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一月,年貴妃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從搬來圓明園後,胤禛就在皇宮、圓明園兩頭跑。而冬至祭祀前夕,胤禛於十一月十四日返回宮中,他可能已經意識到年貴妃病危,遂於十五日將她晉為皇貴妃。十八日祭祀完畢,胤禛當日就返回了圓明園。
我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他人雖是坐在我這裏,心早已飛到了竹子院,飛到了翩若輕雲出岫的年妃那裏。
我看他心神不寧的揹負雙手走來走去,便取出了焦尾琴,“皇上可有興趣聽我彈上一曲?”
胤禛自顧自的坐了下來,顯然沒有認真在聽我的話,我無奈的聳聳肩。
他撥弄起琴絃,一首旋律優美流暢、形式典雅獨特的曲子應然而生,整首古曲有三段變奏,採用循環再現的手法,悦耳動聽。
他今天算是在我面前露了一手,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他會彈奏古琴。待他奏完一曲,我輕聲問道:“這是首什麼曲子?真好聽!”
“《梅花三弄》”,胤禛淡淡回道,然後將琴往前推了一把,站起身來直直的看向窗外。
我順着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梅花象美玉般星星點點地點綴在枝頭上,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形容梅花是一淡妝素衣的美人,獨自綻放在冰天雪地之中,昂然挺胸,無慾無求。
“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我默默唸着,心裏十萬分的明瞭他現在心心念念惦記着的都是她,年茉凡,如梅花般淡泊的女人。
“去看看她吧,”我咬了咬嘴唇,他心裏想着別的女人,我還得裝大度,裝作毫不在意。
“什麼?”胤禛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你剛才説什麼來着?”
暈了,我拍了拍自個兒的腦袋,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説話啊,我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什麼事?”
可別再讓我説第三遍了,天知道要講出這幾個字需要多大的勇氣,“去看看她吧。”
胤禛回過頭來,帶着探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沒説話,難不成還要打開門親自送他過去嗎,我辦不到,我想,任誰都做不到。
他靜靜站了會,轉過身去,“朕還有些摺子要看,你先睡吧。”還未等我説話,他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長長嘆了口氣,掩上門,靠在門背上發了好一會呆,良久才跎回了卧室。
“你可真大方,”一個嘲諷的聲音響起,我衝着聲音來源地看去,一個黑影坐在窗台上,正悠閒的晃着雙腿。
我眯起眼睛屏氣凝神注目,那悠哉閒人正是前些日子在街上遇見的女扮男裝的風華。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警惕的觀察了一下四周,窗户關的好好的,圓明園的守衞極其森嚴,若是要大搖大擺的進來,絕非易事。
“呵呵,”風華轉動着靈活的大眼睛,“圓明園對我而言來去自如,想當初我在紫禁城還不是……”她突然閉上了嘴,警覺的瞥了我一眼。
“當初在紫禁城怎麼?”直覺告訴我,這個風華絕對有問題。
“沒什麼,我就隨便説説,當不得真,”她嬉皮笑臉的説着,倒和那天百媚叢生的風情大相徑庭。
“那你找我何事?”這名女子古怪的很,幾次三番的出現在面前,卻都是沒事找事,我只想快快打發她離開,我惹不起總還躲的起。
“好歹我們有過一面之緣,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她“嗵”的一聲跳下了窗台,我這才把她看的清楚,她今天穿着是黑色夜行衣,雖然不是綾羅綢緞,但是把她的身材突現的玲瓏有致。
“待客之道只適用於尊貴的客人,而你是不知道從哪裏鑽進來的小毛賊,我想我無須對你客氣。”我打了個哈欠,下了逐客令,“風華姑娘若沒事就請早些離去吧。”
她大大咧咧的坐了下來,拿起我梳妝枱上的耳環,看了又看,“嘖嘖,看來皇帝對你真的很好,你既然捨不得又為什麼非要把他往外推呢?”
我怒斥道:“這關你什麼事了?你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風華面色一變,她冷笑道:“能將父子二人迷的七葷八素的女人,果然不簡單,你這招是不是叫欲擒故縱?”她習慣性的伸手摸了摸鼻子,隨性的動作伴隨的卻是凌厲的眼神,我有些不寒而慄。
“你少在這血口噴人,”我往後退了一步,萬一她發難我也能及時找好退路。
風華忽的收了眼中的戾氣,將手一攤,“拿來。”
“你要什麼?”我疑惑的問道,看她的樣子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女強盜啊。
“你少和我裝蒜,我已經問清楚了,東西就是他送給你的。”風華推開我,在首飾盒裏翻找起來。
我被她推了個踉蹌,險些跌倒,心裏疑竇叢生,她是有備而來的,但是我對她的情況卻一無所知,這事來的突然,我得好好想想。
我站在一邊尋思着,她那裏已經把我的梳妝枱徹底的搜了一遍,我抱着雙手饒有興致的看着她慌亂的舉動,笑着説道:“風華姑娘可有找到你想到的東西?”
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朝我逼近一大步,還沒等她開口,門外傳來了翠翠的叫聲:“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風華往窗口滾去,在躍上窗台前給我留了句話:“我還會再來的。”説完就消失在暮色中。
我定了定神,打開了卧室的門,翠翠東張張西望望,“小姐,我剛才好象聽你房裏有人説話。”
“沒事了,她已經走了。”我關上窗户,她來的這樣容易不得不讓我擔心圓明園的守衞是否真像傳説中的如銅牆鐵壁。
翠翠沒有再多問,幫我將散落的東西收拾好,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而我苦苦思索着風華要的東西,竟是一夜未閤眼。
翌日。
幾乎整夜無眠的我容顏憔悴,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坐在梳妝枱前繼續苦思冥想,直到翠翠打了水來。
絞帕子的時候我眼尖的注意到翠翠的衣襟上有一亮晶晶的飾物,我好奇的湊近一看,原來是一枚四葉草形狀的胸針,底是銀色的錫合金鑲嵌着天然黃、蘭雙色水晶,五組四瓣花形水晶緊扣在其中,質地、樣式及手感和我以前買的施華洛世奇的胸針有的一拼,我由衷的讚道:“太漂亮了。”
翠翠下意識的伸手掩住胸針,我想了想,儘量放低了聲音問道:“翠翠,這是哪來的?”
翠翠的臉驀然一紅,手微微顫了下,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用力扯着衣角就是不説話,我拉住她的手,這小妮子今天是怎麼了,以前有事可是從來都不瞞我的。
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我攬住她,緩緩説道:“翠翠,你跟我這麼些年,我有沒有虧待過你?”
翠翠拽住我的衣服,驚恐的回道:“小姐對翠翠一直很好。”
我點點頭,拍了拍她,“既然你不想説,我也不逼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相信你自己是有分寸的。”
翠翠拼命的點頭,小臉脹的通紅,我繼續説道:“我當你是我妹妹,所以不管出了什麼事我都會幫你,你千萬不要自己抗着。”
翠翠還是隻顧着點頭,對胸針的來歷隻字不提,我想既然説到這份上她還是隱瞞,那我也無計可施了。我温柔的囑咐道:“記着我的話,”然後站起身來,裝做不經意的指了指她的胸針,“收起來吧,”再對着鏡子摸了摸頭髮,朝翠翠説道:“把昨日我讓你準備的補品取出來,我們去竹子院看年貴妃。”
今年的冬天似乎來的特別早,剛走出星雲樓,就感覺凜冽的寒風呼嘯着往我脖頸裏鑽去,我不由自主的緊了緊領子,眼見着翠翠提着禮物的手一個勁的縮進袖子裏,不禁覺得好笑,我從翠翠手裏接過禮盒,“我來拿吧。”
“小姐,還是翠翠來拿吧,”她伸手來搶,我擋住她,“誰拿還不是一樣。”
翠翠不依不撓的轉到我身後,我又來回的躲閃,兩個人一邊跑着一邊嬉鬧着,身子也比剛才暖和了不少。
風好象又比剛才猛烈了些,我的髮辮被吹散,我急忙放下禮物,手忙腳亂的再用穗繩把頭髮固定住,才整理完頭髮,就聽到翠翠説道:“三阿哥,福晉吉祥。”
我回頭看去,弘時和他的福晉董諤氏一前一後的站在我背後,弘時看我的眼神不屑中又帶點平和,譏諷中又帶着無奈,而董諤氏唯唯諾諾的跟在弘時身後,活像一副童養媳的模樣,真是對奇怪的組合。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弘時更多的是同情,在我可憐巴巴的歷史常識裏他也是個失敗者,不能改變,無法挽回,我看向他的時候多了份憐憫,不為別的,為的是他生長在帝王家的可悲。
我和他互相對望着,誰都沒先開口説話,我雖無名分,大家都心照不宣,按理他該和弘曆一樣稱呼我聲“涵姨”,但是他憋了半天就是出不來那兩個字。我並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只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尷尬,倒是董諤氏走上一步福了福身,不停的給弘時使眼色,不過她的一片好意在弘時看來是多管閒事的舉動。只見弘時怒目瞪着她,她馬上又退了回去。
最後還是翠翠拉了拉我的衣袖,説了聲,“小姐,時辰不早了,年貴妃該等急了,”我朝弘時和董諤氏微微頷首,翠翠提起禮盒,我們繞過了他們,直到走了很長一段路,我還能感覺到背後冷颼颼的目光像把利劍似的要在我身上穿個透明的窟窿。
走着走着,我忽然心裏透亮,困擾了我一晚上的答案呼之欲出,原來風華要的是扳指,當時弘時硬塞給我的翠綠扳指,原來如此,不知為何我竟鬆了一口氣,我對風華一直都有好感,我私心裏絕不希望她是壞人,既然她只想得到扳指,那説明她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普通女子。只是這份感情註定很艱辛,愛的越深,傷的也就越深,我自己就是典型的例子,我不希望別人重蹈覆轍,但是卻沒有資格去説服他人,有些事情直到撞的頭破血流才會明白,直到自己親身經歷過才會懂得取捨。
對了,扳指,被我放哪去了?我敲着腦袋想了半天,才回想起當日我離開紫禁城離開胤禛的時候,什麼都沒拿,惟獨帶上了這枚扳指,因為我總是想找機會還給弘時,後來發生了這許多事,我竟將它忘的一乾二淨。是了,扳指應該還在家裏,是時候交還給他了,或者交到風華手裏也一樣,她既然知道扳指在我這,想必她和弘時關係非淺。
我笑了笑,思路豁然開朗,心情也舒坦了許多,我拍了拍翠翠,示意她附耳過來,在她耳邊交代了幾句,她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把禮物交到我手上,於是我們兵分兩路,她去冷府取扳指,我還是按照原定計劃去看年貴妃。
年妃的臉色很差,較之一個月之前又瘦削了一圈,我心疼的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心冰涼,手臂細弱的如一幼童,彷彿一陣風吹來就能將她颳倒。
我心裏陣陣發寒,在危機重重的後宮裏,我一直沒有什麼朋友,只有她是真正關心我的,如今她又將成為政治和權利鬥爭的犧牲品。即便冊封為皇貴妃又如何,還是不能挽救她漸漸逝去的生命。
臉上熱熱潮潮的,我一摸,竟然濕了一大片,眼淚在不經意間決緹而出,我用力的擦了擦,感覺愈發的苦澀,總覺得年妃的現在便是我的將來,對未來的不確定使得我對今後的生活缺乏足夠的信心,我知道別人的命運,卻看不清自己的。
“妹妹別哭,”年妃遞給我一方帕子,帕子的邊角上繡着幾朵孤芳自賞的梅花,惟妙惟肖,應該出自她的手筆。我接過帕子,卻不捨得用它抹眼淚,怔怔的看着直髮愣。
年妃長嘆一口氣,從枕下掏出了一封信,“若涵,姐姐如今別無他求,只求你在我死後將此信交給皇上,我便心安了。”
那紙上淚漬斑斑,有幾處字跡都沾濕模糊了。
……
皇上,臣妾自知命不久已,古人云: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斗膽懇請皇上一事,請皇上念在往日恩情饒恕家兄。家兄曾為皇上率軍拼殺西北戰場,為平定叛亂立下汗馬功勞。請皇上毋以小失大,有損聖上惜才愛才的英名。
……
如果皇上重懲家兄,則有一將功成萬古枯之嫌,豈不讓眾臣及將士心寒,若陡生背叛之心,國家厄難則雪上加霜。
請皇上三思。
臣妾茉凡遺心頓首
我顫抖着雙手想將信紙摺疊起來,可是信中的每字每句都深深的烙在我心上,敲打着我的感官,我啞聲問道:“皇上還是沒來過嗎?”
年妃緩緩的搖了搖頭,我的身體僵直,他未免太絕情了,在這個時候她需要的是他的温情,是安慰,而不是那一紙冊封皇貴妃的聖旨。年妃對兄長的愛戴和親情又有什麼罪,在她的信上沒有一句話是在怪胤禛,她筆筆都寫滿了相思,依然把他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他何嘗不是牽掛她,只是礙於面子和皇帝的威嚴,這些真的是那麼重要嗎?
我站了起來,“姐姐,我這就去請皇上來,”説完,我轉身就走,未曾想到年妃緊緊的拉住我,“不要,妹妹不要去,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雲兒,”我喚來了年妃的貼身侍女,“給你主子好好梳妝一番。”
雲兒乖巧的應了一聲,我扶着年妃起來,“姐姐放心,你還是最美的,”我朝雲兒努了努嘴,“你主子就交給你了。”
九州清晏內掛着一副對聯:“唯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以前是在養心殿中的,胤禛搬來圓明園的時候,連帶把對聯也搬了來,説的是我為天下,而天下不必為我,標榜的是帝王的胸襟。
我默默的看着熟悉的字體,等着王公公給我通告,不一會王公公就出來了,“萬歲爺請若涵姑娘進去。”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去,胤禛正在一份奏摺上寫着什麼,我粗粗瞅了一眼,他硃批的字數都快超過奏摺上原先的內容了,果然是歷史上有名的工作狂。
他見我進來,摘下了眼鏡,微閉雙目,揉了揉太陽穴,“你怎麼來了?有事?”
我將年妃的信攤在胤禛的面前,他先是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隨後臉上的線條逐漸繃緊,又慢慢放鬆下來,接着又鎖起了眉頭,我一直觀察着他的表情,他放下了信紙沉聲説道:“是年妃要你拿給我的?”
“不是,”我斬釘截鐵的回道:“她原先是想讓我以後再拿給你的,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和她無關。”
胤禛眯起眼睛直視我,我被他看的心裏發毛,良久他才轉過了身,又是靜默半晌他終於邁步走了出去,我急忙跟上他,王公公提着披肩兀自追在後面嚷着,“萬歲爺,您披上衣裳,萬歲爺,外面寒氣重,您披上衣裳。”這個時候誰都沒有閒情理他,我們走的快,沒多久王公公就被拉下了一大截。
我無法形容年妃在看到胤禛的一剎那所綻放出的美麗,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發自內心的感染力,讓我覺得世上再美的景色也不過如此了,只是這份美麗又能保持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一個月,兩個月。
我曾在握她手的時候為她偷偷把過脈,脈象已是十分紊亂和微弱,即便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了,而她現在的好精神可能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
我在心裏暗暗嘆氣,也為世事無常扼腕嘆息。
胤禛坐在牀前,年妃羞怯的靠在他身上,他們小聲的説着往事,談着曾經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議着曾經屬於他們的花樣年華。
我想這裏已經不再需要我,我把這甜蜜的空間留給他們,自己悄悄的退了出來,耳邊傳來的是年妃和胤禛的一問一答:
若不是我哥哥,你還會娶我嗎?
會,如果沒有你哥哥,我還是會娶你,也會憐惜你,愛護你一輩子。
他們説的聲音不大,可是卻一字不漏的飄進我耳中,我苦笑一聲,成全他們的是我,現在心有不甘的也是我,曾幾何時我也成為了矛盾綜合體。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自己的虛偽。
接下來的幾日,胤禛都陪在年妃身邊,我一直沒有去打擾他們,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年貴妃去世。
胤禛曾在發詔書封皇貴妃的硃批裏表彰她“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聯在藩邸時事聯克盡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謹,……聯即位後,貴妃於皇考、皇妣大事悉皆盡心力疾盡禮,實能贊襄內政。”這是對她一生的評價,而這樣的光環卻也困住了她短暫的一生。
雍正三年十二月,即年貴妃去世不到一個月,年羹堯便以九十二款罪被勒令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