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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4章

    力怠人傷城將破

    “邊疆來奏戰報,李世民已經攜兵闖過咸陽①,咸陽守將王庚當場戰死,副將林旭恆連夜開城門投降,李市民將王庚家眷二十餘口屠戮殆盡,城中百姓棄械投靠李家數以萬計,並將勸阻保長砍下頭顱懸掛在城牆上,叛賊曰……”

    “李世民説什麼?”楊廣頭也不抬,俯身專心繪製出宮水路圖,淡淡問道。

    “曰佔領咸陽從此號令天下,此時天下大亂乃民心所向,大隋此次必亡。”説罷楊素丞相匍匐在地:“皇上,如今我大隋仍有干將二十餘人,兵馬過百萬,李逆賊膽敢來貿然西渡黃河,於霍邑①決戰未必沒有勝算。”

    楊廣怔了一下,擱了畫筆,望着水道圖輕笑:“既然你説有勝算,就打吧。”

    “可是,眼下內城的異動該如此處置……”楊素捋了捋下頜花白鬍須説道。

    楊廣抬起頭,原本温暖的神色驟然陰狠:“殺!”

    丞相楊素渾身一僵,頗有些為難:“可,那畢竟是先皇后的親眷,也是皇上的親舅父……”

    忽然殿門外內侍跪倒奏稟:“皇上,鎮國公主求見!”

    陡然,內裏一隻羊脂玉鎮紙飛出正砸在內侍眼睛上,內侍疼痛難忍,捂住眼睛不住嘴裏哎呦哎呦叫個不停,其餘眾人皆紛紛下跪求饒。

    “是皇后娘娘,從今以後不要讓朕再聽見鎮國公主四個字。”楊廣沉聲,殿門外立即有聰慧內侍已經開口宣召:“皇上召皇后娘娘入見!”

    楊素知趣,隨即告退起身:“臣告退。”

    不等楊廣允諾,眼前華衣拂動昇平已經奉旨入殿,楊素與昇平打個照面,不知該如何稱呼,面色尷尬只能躬身施禮:“皇,皇后娘娘……”

    昇平對楊素微微施禮,“左丞相好。”

    楊廣不理會楊素表現,坦然從皇位上含笑走下:“阿鸞,對新宮還適應嗎?”

    “臣妹來大興殿正是為此事,臣妹覺得冊封臣妹為皇后一事大為不妥,也不宜移宮。”昇平趕來的路上一刻不曾停歇,焦灼難安的她顧不得儀態,此刻近乎是質問的語氣。

    楊素見狀低頭退下,臨到殿門時,深深嘆息搖頭。

    不過楊廣對昇平嚴詞不為所動,只是靜靜端着手中的圖,面含得意笑容:“那事不急,來,阿鸞先過來看看朕新修的水道圖。”

    楊廣朝昇平伸出手,她即便是有再大的忐忑也必須強忍下來。

    昇平無奈的緩緩走在楊廣的身邊,他笑笑,指着手中畫卷給她看:“阿鸞你看,最後一條通往皇宮的水道已經修好。”

    圖畫中,連綿不絕的山川中偌大皇宮只是天地間的零星一隅,狹長的水道迢迢千里彷彿能通往天際,昇平一時説不出話來,滿腹的疑問都憋在胸口無法就此提出。

    楊廣欣然環住昇平的腰間,在她耳邊低低道:“還有十日,十日後,阿鸞就可以離開這座囚宮了。

    昇平驚訝抬起頭,目光與楊廣對視,他嘴邊的笑意加深幾分:“沒關係,只不過十天而已,不長的。”

    水意漸漸氤氲了雙眼,昇平狠狠咬緊嘴唇:“可是天下……”

    大隋天下即將亡了,他卻想將她送出宮。

    楊廣低頭,緊緊抱住昇平。左右內侍見狀識相的低頭退去,只剩下他們在寂靜無聲的大殿裏佇立不動。

    “天下是大隋的,你是我的。”楊廣説:“大隋管得了天下,你管得了我。”

    昇平眼中的淚水悄然湧起,楊廣抬手為她悄然擦拭,那張給予昇平希望的畫卷就這樣翩然落在錦色長毯上,無聲無息的扣了過來。

    他明知四面楚歌卻仍要給她個未來可以期待。也正是因為如此,昇平才察覺此時大隋已經陷入怎樣的囹圄境地。

    燈影拖長兩人身影,在空曠的地面上越發顯得落寞和蒼涼。

    楊廣拉起昇平的手似若無意的感嘆:“只可惜,朕只讓阿鸞做了十天的皇后。若是還有來生,朕許你百年如何?”

    昇平人有些哽咽,喉嚨裏艱澀乾啞難以言語。她雖眼中含淚卻不想給他看見半分,只能強忍着不肯表露。

    楊廣知道昇平會來,所以才會在丞相楊素面前擺出無所謂的模樣,但昇平太瞭解楊廣,他覺不會這般簡單放手,恐怕此時的他已然報定必死之心了。

    昇平抬起頭凝視楊廣,想要乞求一句關於戰局的真相:“大隋真的要亡了嗎?”

    楊廣始終含笑不肯回答。

    昇平嘆息,閉眼靠在楊廣的肩頭:“皇上總是在騙阿鸞,一次,一次,從未説過真話,叫阿鸞如何信你?”

    楊廣輕笑:“此次朕跟阿鸞保證,是真的,十日後一定出宮。”

    昇平的手指被楊廣輕輕拉起,用寬大的手掌按住昇平的,勾住小指,“看,朕願意與阿鸞許諾。”

    縱然知道楊廣所作所為是在刻意安撫,昇平還是偷偷放下心來,也許,事情還遠遠不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許那封密報只是獨孤家草木皆兵而已。

    畢竟他們還有將來,還有那多麼沒有做完的事要做,……

    “皇上!”門外有內侍再次出聲,楊廣迷離的眼神瞬間清明,他一手輕輕拍着懷中昇平的後背,一手不漏痕跡的示意殿門外的內侍噤聲。

    內侍瞭然皇上意圖悄悄告退,倒是昇平抬頭看了內侍身後的人一眼,極快,但已看個清楚。左丞相楊素正面色焦慮的站在門外拱手垂目,見皇上與昇平相擁殿上,不禁迅速向一邊躲閃。

    昇平木然收回視線,長長嘆息,“臣妹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楊廣原本緊繃的身子突然放鬆許多,輕言寬慰昇平幾句:“好好睡,明日阿鸞與朕還要一起上朝,阿鸞是第一次坐在鳳榻,朕萬分期待。”

    昇平勉強扯起嘴角告辭,邁出大殿門口與楊素對視一眼,楊素花白的鬍鬚微微顫動,緘默低垂的眼目不露出絲毫感情。昇平:“左丞相怎麼又出而復返?”

    楊素倒退一步不禁拱手:“臣有事相報奏皇上。

    昇平凝眉:“京中一切可安好?”

    楊素神色有些慌張,隨後又坦然一笑:“有皇上督軍自然安好。”

    昇平聞言回頭,與楊廣相視,楊廣一閃而過的目光復雜莫名使得她心中□,已是明白。

    楊素因攜楊廣登基有功身兼二職,一是出謀劃策的左丞相,一是掌管天下兵馬的大司馬,他手握天下兵權,此時重入禁宮怕是京城凶多吉少,昇平蹩眉思索,腳步也越發沉重起來。

    “昇平……”身後突然響起楊廣的聲音,昇平一驚回頭再看,楊廣的眼中已經微微透出不捨,他嘴角微動,半晌沒有出聲。最終只是化作囑咐一句:“夜深露重,記得多加件衣服。”

    這是楊廣從小到大第一次叫昇平的封號,也是楊廣留給昇平的最後一句關切話語。

    是夜,大興城都城驚變,不知從何處出現些許亂民,帶土製羽箭沾上火油,點燃後將其射往承天門,進軍守衞連夜調動東郊軍營的大軍鎮壓,暴動民眾衝擾不成,繼而四散奔逃,隨後隱蔽民家不見。

    禁軍守衞見狀只能挨家挨户搜查,奈何未能查到主謀。楊廣大怒,下令一旦搜出可疑人物不問緣由當即仗斃,檢舉可疑者重賞。

    一時間京城內外亂作一團,其中大有私生恩怨者,無不上書密言以圖報仇,一時間牽連民眾眾多,導致禁軍守衞竟然不足人去行施杖刑,只能發現疑犯便就地砍殺。

    昇平得知此事時天已大亮,她顧不得梳妝浣洗,飛奔乘鳳輦趕往宮中最高樓處眺望,此時離亂民衝撞宮門已過兩個時辰,猶見煙霧繚繞下殘敗的月華門在晨曦中巍巍佇立,而整個大興城空氣中瀰漫血腥氣味。

    內城無數百姓哭聲震天,國不亡,近乎無以為償。

    昇平從心底發涼,猶如千層寒冰將她凍住動彈不得。禍事當頭,內伐平民,楊廣到底説怎麼了?這等同於自斷手足,自剜雙目啊!

    昇平不顧永好阻攔,披上外袍去見楊廣,鳳輦在大興殿外停下,人蹬蹬跑上玉階,行動過於匆忙,人不住的劇烈喘息。

    不料迎面看見一排朝臣悉數跪在大興殿內叩首,楊廣正在紫金蟠龍寶座上怒氣大發,“不過是幾十個宵小作亂你們竟然無人能防,這就是你們跟朕號稱的數百萬精兵?”

    匍匐在他腳下的朝臣不敢出聲,大殿內靜如失音。

    楊廣冷笑:“李淵派入幾個奸細藏在大興城你們都翻不着,怎麼能帶兵打仗?”他冷哼一聲,凌厲目光掃視羣臣冷笑:“怎麼,你們無言以對了嗎?”他冷冷側目:“宋老生。”

    朝臣中戰戰兢兢爬出一人,楊廣肅嚴神色,喝聲質問:“你昨夜在何處?”

    宋老生③誠惶誠恐的以頭叩地,“皇上,臣,臣在巡……”

    “臣在巡視新買的妾室別處?”楊廣嘲諷的問,揮手將九龍蓋碗啪的一聲拍在龍案上,擊個粉碎。

    宋老生被楊廣的怒氣嚇到言語不清,他拼命叩首:“皇上,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

    “萬死就不必了,一死足矣!”楊廣揮袖,語氣平淡得仿若只是讓宋老生告退回家。

    幾名帶刀侍衞衝上來拖住宋老生雙臂拖拉出去,嘶聲力竭的宋老生口口聲聲都是求朝臣救他,大殿跪滿百人卻無一敢營救於他。

    楊廣端起內侍新換茶盞,見他哀求模樣不住蹩眉,隨手揮道:“仗斃!”

    羣臣不覺將頭壓得更低,齊齊不忍再看宋老生所在方向。一陣陣慘叫在昇平聽來分外刺耳,不過也沒挺多久這位隋朝守護大興城的大將便再無聲息。

    楊廣越來越不像從前那個廣哥哥了。

    昇平站在殿門外,陌生的看着端坐在皇位上的楊廣。

    誰能想到,楊廣與她談情時專情脈脈,坐擁天下時又是如此陰狠暴戾。奪人性命在他眼裏已如家常便飯,而這一面恰恰是昇平不曾覺察過的。

    昇平抿緊嘴唇,目光緊緊盯在楊廣的臉上,再從容不過的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已有她,仍是冷笑:“還有屈突通。”④

    話語間已有人霍然站起:“昏君,你昏庸無道欺父霸妹,人人得而誅之,我屈突通即便再有錯也是先帝舊臣,卻被昏君你無辜杖刑,你以何德服人?我屈突通並非裏通李逆賊之輩,但求以死報孝先帝,強過在昏君面前受辱!”説罷憤然向龍柱碰去,剎那間鮮血噴濺,此人已軟綿綿癱倒一邊。

    昇平不忍再看那屈突通的屍體拂袖離去。永好緘默跟隨在後,不曾驚擾內裏朝堂。昇平的踉蹌腳步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在害怕什麼,恐懼什麼……

    昇平回到昭陽宮不出一刻,大興殿內侍來請,見昇平喜盈盈道:“皇后娘娘,皇上邀你上朝……”

    永好不覺將目光投向昇平,昇平臉色慘白,冷冷點頭:“好,本宮立即起身。”

    昭陽宮外,冬日裏見到難得一遇的暖陽,可昇平卻感覺不到內心一絲暖意。

    昇平從殿門緩慢步入,所有的光芒都被留在身後,她目光所見只有楊廣若無其事的笑容閃爍在高高寶座上,心中不覺一陣陣難過。昇平駐足在寶座前深深施禮,好似無意的詢問:“皇上,今晨臣妹隱隱聞到濃煙味道,不知……”

    楊廣含笑,視線緩緩在下方巡視,身後朝臣無不深深俯下身軀不敢多看昇平,更別説有人膽敢出上一聲半句。

    楊廣還在笑,昇平卻輕易可以窺出他眼底的刻意隱瞞,大殿內無人再開口,越發顯得戰事已迫在眉睫,她根本不能再坐視不管。

    “哦,阿鸞説的是那個,不過是昨夜有守衞疏於職守,導致月華門走了水,不足為懼。”楊廣眉目不動語聲平靜,將手拍拍自己身邊空留的寶座位置,“阿鸞,過來坐。”

    如今他已再不用顧忌台下朝臣,可以肆無忌憚的讓昇平坐在自己身邊,坦然接受萬民供養。

    他終究成了帝王,卻不日城破。

    昇平靜靜望着楊廣的動作,狠狠扯着自己的修空。良久才輕輕嘆息,聲音暗啞:“皇上還要多久才肯告訴臣妹,逆賊大兵如今已經渡過渭水,距離京郊不足二百里了?”

    身後朝臣聞言皆變色,他們中有人知曉,有人懵懂,卻是一樣的驚訝表情。唯獨寶座上的人靜了片刻才淡淡笑道:“哦,阿鸞都知道了?”

    不知為何,楊廣明明近在眼前,昇平卻觸摸不到他的氣息,語音依舊是安撫她時候的温潤低沉,卻猶如來自遙遠的天邊般幽幽不可及。

    “如今叛賊大軍從北疆長驅直入,直達京都大興城,叛賊沿路並未遇激烈抵抗,皇上可知為何人心失去如此之多……”

    質問的昇平臉蒼白異常,襯托身上大紅色的皇后朝服殷紅詭豔,猶如浸透血淚般醒目駭人。

    “皇上未迎敵軍,先傷內臣,這何嘗是應變之策,當日李逆賊叛亂時,皇上曾以代父出征之名尚且重擊敵首,為何今日先亂了自家陣腳莽撞無謀?”昇平心中壓抑太多不惑,她不解為何楊廣突然變成今日這種昏聵模樣。

    被指責的楊廣表情依舊,但放在身邊寶座的手已經悄然收去,他如同孩童炫耀的笑容也漸漸從嘴角褪去,眼底隱隱見從未有過的傷感和愴然。

    “阿鸞的意思是,朕是懦夫。臨陣縮在宮門裏不敢迎敵是嗎?”楊廣揚眉,淡淡問。

    “難道皇上不是嗎?”昇平原本並不想催促楊廣親征迎敵,她不過想點明楊廣臨陣斬臣是兵家大忌,如今被楊廣逼問得不得不回答,説出來的話反而像威逼楊廣必須親自迎敵以求謀變。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數名宮人魚貫而入,手端托盤的宮人分列兩排跪倒在地。托盤之上明晃晃擺放着楊廣出征時所需裝扮。金色鎧甲,明黃色戰靴,還有長毛出鋒的白色風氅。

    昇平訝異,怔怔片刻,霎那間心中已全然明白過來,不敢置信的回頭看楊廣。

    楊廣低頭笑笑:“阿鸞怎知朕要出征,如此匆匆趕來是要為朕送別的嗎?”

    昇平僵住,臉色大變的她不知該説什麼。

    剛剛被心痛矇混了神智,唯一想的只有楊廣眷戀權勢在一點一點捨棄江山,可此時昇平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怎樣的蠢事。

    在楊廣準備出征前,她方才所説的話分明在打擊他的士氣,動搖朝堂所有臣子的信心。

    “皇上,臣妹……”昇平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口齒也亂了起來。萬分難過都抵不過方才的一句質問,如今便是再辯解什麼也無法彌補她給予他的傷痛。他已決定出徵,卻被她臨陣鄙夷……怎能不心痛難當?

    楊廣笑着由宮人為自己穿上盔甲披好風氅,喝止為他系大氅披風的宮人,笑對昇平:“不如阿鸞幫朕系?”

    此時昇平心中萬分悲慼,可她必須站起身為楊廣挽回最後顏面。

    楊廣彎腰攙扶起昇平,一雙温暖的手包裹她的,探往自己下頜,唇邊漾着淡淡笑意:“來,好好系,千萬不要沒等出宮,帶子便開了。”

    朝臣眼中,金鑾殿上,萬民表率的皇帝為國家安危親自出徵,母儀天下的皇后為黎民百姓送君千里,楊廣和昇平兩人彼此凝視,目光不肯錯開半分。

    可楊廣能清楚的看見,昇平顫抖的手指正抓住金絛纏絲帶不肯放開。他低頭看她,靜靜的,昇平眼中噙滿淚水,望着自己手中的金色絲絛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動,眼淚便落在眾朝臣的眼中。

    楊廣俯身,在昇平耳畔悄聲道:“不過才二百里路,朕答應阿鸞,一定儘早歸來。”

    昇平扯動嘴角:“嗯,皇上一定早去早回。”

    眼淚加重,終還是不爭氣的晶瑩墜落。

    楊廣伸手為昇平撫平耳邊碎髮,在無人看見的一瞬將淚珠收在掌心。他笑:“這眼淚朕收下了,改日還你。”

    幼時楊廣那次出征,昇平深知北疆遙不可及,縱然心中惦念也無力可施,今日他再次征戰,目標直指京郊二百里處,知他決意親征,她的心怕也果真隨着去了戰場。

    “此刻再説其他已經沒用了,不管如何,朕出征念頭的已有,阿鸞攔是攔不住的,何妨笑着送君一別?”楊廣的氣息輕拂在昇平耳畔,聲音低沉温潤,根本不似先前對臣子般的嚴厲。

    昇平:“臣妹知道不該阻攔,但請皇上恕罪,臣妹實在笑不出來。

    楊廣蓋住昇平的手:“那就等朕回來再笑吧。”

    昇平定定心,含住眼淚點頭,一下一下為他緊緊繫好帶子。

    楊廣回身,揚手示意,朝臣頓時噤聲叩首。他容色凝重堅毅,聲音低亢:“今大隋邊境被犯,有謠言謊報逆賊連破數道隘口關卡,可笑,李氏逆賊不過是螳臂當車力微難成。京畿四面屯兵,堅若鐵壁,豈容宵小作亂!今朕親征,揚隋榮威,必將逆賊治服於腳下!”

    朝堂四方兵營守將聞言立即奮而躍起:“末將願隨皇上前往平叛,以死效國!”

    楊廣笑,“好,准奏!”

    楊廣的目光堅定如鐵,展望眾人:“大隋萬年,天下盡歸,眾愛卿等朕歸來!”

    昇平第一次看見楊廣身上圍繞凌厲迫人的光芒,無論是誰都會心甘情願的臣服在他的帝王氣勢下。他屹立在蟠龍寶座前,給她留下最後的影像猶如即將出徵的英雄,凜然不屈。

    時隔三年,他又一次出征。三年前,他離京出征,京都大變,皇位上的人坐了又換,換了又坐,沒有一刻安穩。三年後,他再次離京出征,皇位又會如何變更?這場疾風驟雨來得太過猛烈,甚至他還沒有定下繼任之人便匆匆迎戰。

    何去何從,會如何改變?

    昇平手心還拽着楊廣的衣角依依不肯捨去。

    他已經邁開腳步向外跨步。

    緘默中,滿朝文武無不將憂心忡忡藏於眼底心中。效忠誓言喊出容易,堅信難,誰知此次宮外廝殺風起還有沒有機會晴空萬里。

    紅日遙墜。

    彷彿在滴出血般哭泣。

    大興殿前長長台階,楊廣登上艱難,邁下容易。

    宮門外,數十萬精兵強將已齊聚,鎧甲耀眼,銀光遮天蔽日,楊廣重新領兵出征,光暈籠罩他的背影帶着不真實的虛幻,漸漸消失在昇平眼前。

    昇平緩緩坐在寶座上,用纖細的手指感受楊廣留下的餘温。

    不敢去送,因為她怕極了那種生死離別。

    昇平還記得,上次離別時她也不曾送,那時父皇親手賜予楊廣銀槍金甲帥旗,楊廣的背後有獨孤家軍馬做陪襯,走得好不意氣風發。

    此次,他再出發,灰濛濛的城門再不見昔日輝煌,大紅色的宮城門內也沒了坐鎮的獨孤皇后。

    勝敗已定了,不是嗎?

    昇平拽緊自己胸口的風氅,仰望蕭索天際懸掛的那抹詭異光輝。

    楊廣,你一定要回來,哪怕我們就此放棄天下,你也要安然隨阿鸞離開。

    沒有你,便是天高水闊也是孤寂,沒有你,便是自由無束也是窒重。

    我們已無路可退。

    至少還要有你陪我。

    ①李世民隨李淵自太原(今太原西南)南下。途中李淵一度動搖,欲還師更圖後舉。世民堅決主張繼續進軍,提出先入咸陽,號令天下的方略。

    ②霍邑:今霍州。

    ③宋老生:隋末名將,虎牙郎。與宋老生鎮守大興城。

    ④屈突通:隋末名將,死於大興城守衞時。庫莫奚種人,依附鮮卑慕容氏。隋末李淵起義軍攻打大興城時,宋老生率部前往大興城守衞,與劉文靜相持月餘,有樹下勸説其投降,宋老生不允諾,李淵派家僕遊説不成反遭斬殺。最終大興城失守,宋老生被俘受降。李淵見面後問道,“何相見晚耶?”宋老生回答:“通不能盡人臣之節,力屈而至,為本朝之辱,以愧代王。”李淵贊曰隋室忠臣。授兵部尚書,任蔣國公。

    咫尺硝煙婦孺哭

    出征不足一天,楊廣與李世民便對決大興城郊二百里處。

    李世民擁軍士亮劍勃發,楊廣帶兵將嚴陣以待。

    而坐在深宮朝堂上的昇平面則面對堆積如山的各類奏章,第一次沉穩下心來逐個審閲,火燭搖曳,一直靜坐到天明。

    楊廣信她,才將江山託付。

    在沒有輔國之臣的庇佑下,昇平第一次獨自面對朝堂的紛擾,也是第一次察覺江山如此沉重。

    此刻,她不過不滿二十歲。母后於她這個年紀時,也只是剛剛隨父親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華也被動盪世事掩蓋沒處施展。

    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項決策都會危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硃砂筆勾勒得更是整個楊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堅定做下去的緣由,是她要耗盡全力為楊廣撐起後方宮闕的安定。

    兩百里,生死之距。哪怕最終他們不能逃過亡國結局,她也不願讓他終日惦念自己。

    戰報頻頻飛馬傳來,每一次都會波動她瀕臨崩塌的信念。

    楊廣以臨關為據與李世民斡旋,重克兩次李氏叛軍城外,斬獲敵軍將領兩名,全軍歡欣鼓舞。

    三日後,李世民丑時率軍突襲成功,重創隋朝守軍,火力猛烈以致城牆俱損,大隋軍隊後退三十里,舉軍悲慟。

    又是一日,楊廣整軍待發,再與來敵迎面而戰,三軍將士誓死守護皇城,硝煙彌散下收復失地一十五里,士氣大振。

    這樣的戰報着實讓人情緒驟起驟落,上至皇帝寶座上的昇平,下至城中瀕死百姓,無不因此忽悲忽喜難以安然淡定,而發生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五日內的戰報,若再熬上一年半載,怕是遠行離人未歸,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憊。

    昇平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烽火間隙,楊廣曾命人送回一封密函。

    昇平在夜深人靜時小心翼翼展開黃絹輕帛,繡滿蟠龍的絹帛上面只有他對她的一句叮嚀。

    水道一旦修成,阿鸞先走。

    昇平手指發顫,淚已經抑不住滾落面頰。

    楊廣在此時是最清楚最終勝敗結局的人。他留信如此絕望必是再沒有改變餘地。

    昇平心中頓感悲慼,不曾想大隋朝建國三十餘載,竟就如此敗了,敗得完全沒有無生可能。

    黃絹上,楊廣的字跡不似以往剛勁,想必他也在烽火中唏噓大隋來日不多了。

    洇暈在淚水中的墨跡,字字模糊,除泄露楊廣的悲哀,還隱藏對她安全的憂慮。他在陣前註定背水一戰,若輸,必然馬革裹屍不復還,而昇平的性命懸於城破之間,他不得不提前為她準備好最後退路。

    被硝煙薰染過的黃絹密函,怎是一句相思摯愛輕易能夠涵蓋。

    怕是融進了楊廣最後的牽掛,最後的痴念,甚至還有不捨……

    昇平讓永好為她研磨在這絹帛末尾處留下八字,昇平不離,等君歸來。八個字,她寫了許久,顫抖的手指一次次被迫停歇,等欲哭的氣息平穩下再寫。

    含淚帶笑將絹帛仔細疊好認真密封,仰起頭囑咐永好:“明日與戰報一起送出,務必親手交與皇上。”

    永好點頭順從退去,昇平頹然癱倒在牀,厚重的金色牀幃如同身上重擔壓得她無法呼吸,昇平翻出壓在枕底的玉佩,那枚曾是父皇希望楊廣送與王妃的綠翠,她將綠翠緊緊握在手心。

    兄妹亡國,如今已一一應驗。她一時荒誕情愫難抑,竟惹來如此滔天大禍,怕也是要這塊玉佩時不曾想過的。

    如今,她只想等楊廣歸來,一同離去還是一同殉國,都可以。

    深深呼吸,想要收回藴含多時的眼淚,卻不料,越發加速那晶瑩淚滴的墜落。

    還有五日。水道修好之時,楊廣可會平安歸來?

    拱手河山時,他和她能否安然逃脱皇城束縛?

    五日阿五日,度日如年的滋味如此苦澀,不經歷的人怎會知曉。

    昇平枕着淚水入睡,在夢間想要問問楊廣是否會後悔最初的決定。

    隱隱約約聽見門外有人竊竊私語,永好慌亂奔到殿內,接近牀榻時放低聲音:“娘娘,娘娘。“

    昇平驟然起身,顧不得長髮散亂拉住焦急的永好:“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慌張?”

    “庶人蕭氏……”永好似乎不知該怎樣稟告,神情有些異樣猶豫。

    昇平心驟然提升,聲音也分外尖鋭:“蕭氏怎麼?”

    “永安寺宮人來報,蕭氏申時突然跌倒,此時似有臨盆之兆。”永好的猶疑有些奇怪,不過一閃一動間昇平不曾注意到。

    昇平霍然披上外裳,急急站起“快,帶本宮去看看。”

    還未及走上兩步,門外又有內侍稟告:“皇后娘娘,控翔府將軍獨孤訊來報。”

    昇平佇足,心中驟緊,不覺變了聲調:“進來!”

    大隋守衞分為十二府,最貼近皇宮的守衞便由控翔府管轄,將軍獨孤迅之所以保全性命殘留於此,是因為他從幼年時與獨孤家分崩,獨孤陀更是他的殺父仇人。獨孤訊幼年時與楊廣相知,所以得到新君萬分重用。入夜深宮,他的出現只代表一種可能……

    “皇后娘娘,方才臣觀測到大興宮內東南角有煙火驟現,似是內外通結訊號。”獨孤訊此時戎裝佩劍,見昇平髮鬢凌亂,不禁垂首不敢再看。

    昇平只覺自己背後冷汗已出。原來,那日楊廣不曾錯殺百姓,火燒月華門一事並非孤立偶然,它似乎在向城外傳遞訊息,以便讓外敵不入內城便已知道內裏所有動靜。

    “什麼時候的事?“昇平冷聲問道。

    “就在……廢后臨盆之時。”獨孤訊猶疑片刻才肯説出。

    昇平心驚,但仍故作鎮定:“可有下達命令滅火細查?”

    獨孤訊抱手拱拳:“臣已經傳令下去,命十二府嚴查縱火之人,務必在寅時將可疑之人活擒,即使奸細就地服毒也要帶回宮裏查實。”

    昇平頜首,鄭重道:“還有,必須將大興宮四角宮門緊閉,加重東南兩面守衞,宮中立即封閉甬路宵禁,命所有內侍交出火鐮,尖刀!”

    東南宮門,內外之人都有可能縱火,兇徒更是於內於外都有可能存在。

    獨孤訊應聲撤出,門外卻又再來內侍通稟:“娘娘,永安寺再來內侍稟告。”

    昇平心中不由慌亂:“讓他們進來!”

    三名內侍跪倒在地,為首者垂首詢問:“庶人蕭氏無力分娩,於卯時初近乎氣絕,御醫請娘娘示下是否獨留皇子。”

    昇平喉嚨一緊,冷冷望着內侍。她從不知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殘酷抉擇,用孩子性命剝奪母親存活權利。她沉默片刻,冷冷問:“本宮要兩個都留。”

    跪倒的內侍抬頭,神情頗有些為難:“御醫説,怕是不能。”

    昇平抬起右臂,厲聲拂袖道:“那就轉告御醫,這是本宮的命令,她們母子兩人本宮都要留,少一個,就要了太醫院所有人的腦袋!”

    內侍不知為何,突然硬了身子,仰首道:“皇后娘娘,生死由命,怕是御醫也不能擅自更改命理輪迴,望皇后娘娘明鑑!”

    昇平冰冷的目光掃視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內侍不禁嘲諷:“別當本宮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回去跟你們主子報信,就説蕭氏的命本宮今天是保定了,他若是還有疑問就親自入宮來找本宮!”

    原本還想爭辯的宮人突然身子一震,唯唯諾諾不敢吱聲。

    “永好,快,為本宮梳洗,本宮要去永安寺查看究竟。”昇平命令道。

    永好遲疑一頓,隨即垂首上前,準備為昇平梳洗。焦急的昇平又再出聲吩咐道:“預備車輦,要快!”

    此事必須要快,否則情況將不可挽回。

    從月華門事件開始昇平就在懷疑一個人。

    當楊廣率領大軍在郊外迎敵時,此人趁內亂混入宮,使用手段迫使蕭氏提前生產。孩子得留,他則攜天子以令諸侯,等待楊廣在京郊戰死,他將坐擁天下。

    驀然,面前不曾退去的永安寺三名內侍中的一人突然站起身,聲音渾厚震耳:“皇后娘娘,好久不見了。”

    方才此人始終低頭隱藏面容,昇平看不甚清,如今兩人對視,相距不遠,藉由燈火查看才發現竟是消失已久的舅父獨孤陀。

    昇平再抬首,殿門外已經黑壓壓站滿帶刀侍衞,一身內侍裝扮的獨孤陀略略帶笑:“皇后娘娘見到老臣未見吃驚,莫非已知道老臣會入夜拜訪?“

    昇平淡漠一笑:“本宮早已知道這是孤獨家慣用的手段,沒什麼好驚訝的。”

    獨孤陀冷冷笑了:“沒錯,正是老臣一人所為。”

    “從蕭氏入宮開始,獨孤家就開始縮減前鋒一意後退。皇上施壓打擊獨孤氏,也沒有見舅父多加反抗。這與本宮所知舅父的性子着實迥異,舅父讓蕭氏向本宮展示信報,不過是為讓本宮督促當今皇上出征迎敵,造成城內空虛,再由舅父來挾天子以令諸侯,只等皇上戰死,舅父再用孤兒寡婦博天下一戰,是吧?”昇平説道此處,不由輕嘆一聲,眉頭緊蹩:“只是本宮不明白,舅父的盟友逆賊李淵不知道舅父心思嗎,他們甘願自己不坐寶座由舅父獨霸天下?”

    獨孤陀冷冷笑道:“娘娘好思量,不過萬般算計還是差了一步。”

    “什麼?”昇平面無表情質問。

    獨孤陀:“獨孤家與李家數十年前便是國親姻眷,李淵之母也是在下的親姐,與文獻皇后同父同母。我獨孤氏既然當初能為女婿楊家起兵謀反,自然也能為同為女婿的李家效力。獨孤氏既然可以讓楊堅坐穩天下成了傀儡,為何不能操縱李家?”

    昇平剋制自己情緒波動,淡然道:“你覺得,李淵會虛弱到聽任舅父擺佈?”

    獨孤陀抿一把面前鬚髯哈哈大笑:“你覺得你父皇又能比李淵強上多少?有所求才有所失罷了。”

    與其説獨孤陀是個趁亂世崛起的梟雄,不如説他是在亂世投機的佞臣。他隨父親獨孤信看中楊家可能得到天下,遂率獨孤家兵馬為之誓死效力。如今他賭李家能平息戰亂,遂釜底抽薪將大隋滅於瞬間。

    他從不落空,甚至從幾年前已經開始佈局。

    昇平笑了,從中有些了悟,為何獨孤陀會篤定李家會奉迎楊氏小皇帝。

    李家曾宣告天下,他們奪位是因楊廣這個昏君無道而非一己之私。如今眾目睽睽之下推舉小皇帝登基也是必經之路,他們需要以仁孝作為障眼法,欺瞞住天下有心人的眼睛。

    昇平蒼白的臉終於露出一絲微紅,似想到什麼般冷笑出聲:“舅父就這麼確定蕭氏肚子裏一定是小皇帝嗎?”

    獨孤陀忽然哈哈大笑:“昇平,説到底你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只要蕭氏臨盆,必是男孩。老夫不會容許女孩臨世!”

    不妙。

    他的意思是……

    忽地昇平嘴角浮現笑容,冷冷一聲低笑,連長久以來圍繞身邊的永好都不能琢磨此刻她心中真正所想。

    昇平直勾勾望着獨孤陀:“可惜,舅父,你千算萬算還是少算一步。”

    獨孤陀眯眼,霍然拉過她纖細的身子,“哪一步?”

    昇平還記得蕭氏對她講過的話。她求孩子誕生後能被送出宮門,永不再回來。

    當時兩人之間低語,只有昇平才能聽清,其他獨孤陀派去監視的宮人根本不知道她們低頭交談的內容。昇平知道,那才是蕭氏的真心話。

    昇平緊緊握住自己的袖口,笑容未減:“舅父還是趕緊去永安寺吧,否則皇嗣命絕在前,舅父,終究逃不過雞飛蛋打一場空。”

    沒錯,蕭氏一定會在最後時刻採用非常手段反擊養父的專權,目的在於保住自己剛剛分娩出的孩子。

    至於蕭氏會怎樣做,昇平不能預料,不過血腥氣息已經瀰漫到近前,由不得她不逆着蕭氏步下的軌道前行。

    對不住,蕭氏,阿鸞只有解開眼前困境才能救你和孩子。否則,偷生也不過是你我一場蒼白無力的期冀,如果必須有所抉擇,那麼阿鸞寧願在絕境裏搏一次生機。

    昇平狠下心將臉扭向一旁。

    獨孤陀猛地放下昇平,憎恨的目光幾乎能穿透她孱弱的身子,查看她到底是在想使出什麼鬼花樣。

    終於獨孤陀還是放心不下回過頭,惡狠狠命令所有侍衞:“帶上她,去永安寺!”

    昇平冷哼一聲,不再理睬獨孤陀的專橫。這更加讓他難以忍受,多疑的他立即加速腳步先行離去。

    昇平頹然鬆了口氣,不知不覺間額頭已滲出一片冷汗。

    殿門湧入數名帶刀侍衞,不由分説按住所有意圖反抗的棲鳳宮宮人,將昇平押赴永安寺。

    唯獨得到善待的永好全身顫抖拉住昇平的胳膊,驚恐叫道:“娘娘!”

    昇平徐徐回頭,盯着永好惶惶不安的臉龐,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宮身邊的人,是吧?”

    永好緩緩垂下拉扯她的雙臂,低頭緘默不語。亦如默認。

    昇平苦笑:“其實本宮早就知道你是獨孤家的人。從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久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時候居然派你去傳信給獨孤家人時本宮就該料到了,父皇殯天那時你明着送湯給本宮,實則在給蕭氏傳信,對吧?”

    永好顫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該萬死,獨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獨孤丞相給的,他的命令不敢違抗。”

    昇平被帶刀侍衞束縛住雙臂往外拉扯,唇邊卻依舊帶着悽然笑容:“你們總喜歡説萬死,殊不知,一死已經足矣。”

    這是楊廣在朝堂上憤然而説的話,如今昇平才明白他話中的辛酸。

    昇平緊緊閉上雙眼任由侍衞將她狼狽拉出昭陽宮,推搡着坐上鳳輦。鳳輦被人抬起,再沒有往日平穩,搖擺不定的輦身猶如昇平少華年歲所經歷的過往,動盪不安。

    永好隨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餘載,不曾想她也是獨孤家埋伏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從六歲開始昇平已經熟悉身邊的永好,熟悉到彷彿永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可終還是不能認清永好的真實面目。

    獨孤陀還在他們父子母女兄弟身邊埋伏下多少眼目手足?

    不知不覺中被親密夥伴監視十餘年,或是如此時知曉所有真相後心痛難當,哪個更能讓人絕望?

    昇平都不知。

    或許也不需再知曉。獨孤陀終將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獨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軀裏,發揮着最大的功用。

    他要的東西一定不會失手,從最開始,母后就已知道,卻忘記告訴他們兄妹二人。

    母后……阿鸞,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試探阿鸞嗎,阿鸞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卻還狠着心不曾回來,母后,母后……

    永安寺,皇家停放靈柩所在。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儀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份的薨逝嬪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處,光芒難見,森森陰陰所見也只是若干油燈搖曳易斷所帶來的冰冷恐懼。

    蕭氏初嫁進皇宮時,在此邁入朝堂。如今性命堪憂時,也需從此離開。這也是後宮中最常見的輪迴,也是所有後宮女子無法躲避的註定。

    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鳳輦,愣愣看着眼前宮人御醫來回出入。

    昇平踉蹌走過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寶殿越能聽見內裏隱隱約約傳來的呻吟聲,空氣裏血腥的味道也越發重起來。

    夜空寂寥,忙碌的宮人竟似點綴臨戰之夜的星辰,參雜森暗夜色裏,不停變換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從不曾迎接過新生命的誕生,它慣於送別。所以青巖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一時間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轉變。它見證北周舊朝幾位君主的離去,也見證本朝先皇與先皇后的撒手人寰,萬古不變的陰森古剎裏,突然因新生皇子湧現出一絲温暖。

    突然間,大殿裏的蕭氏開始厲聲嚎叫,昇平雙腿顫了兩顫,險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專侍生產的嬤嬤隨着緊張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昇平不顧一切撲上去,靠在殿門外聽着內裏繁亂。

    嬰兒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隨着宮人們腳步匆匆的聲音,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誕生。

    曾經,昇平是那樣恨過這個孩子。他的存在讓她和楊廣之間產生荊棘隔離,總覺得他再不是從前温柔儒雅的廣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爛漫的小阿鸞。

    只因為一個無辜生命,他們再難回覆到從前的親暱。成長過程中不斷出現的曖昧都被肚子裏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輕易打碎,昇平知道自己永遠不能為楊廣生下皇子,所以才會記恨蕭氏有幸為他生育子嗣。

    昇平聽着大殿裏嬰兒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來。

    無論昇平對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楊廣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這個孩子的身體裏也流淌着和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對孩子的降生無動於衷。

    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門邊嗚嗚哽咽。

    從記事起昇平就追着楊廣玩耍,懵懂青澀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過四年年,他們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手邊,卻又遙不可及。他們根本沒有過片刻寧靜用來相思,彷彿命中註定一步步來應驗那個詛咒。

    他和她總是在擦肩而過,再沒有重新對視的機會。

    如果再來一次,昇平是否還會這樣不顧一切?嬰兒的啼哭喚醒她的神智,不能了,當然不能。他們錯過了就是錯過,沒有再來一次的可能。

    驀地,內裏傳來驚叫聲,驚得所有內外忙碌的宮人身子一顫。昇平聽見聲音驟然站起,雙手扒住殿門從門縫裏往內窺視。

    內裏,獨孤陀向長榻上虛弱的蕭氏咆哮着:“你要幹什麼!”

    很快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小,裏面掙扎搶奪的聲音再次加劇,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聲響不知是藥碗打破還是珠玉墜地。

    昇平頓時心頭一緊,抬起頭。

    蕭氏她……

    嘩啦一聲聲響,內裏再沒有嬰兒啼哭,隨即紛雜人聲停止,有人輕輕驚訝:“娘娘,娘娘……。”

    獨孤陀怒氣衝衝步出大殿,用力推開門,昇平急忙向後倒退,定睛看清他的手中還提着錦緞襁褓。

    周圍宮人悉數跪倒在他腳畔,唯獨昇平慘白臉色沙啞着問,“恭喜舅父殺女奪孫成功。”

    獨孤陀不禁冷笑:“少廢話,如今勝負已定,外甥女,你還有其他對策嗎?”

    昇平懵在原地進退不得。她知道剛剛所有聲響一定是蕭氏意圖掐死孩子造成的。既然蕭氏不能自己親手送孩子出宮去,也不願孩子落入虎狼之手當做傀儡。可此時,孩子已經沒了聲息,不知她是否還好?

    昇平猛衝上前,想要一把奪下孩子。可獨孤陀揚手一記耳光,近乎將昇平扇坐在地。

    昇平從未被人如此打過,這是她十九年來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着火辣辣的臉頰,雙眼瞬間陷入黑暗。

    停歇片刻的她慢慢爬起,緩和的雙眼迎着獨孤陀俯視的目光,竭力用不穩的雙腿支撐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獨孤陀陰森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説一次,不管是你還是楊廣,都不可能阻擋這一切的發生。早知今日蒙難何必當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對你們已經多加庇佑,可你們兄妹逆倫禍國殃民,如今宮傾國亡又怪得了誰?老夫不過是替天行道,將你們這對世人唾棄的亂倫逆子誅殺,也是在順了民心而已。”

    昇平耳朵被嗡嗡聲響充斥着,那記耳光附帶獨孤陀被壓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襲來,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變得異常猙獰,口口聲聲都是義正言辭的斥責。他果真像自己説的那樣堂而皇之,為何不敢讓蕭氏站起來親口對外人説話,甚至需要用卑鄙計謀調開楊廣的大隊人馬,再來對付內宮一干婦孺?

    怕是獨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作所為有多麼不足人齒。

    此刻,他的掌心掐着大隋的最終命脈,也掐着楊氏皇朝最終的結局。

    襁褓裏的孩子是獨孤陀最後的仰仗。

    昇平笑了,對獨孤陀,也對所有匍匐在他腳邊的叛變宮人。

    “舅父,本宮知道獨孤家從未拿楊家當過自己人。本宮雖身上流着獨孤家的血液,卻被冠楊家的姓氏,所以理所應當死於此葬於此,無可畏懼。”

    獨孤陀大笑:“好!昇平,外甥女!如果有來世,你記得,一定要學會苟且偷生,別説你不過就是個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統轄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夾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昇平還在笑。笑得獨孤陀心驚肉跳。他當即收斂笑容喝令道:“來人,把楊鸞關押晉王宮!”

    一干帶刀侍衞撲上來,按住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將她纖細的手腕捏斷。

    昇平咬牙昂着頭,狠狠的視線始終盯着那隻明黃襁褓。從獨孤陀出來到現在,襁褓裏的孩子不曾啼哭,隨着獨孤陀的晃動,襁褓裏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昇平被侍衞推搡着,腳下絆在石階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離開獨孤陀的粗壯手指。

    孩子,哭一聲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陣亡前線,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塵世繼承大統。

    孩子,哭一聲阿,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經掐斷你的頸項?

    突然間,昇平剎那間有些錯覺,似在耳邊聽見猶如小貓一般的抽泣聲。

    獨孤陀也察覺襁褓中的聲響,低頭,伸手摸向孩子的頸項脈搏。

    一聲最微弱不過的啼哭終於從襁褓裏發出來。

    這個蒲降塵世的孩子在逃脱母親勒殺後,又被佞臣挾持,兜兜轉轉幾個回合才緩過口氣,開始苦難人生的掙扎。

    昇平踉蹌被侍衞拉開,剎那間心中湧滿欣慰,隨着搖曳宮燈,離永安寺越來越遠。

    孩子的哭聲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衞按出青紫的淤痕昇平也不覺得辛苦。

    此刻,所有的侍衞再沒人尊重她是當今皇后,在他們眼中,昇平只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所有人對她的目光都是怨憤的,恨不能一時將她捏死在路上。

    昇平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楊廣還能挺上幾天。

    如果有可能,他們或許能在黃泉路上相見,就怕她屆時先行一步,等不到她。

    生死不過就這幾日。

    只要獨孤陀率領守衞大軍出城夾擊楊廣,楊廣便再沒有翻身可能。當然,在此之前,獨孤陀一定會先將她鴆殺作為誓師的祭品。

    昇平被關進晉王宮的內室,黑洞洞的室內,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楊廣還在做皇子時的擺放。

    沒有水,也沒有尋常的果品,更沒有温暖的火爐和薰香。

    昇平孤零零抱着雙腿坐在牀上,反覆揉搓着自己手腕上的淤傷,等待最後結束的到來。

    腦中已經混亂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已經如此,她還有什麼辦法逃脱?

    絕望的昇平此時已經深知自己一路走來錯得離譜。是她一手導致大隋的滅亡。

    她對楊廣的痴纏,致使楊廣背棄父子親情。

    她對楊廣的惱怒,致使楊廣對獨孤家的打壓排擠。

    她對楊廣的若離,致使楊廣不惜拱手河山討得她的片刻歡心。

    她對楊廣的失望,致使楊廣毅然身披戰甲面對不可能取得勝利的戰爭。

    對?或錯?

    昇平知道自己還是錯了。從一開始錯到現在。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的過天。可江山也最輕,輕的過生死瞬間所見那縷鴻毛。

    不管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會因她的皇族血統而落在肩頭。註定她和楊廣的一生被江山所累,無休無止,無眠無醒。

    可笑的是他們還以為自己天高雲闊的遠走就可以解決眼前所有紛擾。

    如今,再説這些已是無用了。

    墨色靜夜,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這裏,等待死亡的降臨,心中一片冰涼。

    她從不知,江山崩塌,轟然宮傾。

    原來,這般容易。

    驚魂動魄路窮盡

    夜深時分,昇平昏昏沉沉入睡,不覺中似有人影影綽綽在眼前晃動,她瞧不清那人面容,不覺想要驚叫出聲。

    冰冷手掌將昇平的聲音按在最終,她這才發現眼前人如此熟悉。

    “端木姑姑?”升平心中震驚,不禁睜大雙眼。她記得自己曾親眼目睹端木秀榮命喪母后之手,此刻突然又詭異出現在夜深人靜的晉王宮,莫非瞧見大隋宮傾國破連厲鬼也不肯放過他們兄妹嗎?

    端木秀榮神情倒算鎮定如常,刻意將聲音壓低:“公主殿下,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待已經很久了。”

    昇平愣住,陡然明白當年鞭笞楊堅耳目是獨孤皇后上演給兄長獨孤陀看的一場好戲,真正緣由是獨孤皇后想讓兄長誤以為她與楊堅夫妻之間已產生隔膜,使得獨孤陀有耐心等待楊廣平安歸來,再謀算以後的漁翁之利。

    此招之險,非常人能淡定面對。也只有獨孤皇后這樣的奇女子才敢賭上江山營救自己子女。

    思及至此,突然想到母后服用鴆酒前後詭異態度,昇平驟然拉下端木秀榮枯槁的手臂,身子不住的顫抖:“端木姑姑,母后到底怎麼死的?”

    端木氏面色陰沉,“皇后娘娘那日是被獨孤陀毒死的。”

    昇平不敢置信急急的問:“母后不是自願服毒嗎?母后明明一切打點如常才肯服藥,似乎是想證明母后是自願用此方法來還回楊廣的性命的。”

    那些原本已經淡去的回憶突然又被掀開,顯示出説不出的神秘。昇平望着端木秀榮冷厲的面容心中突然跳了一下。

    也許,她和楊廣長久以來都被獨孤陀玩弄在手掌當中了。

    渾身顫抖的昇平不住搖晃端木秀榮的雙臂,啞着嗓子問道:“端木姑姑,你快説,到底母后是怎麼過世的?”

    端木秀榮緩緩昂起頭,望着寂寂黑夜一字一句咬牙道:“是獨孤老賊逼皇后娘娘服毒,他説若是皇后娘娘不病故便無理由可以調回楊廣的大軍,國也將亡。”

    不可能,母后不會這麼傻。親手毒死自己需要怎樣的勇氣,她不可能在那個艱難時候拋棄所有紛亂,成為別人利用的棋子。

    “皇后娘娘三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今日的宮變,她要老奴潛身地道就為了等待此刻,皇后娘娘想讓老奴在最危難時刻護送二殿下和公主殿下離去,城郊八十里外南大營仍有先帝親信守軍,二殿下可憑此一搏。只是老奴沒想到此次二殿下會去京郊二百里外親征,實在無力相救了。”端木秀榮懊惱的向身邊的扶手拍擊一掌,頃刻間碎了半個赤龍榻。

    昇平驚詫望着雙鬢斑白的獨孤秀榮。沒想到貌似行將朽木的獨孤秀榮居然能使出這般磅礴的力道,如此看來,她出現在守衞森嚴的晉王宮也是母后有心安排的結果。

    “母后曾經留給阿鸞什麼話嗎?”昇平低頭眼淚含在眼底,心中已無忐忑。

    原來,母后一直都在。她從未離開昇平半步。

    “皇后娘娘説,她捨身即是為國,無需後人悲傷。”端木秀榮鄭重道。

    昇平茫然抬頭,“母后即使被迫服毒也不曾怨恨?”

    端木氏搖頭,“不曾。皇后娘娘一生率性,即便最終放手江山也不屑為一己之私怨恨某人。她才是真正的天家女子,雖敗猶榮。“

    昇平被端木秀榮鄭重神色震住,不覺中也停了眼淚。心中雖然難過至極,到了此時反而哭不出來,昇平喘息片刻,強迫自己淡定從容。她接下來要面對母后給自己鋪設的最後道路。

    是否真的要離開?

    應驗誓言的國破家亡終就在眼前,昇平她是否還有顏面苟且偷生?是否要留下?楊廣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若她也不走,楊家血脈將一損即滅。

    “本宮不走。”昇平突然絕然的站起身,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表情“本宮相信皇上還會回來,若本宮走了,他尋不見阿鸞,便再無力再肯獨生。”

    端木秀榮愣了愣,不敢置信的道明後果,“可是公主殿下如果不走,有可能兩人皆死在宮傾時刻。”

    “那又如何?身為天家子女,國即是家,本宮與皇上死於自己家中,雖死無憾!”昇平凜然一笑,露出從未有過的坦然神色。

    端木秀榮還想阻攔,昇平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略帶顫抖:“阿鸞知道端木姑姑歷經兩朝動亂,膽色自是無人能敵,如今,阿鸞只想求你一件事,懇請姑姑看在母后顏面上務必答應。“

    端木秀榮忐忑拉扯昇平的雙臂不動,也噗通一聲跪倒在昇平面前:“公主殿下請講,老奴的性命都是皇后娘娘施捨的,公主殿下吩咐的事定當全力以赴,不必為此行大禮給老奴。“

    昇平逼近端部秀榮低聲回答:“如今蕭氏已被控制,皇子還在獨孤陀手中,若端木姑姑能救回楊家最後一滴血脈,阿鸞便是一死也再難謝。“

    皇子就留在獨孤陀身邊,周邊守衞自然不少,若想救回皇子,如同想要在萬重保護中行刺獨孤陀般艱難。

    端木秀榮有些遲疑,門口突然傳來隱隱呻吟聲,她臉色一變,立即吹滅手中火鐮跪在原地,在陰冷月色下舉手明誓:“門口守衞似有活口,老奴必須儘快決定。好,老奴聽從公主殿下吩咐,我端木秀榮定將皇子殿下即刻救回,為大隋皇族血脈而死,端木秀榮在所不惜。“

    昇平聽罷跌倒在地,雙手抱住端木秀榮身子不住低低抽泣。

    如果端木秀榮真能救楊廣的孩子,至少在宮傾時刻還有一個希望留存在世。

    “端木姑姑務必將他帶出大興宮,哪怕只做個平民百姓,只要此生安穩度過即可。阿鸞謝謝端木姑姑的大恩了!”昇平俯下身子再拜。

    端木秀榮拉住昇平動作,再定定望着她:“公主殿下果真不走?”

    陰森夜色中端木秀榮雙眼睜大,神色異常凝重,“公主殿下可知在宮傾時刻大興宮裏沒有一人可活!”

    昇平知端木秀榮深意,含笑搖頭,目光無悔:“阿鸞決議與大隋生死與共!”

    端木秀榮撤開拉扯昇平的手臂,面色沉重的點頭:“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後嗣,公主殿下如此識得大體,也不枉皇后娘娘臨終掛念了!”

    獨孤秀榮再不看昇平,轉身離去。

    昇平望着獨孤秀榮離去的背影,臉上再沒有淚痕。

    昇平就這樣親手割斷自己最後離開的退路。兩人瞬間的對話猶如萬千長敍,短短片刻已經決定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這是獨孤皇后留給昇平最後的保靠,拒絕了,再沒有機會重新再來。

    未來只能靠昇平一人摸索前行,即使再痛再難,也不能後悔。

    一夕之間,昇平仿若真正長大,之前登上寶座,身披鳳袍都不能足以逼她迅速成長,只有在最後時分昇平才意識到自己是天家女子,即便死,也要死得有所價值,死得具有天家尊嚴。

    昇平疲憊的閉了閉眼,但很快睜開。她支撐起疲憊的身子蹣跚步行到宮殿門口處。只見門口數名守衞宮人悉數斃命在地,橫七豎八躺在殿前。

    遠處鐘樓上的晨鐘已經敲響四聲,昇平知道,如果要走必須趁凌晨時分,她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

    如今獨孤陀是想先佔大興宮皇城向李家邀功,但他一定還沒有翻到君臨天下的御璽在何處。幸好昇平在獨處國事期間,每日都會更換御璽藏匿之處,她必須趁天未大亮時刻去大興殿密閣拿出被藏匿的御璽。

    即便不能等來楊廣,就此砸碎也不能給叛軍留下。

    昇平按住自己胸口,吃力的將宮人屍體拖到殿內,卸掉自身釵環霞衣,套上宮人風衣罩住自己面容,將晉王宮大門微微合攏便悄然離去。

    御璽是皇權的徽徵,昇平不會讓它丟在逆賊手中。如今還有一個時辰行動才會百官上朝,趁獨孤陀以為勝券在握之時,還有一段時間足夠拿回大隋的御璽。

    此次行動生死未卜,昇平也怕楊廣若平安歸來時會看不見自己。但御璽被獨孤陀拿到後果更加難以想象。如今還有眾多未歸降的江南兵將們,他們還在奮勇與南蠻廝殺。一旦御璽落入叛軍手中,所有大隋兵將都必須聽從號令舉械投降。昇平唯有保留御璽,甚至砸碎它,才能為大隋江山換回片刻喘息。

    昇平拉緊面前罩衣,順着漆黑甬路前行,沒有宮燈照亮她一路顛簸踉蹌,一日未曾進食的昇平根本不知自己從哪裏來的力氣還在苦苦支撐。

    皇族血脈,天家尊嚴,對昇平來説這些往昔都是再空洞不過的話語,如今也能置身感受。

    此時此刻不管如何,她都必須完成對大隋的保護,哪怕前方生死難定也必須咬牙前行。

    昇平暗下決心後,心中一片寂靜。

    從此刻起,她已不再是後宮任由父母兄長擺佈的公主帝姬,而是真正將大隋融入骨血的皇族,寧可引刀自伐也絕不屈辱求饒。

    大興殿前,燈火猶在。

    隨獨孤陀叛變的精兵強衞都將皇權所在的大興殿密匝匝圍守,昇平根本無從而入。

    昇平藏在大興殿長階陰影處遠遠眺望,看着來回巡視的侍衞深知想要進入正殿奪取御璽難比登天。這些侍衞曾是大隋建國以來文帝楊堅親手培建的誓死忠士,如今齊齊將劍尖掉轉,再看不到絲毫往日忠誠。

    想在他們的眼前混進去,如同絕境求生,很難,很難。

    除非……

    突然,大興殿內發出淒厲叫聲,宮殿外所有守衞立即衝往內殿。

    殿門由內大開,內裏撲出幾名驚慌失措的孱弱宮人瘋一般往外逃命。

    昇平欣喜,立即放開頭上的罩衣由角落裏悄然走出,在貼近幾名宮人的地方,假裝跌倒在地,隨她們一起做出掙扎模樣不住的尖叫哭喊。

    大興殿內裏很快發出打鬥聲,昇平停住瘋狂的舉動,發現沒有侍衞注意自己方向處動靜,便順着拽過一名宮人悄聲問:“裏面怎麼了?”

    那名宮人身子抖若篩糠,聲音也不住顫抖:“有人行刺,要刺死國公爺。”

    昇平心中頓悟,想來是端木姑姑先動手了。

    昇平拉着宮人,假意自己也恐懼不已,聲音顫抖着問:“如今國公爺如何?”

    那名宮人藉由淡淡月色發覺昇平眼目熟悉,不覺蹩眉疑惑:“你是……?”

    昇平立即低頭遮擋住面頰:“我是晉王宮的宮人,是過來通稟皇后娘娘起居情況的。”

    那名宮人恢復驚惶的眼神,慌忙答道:“差一點就成了,還好國公爺躲過了刺客,不過那個刺客似乎想要小皇子性命,招招都奔向小皇子。”

    “她要幹什麼?”昇平脱口厲聲質問,過於激動的表情再次引起宮人懷疑:“你到底是誰……”

    昇平已經來不及解釋,奮力從地上爬起,連滾帶爬的往玉階上跑。

    即將接近大殿時,面前突然橫過一柄長劍,有人冷聲問道:“你是誰?”

    此侍衞藏身處極其隱蔽,昇平以為侍衞已經悉數入殿根本不曾注意過他,如今被抓個正着,幾乎不知該如何辯解。

    昇平低首,心中百念已轉,身子一軟癱倒在地,重重的在漢白玉石階上磕頭,口中道:“國公爺何在,奴婢有緊急消息稟告。”

    侍衞不查,喝問:“你是哪個宮的?”

    “晉,晉王宮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請通稟國公爺。”昇平有意説得緊迫。

    殿內還有兵刃砍殺之聲,可見端木姑姑還沒有離開。昇平又向前爬了幾下,“此事耽誤不得。”她的眼角掃見侍衞左手空出一塊,突然搶前半個身子,撲進正殿門內。

    侍衞見狀立即箭步上前追殺,昇平只能慌忙閃躲迎面而來的劍鋒。

    “有人擅闖大興殿,來人,快來人!”侍衞高呼。

    昇平轉身直奔寶座後的藏寶閣,身後的侍衞追上來直接揮劍相砍,昇平為躲閃刀劍撞在玉案上險些跌倒。就勢避開刀鋒再轉,又一刀帶着火星砍在玉石屏風上,翠綠屏風登時變得粉碎,碎片四散飛濺。

    牆上的隱蔽終於被打開,昇平拽出寶盒死命抱在懷中。她突然冷聲喝令:“你再過來,本宮就摔了它!”

    御璽寶盒紫金而成,外表鑲滿奇珍異寶,縱然不知其中是何寶物,那名侍衞還是被昇平震懾人的氣勢驚住,赫然停住手上動作。

    不知何時,殿內打鬥平靜下來,就在那名呆愣侍衞背後獨孤陀慢慢踱步而出,身後幾名侍衞還押着身負重傷的端木秀榮。

    獨孤陀淡淡冷笑:“怎麼,你們主僕倆一個聲東擊西的雕蟲小技就想騙過老夫?要是沒有老夫的計謀,怕是你還不會出現吧?”

    昇平愣愣,驚訝的視線掃過端木秀榮的面頰,端木秀榮與昇平對視,啞然説道,“老奴辜負公主殿下所託,不曾救得小皇子,就此先行一步了……”

    呃的一聲,獨孤陀再回身已遲,端木秀榮使出全身力氣閃開周圍侍衞的禁錮,一把向獨孤陀喉嚨抓去。

    昇平還來不及出聲,想要偷襲獨孤陀的端木秀榮已被眾人數十把刀劍插在胸口,軟綿綿的躺倒在地上,再無力站起。

    獨孤秀榮的嘴角漸漸流淌出鮮血,侍衞上前查看,面無表情的向獨孤陀稟告:“啓稟國公爺,她咬舌自盡了。”

    獨孤陀厭棄的看看端木秀榮的遺容:“不愧是伽羅的心腹,知道怎樣斷絕自己才不拖泥帶水。”

    昇平抱緊懷中紫金御璽盒子愣愣的目睹一切。她不住向後退,退,退,猛地發瘋似的大笑:“獨孤陀!你為人不仁不義,人人得而誅之,想要竊國為侯,時還早了一點!”説罷大笑。

    獨孤陀從未見過昇平癲狂如此,甚至連他身後的侍衞也不禁色變。

    只見昇平面色一凜,絕然將手伸向懷中紫金盒。

    曾經見過御璽的獨孤陀猛然驚覺,立即高聲吩咐侍衞:“快,將御璽奪下來!”

    眾侍衞一擁而上,昇平一動不動任由他們搶走,靠在藏寶閣牆壁的後背已經悄然出了一層冷汗。

    這個秘密只有掌握過御璽的人才會知道,獨孤陀他雖然有幸看過御璽,卻一定不曉得其中奧妙,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搶走的是一道勒命的繩索。

    果然為首侍衞將紫金盒子雙手推到頭頂,獨孤陀欣然將御璽接在手中。

    紫金盒由北周文帝宇文泰父蒐羅能工巧匠鍛造而成,外表華美卻不失端重,乍見的人很難把雙眼再從其身上毅然移開,昇平如今賭的就是眼前竊國者獨孤陀的貪念究竟有多大。

    獨孤陀抱緊裝着大隋御璽的紫金盒心中狂喜,眼底滿是無法掩蓋對權勢的貪慾,他將寶物小心翼翼端平嘴角揚起得意洋洋的笑容:“當年若不是獨孤家始終在背後支撐,這御璽怎輪得到楊堅那窩囊廢?”

    昇平低頭,心中難過的閉眼。

    獨孤家和楊家的關係曾是至親骨肉相連,猶如鋼鐵般緊密,攜手馬踏天闕共攬河山,都不曾決裂過。當日獨孤家在楊家座下榮耀光景仿若還在眼前,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慘慟結局,怎能不讓人質疑?這世間還有爾虞我詐不存在的地方麼?

    獨孤陀多疑的朝身邊眾人掃視,眾侍衞自覺向後幾步退開。

    獨孤陀蒼老的面容因為手中的寶物變得光亮起來,為朝事勞心導致兩鬢悄然爬出的白髮也變得微不足道。他潛伏大隋多年無非就是為了此刻,怎麼能壓抑住心中激動?

    他伸出拇指扣動機括,昇平緊緊閉眼。

    紫金御璽盒還有一處秘密。

    為防止有人擅動國之命根,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父親在內佈下了砒粉毒藥,不懂規矩,機括右轉擰動者必死無疑。

    果然,一股無煙粉末從盒內噴出,獨孤陀不察吸個正着。老奸巨猾的他立即明白中了機關憤然向前幾步抓起昇平,“剛剛是什麼?趕快交出解藥,否則老夫一拳打死你!”

    昇平面對獨孤陀的威脅悽然冷笑,緩緩搖頭,神色自若:“本宮沒有解藥。”

    獨孤陀將紫金盒子邊緣靠近昇平鼻翼下威脅:“沒有解藥?好,那我們舅甥兩人一起死吧!“

    昇平嫵媚一笑,抬頭望着獨孤陀:“本宮本就沒想過要獨活!“

    此刻,昇平的笑容像極了獨孤伽羅,面容輪廓似獨孤皇后重生。獨孤陀原本卡住昇平的手突然畏懼的縮了一縮。

    趁機,昇平霍然將他手中紫金盒子打翻在地,不屑的將御璽踢出腳邊:“不過是個東西,值得你為它頃了天下嗎?”

    獨孤陀見御璽滾走不顧一切撲過去,根本不再理會升平,拼命按住御璽滾落速度。見侍衞還在呆愣,他不禁抬頭大罵:“還站着做什麼,將她拖出去就地斃命!“

    話音未落,獨孤陀還沒收回的手指猛地按住自己胸口,一大口豔紅鮮血噴出,噴濺在御璽上下,點點滴滴凝成蜿蜒血污。

    “國公爺!”眾侍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齊齊圍住獨孤陀。

    昇平霍然抬頭,但見猙獰的獨孤陀推開眾人抓住御璽向自己走來,昇平來不及躲閃,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再次落入凶神惡煞般的舅父手中。

    獨孤陀已經被斷腸粉傷及肺腑,如今屹立不倒所仰仗的不過就是身體健碩還在苦苦支撐。

    昇平坦然仰面凝望獨孤陀,笑容鎮定,身上宮人衣袖向一旁翩翩舒展。

    死有何懼?哪怕獨孤陀一拳打死她,她也替楊廣解決了宮內的最大隱患。

    獨孤陀抑制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叫,此刻他已藥性入腹部,火燒火燎的灼傷激怒了獨孤陀的心性,曾經力舉千斤的手掌奪過身邊侍衞的佩劍向昇平用力砍來。

    恍惚中昇平聽見轟隆隆的大興宮宮門被攻開的聲音。那種沉悶的響聲彷彿能穿破天際,在耳邊響起。

    包括獨孤陀在內的所有人都齊齊將視線望向殿門外,只見沖天火光大起,城門角樓已經嫋嫋升出煙霧。

    是楊廣凱旋歸來了嗎?

    昇平陡然睜開雙眼,順着獨孤陀他們的視線眺望去,嘴角漾起欣然微笑。

    又一聲轟然巨響傳遍天闕,大興殿內裏擺放的珍貴書籍順震動而落下,嘩啦啦倒在地面,彷彿昭告宮破時刻的到來。

    獨孤陀手中所握的刀鋒距離昇平只有一指,他用力砍下……

    “就算當真是他回來了,老夫也不會讓你們相見!”

    一別終生無前緣

    宮門外已經殺聲震天,漫天紅色的火光直逼雲霄,仿若要把天燒出洞來。

    微微的,東南角的天空開始暝暝放亮,視線變得漸漸清晰起來,大殿內的燭光徐徐昏暗,不知為何,攻城的人選擇這個時間攻下宮門。

    昇平被獨孤陀按住的身體左右動彈不得,她只能躺在震顫的地面上坐以待斃。

    天際響起震耳欲聾的獨特號角聲音,聞聲,獨孤陀不免驚異抬頭,而後手捂住胸口險些掉了原本緊握着的的鋼刀,一口黑色污血再次由口噴出,昇平一時躲避不及,前胸已是被噴上血污一片。

    火光映天,那號角聲在凌晨時分響起極其陰森,聲音之大重重撞擊着昇平的雙耳,不覺耳鳴眼昏。

    昇平瞪大雙眼,想要看清獨孤陀表現出的驚恐表情,他似乎聽見了絕命口令般開始慌張起來。

    獨孤陀奮力從地上站起,以刀拄地,蹣跚着走向大殿門口,他似想張望什麼,但還不等看見心中所想人已經跪倒在地。

    獨孤陀扶住殿門,身朝叛軍湧入方向厲聲嚎叫:“李世民,你背信棄義,你居然出爾反爾!”

    失去刀劍威脅的昇平全身冷汗已經濕透衣襟,再爬起來時,竟發現獨孤陀已經堆到在地,一動不動了,手指相探人早已斷了氣息。

    激戰聲瞬時傳來,帶刀侍衞們又見獨孤陀毒發身亡無所依靠,頃刻間逃的逃,還擊的還擊,整個大興殿亂作一團。

    昇平趁人不備趕到內殿,見襁褓裏的孩子竟還在睡,孱弱如小貓般蜷縮在黃色錦被裏,差點逼出她隱含多時的眼淚。

    昇平靜靜抱起孩,心中滋味複雜,時間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先將孩子攬入懷中再從內殿出來。大興殿內的侍衞已經不見蹤影,她在桌腳下尋不到剛剛踢出的御璽不禁有些焦急。

    又轟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剎那間如水泄般的聲浪向大興殿襲來,還想尋找御璽的昇平不禁愣住。

    殿門外突然有人高喊:“宮門破了!”

    “快逃吧!”沒等見到叛軍,棄械丟甲的侍衞大有人在。

    偶爾有不死心的侍衞還望想阻止頹敗,“胡説,李家與獨孤家有盟約的!他們不會背信棄義的!”

    “盟約還管用嗎,他們説由獨孤家開城門迎接,此時又換成自己攻城,可見獨孤家的人也是難逃一死。”慌亂的聲音還在耳邊,人已不知去向。

    昇平抱着小皇子走向殿門,只見大殿門口兩排金色蟠龍柱上被釘了大片箭雨,密不透風的封鎖下再不想逃的人也難立足此地。

    箭雨後是黑色耀眼的盔甲陣,整齊不亂的殺進來,所侵壓的來不及逃走的宮人一個個虛弱倒下。

    昇平見狀,一路往殿內狂逃。

    身後不遠處已可以聽見熟悉的呼喊聲:“殿內還有人,快上,千萬不留活口!”

    宇文化及!楊廣最信任的大將軍。沒想到國之將敗,連他們也變得不再忠誠。

    昇平惶惶扳開藏寶閣下方的機括,這裏還有一方能躲避的精巧夾壁,原本是一條可以直通昭陽宮的密道暗路,可於三年前母后父皇慪氣時被嚴嚴密密封死,如今其間空隙只能容一人藏身,一旦入內,將無處再逃。

    慌張爬進去後,昇平將機括合攏。機括內有手指粗的縫隙,縫隙恰巧被鎏金台桌掩擋,外界不能看出。昇平從縫隙中向外窺視,只見大殿內很快就湧入數十名身着北蠻服飾的精鋭行兵四處蒐羅,為首的宇文化及赫然喝令道:“昏君後宮無論侍衞宮人,一旦查出就地斬殺,殺無赦!”

    那些倉惶而逃的大隋侍衞們毫不留情的被砍死,激戰聲傳入殿內,空蕩蕩帶着迴響。

    昇平藏在夾壁中,懷抱小皇子眼睜睜看着夾壁牆外血腥的一幕。

    宮人衣裙被掀開以辨其男女,侍衞手指被切斷以奪其刃。每斬殺一人竟將大隋遙指江山的大興殿當做停屍場地,所有屍體皆一排排壘好。

    血流遍地。

    整個大興殿的金磚蜿蜒流淌鮮血。

    國殤何談尊嚴。

    源源不斷有慘叫聲傳來,唾罵聲,呼救聲,哀求聲,乞憐聲,昇平咬緊下唇幾乎瀕臨崩潰。懷中的嬰兒倒是難得的安靜,昇平唯恐孩子被自己壓住,只能竭力壓抑住顫抖,不住的在暗格中晃動胳膊安懷中撫嬰兒。

    宮人一層層疊在一起,侍衞則單獨擺放一邊清點人數。血腥的大興殿變作前所未有的修羅場,隨處可見北蠻人以萬金一塊的纏絲盤龍金縷窗帷擦拭染血的鋼刀。

    瘋狂的殺戮終於結束時,昇平竟忍不住吭了一聲。

    仿若腔子裏的氣直至此時才放出來。

    前殿後殿再沒有新的屍體被抬出,證明大興殿除了她和懷中的孩子,再沒有存活下來的的性命。

    忙碌的李家兵將似乎想要在天大亮前完成此次血洗,他們努力將屍體落好,甚至連腳尖都擺得甚是規整。

    直到門外響起呼喊聲他們才停住動作,悉數匍匐在地不肯抬頭。剛剛還凶神惡煞的宇文化及,彷如瞬間被點化成馴服綿羊,再沒有戾氣浮現。

    “二皇子到!”高亢的宣告聲應該用得是蠻語,昇平曾與獨孤皇后學過北蠻鮮卑語言,聽上去竟有些相似。

    靴聲霍霍響起,坦蕩蕩入得大殿一人,他重盔黑甲,一柄長刀別於身後,挺拔身軀牽動身上盔甲剛硬而又沉穩,他在朝陽光線裏走入大隋朝堂,無動於衷的面容裏沉浸太多喜悦難以言表。

    金色的晨曦帶給他眼底太多的複雜情緒,他仰望上方寶座許久,許久。

    而後,回身冷笑:“再回來舊地,可有他想?“

    “草寇逞勇,不過如此。”八個字帶着熟悉的慵懶差點讓昇平尖叫出聲,她猛地從內站起,頭碰在內壁上吃痛不住,又不得不顫抖着坐下。縫隙中透射出的侷限目光根本看不到楊廣的身影,只能靠方才聽見的聲音判斷,他似乎受了重傷。

    李世民站在寶座錢回頭,刺目晨光掛在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些許帝王尊貴。他挑眉,嘴角擒着冷笑:“怎麼,時到今日你還不懂得卑顏屈膝的道理?”

    玉階下重重的一聲兵將怒喝:“跪!”

    接下來噗通一聲,楊廣的呻吟聲傳來,似被踹倒在地。

    “當日,你派四人踹我一腳,我仍能不跪。而今只我李家只一人踹你,你不得不跪,可見君身之強國才能稱王,你徹頭徹尾就不能擔當起這萬里江山!”李世民的聲音充滿輕蔑,嘲諷此時此刻楊廣的軟弱。

    也許李世民是有權利輕蔑的,畢竟前朝帝王此刻就跪在自己的腳下,他已經征服眼前的寶座和皇朝甚至還有帝王。

    大殿裏寂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待楊廣的回答。

    昇平拼命擠着身子,想要換個角度去看楊廣的模樣,懷中的孩子因她的動作也開始躁動起來。

    可惜,還是看不見。

    一聲低低冷笑,楊廣滿不在乎的鎮定回答:“那又如何,我大隋縱然國破家亡也遠看不起你們這些北蠻荒族!”

    楊廣笑着笑着:“你們將永遠臣服在大隋腳下,大隋子民永遠記得曾經在京城發生過你李世民跪匐在大隋帝王面前自稱臣子,想要妄尚大隋鎮國公主被拒的一切。別忘了,你們所仰仗的驃壯馬匹,是朕當日賞賜給你們的,你們仰仗的兵將,是朕當日放回家鄉的,你們永遠不能逃脱大隋施捨過的皇恩,即便今日你們反了,天下人也只是嗤笑你們恩將仇報罷了,何來驕傲可有?”

    這一刻,昇平前所未有的想要看見楊廣,她從他的話語裏能感覺到氣息已經再微弱不過,楊廣的義憤言語伴隨輕喘斷斷續續,幾乎一時不察便會斷掉。

    昇平將孩子放在腳下,想要再尋個方向去看,她趴俯的動作震動了門板。

    陡然,楊廣大笑,聲調又轉:“逆賊,你還不下手等待何時!還有你,宇文化及,吃我楊家米俸的叛臣,李世民,今天他能背叛楊家,明日也一定能手刃你們李氏!”

    剎那間,昇平撲向門縫將耳朵俯在那裏,冰冷的牆壁遠遠沒有即將到來的慘景更冰冷人心。

    在門縫最頂端的角落裏,昇平順着細微縫隙可見,楊廣正跪倒在蟠龍寶座前,亂散的長髮披在肩頭,周身上下染滿詭豔血色,晨曦光芒透過大殿窗稜籠住他虛弱的身影,絕望中的唯美。

    李世民天神一般站在楊廣的面前,低頭鄙夷眼前這位昔日帝王。

    昇平指甲嵌入牆內,巨痛傳入心底卻不敢貿然出聲。

    楊廣微微側頭,似在用餘光瞧昇平所在方向。

    四目相觸,昇平驚住,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楊廣突然站起身,趁侍衞不防備,揮手向李世民劈去,力道之弱,根本不能撼動李世民半分。

    李世民甚至無需避讓,身邊的宇文化及臉色陰沉的抓住楊廣的雙臂向後用力掰去,頃刻間骨骼斷裂的聲音清晰傳來,昇平覺得眼前發黑,雙眼卻不敢閉攏,只能眼睜睜看着楊廣重傷的身子猝然向後倒去,從宇文化及手中脱離,猶如斷線的風箏般向後仰去。

    喉嚨全部被哽住,昇平的氣息也彷彿被人割斷了一般,隨楊廣的下落,再也無聲。

    “把弓箭拿來!”李世民喝令道。

    楊廣癱倒在地,嘴角還浮着笑意,血沫順着嘴角往下流淌。

    掙扎中的手掌還向昇平方向悄悄勾動了小指。

    一下,一下。

    昇平捂住嘴,淚水不住無聲湧出,就這樣站在門縫隙前,整個人已經被掏空了,再沒有多餘思想。

    楊廣,他已經發現了她。

    楊廣之所以貿然激怒李世民就是為了轉移李世民視線,不讓劊子手發現昇平的藏身所在。

    昇平身子不住的晃,心中劇慟百轉無法出聲,憋在胸口的痛慟也難以發泄,她只能死命抓住牆壁,任由指甲生生掰斷,血從指甲縫流出並沒有一絲痛覺。

    巨大弓箭由李世民端住,套在楊廣的脖頸上,他冷冷詢問:“再問一次,若你能跪下求饒,我父親願封你個安樂侯去苗蠱之地,尚且能保存一命也説不定。若你不求……”

    楊廣用最艱難的動作爬起,身子靠近弓弦挺立在大隋寶座面前,雙臂殘缺的楊廣血肉模糊,身體周圍淌滿嫣紅血色。

    晨曦輕拂過楊廣慵懶的面容,他淡淡的笑了笑,視線始終背對昇平。

    “朕,天子。汝,小人。”楊廣輕輕嘆息,吐出六個字。

    忽而李世民弓弦勒緊,楊廣的身體被驟然提升,昇平張開嘴唇卻嘶喊不出。

    嘎吱吱的響聲是弓弦繃緊的警兆,楊廣的身體沒有掙扎,仿若早已準備好鎮定的赴死,緩緩的離去。

    此刻,楊廣的小指還在彎着。

    “阿鸞,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他日回來時,我會為你造一座昭陽宮。”

    “本宮再説一次,大隋朝昭陽宮只有阿鸞一人住得。“

    “看,這是出宮的水道,楊廣和阿鸞一起出宮,看天高雲淡日月永好,如何?”

    “大隋是天下的,你是我的。”

    “還有五天而已,你就可以走出這座囚宮。”

    臨死,他也不敢朝她望上一眼。生怕,生怕被眼前的羅剎發現她的蹤跡。

    哪怕如此渴望再見昇平的容顏,哪怕想再聽聽昇平的聲音,因為愛她,所以不能看,不能聽。

    陽光終將金色光暈拂過楊廣的輪廓,猶如為抵抗致死的帝王保留最終的尊嚴。

    昇平用盡全身力氣才啞住自己聲音,從始至終目睹楊廣的離去。

    最後一刻的楊廣,宛若從前的廣哥哥,淡然無塵,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人。

    唯獨鮮血飛濺在李世民的盔甲上,不辨顏色。

    成為記憶中黑色的烙印。

    一代王朝的覆滅原本就比昇平想得迅速,甚至來不及等到楊廣賜名皇子,再由天下蒼生祈福,也來不及讓昇平問楊廣一句有關來世的承諾讓他們兩人相約攜手不散。

    大隋已滅。

    嘭的一聲,楊廣的屍體被摔在熠熠閃光的鎏金蟠龍寶座前,手腳也癱軟了下去。

    昇平還在哀慟,趴在縫隙上的目光始終不肯離開楊廣的最後容顏。可一聲長刀出鞘,眼前的觀望的縫隙頃刻間黑成一片。

    昇平慌忙退後,還來不及抱起地上的小皇子,已有人驟然將面前阻擋危險的夾壁板大力扳開。昇平大驚,一個躲閃不及,被刺眼的光芒明晃晃籠罩全身。

    昇平本能伸出雙臂遮擋自己面容,冷不丁下頜被人輕輕掐住,抬頭可見,不共戴天的仇人李世民正在眼前,饒有意味的打量她慌張的神色。

    李世民眯起雙眼,雙眉緊蹩,似乎覺得昇平的身量有些熟悉。

    是的。昇平曾高高在上看見過李世民的不馴模樣,李世民卻不曾看見翼紗背後昇平的絕世容貌。

    “大帥!”身後兵將齊齊上前,甚至悉數拔出刀劍準備迎敵。北蠻人果然因長年行軍打仗培養出觸感敏鋭,李世民猝然動作,他們已經片刻準備停當。

    唯獨宇文化及看見昇平大吃一驚,但很快掩蓋眉目間的驚慌,人悄悄向後殿走去。①

    昇平和李世民之間目視糾纏,兩人氣息對峙,一狐疑,一堅毅。半晌後,李世民緊緊皺起的眉頭緩緩鬆開:“你是這裏的宮女?”

    昇平身上的衣着打扮和大殿裏停放的宮人屍體無不相同,倘若就此假冒宮人也可以矇混過關。

    可昇平不能。

    昇平的身體裏流淌楊氏血脈,皇族尊榮不能讓她在此刻忍受自貶苟且的羞辱。

    楊廣的屍體就停在不遠處張望這裏,她怎麼能就此否定生養自己的皇室家族。

    “不是,本宮是鎮國公主昇平。”昇平鎮定回答。

    聲音低沉卻淡定不改,李世民當然記得曾經魅惑自己動人嗓音。

    她曾對昏君巧言告退:一句臣妹告辭,為他輕易解圍。李世民始終銘刻於心。

    陰暗的夾壁室內,光線半明半暗,但昇平纖細的身子宛若烈焰燭火能將周圍照亮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昇平從容走出夾壁牆,面容毫無保留的被所有兵將目睹,宮裝不僅沒有將她的尊貴氣勢壓抑,甚至使得她呈現另一種素麗之美。

    昇平微微探出視線,百般不捨的朝李世民背後的某處望去。她的關注和無視觸怒了面前的李世民,他拎着她的肩膀拉扯到自己面前,昇平猛地擔憂自己身後小皇子的安危不肯隨李世民的動作前行。

    李世民全無徵兆的拉開她,彎身從夾壁裏拎出襁褓:“你的孩子?”

    不可能,三個月前她身形窈窕,李世民隨手將孩子丟向一旁。昇平想要衝過去搶奪,卻被李世民一把困住,推搡到楊廣的身邊。

    楊廣在最後一戰受了很重的傷,身上的盔甲已經損毀大半,空留出的長袍也染滿鮮血。為了保護她,他的雙臂被宇文化及折斷,頸項深深的血痕向外翻着,突突冒着温熱的鮮血。

    楊廣一生極愛白衣,此時骯髒並非他所願。

    昇平死死抑制住自己要衝出雙眼的淚水,把頭抬得更高,不要讓無法斷絕的痛苦流露出半分。

    楊廣已死,她還在活着,她必須要在北蠻人面前保留皇族尊嚴。

    李世民的雙眼對準昇平高傲的視線,嘴角甚至含着輕蔑的笑容:“你的國家已經沒有了,你知道嗎?”

    昇平目不轉睛的凝望李世民得意的面容沒有回答。

    靜默中,她的嘴角還在顫抖,但手指已經悄然抬起。陡然間,昇平伸出手向李世民的臉頰揮去。

    若是平常,昇平根本連李世民身子的一絲一毫也不會觸碰到,可錯就錯在,李世民誤以為昇平就此已經被楊廣瀕死時的慘狀擊垮,根本無力發出致命一擊。

    啪的一聲,聲音響亮的迴盪在大殿裏。

    事發突然,所有北蠻兵將不禁愣在原地,從他們驚駭目光來看,還沒有人膽敢對所向無敵的李世民如此不敬過。

    李世民接住這一巴掌動也沒動,昇平半臂卻被震得發麻,幾乎不能收回。

    帶刀的將領們呼喇喇撲上來,圍在兩人方圓十尺處不敢再向前探查一步。

    “退下!”李世民冰冷的命令道。

    面面相覷的兵將再次低頭退去,李世民望着掌摑自己的女人陰鬱一笑。

    昇平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李世民一把抓住,整個人從地面被拖拉起來,他用力一甩,她便如墜落的物件般撞在耀眼的盤龍龍案上。

    昇平額角正撞在龍案一角,眼前發黑只覺天旋地轉,她掙扎仰起頭,看着逆賊一步步踏上大隋寶座想要強撐起身子,但發現胸口起伏的氣息已為數不多,劇痛難當。

    “大帥……”眾兵將不知李世民的意思。

    李世民冷峻的面容俯視昇平,以拇指輕攆她的唇瓣:“鎮國公主?昔日你還算得上我們與大隋交好的姻親籌碼,如今你已經是任由我隨意□的亡國之奴。你居然敢打我?”

    此刻,殿門外廝殺聲已經不知何時淡去,彌散在空氣裏的血腥氣息昭示着大隋朝的覆滅。

    這是一個再沒有糾纏着亡國詛咒的朝代,也再沒有即將完成的水道天境。

    罔替輪迴,如今大興殿寶座前又有了他人存在,她確實沒有資格逞強。

    “搶來的寶座你坐得穩嗎?”昇平譏笑,低低的聲音逼得李世民驀然貼近,他加重了手指力道:“無需勞你掛念,一定會比兄妹逆倫罔顧綱常的大隋坐得長。”

    昇平身子頓時僵住,無言以對。

    他説的對,兄妹逆倫原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荒誕,以妹為後更是千古不曾出現的笑柄,昇平無話反駁,只能昂起頭做到最後完存皇家尊嚴。

    李世民放開鉗制昇平的力道,按住她不肯俯下的頭顱,指着眼前閃着權勢光彩的蟠龍寶座:“我告訴你,這寶座永遠是李家的,原本就不屬於你們楊家。”

    “寶座是李家的,但不是你的!”昇平在李世民手下冷冷道出一句,立即結束他的美夢。

    世人皆知,李建成已迎娶拓跋麗華為妻,李建成身負北國兩強聯姻,寶座無他人可想。李世民憑藉開國有功,最多能封個王侯,卻無法得到象徵江山的權勢寶座。鬱卒自然在懷,昇平的話怕是直指李世民的一根心頭刺。

    所以,下一刻李世民已經揚手掐着昇平的下頜望向楊廣的屍體,他冷笑着貼住她的臉頰,陌生男子氣息頓時籠罩近:“如今我拱手相讓,他也不能活過來坐上此處。”

    面對李世民的刻意羞辱,昇平的嘴唇顫抖,強側過臉不肯看楊廣死不瞑目的慘狀。

    昇平絕望至極想要咬舌,齒尖還不等卻被李世民察覺,用力一掰,將他手掌伸過抵擋。

    昇平毫不猶豫的用力狠狠咬下,李世民眉頭蹩住,黝黑深目微微閃過怒氣,回頭喝令道:“都退下!“身後眾人不敢不避,只能唯唯諾諾的退出殿門。

    昇平的舌尖已經嚐到血腥味道,但李世民依然不躲。他幾乎壓住她的身子,按住她的頸項貼近寶座:“你説,它不是我的?”

    昇平從未被人如此羞辱過,臉頰硬生生按在蟠龍寶座上幾乎動彈不得。嘴角因為想要掙扎不得不被扯出一絲裂口。

    李世民笑:“你們兄妹敢冒天下大不韙逆倫亡國,如今還有顏面教導我?你説,我是該謝謝你,還是該懲罰你呢?”

    背對李世民,昇平無法看清他眼底的憤恨神情,耳畔微微被他的氣息吹拂在髮絲深處燃起不祥的意味。

    李世民抽出手掌,慢慢揉搓她僵硬的後背。像極了深夜出閘的猛虎,正在捕食獵物前的騰挪腳步。

    昇平頓時清醒,心中明白下一步李世民到底要做什麼。趁換手之際,拼命掙扎的她反手拉扯他的衣襟,想要調整回身子便於反抗。

    可很快,她的手腕再次被死死抓緊按在龍座扶手上。

    “背信棄義的小人,當日你們在大隋旗幟前搖尾乞憐,如今竊國後宵小得意更是無恥。即便你們贏了天下也必將失了民心!”昇平慘聲叫罵,驚恐的她此刻已經口不擇言。

    劃拉一聲,昇平下身裙襬已被拉扯開,她臉上血色頃刻間褪去無蹤。

    李世民慣於戰場上用刀的手指不知道憐香惜玉,順着她敝屣的宮裙而上,將裙帶大力拽斷,向兩邊狠力拉扯,寬闊的素裙頃刻被撕碎一半。

    “住手!本宮是大隋鎮國公主,你若膽敢欺凌於本宮,不怕激怒民反嗎?”昇平已經再找不到阻止李世民的理由,理屈詞窮的她聲音甚至有些哽咽。

    李家號召天下叛變大隋無非就是打着仁德二字的旗號,如今強佔宮殿,□公主,此等消息一經傳出去,體面怕是再保全不住。

    李世民的雙手狠狠捏住昇平的手臂,冷笑:“大隋公主?大隋都不見了,公主又如何?”

    昇平此生從未如此驚惶過。無論是獨孤皇后飲鴆自盡還是楊廣長征不歸,她都不會憂懼過自身。

    可此時昇平知道,再沒有任何榮譽可以庇佑於她。事至如今,她不過就是李世民手中的螻蟻不堪輕輕捏揉,他甚至不懼損傷自己顏面,她再沒有任何可以威脅的理由。

    昇平顏色大變,被按住的手指拼命扣住扶手,想要起身,無奈李世民再次加重了力氣,她根本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又被按下。

    李世民輕咬昇平的耳垂調笑道:“兩條路隨你選,與我,保你餘生平安,與門外我的屬下,怕是更加有損你故國尊嚴。“

    昇平聽罷停住動作,似在猶疑矜持和性命哪個更加重要。李世民低頭看着她悲慼面容心中竟有些不捨。

    他還記得她華麗唯美的裙襬,那股從眾人面前搖曳走過的高傲,那份於天際生養不屑凡世塵埃沾染的愜意。

    她是他想要放縱自己征服高高在上的女人。

    她和她的兄長總以為天下臣服是理所當然的,他偏要摧毀她從出生時就具有的荒唐優越感。

    他想要讓她知道什麼是臣服,用最簡單的方式,如北方男女相處,身服即心服。

    昇平僵硬抬頭,原本悲憤的表情急劇冷硬:“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昇平的雙眼堅定自己最後的抉擇,不等李世民來得及阻擋,她已經掙脱手腕刺向雙目。

    如果不能逃脱被叛軍□,至少她還可以選擇不看見楊廣無法瞑目的悲慟雙眼。

    昇平緊緊抿起的雙唇終於激怒了李世民,他再不想憐惜眼前這個高傲的女人。

    不管昇平怎樣扭動身體僵硬的抵抗,他揮掌打掉她自殘的動作,宣泄憤怒般將襲衣撕去。

    原來,奢靡宮廷所出的布料輕薄如絲,輕易可以毀掉。

    李世民一想到昇平曾曲意承歡在那個昏君身下就忍不住心中怒意。

    為何她會選擇自殘?只因他是來自北疆小官吏的兒子,而並非天之驕子?若今日眼前的人換成李建成,她會不會就委屈自己為大隋留條血脈?

    昇平被李世民蜷縮的按在寶座前,身下根本阻攔不住他的侵佔,雙腿被迫分開時,她心中忍不住悲號,被仇人佔有身子比鞭打還要毀人求生慾念。

    身後的人還不願意就此放棄折磨,他剛勁的右手按住她的全部掙扎,左手卻異常温柔的撫摸她的臉頰。

    一顆冰冷的淚珠順着李世民的動作滴落,落在他的手背,沒有温度,像他們身下的寶座。

    蟠龍寶座是權力的象徵,可此時,它也是慾望的源頭。李世民望着眼前的寶座和身下的女人,前所未有貪戀掩蓋了神智,所有的剋制都不復存在。

    他所渴望的兩樣東西都有了。

    所以霸氣的李世民終於在象徵勝利的寶座上佔有高高在上的亡國公主,用他特有的征服方式想將懷中的女人捂熱。

    她的冷讓他心疼,她的抗拒讓他惱火,所以他的身體更加抑制不住的興奮。

    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幾乎讓昇平死過去。但,她的嘴角漾起了詭異的笑容。若能如此死,她也是甘願的。可他像猛虎戲弄到嘴的食物般撕拉一點點吞噬她的生氣。

    昇平緊閉雙眼不住的抽搐。

    這是一場發生在白晝的噩夢。刺目的光線根本無法讓她欺騙自己這只是個夢而已。骯髒齷齪的一幕明晃晃在大隋執掌疆土的大興殿上進行,屈辱隨着身後男人動作的加劇深深刻在她的身心深處。

    昇平發誓永生永世不會原諒他們,除非她死。

    李世民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他開始不可自抑的想要聽見她的聲音。偏偏昇平緊緊咬住嘴唇,不肯發出一丁點兒不屬於自己的聲音。

    身體已經不再是她的了,她至少還要保留尊嚴。

    李世民察覺昇平的消極抵抗,低下身子輕輕噬咬她的頸子,昇平驚懼,不住躲閃他的動作,卻忘記口中的噤聲。

    “阿——”昇平終究被他偷襲成功,一聲驚叫脱口而出,李世民終於低聲笑了。

    昇平咬緊牙,再不肯動。留一具比死屍還僵硬的身體隨他肆虐,無聲的反抗她一定會堅持到底。

    昇平的無聲抵抗讓李世民開始有些恍惚。彷彿自己懷中是個再柔情不過的女子,甜美的讓他忘記自己身處何地,柔順的讓他想要憐惜珍愛。

    他想親親她的臉頰,可原本如死屍般的昇平立刻避閃。

    李世民温熱的嘴唇連升平的臉頰蹭都不曾蹭到絲毫。原來她不是真的順從,她一定想起楊氏還有一條血脈在他手中勉強自己在忍受。

    李世民再次發出憤怒,方才所有湧動的憐惜全部蕩然無存。

    衝擊越來越快,碰撞越來越響,李世民粗重的呼吸伴隨即將到來的痙攣一起壓在昇平的身上,昇平咬緊牙,將雙眼再度緊閉,根本不想感受自己被羞辱的殘缺尊嚴。

    李世民用最不光彩的方式掠奪昇平的身體,他停止所有動作後懊惱一下子衝回來,他清清楚楚看見昇平雙腿間的大片殷紅血跡,那股血腥的氣息甚至壓過殿門外上萬侍衞流淌出的鮮血味道。

    李世民震驚的停住動作,跪在錦色長毯上沒有立即起身。

    原本赤條條趴在寶座上的昇平,慢慢回過身,面無表情的從李世民面前站起,在寶座旁鎮定的撿起一柄不知是哪個大隋侍衞掉落的長刀。

    抬手,轉刀,抹向自己。

    大業三年②冬月,世祖③明宗④兵敗被縊死大興殿,葬於江都宮流珠台,厚葬於吳公台下。唐武德元年,被追稱隋煬帝。

    ①史書記載,宇文化及勒死隋煬帝楊廣。後將蕭氏納為自己身邊寵妃。此處暗寫,他救出蕭氏離去。

    ②隋朝617年(大業十四年)大興城破,翌年更國號為唐。此處為小説時間相符,改為大業三年。

    ③世祖:楊廣廟號。

    ④明帝:隋朝大臣追封楊廣隋明帝。

    ⑤隋煬帝,唐朝所上諡號。煬:好內怠政,外內從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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