父親的繼承?”我的聲音已經不似從前,顫抖得幾乎無法辨清。
“你比我想象的聰明,但你永遠猜不到最後的謎底。”瞿林飛居然笑了,笑我的大驚小怪。
“和你聯手的人是凌伯笠先生吧?”我不想得出這樣的結論,但這種可能太大了。身為二兒子的凌伯笠終生無子,與其讓莫名其妙的孟嶼暮接管凌家三女兒凌莫熙那部分股份,還不如把凌棠遠也加入進來互相牽制,反正凌棠遠的父親是養子,以權限來看,身份決定的權力終究要弱些,凌伯笠這樣正統兒子自然保有未來重新主掌凌翱的權利,這麼説,凌棠遠進入凌翱本身就是一場交易了。
附加條件是,當時正在昏迷的凌伯衡神不知鬼不覺的死亡即可。
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這樣駭人,四十餘年手足,十幾年夫妻,所有的感情都抵不過金錢的誘惑,在他們看來,這個條件不大不小,沒什麼好驚訝的。
不對,還有一個條件,想必凌棠遠的聽力也是其中之一。
我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角,恐懼萬分的看着眼前這個可怕的女人,她居然拿自己兒子的聽力作交換,來換取凌伯笠的信任。也就是説,凌棠遠的聽力才是現在所有財富的代價。
原來,不管是家徒四壁的窮人,還是富甲一方的富商,想要交換金錢財富的時候都必須捨棄些他們最珍貴的東西,只是這交換有的價廉,例如我的一生,有的昂貴,例如凌棠遠的聽力,所能抵償的都是我們最需要的。
金錢。
瞿林飛走了,我坐在牀上僵硬着,腦子幾乎停工,凌棠遠像風一樣捲進來,站在牀頭默默佇立,又不知該怎麼安慰我。
他早知道他母親是不會同意我的請求。
現在只是得到一個理所當然的結果。
每個人心中都有秘密,他有,我有,大家都有。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有些同情她,畢竟我們倆的經歷太過相似,他和我,同樣處於最痛苦的深淵。
我期期艾艾的開口:“我只想知道我母親是否平安,別的,我真不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
他捧起我的臉,“我找到她了,孟嶼暮帶走了她,現在我只知道,她在孟家生命無虞,但是孟嶼暮為什麼請她去,我不清楚。”
“那我們現在去孟家好嗎?”我抓住他的手腕急切懇求道。
他沉了臉色:“現在不方便。”
他和孟嶼暮之間的生死之結怕是永遠都打不開了,以前是方靜,現在是我。我不知道凌棠遠還有什麼秘密涉及到孟嶼暮,恐怕還有憎恨孟嶼暮明明身份莫名還能和失去聽力的他繼承同樣財產的緣故。
那是凌老先生臨故對女兒的補償麼,還是可憐孟嶼暮早早沒了母親的照顧,或者是孟嶼暮身上還有尚未揭開的謎底?我的腦子已經徹底亂掉了,除了無助的望着凌棠遠,什麼都想不出來。
他神色凝重的看着我,嘴唇動了動。
“別想了,睡覺。你是孕婦!”他説完,把我強行按倒,蒙上被子蓋住頭,沒過多久他也躡手躡腳的爬上來,從背後摟住我,下頜頂在我的頸窩。
“小時候看不見母親時,多想有人能抱抱我,可惜,從來沒人會那麼做。”背後的凌棠遠像個孩子般拱在我的後背,輕輕訴説那種淹沒在黑暗中的恐懼。
“父親在我面前永遠都是沒有笑容的,他只會説我下個月再去看你們,下個月,又下個月,一年也看不上兩次。”感覺到後背濕漉漉的,像似誰哭了,我不敢回頭,只能顫抖。
“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直到最後,我進入凌翱以後就沒再看見她真正笑過,也沒聽見她喊過我一聲兒子,其實,我只是她最後爬上凌家的工具而已。“
我想起自己的境遇,心中像被針扎一樣難過。
她利用了他,他在利用我。週而復始,所有人都是施加者,最終只剩下我一個來承受。
該笑?該哭?
還是該怨恨上天有失公允?
我也哭了,眼淚順着臉頰滑落枕頭,涼透了半邊頸項,身後的凌棠遠還在喃喃説,我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所説的都是他的故事,和我無關。
我只能默默陪着他,彷彿今天是他的母親消失了,他的家面臨困境。
心中想的卻是母親的安危。
孟嶼暮的母親在精神病院沒有死,與我母親又有什麼關係?
莫非,她們當年也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