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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一人做事八人當

    十四、美麗是她

    冷血在炎陽下的路邊啃饃饃。

    午陽熱得農村的狗伸長了舌頭。也許是因為伸得太長了,那頭懶狗突然覺得那條花斑斑的舌頭會掉出來似的,颼得又把它收捲回參差不起的牙縫裏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長大,對飛禽走獸特別有興趣。

    所以他沒注意到那個女子。

    那女子很美麗。

    在一起插秧的農婦裏,她是特別美的;就算她在京華金粉羣勞競豔裏,也一樣有別出心裁的豔。

    稻田旁是魚塘,阡陌依依,特別美麗。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邊一束秧苗,然後,用插秧用的小鈎鐮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劃,之後,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裏,待她的同伴們弄清楚她的意圖,驚叫出聲之時,她只剩下泥濘裏咕嚕一聲浮起的幾個濃稠泡沫而已。

    大太陽底下,竟發生了這樣詭異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覺得一陣悚然。

    越接近驚怖大將軍所轄之處,越多見這樣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婦滴在水畦田裏的血,一縷縷的飄蕩着,猶未肯與塘水融合成一體。

    當那婦人給撈上來的時候,樣子全變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麼事,使她會下這麼大的決心?

    在場意圖救治她的人發現死者是懷有身孕的。

    於是人人神色張惶,象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過人的耳力,聽到了一些竊竊私語:

    阿玉她怎麼會大肚子呢?她(以下聲音太細,聽不清楚。)

    唉,作孽,真是作孽!

    誰教她給看上了這孩子也真可憐

    不久,就有一個粗壯結實的佃農奔來,跪在那農婦屍體之前,哭得象一隻號啕的狗 但遠遠聽去,彷彿還有許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問:究竟是什麼事情?

    沒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慮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領,又問:她為什麼要尋死?

    大家都懷敵意的看着他。

    就連哭聲都停了。

    哭在這裏好象是一種不赦之罪似的,連哀悼死者也不能給人知道。

    冷血忍不住説: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還好,一説,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臉如死灰,如臨大禍。

    有人比較大膽,疾走時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夾帶了一句罵人祖先的話。

    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攔住了一名莊稼漢,劈面就問:你們是怎麼搞的?

    沒搞,那莊稼漢黑臉圓鼻,一臉慌惶,搖手不迭,搖首不已,我什麼也沒搞。

    冷血見他慌張,不忍嚇唬他,只問: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

    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

    事?事例是沒事,沒有事。

    那麼人呢?冷血聽出了一點蹊蹺,是不是這兒有什麼不尋常的人?

    人那農稼漢説:人

    快説!冷血叱道:別怕,有我在!

    我説、我説。莊稼漢苦着臉道:就就是你嘛

    什麼?冷血為之氣結,廢話!

    還還有莊稼漢怕眼前的人翻臉,忙説:還有一個

    冷血立即就問:誰?

    莊稼漢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動作過急,鼻端一香,鼻頭已撞在後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嚇了一跳。

    那人也嚇了一大跳。

    冷血向後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後一跳。

    冷血定睛看時,臉紅耳赤,嚇得一顆心更在他兩肋間暴動因為他撞着的人原來是一個女子。

    那人定過神來,也臉紅耳赤、杏腮含嗔。

    因為她是女子!

    她是個女子。

    她是個美麗女子。

    她是個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讓人感覺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

    彷彿一切亮麗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關係;而她是從皓月麗日中浸出來、滲出來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當他看到這亮麗女子,他怕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拙、很魯莽、很冒犯,手大腳大的不知往那兒擺是好。)

    所以他只好離去。

    喂,那女子很有點氣忿,你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聲,忒也無禮。

    冷血想説對不起。

    可是説不出口。

    有一種人,隨時都可以説:對不起、謝謝你、承讓承讓、過獎過獎、多虧了你、都為了你説來如眨眼般輕鬆。

    但有一種人卻恰好相反,要他們説這類稀鬆平常但又全沒誠意的話語,真是比連殼吞蛋還難。

    喂,喂!

    她叫。

    語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聽來,也一次比一次好聽。

    他多想停下來。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來之後該説什麼。

    該做什麼。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其實也沒人要送的一徑去了。

    走得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了,冷血看到掠過林梢的鳥兒,徜徉變幻的雲,崖邊的花,一條美豔至極的蜈蚣,一隻優美飛翔的紅身蜻蜓,他都覺得極美,美得讓他想起她。

    彷彿她就是美麗。

    美麗是她。

    這時候,那個亮麗的女子正在到處探查一些鄉民:近日這兒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

    問了半天,鄉民只好説:有。

    誰?她眼睛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個年輕人,腰畔有一把沒有劍鞘的劍。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種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語的説。 十五、聰明的你

    越來越接近驚怖大將軍的大本營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據武林相傳、江湖流言,老渠鎮里人人都是會家子,從三歲小童到八十歲老翁,全會幾下子武藝。

    越近危城,怪異的案子,慘絕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縣城近郊的老渠鄉前驛,就看到羣人,有男有女,囂囂張張、跋跋扈扈,就差沒吹吹打打的押着兩個人,迤邐而至,直往縣裏行去。遠遠的地方,還有些看熱鬧的人。

    那兩個受押的人,兩臂橫張,都給木錘子夾架着,十指給木釘子緊拶着,商人都衣檻盡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潰爛不堪,鮮血膿水齊冒,走一步慘呼半聲,慘不忍睹。這女犯亂髮披臉,早已給人打得頭穿額裂,臉上也給抓破了十數處,但這樣看去,還可隱見她平時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過去了。

    他攔在人前,問,你們幹什麼?

    走在前面一個魚目魚唇的漢子齜牙裂嘴的道:你是什麼人?

    冷血道:過路人而已。

    魚唇漢子一伸手推開他:滾!

    這一推,冷血並沒有動。

    魚唇漢子的感覺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時,冷血依然站在那裏。

    他心裏啐了一聲:邪門!可是動作也審慎了起來。

    你沒看到我是公差嗎!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當下只説:幹嗎要這樣對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邊一個馬臉婆娘接口道:他們呀,姦夫淫婦!男的還是我丈夫!怎麼,你不服氣?到大將軍還是縣太爺那兒告狀去!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冷血臉上。

    另一個長着一對老鼠耳的漢子忽地鑽出來,説: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閒事,大爺連你一齊逮了。

    冷血往左讓開一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過去,不時傳來那幹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腳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經過這裏。

    他的目標是驚怖大將軍。

    他找的是大將軍。

    可是他所目擊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

    他去問危城鄉的鄉民。

    這鄉鎮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卻沒人敢説什麼。

    越是不敢説,冷血越覺得奇怪。

    (犯了法,給官差逮去,有什麼不可説的?)

    所以他動了牛脾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用什麼法子呢?)

    給錢,他沒有錢。

    打人,他不能打。

    (怎麼辦呢?)

    他覺得很懊惱,煩悶之下,一拳打在牆上。平的一聲,離他打擊之處上面三尺餘的一枚釘子,飛脱倒射而出!

    這一來,正在讓他查問的人看傻了眼。

    這位額頭和下巴全長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兩端的鄉民,結結巴巴的問:這 這這是你你你你打的嗎?

    冷血一時還沒會過意來,是啊,他説,這又有何難!

    説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沒有裂。

    更沒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個拳骨的窟窿。

    我我説了那鄉民看得目定口呆,當會過神來的時候,馬上説了些重要的話:你何不問問問老廟的五五五人幫!

    冷血明白了。

    實力。

    實力就是一種最能唬人的東西。

    所以他揚着拳頭,看着自己的拳頭,彷彿他的拳頭很癢、很癢、很癢似的,淡淡的問:

    五人幫?

    對對對耶律銀衝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他們 五人。

    冷血肯定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嚇。

    所以他眉一聚攏,問:老廟?

    在在在鄉西長安三路左拐過了竹林就是老廟廟廟

    (好,就去老廟看看吧!)

    老廟當真名不虛傳,是一間很老的廟,供奉的大概是龍神,神像亦已殘破不堪,但破落的龍像在壇上依然氣派凜然。

    廟又破又爛,但在斑剝殘垣中仍隱可見出當年也曾香火鼎盛、輝煌鷸皇。

    廟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有三個人。

    廟裏佈滿蛛網的石板地上,有兩個人。

    五個人長相完全不一樣。

    人本來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四肢,大體上都差不多一樣。

    可是這五人卻令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有的極高,有的極矮,有的極胖,有的極瘦,有個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聳;有人一口金牙,膚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穩,象一口鐵箱子;有人一臉聰明,滿臉黃髯;有人長着一對狗眼,整個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於象一個人。

    這麼樣的五個人,看去似來自世上五個最極端的部落。

    五個人都很醜尤其冷血見過那美麗女子之後,看到這五人,就覺得分外觸目驚心的醜!

    但這五個人要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很匹配、很諧和。

    因為他們都有一點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們都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無事可為也無可不可的樣子。

    誰都能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五人眉宇間都流露出一點稚氣和志氣。

    但在神情上,這絕對是:

    五個懶人。

    冷血一向很勤奮。

    他朝也練武,晚也練武。

    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在於天分和勤奮。

    這時候的他,當然是不知道幸運的重要。

    可是他並不討厭懶人。

    他倒覺得做人很有福氣。

    一個勤奮的人根本就懶不下來,但一個天生的懶人,卻可以在一些變動、逼迫小刺激下,説不定有一天會勤奮起來。

    他一向都很羨慕懶人。

    他自己就懶不下來。

    他正要走過去,就聽到這五人中其中一個象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後説了一句:

    狗腿子來了。

    於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誰是狗腿子?)

    (難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明明是一雙人腳。

    你們好。

    沒有人理他。

    你們早。

    有人低聲嘀咕:現在還早?

    冷血也知道這時候還説早,實在説不過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應他。

    有人應他就好問話。

    敢問

    話未説完,那一臉聰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麼好問的!這兒都給你們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給你們搞到夭壽了,閨女全給你們糟塌了,你還待怎地?

    冷血沒料一上來就給他噴了一臉,怔了一怔,還未發話,那個長着狗眼的瘦子走過來,向他團團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説:我聞出來了,你確是狗腿子。

    冷血劍眉一軒。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馬上就説:可動怒了?來吧,幹上一場,最好不過,咱們不怕!

    他説話象説對聯,每兩個字一頓,語音卷滑溜丟,但發腔卻似唱耍調一樣,甚為古怪。

    冷血強抑住了氣:什麼是狗腿子?

    那有一雙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會兒,又端詳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陣,才道: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那一臉聰明相的人已搶着答:當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

    狗眼瘦子湊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幾乎還要把鼻子湊到冷血腰畔的劍去聞聞,然後退了一步,問: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無諱:是。

    狗眼漢子又猛退一步,一臉聰明的人已叫了起來:那你還不承認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這才恍悟。

    原來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説,我快要是了,但還要辦成一件案子才是現在還不是。

    有雙狗眼的漢子還是説: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道?

    有什麼真的假的?冷血反問:你們很恨官差吧?為什麼要叫做狗腿子?

    為虎作倀,助紂為虐、殘民恣欲、狂徵暴斂、欺善怕惡、作威作福那黑臉金牙的漢子悲憤的道,這種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麼!

    那滿臉聰明的漢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鷹犬、奴才、走狗、烏龜王八蛋!

    這時,那四平八穩的人忽然説話了。

    他一説話,其他四人都靜了下來。

    他的人象一座鐵饅頭。

    他的聲音也象是金鐵交鳴,擲地有聲,句甸有力。

    你是來這裏辦案的?

    是。

    什麼案?

    冷血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們是敵是友?

    他有任務在身,該不該透露?

    他本是過來查問的,結果,此際卻似是給人審問。

    那一臉聰明的漢於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個什麼名目,來挖點油水進貢大將軍了。

    那鐵鐫般的漢子橫目瞪了他一眼。

    那聰明相的漢子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説下去了。

    大將軍?冷血頗為震動,你們有大將軍的消息?

    但見五條漢子,互覷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聳的漢子説: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臉金牙漢滿臉敵意的説:依是來投靠大將軍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們説的大將軍是驚怖大將軍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漢子長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連冷血都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聽這鐵鐫般的漢子一個字一個字審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認真的問:你是大將軍的什麼人?

    冷血看着他們各自徐徐立起,從散漫不羈但逐漸轉而凝重戒備的臉色,一股豪氣上衝,一時之間,再沒有什麼顧慮,就算驚怖大將軍在他面前,他也盡説無礙:

    我是他什麼人?告訴你,我就是來拿他歸案的人!

    真的?黑臉金牙漢子立即態度全然不同。

    你的話可當真?狗眼漢子也有一張狗臉,此際他的眼神已温馴多了。

    你?就憑你?陷目高眉漢子仍是不信,你會是他的對手?

    然後三個人都問那四平八穩十六定的漢子:他説的話可是真的?

    四平八穩的鐵漢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皺着沒有眉毛的雙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聲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説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壞人,你們早先都不信!那一臉聰明的漢子緊接着忙不迭的説:喂,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你來老廟幹什麼?你怎麼聽説咱們 五人幫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問他:聰明的你,還用得着問我嗎?

    這聰明的你四字,可把這一臉聰明的漢子登時説得敵意全消、威風大振,高興得重逾泰山、開心得輕若鴻毛。 十六、殘狠若此

    果然,果然!滿臉聰敏的漢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們五人幫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過是人,當然早就如雷貫耳,慕名而來了。

    那位精鐵打造般的人比較實事求是;問:你要抓大將軍?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給我查到證據,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間:你是什麼身分?就憑區區一個公差,能拿驚怖大將軍?

    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亂玦,卻發現襟內的玉玦不翼而飛!

    冷血此驚非同小可。

    卻見那狗眼漢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揚,用兩根手指拎着紅線幔着玉玦搖啊搖的,又用鼻子嗅嗅,聞聞,然後反過來,蕩過去,看了半晌,邊説:你找的是這個?

    冷血怒道:還來!

    狗眼漢子説:這東西在我手裏,誰説是你的!

    冷血憤然道:你用這種下三濫的偷盜術,卑鄙!

    狗眼漢子連黃色鬍子都激動得揚了起來:什麼卑鄙!我能把你貼身的事物不知不覺的取走,這就是我的本領,你的失敗!下三濫有什麼不好?下三濫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當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麼不可?

    冷血忽然記起清瘦上人告訴過他的話,江湖上有一個門派就叫做下三濫何家,雞鳴狗盜、偷竊騙盜、跳梁越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他們這門的人,技法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為人倒是正派,決不可因他們只擅小技而小覷之。

    冷血當下長吸了一口氣,道:你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狗眼漢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遠從西南流落此地,不關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這點,我是敗了,毫無怨言。

    狗目漢子這才展了笑顏,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從善如流,怕了大爺!

    冷血搖頭:對你的盜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這玉玦對我很重要,請還來。

    鐵般的大漢道:你剛才就是説憑這玉玦,可抓拿大將軍?

    冷血道:不錯。

    空眉陷目的漢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

    冷血道:這是御賜平亂玦,可先斬後奏,自行除奸去惡。

    此語一出,人人都哦了一聲,都悽過去看那在狗目漢子手中搖搖蕩蕩的平亂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來還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煩了起來:還來。

    狗目漢子倒對這玉玦大為好奇了起來,道:急什麼?一會兒再還不行麼?

    冷血道:你能輕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奪回你手中之物。

    達句話使在場五人都笑了起來。

    狗目漢子阿里笑得象一頭用腿撣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們下三濫的人比偷技,真是大開我耳界

    話未説完,劍光一閃。

    劍光穿過深目空眉漢子,掠過黑膚金牙漢子,擦過一臉聰明的漢子,經過如鐵桶一般的漢子身側,然後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象是給人點了穴道般的定在那裏。

    劍尖所滲透出來的寒意已使他喉頭間冒起了雞皮。

    然後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隻沒有握劍的手。

    在他手裏拿回了平亂玦。

    嘯的一聲,劍不見了。

    劍已到冷血腰畔。

    那劍看去仍似一柄廢鐵,使你不敢相信剛才是它發出來奪目驚世的光芒。

    阿里摸摸咽喉,正想説些什麼,挽回點面子,忽然一陣昏眩,天搖地動,幸好那黑麪金牙的漢子及時扶住了他,那犬眼漢子卻誇張地啊了一聲。

    那一臉聰明的漢子説:他暈過去了。

    那鐵山般的大漢向冷血道:貴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鐵漢説:你抓大將軍應去危城,來老渠幹什麼?

    對,黑麪金牙漢也説:你來老廟找我們做什麼?

    我是想向你們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剛才在前驛看見一男一女,給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裸,傷痕累累,這倒底是怎麼回事?這兒的執吏鄉團,可以隨便濫用私刑麼?

    五人面面相顧,那鐵漢道:你倒是問着了大將軍的好事!

    那聰明漢子也説:你倒是問對了人。

    這時阿里也已甦醒過來了,鐵漢把冷血請入廟裏,並一一介紹連他自己在內的五人:

    狗目漢子是阿里,從母姓何。

    一臉聰明相的人是二轉子。

    陷目凸眉的叫儂指乙。

    黑膚金齒的是但巴旺。

    這鐵鐫般的大漢叫耶律銀衝。

    幸會幸會。冷血坦言,名字都有點怪。

    但巴旺説:我們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別來自徭族、回疆、大遼、女真、京師,有的是還在襁褓時就來了,有的是上一代遷居過來,有的是才來沒幾年,但臭味相投,一樣潦倒,所以都窩在這裏,成了好朋友。

    二轉子問其他四人:蓉嫂和雞叔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儂指乙沒意見。

    但巴旺和阿里都説:無礙。

    耶律銀衝道:説吧。

    我看他也不是壞人。大將軍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説!二轉子轉向冷血: 告訴你吧,那年輕女子是蓉嫂,老漢是雞叔。雞叔是賣雞的,年紀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兒。以前雞叔病倒的時候,蓉嫂曾經服侍照料過他。蓉嫂就住在雞叔隔壁。蓉嫂是年輕的小寡婦,頗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有一次,她上老渠賣萊,就這樣惹了大禍,真去他媽那個巴子的!

    二轉子突然咒罵了起來,氣忿得一時説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這蓉嫂和雞叔有何不妥。

    儂指乙替二轉子接了下去:是這樣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讓驚怖大將軍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當他第三十七個妾侍。蓉嫂説什麼都不肯。大將軍着地保符老近跟專給大將軍找門路的淫媒霍閃婆向她説親去,蓉嫂卻不貪戀富貴,誓死不從。她説:我決不嫁人!符老近百勸不聽,早已動了氣,霍閃婆卻嘲笑她説:我就不信你三貞九烈!蓉嫂很氣,雞叔剛好來找她,就把符老近轟走。

    冷血忽然問: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魚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説:你見過他?

    二轉子已依復正常,把話説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雞叔好心,過去替她煮粥、煎藥。不料,符老近和霍閃婆等一湧而入,把雞叔扎個結實,毒打一番,霍閃婆找幾條漢子盡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險,一面説:我看你三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將軍的敬酒,就挨罰到底吧!符老近説:抓姦要捉光屁股的!那幾個沒長人性的傢伙,就三扒兩扒如狼似虎的剝雞叔和蓉搜的褲子

    説到這裏,二轉子又激動得説不下去了。

    儂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話:蓉嫂拼命掙扎,打斷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讓人扒開褲子。霍閃婆惡向膽邊生,把灶上一鍋沸粥,往蓉嫂下身一潑,趁蓉嫂痛得滿地慘叫打滾,便着人連皮帶肉的撕去她的褲子,這時,蓉嫂已滿腿燎泡,皮肉皆爛,霍閃婆還把一煲冒着熱氣的藥,灌入她的私處説到這裏,連儂指乙也説不下去了。

    二轉子悲憤的道:雞叔拼命掙扎,想救蓉嫂,結果連睾丸也給人踢爆了,還給人灌熱粥,讓他瘂了聲音。兩人給折磨了幾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説了這段話之後,大家都靜默了下來。

    冷血聽到自己體內血液煮沸的聲音。

    他心裏正操渲着一支復仇大軍。

    他睚眥欲裂的問: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沒一個人出來救救他倆?

    五人都垂下了頭。

    冷血咬牙切齒道:他們殘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沒一個人出來説話?

    好一會兒,儂指乙才尖聲道:彌知不知道,誰得罪驚怖大將軍,都沒好下場?

    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隻手遮天!這樣的案子呈上去,難道縣衙不會查個清楚?

    老弟,耶律銀衝輕咳一聲,緩緩的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這種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這裏,一個月怕有個十七八宗。這地頭也當然有人趨炎附勢,跟他們聲息相應。這裏算是好的了,過去,早陽村和搏虎鎮,就因為人們起來反抗他,他一個請奏聖上,説是暴民動亂、造反叛變,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乾淨,搶擄一空,他權大勢大,你能奈他何?在這兒,大家都忍慣了,受慣了,也沒辦法。那天,他們一下子就把雞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來,待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們倆已給押到危城衙裏,難道我們還膽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這事是當場一個本要助紂為虐的小兄弟傳出來的。儂指乙補充,他當時看,好難過,但又能做什麼?他覺得説出來會舒服一些。我們聽了也氣憤,可是能做什麼?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癢了,就象一條狗的動作一樣:象我們這種人,能幹什麼?有什麼可以讓我們乾的!不如聚在一起,打發光陰還鬼願好了。

    冷血忽自齒縫裏一字一句的問:你們説的都是真的?

    有什麼真的假的,二轉子用鼻子嗤道,驚怖大將軍好事多為,欲蓋昭彰?難矣!在這兒是婦孺皆知,他也仗勢掌權,照樣明目張膽、胡作妄為如此猖狂,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證去。

    耶律銀衝道:我勸你不要去。

    阿里也説:對對對,我也是這樣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説道:為什麼?

    耶律銀衝道:敵我懸殊,實力相距太遠,驚怖大將軍黨羽遍市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里説:對對對,你太年輕,不要衝動。

    但巴旺説:多少人惹過他,都沒好下場,我不想你是下一個。

    儂指乙陰陽怪氣的説:你以為我們五人幫就不想為民除害嗎?可是不自量力,以卵擊石的事,我們不幹。

    二轉子也説: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謝謝你們。

    他很少説謝,而今卻説了,説來分外生澀,象哽住了一樣。

    你明白就好。

    逞強是沒用的。象我們這種人,能做些什麼?唉!

    罷了,年輕人,習慣就好。

    我們以前也跟你一樣衝動。

    惡人總有天收的,要報應的,咱們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

    冷血忽然以一種出奇的沉穩、出奇的冷靜、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説:

    等天收拾他?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等他有一天有報應?就算世上真有報應,我們等得到那一天麼?等到那一天的時候還要讓他害多少人?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造路無屍骸。等天來幹,不如我們自己來!你們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為,他才敢那麼無法無天!大家就是不聲、不響、不動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爺實在太忙了,咱們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給天看,看天幫誰!對這種敗類,我拼着不當捕快,豁了這條命,就算殺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寢不樂!

    他以一種定要殺人的信念,説完了他的話,然後,他説:

    要做,從我做起。

    這時,忽聽廟外有一個男人清朗但激動的語音道:

    不,我不相信,大將軍不是這種人!

    冷血在聽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已刷地掠出了廟門!

    語音在廟外的,卻沒料一個苗條的身形正急掠進來!

    冷血立即頓住身形。

    那人也想馬上立住步樁。

    可是兩人一照面,都哎了一聲,一陣昏眩,一時收不住身形,雖沒撞個正着,但鼻尖對着鼻尖,胸膛對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兩人又哎了一聲,各自退了七八步。 十七、温柔如我

    冷血只見那人又是前村所見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又從臉頰紅到耳根,耳根紅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臉上飛起兩朵彤雲之外,仍白皙亮麗得如陽光下的一片雪。

    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轉子、儂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銀衝都沒有笑。

    笑不出來。

    剛才冷血那一番嚴辭厲句,還留在他們腦裏心中。

    那女子很氣,把紅紅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覺得自己這次不但手大腳大,還頭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氣。

    氣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為冷血剛才罵過他卑鄙,現在聽人罵冷血下流,開心得嘎嘎大笑,樂不可支。

    院子裏有一棵大樹。

    樹頂上的陽光很亮、很熱、很烈。

    樹葉在上空把陽光切成一片片,又把灑在地上的陽光切成一絲紅。

    陽光映在那女子臉靨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張美臉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運。

    那女子彷彿也知道自己這個姿勢很美。

    她就站在那兒,院子裏,階前,樹下。

    冷血象着了魔似的站在那裏如果那女子願意這樣對着他在那裏,看來他是願意在那裏站一輩子的。

    你們膽敢污衊大將軍!原先那發話的聲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語音叱了一句,然後還衝近冷血面前,隔開那亮麗的女子。

    那是一個濃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別高聳,但唇薄而紅,象櫻桃一樣,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氣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幹什麼?那青年氣憤的問:你這無賴!

    冷血一見到那女子,就説不出話來,鬥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話。

    見到那女子原來有個男子伴着來,他反而是難過多於生氣。

    儂指乙看不過去,反問:你們又是誰?來老廟做什麼?你們是將軍的什麼人?

    那濃眉秀目的青年倒給這突眉陷目的儂指乙問得一怔,有點期艾,女的卻展現了一個美麗的笑顏。

    我叫小刀。她説:他叫小骨。

    啊?阿里誇張的叫了一聲,表情更是誇張: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為我太温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陽光下的風,温柔如我,不叫辛辣一點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温柔如你者,其實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轉子討好的説,因為誰都不忍欺負你,誰都要保護你。

    儂指乙見二轉子要在美女前搶他的風頭,忙又攔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轉子的話頭,帶着開心和警誡的口吻説:小心,別看他長得一臉聰明樣,但從來都對這長相轉作不靈。

    二轉子一把扯開他,變得又站在儂指乙身前了:別信他。他來自落後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幾二十個老婆

    儂指乙轉到前面來一把揪起了二轉子:你可以污衊我,不可以污衊我的族人,否則,我讓你好看!

    阿里嘩啦啦的笑了起來: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儂指乙和二轉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對阿里,目露兇光,齊聲問:你説什麼?

    阿里連忙抬頭望天,低頭看地,只説,沒、沒什麼,我只是跟狗説話而已。

    儂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里罵道:小刀姑娘,你更別信這無賴。他有着狼犬的個性,而且還有一對看似温馴的狗眼你千萬別為他眼睛所騙!

    二轉子也附和説:對對對,小刀,我們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認他是下三濫他暱稱那女子為小刀,比儂指乙少了姑娘兩個字,自覺是一大勝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臉:你説是説,別涉及我的門派,我可是以下三濫為榮!

    那青年小骨也趁機説:你們背後罵驚怖大將軍,誰都不是好東西!

    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全停止鬥口,望向小骨。

    阿里問:不是我們要説大將軍的壞話,而是大將軍實在太差太差,太壞太壞,太沒人性太不正道了。説他好話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儂指乙道:鄰村小秀才十二歲,才去當大將軍府小丫環,沒兩天,給抬出來,下體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這裏,我還沒臉多説呢!我呸!

    兵馬都監孟怒安不是人人稱戴,平民感頌的好官嗎?可是這九年來,他沒露過面,卻一改往昔為民請命、克勤克儉的作風,作了多少惡事,殺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轉子道,到頭來,才弄清楚,原來孟二將軍早已死了四年,頭顱早給割了下來,拋在城西大糞坑裏,已浸成了蛆蟲的安樂窩。他的腳早已給大將軍的狼犬啃光了,雙手和脊椎骨給大將軍造了一種兵器,聽説就叫做青龍白骨鞭。他的肚腸聽説還賣給市場的肉商,下令他們得當作是豬牛的內臟,賣給百姓作餚。他既然死了四年,那麼,那些傷天害理的命令是誰以他的名義下的呢?象驚怖大將軍這種人不罵,還能罵誰!

    小刀臉色慘白,陽光一下子在她臉上淡褪了色:有這種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緊抿得越小:怎麼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儂指乙罵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難道是大將軍的老爸不成?那種老狐狸做盡喪盡天良的事,你這些雛兒知悉才怪呢!

    他還是針對小骨來罵。

    對小刀還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壞,騙得一時,騙不了永遠!是善是惡,騙得了一小撮人,騙不了大家!大將軍老説他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亂,東零村是這樣變成寸草不生的廢墟了, 烏金壁的好漢義盜,也給斬草除根,阿里氣忿難平的説:就你們這些公子少爺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外地來的,當然什麼都懵然不知!二轉子也忿然地説,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以為已盡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裏明白,今天他當權有權,大家忍辱偷生、忍氣吞聲,可是歷史會記下他那一筆的。

    他們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罵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緊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無還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與其坐等歷史還個公道,莫如我們今天就向他討個公道來!

    只要一談起鋤奸去暴、行俠仗義的事,他的話又有力有勁、敢作敢當起來。

    小刀竟氣得眼中有淚花泛漾,我不信,你們沒有證據。

    一見她想哭的樣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們説的都是真的。

    儂指乙説:你一定是剛出來闖天下的了,大將軍是百姓們的公敵,誰都知道的呀!

    二轉子道:唉,你為他那種人傷心幹嗎?白費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淚了。

    他居然也會憐香惜玉。

    一直沒説話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證據,還不容易!這幾天,兩省十七縣有十一起秀才書生,赴京上書,陳訴黎民疾苦,奸佞當道,但據我們所知,已給大將軍派人殺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學生張書生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殺戳,由忠義之士 大寒公梁大中親自押陣,大概入暮前就會經過老渠,我算定驚怖大將軍決不會讓人到京裏去告發他,一定會在這一兩天內半途殺這一十七人你們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雙眉一軒,道:一路來,我也聽説有三起太學生、書院同學給山賊攔路劫殺了,原來是

    小刀恨聲道:我不信!

    小骨高聲道:我更不信!

    耶律銀衝忽道:什麼信與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説: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攔殺太學生,嫁禍大將軍!

    儂指乙眯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進去:你們是將軍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們是京裏來的。聞説大將軍盛名遐爾,不知竟會有這等事!

    然後遙向冷血一指道:我們一路上都聽到駭人的血案,又見此人行蹤詭秘,所以就跟來查個究竟,不意卻聽到了這些

    耶律銀衝道:且不管你們是從哪裏來,因何而來的,讓你們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問:你們既知大將軍如此兇狠,殘殺大學生,為何不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幾個?儂指乙説:我們早就習慣了。

    救?我們早已餓壞了,銀子都給苛税刮光了。阿里説,我們還等人救呢!

    救?救他們我們就得給説成是亂黨暴民了。二轉子道,我們現在也只帶你們去看個真相,而不是救,不過是要讓你們清醒清醒。我們就躲在老廟,不聞不問,看也不看。

    小刀説:人人都象你們這樣獨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這算什麼五人幫!

    我們連獨善其身也有所不能,還説什麼兼濟天下?但巴旺也説話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飽我們自己的肚皮!有什麼辦法?哪兒有我們效力之處?我們擔心的倒是

    他嘰嘰的笑着,象一匹黑色的馬,涎着臉向小刀阿諛的説:

    我倒是擔心温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見着這種場面,我怕會

    眾人見他也一樣討好美人心,全噓叫起來,把但巴旺下面的話喝住了。 十八、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

    他們一行人:耶律銀衝、但巴旺、阿里、儂指乙、二轉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廟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學生一行人卻杳無影跡。儂指乙説:

    他們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還何必作虎山行?

    這時,天氣漸涼,夕陽西下,暮色將至,牛糞和草根在這微涼的初晚裏發出清新的氣味,聞起來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遙,垂手可擷。

    冷血覺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還亮。

    説不定他們已平安過去了呢!她説。

    説完這句話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們還荷着鋤,帶着農具,有人還搬着犁頭,拖着疲乏的身軀,跟着一大羣下田將息的農佃,一路有説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不上書,都種田去了?二轉子等人都猜疑了起來。

    儂指乙、阿里和二轉子都是打聽的能手,打聽之下才得知,原來這十七名學生早在下午已經過老渠,見農人忙於耕地,為首的張書生説:反正我們也來不及趕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時間,幫幫莊稼老哥們的忙吧!

    他們就真的掀袖斂袴的,脱了布鞋就下來幫忙耕作,連農佃們婉拒堅拒都不理。

    這些農户們讚口不絕,這些太學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當然不如他們,連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頭子就一徑的説,他們真了不得,還要替大家赴京上書,為咱們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問起這幹太學生會留宿在哪裏。

    我要招待他們住在我家,鎮長老瘦惘悵得什麼也似的道:他們説,絕不敢擾民呢,還是住到大安客棧去了。哎,我家的貓貓,可又見不着張書生、梁兄弟那種人才了。

    另一個鎮上的老福卻嘲笑他:你啊!就是到處找人把大閨女推出去,不如就讓我家的穿穿將就一坐,要了你家的貓貓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癩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貓貓配個腳板低!

    哇哈!你算什麼?嫌起我家穿穿來了!我家穿穿有什麼不好於是兩人便吵了起來。

    看來,這兩人也吵罵了十幾年了,吵得習以為常,一時不吵反而不習慣哩。

    耶律銀衝等人也不理會,徑自趕去大安客棧,在門前又一次遇見這風塵撲撲、疲憊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學生。

    在暮色四合裏,他們原來比較少曬太陽的白皮膚象都披上了一層灰紗。

    小骨以一種後見之明的語言道:你們看到了吧?他們都平安無恙!誰敢在驚怖大將軍的地頭惹事!

    但巴旺駁斥他:長路漫饅,今晚不下手,誰知道明天動不動手?

    小刀不想讓兩人起衝突:沒事就好嘛。

    冷血卻問耶律銀衝説:要不要通知他們,該提防一下?

    耶律銀衝略一沉吟,道:也好。

    於是由能言善道的儂指乙走了過去,趁他們正在分派房號之際,跟為首一名清瘦的書生説:你們是上京告狀的太學生吧?

    這些人文質彬彬,顯然未走慣江湖,聞言俱是一怔。

    為首的書生道:不能説是告誰的狀,只是書生之見,合疏建諫危機,彈劾奸宦,望能上動天聽,降恩黎民而已。

    這回輪到儂指乙一怔,回首問冷血:他説什麼?我聽不大懂。

    耶律銀衝忽道:回去。

    那十幾人均為大詫。

    一名精悍漢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禮的道:不知老兄此語何解?

    回去。耶律銀衝依然道,不然,一定會有人來殺你們的。

    那十七人均一曬。

    他們聽有殺身之危就象在聽別人的故事,死亡對他們而言似只是一個哲思。

    謝謝。那悍漢道,我們知道了。

    耶律銀衝問:你們不走?

    我們知曉有這樣的下場才來的,大勢危殆,小人當道,君子見棄,國之將亡,誰能不理?那為首的書生説,這個時候我們不該太顧慮自己的安危的。

    説完,他就笑笑,繼續跟那悍漢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裏發呆。

    那店掌櫃見小刀、小骨衣着光鮮,前來兜話兒:客官,喝酒吃飯吧?我這兒有美酒好菜呢!哪,讓我來數數,有熱火小炒

    小骨沒精打彩,不耐煩的叱道:不餓不餓,不吃不吃!

    小刀卻掏出一塊碎銀,把掌拒的弄得稱謝不已,再不過來煩擾。

    儂指乙咕嚕道:這算什麼?

    阿里伸伸舌頭:碰一鼻子灰了。

    二轉子搔搔頭皮,他的頭皮也真如雲如雪、飄飄而下,兩肩白了一層,把小刀嚇得暗中退了一步。

    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點。

    冷血只覺鼻端一香,這次學精了,連忙退了一步;剛一退去,心裏又大是後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這次沒撞上,他心中不無遺憾。

    過了半晌,但巴旺澀聲説:走吧,留在這兒也沒意思了。

    耶律銀衝嘆道:當真是書生之見,就是不聽勸

    話未説完,忽聞雷聲。

    不止一聲,而是四面八方,一齊驟響起緊密的雷聲。

    不是雷聲。

    而是蹄聲。

    馬蹄遽響!

    來了!

    但巴旺是在乍聞蹄聲之際説了這句話。

    在這句話出口之際,東、南、西、北四面的木板牆,猝然破裂,各有七騎神駿,破板衝了進來,並一齊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學生圍在木梯之下、客棧中心。

    這二十八騎神駿,説止便止,氣勢驚人,連人帶馬,不發一聲,平時訓練精嚴,由此可見。

    儂指乙又咕嚕道:哎,單就這四下一衝,毀壞民居的銀兩就夠這店家白乾一年半載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躍了一躍,他的右手無名指,也動了一動。

    可是他人卻安如磐石。

    沒動。

    也沒説話。

    説話的是馬上一名滿腮虯髯的巨漢。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漢子是穿纓盔鎧甲的其餘的人都是扎巾勁裝打扮,象山賊多於官兵。

    這二十八人殺氣騰騰,手上不是拿劍握刀,就是提鉞挺戟,有人舉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條條會發光而掙扎着的蛇。

    這些人連人帶馬一衝進來,人人都抱着頭、變了臉,但見這二十八騎不是衝着自己來的,這才舒了小半口氣。

    那虯髯巨漢叱道:閒事的呆子,就是你們了吧?

    那為首的書生神色寧定,但若仔細看去,當會發現他眼神透露出視死如歸的決心。

    有何見教?他抱拳揖道。

    承認就好,你們大概也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了吧?虯髯巨漢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們還是受死吧!

    説罷,一掄斧鉞,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須漢卻似有心保全這些人,作勢一攔,道;你們還是快交出那封勾結逆黨的通敵函件吧,這樣七將軍或可免你們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書生氣淡神閒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鍋中,我死又有何嘆?

    那鼠須瘦漢赫了一聲,喝道:你們這些窮秀才也真酸不可聞、迂不可耐!

    酸就酸吧,遷就迂吧,如果連這一點骨氣都沒有,我們的書也就白讀了。白面書生洛然道: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們朝廷,昏慵無能,貪佞腐敗,國家已丟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們這幾條命算什麼?只要能盡一已之力,試挽狂瀾,就怕沒有好刀來光顧我的頭顱了。

    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書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説這幾句話的時候,他身後十幾名同窗和弟子,臉上都出現一種敢死無懼、命喪不悔的凜然正氣。

    那鼠須瘦漢的馬,退了一步,但那虯髯巨漢卻大笑,環顧在場眾人道:好!我就看你這臭書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聽着了,大爺成全他們!你們看到的,就照例説是瘦金峽 的土匪們乾的!誰要是多説半句,全家、雞犬、不留!過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後,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鉞,隨手一舞呼的一聲,轉得象小木棒一樣,直向白面書生頭上斫落。

    忽聽有人低喝了一聲:住手!

    虯髯巨漢威風慣了,上級叫他住手,未開口前他就體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別人膽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這次他陡然住手,當然不是因為聽話,而是那聽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裏,很有點刺痛。

    誰!

    他怒問。

    一個青年踏前了一步,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樣子,胯下的馬已遽蹄驚立! 十九、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驚的馬勒止,腦裏只有一個明確的印象:

    那就是那青年象劍一般堅決的神情。

    你是誰?

    冷血。

    你膽敢來防礙本將軍辦案?

    我也是從京城來的捕役。

    那好!虯髯巨漢傲然道:那你總聽説過砍頭七將軍莫富大吧?見了上司,還不依禮叩拜!

    你胡作非為,殘民以快,不配當我上級!

    什麼?

    滾回去!冷血冷玲地道:否則,我在這兒先殺了你,再向大理寺稟告。

    你是什麼東西!莫富大吼了起來,巨鉞映着火光炸出厲芒,活得不耐須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須瘦漢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蘆,不知莫七將軍的威名吧?還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為了你好。

    冷血看了他幾眼:你是他的副將?

    我叫傅從,人稱三間鼠。你拿着我們的名字,回京裏去問問我們的來頭吧,省得枉送性命。鼠須瘦漢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為你好。

    冷血反問他:聽你説話,還有點人味,為何卻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三間鼠傅從澀笑道:除此以外,我還能做什麼?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腳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內,連聽兩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終於忍無可忍,以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説

    大家都習慣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會受人欺壓,任人魚肉。身處高位的人,抓住權力不放,視百姓為奴僕,視萬民為芻狗,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沒有人們的支持,他連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個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則、有良知、夠定力、夠膽識的人,是不會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種藉口的!

    話才説完,只聽有人喝了一聲:好!

    其實是一男一女一齊喝彩,但圖兩人幾乎是同時發聲,所以聽來只有一聲。

    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

    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氣,女的爽颯。

    三間鼠傅從低下頭去,好象在看躍動在馬鞍上的一隻蒼蠅。

    好哇!砍頭將軍莫富大怪叫道,原來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羣亂黨!來人啊,把這裏的人統統拿下!把這些造反書生全部就地處決!

    除了三間鼠傅從之外,其他二十六名大漢,皆自馬上一躍而下,如狼似虎般殺人的殺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是此道好手,抓慣了人,也殺慣了人。

    他們還要動手,忽呀掙的一聲。

    因為聽見聲音,所以他們看見了劍。

    看到了劍,才發現劍尖已掂在砍頭將軍的喉嚨上。

    冷血用劍尖挑了挑,劍鋒微微割破下巴的感黨,使得莫富大聲音也顫了起來。

    他明明防着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劍。

    他明明自恃有這麼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過去。

    可是那一劍就已抵眷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樣?

    叫他們撤,我要綁你回京受審。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這這樣做莫富大不知因為喉嚨不方便移動,還是因為害怕之故,每個字都象給寒風自齒裂裏吹送出來似的,威脅朝朝朝廷命官 罪大大惡極你們你們膽敢

    冷血的劍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話便説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從急道:你這可是以下犯上、帶頭作亂啊!還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頭是岸,我們有事好商量,從輕發落,否則你又怎能跟我們這麼多人對抗?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但巴旺忽然急聲道:他只是一個人嗎?這件事沒我們的份兒嗎?

    阿里也悠哉遊哉的説:我們只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們不是人嗎?

    二轉子順口溜般接了下去:剛才我也説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給這冷東西罵了一次,現在又罵了一頓!

    儂指乙當然也不甘寂寞:罵兩次,總該醒了吧!沒聽那書生説嗎,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也來問一句: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小骨説:當然未忘。聽他口氣,他早把自己當成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帶着凜然:所以,別漏了還有我們倆!

    最後到耶律銀衝説話了。

    他們五人,素有默契,平時吵吵鬧鬧,到重要關頭時,總是心意相通,大家心裏的話,一人接説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説。

    耶律銀衝乾咳一聲:冷兄。

    冷血對耶律銀衝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

    你做的事,就是咱們要做的事,也等於是咱們做的事。耶律銀衝説一個字象打下了一口釘子:

    咱們一人做事,八人齊當!

    小骨、小刀一齊叫了一聲:

    好!

    冷血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沒有人可以想象在這麼一個堅忍如花崗岩石的臉上,因為一個笑容,可以產生那麼巨大的變化,直如風吹花開。

    但就在他笑容甫現的一剎那,發生了一件事

    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電不及閉目!

    三間鼠傅從忽然自他手上的長戟裏抽出一把劍。那劍長達丈餘,細若小指,與其説是劍,不如説是長針,這長針急刺冷血。長針到了冷血肩頭不到三分處,陡然止住,不再前刺。

    這幾個動作是分解過的,然而在傅從手上只不過用了半瞬間完成也就是説,你只要想眨眼,而還沒眨眼之際,他已把一切動作完成了。

    然後他完全變了模樣。

    垂頭喪氣變成獰掙嘴臉。

    放下你的劍。他聲音尖鋭刺耳得象磨在刀鋒上,你們這幹反賊,跟老子還不夠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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