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仰起頭看着他,仔仔細細,每一處都不肯放過。才一個多月沒見,他似乎又清瘦了許多,空蕩蕩的風衣下仍虛挺着昔日保留的傲慢,我一步步走上台階撲到他的懷裏,原本可以緊密貼合的動作,中間因為夾雜了一個圓滾滾的肚子變得滑稽起來,但我仍執拗的抱着,抱着……
凌棠遠顯然沒想到我會主動抱住他,他驀然僵硬了身子任由我放肆,隨後緊緊反手抱住我,驟然的動作驚醒我剛剛的失態,我小聲:“小心我們的孩子。”
是的,我們的孩子。我的心因為這個親密的詞忽然變得温暖。
他將我領上高一層台階,手臂轉過我的身子,嘴唇從臉側滑過,温暖貼合我的,親吻越來越緊密,我覺得自己幾乎快要被他吻窒息了,可我捨不得推開,一如他的手緊緊抱住我的肩膀不肯放手。
“我以為你有骨氣永遠都不會來找我呢!”輾轉間,他譏諷的聲音還在硬挺着。
我想笑。是的,我真的想笑。
因為我再次讀懂了他話中的意思,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在賭氣:“你有能耐別來啊,別來啊,我才不想你呢。”
見我笑的厲害,凌棠遠帶着粗重的呼吸,不甘心的將嘴唇從我臉頰移開:“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是沒什麼好笑的。我解釋不清自己心底的笑意從何而來。
我抬頭望着凌棠遠,深深的想要把他的驕傲收到腦海裏。直到今天我才察覺自己到底有多麼愚蠢,我相信,凌棠遠一定是愛我的,從開始,到現在。不管他説什麼,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雖然我曾經懷疑過,雖然我還不敢完全相信,我卻必須承認,有些事鑽了牛角尖,在我不能處理的棘手問題上,我寧願選擇相信自己,放棄他。
從小到大,親眼目睹母親生活並不順遂,從最初面臨父母分崩,到獨立照顧曄曄,到為母親分擔解憂,我習慣自己處理所有面臨的困境,習慣靠自己來努力掙扎,沒有人能讓我依靠,同樣沒有人能讓我相信,凌棠遠的出爾反爾更加劇我對他的懷疑,為了自己和孩子的未來,我必須自己去爭取,所以,我錯過了他。
凌棠遠似乎察覺到我內心的鬆動,吻落在眼角眉梢,一下,一下,他啞着嗓子對我説:“我真不知道該慶幸自己碰見了堅如磐石的女人,還是痛恨自己面對一頭倔犟的驢子無可奈何。你就不能學學正常女人相信男人?”
“我……”我能。
淚水慢慢淌下,隨之而落的是我最後的心防,他的臉頰蹭到濕漉漉的水意,與我拉開一些距離,定定的凝視,久久不曾移開。
忽而,他笑了,揚着嘴角俯下身,用嘴唇輕柔的將淚水一點點拭去,認真,仔細,不肯放過一點。我竭力控制決堤的眼淚,雙眼不敢合攏,睫毛在他的注視下微微戰慄,可越是睜大眼睛,眼淚越是一發不可收拾,他不住的擦拭,不住的親吻,直到再沒有淚水湧出為止。
委屈,沒有了,不安,沒有了,恐懼,也沒有了,在他從未有過的温柔攻勢下,一切一切都沒有了,天地之間只剩下我們倆個人。
他説:“我們結婚吧。”
話説的很快,我幾乎聽不清到底説了什麼,我遲疑的抬起頭,等待他再説一次,可他已經沒了耐性,咳嗽一聲説:“我們上樓吧。”
雖然我沒聽清全部,但我知道他之前説的那句一定不是上樓。我一動不動注視着他,等待他的解釋。可急躁的凌棠遠拼命想掩蓋自己的失言,不肯再説。
我靜他動,他先敗了三分。
最後他終於口氣不善的説:“我最後再説一遍,明天結婚,願意你就點個頭!”
他的雙眼帶着渴望,讓人不敢迎面回答。我伸手蓋住那個蠱惑人心的重要所在。他的睫毛掃在我的掌心,軟軟的,癢癢的,我又笑了,輕輕的説:“好。”
睫毛再也不動,停在我最柔軟的掌心,他抓住我的手腕慢慢往下帶,一直按在他的胸口處,“笨蛋,要聽這兒。”
掌心下是他怦然躍動的心跳。
還有什麼理由説不呢,在我這樣愛他的時候。
必須承認,現在領一個結婚證比我想象的要簡單的多。
户口證明身分證,外加九塊錢,民政局辦公人員服務態度不錯,倒是我站在她們有些尷尬,表情分外不自然。
我挺着大肚子,一副眼看着就要生的樣子,這個時候再領結婚證,典型先上車後補票的結果。
就算她們習以為常,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坐在座位上不敢抬頭。
凌棠遠表現很鎮定,看都沒看就簽好字,見我不動,側臉睨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是有點想反悔。
從最開始準備嫁到凌家,到現在,中間經歷了太多的波折,我還來不及醖釀情緒,所有的事就壓上了身,我只能硬着頭皮去做,沒機會思考對錯和未來。
今天真讓我在結婚申請上簽字的時候我又開始猶豫,我需要想,想很多天馬行空的事,我知道我一定會籤,因為我不籤的話,凌棠遠一定會生氣……
果不然,他察覺我的遲疑,突然推開桌子猛的站起身,民政局的辦公人員紛紛驚詫的仰起頭不解他的舉動。
我揉揉額角,這人,還真是不出人意料,每次都是用這招鬧脾氣。
“你籤不籤隨便!”顯然,有人惱羞成怒了。
我落筆端端正正的寫下凌婷婷幾個字,笑盈盈把申請推到辦公人員面前。
是的,我所有的資料已經全部更正,如今我和他變成了同姓,所以這幾個字我寫的很生澀。
凌棠遠斜眼看了看我的字,鐵青的臉略放鬆了些。他很快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我們還要去產檢,麻煩你們快點!”
我也默默起身,在工作人員的恭喜聲中拿了兩本結婚證,剛拐出結婚登記室的門,就被人死死抱住,在耳邊吹氣威脅:“你剛才居然敢猶豫,我就那麼可惡嗎?”
我只好耐心哄他:“我是在猶豫到底寫那個名字。”
這藉口並不高明,願意相信的人是傻瓜,我覺得凌棠遠不會信,沒想到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蹩腳謊言讓他居然鬆了對我的鉗制,撇嘴:“這個理由還算正常。”
我扭頭暗笑,用力摟住他的胳膊,正準備離開時與我們擦身而過的是一對打得如同烏眼雞的夫婦,結婚登記室旁邊是離婚登記室,他們大約是去那裏的。
我不覺多看了他們兩眼,直到他們互相扯着衣服進了離婚登記室還在張望,凌棠遠臉色頓時冷沉下來:“看什麼呢?”
“當年結婚的時候,他們一定不是這樣的。是不是每對走到最後的男女都這樣呢?”我感慨,目光還沒收回。
他突然掰過我的臉,劍眉倒豎冷眼橫視:“再胡思亂想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很平靜的笑笑,沒搭理他的氣急敗壞,嘴巴上狠不算真的狠,他現在已經恐嚇不了我,或者説,他從來就沒成功恐嚇過我。
對於我的不理睬,凌棠遠只好在行動上找面子,上車的時候沒給我拉車門,自己繞到一邊去,我默默站在車門口不主動開門,等他坐上去了才隔着窗户説:“那你自己去產檢吧。”
凌棠遠皺眉:“寧墨墨,你現在越來越過分了!”
我淡淡的對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笑笑:“是你不讓我上車的,你過分還是我過分?”
他狠狠瞪着我,我故作茫然的看着他,僵持了一分鐘左右。
最他還是氣急敗壞的從車的那頭走出來給我打開車門,我扭頭朝他笑笑:“謝謝。”
換來的,當然是凌棠遠一臉的憤怒。
我的預產期是五月一日,醫生笑言真是個超級勞動模範,連生孩子都挑一個這樣光榮的日子,我笑笑沒説話,眼角餘光發現凌棠遠從進門開始一直在窗邊來回徘徊,他正在態度嚴峻的與人在通電話,因為聽力原因,他講話的聲音很大,我在微笑聽從醫生囑咐的同時可以輕鬆聽到究竟説了些什麼。
“你一走了之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如果你計較,我可以把我們那份轉給你,你可以回來全心全意去做。”
片刻停頓,他低頭用修長的手指在窗台敲了兩下又説:“我當然能代表她。”他回頭睨了我一眼,大概察覺我的表情緊張,突然放鬆語氣:“我們兩個人都希望你能回來。”我轉個身平躺了身子,不想刻意給他施壓,碩大的肚子壓得胃有些難受,但仍保持姿勢不動。我當然知道他在和誰通話,所以覺得此刻沉默是最好的態度。
不知對方回答什麼,凌棠遠又刻意壓低聲音:“下個月……“
我扭過頭問醫生:“我需要提前住院待產嗎?”被凌棠遠話音弄愣神的醫生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我在説什麼,趕緊笑道:“可以,如果你願意,可以提前半個月入院。”
“沒問題,到時候我早點過來。”我微笑,準備起身,到了孕晚期身體透支的厲害,起身時異常費力,在醫生的幫助下才咬牙坐起。
醫生見我這樣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補充:“你最近又沒有覺得視力模糊,或者是上腹疼痛?”
我仔細想想,似乎偶爾有過這些症狀,只是以為是懷孕導致的普通症狀沒太在意,“好像有過,不過沒太在意。”
“其實是沒關係的,那很正常,這畢竟是你第一胎,宮腔壓力增大,子宮胎盤血流量減少減慢引起的缺血缺氧,血管痙攣導致血壓升高,就是妊高症了,我給你倒杯水,你先平靜一下再起來,小心點好。”
她很快過來,又給了我兩片維生素E膠丸,“回去多吃點魚肉,經常補充維生素E膠丸也會改善現在病症的。”
我聽話的仰頭把膠丸送入嘴中吞下,醫生剛剛緊張的表情稍有鬆弛,我沒留神她的表情,反而關注耳邊凌棠遠正在對電話那頭的人説:“你就算去那裏,他也不會放過你的,他可以用很多手段讓你明白犧牲的代價!”
這話説的好不嚴重,嗓子裏的藥像被他的話突然卡住,停在縫隙裏上下不得。那塊接觸膠丸的皮膚乾澀的厲害粘住了下滑的動作,氣息不暢的感覺讓我不自主想要把藥咳出來,輕輕咳了兩聲居然沒成功,於是我趴在牀邊,向下咳,凌棠遠聽見我的異樣聲音,回頭大驚失色,立即合上電話跑過來幫我拍後背,沒拍兩下,兩顆黃色膠丸就吐了出來。
醫生連忙端過水,我費力的吞嚥了幾口,醫生赧然的説:“其實你也可以回家服用,自己買一些容易服用的,可能這種膠丸你不適應。”
凌棠遠咬緊牙,向前邁一步,憤怒的目光像似要噴出火焰般瞪着肇事者,那位醫生倒退一步,眼睛已經不敢對視我們。
我好不容易從喘息中平靜下來,連忙拉住凌棠遠的手暗示的握了握:“沒事,醫生也是好心。”
凌棠遠的緊張從他的手就可以看出,他在微微顫抖,刻意背過身去的手指幾乎無力抓住我的手腕,戰慄的掌心冰涼,沒有一絲温度。
我第一次見他這樣驚慌失措,他臉色陰沉:“幸虧是好心。”
我不知道該用搖頭還是點頭來表示我已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我們是該換一家了醫院了,雖然這次可能是次杯弓蛇影的誤會,但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我們兩人必須謹慎,曾經在住院時失去聽力的凌棠遠已經是個再明顯不過的例子,我們不能縱容下一次可能的發生。
他攙扶我走出診室,在拐角處突然停住腳步叮囑我:“我忘了東西在裏面,你站在這兒哪也不要去,我拿完馬上回來。”
“好。”我點頭答應,他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不許動,除了我,誰都不能帶你離開。”
我鄭重點頭,手扶住牆,看他高挺背影重新消失在診室門的那邊。
究竟是不是我們心中揣想的那樣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三分鐘,他轉身出來,臉上掛着的笑容還算平和正常,徑直走到我身邊,一把摟住我的腰,俯在我耳邊説:“商量個事,咱們在家生寶寶怎麼樣?”
我打了個寒顫,不敢深問:“好。”
“我把你母親接來,讓她來照顧你。”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穩妥辦法,也是我希望的,只是母親應該留在曄曄身邊照顧,不知道能不能帶上他……
“其他的事交給我考慮,你之需要乖乖回家生孩子。”凌棠遠從那扇門走出來後似乎變了一個人,幾分鐘前發生的事迫使他必須重新考慮一切。
也許他也發現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悲哀,即使最終他選擇離開風波中心,選擇成全孟嶼暮和我的財富,事情也不會像他想象那樣順利進行下去,更不可能給我們一個安全的環境。我凝望他繃緊的側面面龐,堅毅的下頜,複雜的百般滋味浮上心頭,也許正是因為他曾經歷經的一切如今要施加在他的孩子身上,才導致他不得不選擇先下手為強。
是的,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復仇的慾望。
那種欲置敵人於死地的堅決源於我們的孩子,為了不能再重複他所經歷痛苦的孩子,我們必須並肩作戰。
起初凌棠遠只是想讓我母親自己一人來,但我執意要親自去接母親,順便也可以探望曄曄的病情,這是我的兩塊心病,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問題。凌棠遠阻攔不成便隨我一起前往,住在賓館休息時,他緊緊的從背後抱住我,親吻我的脖子:“別以為我聽你的了,我只是想去看看把你養得這麼倔強的故鄉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我低笑,枕着幸福入夢。多少年的堅持被他冷言嘲諷卻沒有一絲不甘願,他的話更像是對我的一種變相許諾,他在説,我和你一起回去,因為那是你曾經的故鄉。
一個肯與我回家的男人,一個我肚子裏孩子的父親,哪怕我原本不屬於那裏,但他仍願將那裏當作我的故鄉,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去看一眼她從小生活過的地方,他彆扭的言語也無法阻擋我的心再次貼近。
我的手慢慢交握他的,放在臉旁蹭着,嘴角的笑容離他炙熱的掌心沒有縫隙。其實未來究竟怎樣我已經不太在乎了,只要身邊有他,財富,股權,遺產都變得不再重要,只要能每天深夜安然的窩在他的懷裏睡去,已是幸福。
“寶寶是兒子還是女兒?”我含糊的問。
他把臉埋近我的頸窩呢喃:“不知道。是兒子就再生個女兒,是女兒就再生個兒子。”
“如果是兩個呢?”
他停了停,突然悶聲笑了一下:“那我們就省事了。”
我們懷着最平靜的心走走停停,凌棠遠顧忌我的身體每天只開兩個小時車,五天後我們終於回到那裏,那個我哭泣離開的故鄉。
重新踏上這個江南小鎮,濕氣分外凝重,凌棠遠不停的摟緊我的風衣,習慣北方暖氣的他覺得乍暖的南方着實有着透骨頭縫的陰冷,我相信他一定很不適應,但他習慣性的先抓緊我衣服前襟。
曄曄已經回家休養,我們從縣城輾轉回到家,再次踩在青石板路上,想起從這裏出去時的無奈,有些惆悵傷感。
原本以為街那頭會有他的身影,結果不見。卻無意中影影綽綽看見一個高大身影,分外熟悉竟似孟嶼暮,我疑惑的看着凌棠遠,他瞥了我一眼表情倒還算鎮定。
鐺鐺聲響在小鎮巷子裏迴盪着,他好像正在修理什麼。
我們再走近,才發現孟嶼暮正在門口修着我和曄曄常坐的石階門坎。
鄰居家的孩子們都一窩蜂的圍着他,伸出小手不肯離開。顯然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久到那些孩子嬉鬧着跟他要糖吃,久到他身上穿着母親給父親織的灰綠色的老氣毛背心,我佇足,凌棠遠靠著我的背,手攬住我的腰。
就在這時母親端水出來遞給他,孟嶼暮笑着接過一口氣喝個乾淨,我正想上前叫母親,凌棠遠卻拉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出聲。孟嶼暮笑笑把杯子還給母親,説了句謝謝,母親紅了眼圈又進了門,他又低頭重複敲打夯實石階的機械動作。他們是一對母子,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子,哪怕還有生疏感,也不能改變血緣親近。也許母親在他的身上還看見了昔日戀人的影子,所以孟嶼暮越是客套,她越悲喜交加。
他們沒看見我們兩個人,倒是有個往日熟悉的孩子跑過來,舉着小手喊:“姐姐,姐姐。“
呆望他們的我忙不迭的回過神答應,從衣兜裏找事先揣好的糖,塞到孩子手裏拍拍他的腦袋,孟嶼暮此時抬起頭看見我們,微微笑笑,繼續敲着手下的石階,鐺鐺的聲音傳過了街道,也一下一下傳到了父親的那邊。
我回過頭又望了望那個紅漆斑駁的大門,又看了看孟嶼暮修繕好的自家門口,對應明顯,我在那扇門下枯坐等待一千塊錢的日子彷彿就在眼前,如今不過大半年時間,竟又變了天地。不知是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為母親或者是我回擊曾經的痛苦。
凌棠遠牽着我的手往前走,邁步進入家門,經過孟嶼暮身邊時,凌棠遠斜了他一眼:“還以為你準備躲一輩子呢!“
孟嶼暮手中的錘子停了停,低頭説:“我母親説,三代恩怨換一代平安,沒什麼對錯。”
凌棠遠揚了嘴角,再不問他,只是扭頭跟我説:“陪你生寶寶的人又多一個,你先教好寶寶把親戚都認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