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絮流螢暗復明
只聽那悽容漢子立即搖首,嘖嘖有聲的跌足嘆息道:“你不該扯掉這幔帳的。”
然後他嘆息道:“乃子,你還是來。”
語音似驚似喜,又帶着悽落。
無情已打開了簾幕,看見了兩個人:
幾乎是在見到的同一瞬間,無情已經可以認定,可以肯定,那是:
一對母女。
——仇烈香母女。
一定是母女。
而不是祖母與孫女。
為啥?
因為不像。
在年齡上,一看便知:兩人年齡相距,大約二十來歲,兩人相貌、氣質都相像,只不過年齡大的眼神反而更凌厲些,年紀輕的卻是較明豔些;年長的風韻依然曼妙,年輕的風姿卻更絕楚。長輩明顯在眉宇之間鎖着煞氣,神情已因歲月鏤刻不耐與煩躁,還有無奈孕育其間;幼輩卻揚眉剔目盡是驕氣與嬌氣,喜笑之間似刀光,怒罵成劍影,在蒼穹交會時劃過的火花美麗明媚。大的那位像一口井,來自曾經驚濤過的滄海;小的那一個像一條溪,源自萬水奔流過的江湖。長一輩的法令紋很深刻,魚尾紋捺出了走龍蛇的驚心歲月;小一輩的很豔,在顴骨上一顆小小的嬌麗的紅痣彷彿是一個對世間所有男子口唇的挑戰,那似是冰天雪裏一把誘人的火。
年長的當然是母親,帶點病容,像傷重未愈。
年幼的一定是女兒,臉有駭色,但愈驚愈豔。
毋庸置疑。
飛絮流螢暗復明,金風古意温晚情:有些感覺模糊,有些感情深切,像這對人兒,都好看,都英風,一看便知是母女——然而仇烈香卻為何稱之為“奶奶”?——按照二人年齡,那婦人絕不致與仇烈香是隔代的長輩啊!
不過,在看到這對母女的同時,無情也看到了:
仇烈香的懼色。
——為什麼她會害怕呢?
無情從來沒見過仇烈香害怕。
——就連在生死關頭、三鞭反撲之際,無情也未見過仇烈香驚懼。
(是什麼事情讓仇烈香那麼駭怕?
——還是令她生懼的是人?
難道就是……這位婦人!?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為何她要害怕?
她會害怕?)
無情忍不住還是又問了一句:有什麼事嗎?“
這時,這婦人以用她自己的外裳,披裹在仇烈香的身上。那衣袍白緞鋪面,內裏滾血豔紅的裏子,裹着鑲華邊金重衣,看去非常華美舒服。
可是,仇烈香披在身上,卻似是很不舒服的樣兒,還有點抖哆。她臉上有一記紅印,迅速蔓延開來。無情一看,心中就氣火了。
那婦人倦慵的笑了一下,上上下下端詳了無情一陣子,然後停在他的下盤上,忽然冷笑了一聲,道:
“你就是姓盛的,也是姓成的那個孤兒?“
無情一聽,心裏就有火,再看她打量得極其恣肆,更是火大,當下沒好聲氣的回了一句:
“你是誰?“
婦人又冷笑,忽然抬了抬下巴,“站直給我看看!”
婦人的下巴正中有一個凹洞,彷彿把下頷分成了兩邊,可見年輕時一笑,的確也能百媚生,就算現在,不笑也自有一種風情自藴,秀外慧中。
無情一聽,腦袋“哄”的一聲,氣得臉都白了,他本已為仇烈香挨耳光不忿,而今聽那婦人語出輕蔑,更是佛都有火。
仇烈香怕他出手,馬上表明瞭:“她是我奶奶。”
無情聽了,當下便打消出手的念頭,但依然不明白。
只聽那氣質淒寒的漢子忽道:“你就是那個盛崖餘?”
無情忍下一股氣,道:“我是。敢問?”
那神容裔皇神色淒涼的漢子道:“我姓長孫,曾得先主詔封為‘氣量王’,你還是跟我東北老家一樣,稱我為‘淒涼王’就好了。”
——“淒涼王”!
無情聞名一震。
——他就是“淒涼王”!?
這下子,震撼可不可謂不大。
無情是聽過“淒涼王”長孫飛虹的事蹟。
這個人本來就是一部歷史。
這人就是一個傳奇。
這漢子的經歷就代表了一個風雲時代。
這個漢子到現在仍未死,本身就已是一個奇蹟;然後跟他交過手、成過敵的不死,也一樣是一大奇蹟。
淒涼王笑了一笑,笑意仍是那麼無奈、蒼涼:“她們是母女,可是門規森嚴,早年曾與自在門另有過從,可能受貴門祖師爺韋三青影響之故,都信近親不可直稱,故稱諱都隔了一代,就算親孃,也稱為奶奶,就像你們稱諸葛為‘世舒’一樣。何況,在‘蜀中唐門’,‘老奶奶’就是家裏掌權的一個代號,每一任都是‘唐老奶奶’,男當家就叫‘唐老太爺子‘。而且,這位唐小姑娘的母親,芳名就叫‘乃子’,可見她長上對她期望之殷,小兄弟別弄錯了,萬一得罪了意中人的親孃,可沒好下場哦。“
這話倒是聽得無情和唐烈香臉上都是一熱,無情也心裏感謝“淒涼王“的及時闡説。
只聽唐烈香的母親啐了一句:“長孫,你少來嚼舌。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生活浪蕩,拈花惹草麼!你血手難掩天下目,到頭來還是防個不得好死吧!我門裏的事,用不着你來曉咀!”
淒涼王一笑道:“好凶。”
無情忽然想到,剛才與追命、唐烈香聯手對敵時,大家還有情趣伸舌、扮嘔、裝暈倒,倒真是一種此情可待,難忘追憶。
正在唸及追命之際,只聽追命就笑着向淒涼王一記抱拳恭身,道:“拜見長孫總堂主,久聞大名,仰儀已久。原來當代‘唐老奶奶’的唐乃子唐女俠也在這兒,真是啊真是啊,那個嘛這個嘛,真是啊——徐 半 風 猶——真是啊……”
大家都聽不懂他説什麼。
——包括唐乃子。
所以,唐老奶奶問:“真是呀什麼?什麼叫‘徐半風猶’?
淒涼王笑代追命答了:“他是想説:乃子你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他是不好明説,你好歹也是長輩嘛——“
話未説完,風也似的人影一閃,絮也似的影兒一飄,“啪“的一聲,追命在丈八遠那兒已捱了一巴掌,連招架、反擊的機會也沒有,幾乎是同時,唐乃子已回到原地,就站在唐烈香身後。
——追命是什麼人,何況輕功、身法,可謂一時無倆,卻一晃眼就給颳了一記耳光!
這一下,無情和追命都一道兒佛都有火了!
追命怪叫道:“我這是贊你,你怎麼打人哪——”
那唐乃子嚴峻的道:“如果你不是諸葛老鬼的門生,我早就一刀殺了你。”
然後她向無情睞了一眼,道:“你是個殘廢。我看你直立着,以為你腿子還行,這才看到你是強倚在馬上,大概是為我孫女兒遮擋穿衣——念在這一點份上,我不殺你,你挖出一雙招子來便可以了!”
然後她轉臉向唐烈香叱道:“你居然破了誓,自行進入這院子來,又跟這男子接近過,還讓他看了你的身子,你可記得我們的門規?你可知道下場後果?”
第六章 金風古意温晚情
唐乃子動了一下手,牽動了什麼體內的隱疾似的,嗆咳了起來,法令紋更是深了。
唐烈香眼睛震了震,伸手扶她,“奶奶”,叫了一聲,卻幾乎沒落下淚來。
她委屈。
但沒有抗辯。
她不忿。
但只有服從。
無情在氣憤中發現她逆來順受的神色,忽然憬悟了一個疑懼:
他自與唐烈香相見以來,見過她喜,見過她笑,見過她嗔,見過她忿,見過她調皮,也見過她厭倦,甚至也見過她憂鬱,但從未見過她驚懼,更沒見過她傷心過。
更何況是欲淚。
他一看在眼裏,心頭也起了一陣痠痛,心裏的火似給冰雪澆熄了一大半,也在此時,追命忽爾“飄”到他身邊。
“大師兄。”
追命低底喚了他一聲。
別忘了,這時候的追命,是捱了一巴掌的追命。
他笑嘻嘻的飄了過來,笑嘻嘻的趨近無情,笑嘻嘻的湊近無情的耳畔,他還未説話,無情已搶先道:
“那婆娘忒也無理!可傷着三師弟了?”
追命依然笑眯眯,但把語音壓得很低,一面撫着臉涎笑道:“是打的很痛!雪雪……現在還痛的緊。”
無情斜睨過去,只見追命臉上已開始紅腫了一大塊,心中那股火又冒升了起來。
追命依然笑嘻嘻的道:“痛是痛,不過沒有下殺手。大師兄知道的,我別的都不如您,但輕功喝酒反應都還行,但她老人家那麼一掠過來,我連避都避不了,閃都閃不開。我覺得這位‘唐老奶奶’的暗器,就是她自己。一個人能把自己化作一道‘暗器’,武功可不是蓋的。你還是不予與之動手為妙。”
這時際,“氣量王”長孫飛虹正與其他兩人吩咐些事,而多指頭陀則向任勞、任怨和黑衣殺手申斥着,唐烈香見母親嗆咳,強忍傷毒翻騰,捱過去説些體貼話,大概是想勸娘息怒。
三鞭卻已死了。
人走茶涼,人去燈滅,更何況是三鞭這種人,惡貫滿刑,喪命也無人同情,死了便無人理會。
——就算有人料理,“理”的恐怕不是他的“遺體”,而是他的“遺物”。
不過,“淒涼王”在,像任怨這種人,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隨便造次。
金風細細,這滿目蒼涼的貴介漢子,站在庭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古風,像秋夜一般温涼着晚情。
無情回應道:“就算她武功高,也不能説打人就打人。”
他既為追命不平。
也為唐烈香不忿。
追命依然笑眯眯的道:“你説的是。不過,你別忘了,這位唐姑娘,是她的女兒。”
説完了這句,他就笑嘻嘻的,臉頰上一直腫了起來,他也一直等無情反應。
這次,無情很有點不解:“是的。但對女兒也不能説打就打——她又沒有做錯。”
言下之意,是對他的眼睛也不能説挖便挖——他又沒有“看錯”。
追命知道他還不懂。
(這個大師兄智能天縱,運計有如神助,心思縝密,但畢竟對於人情世故、江湖禮俗,還是稍欠經驗。)
他笑嘻嘻的説下去:“你也別忘了,這位當代的‘唐老奶奶’繼承人,就是仇姑娘,不,唐姑娘的娘。”
其實,他是把話再説了一次。
他雖然笑得賊賊的,但語意還是極其鄭重的,要不然,他也無須再説第一次。
説完了,他看着無情。
無情也看着他。
“如果你對唐姑娘印象好,你第一個要討好的,恐怕還不是唐小姑娘,而是,嘿嘿……”追命笑着撫那發腫的腮幫子:“我還要再説下去嗎?哎唷,雪……好疼!”
無情忽然明白了。
頓悟了。
追命當然不會捱痛過來盡説些廢話,還為一個剛刮過他耳光的婦人説好話。
他的話一定有份量。
一定有可聽取的價值。
無情這下可明白了追命的好意了。
——難怪三師弟會啞忍這一記耳光。
卻聽唐乃子向唐烈香叱道:“你跨過這院子來,教老身怎麼跟蔡少保交待?我們毀諾在先,誰還會收留我們?我們相依為命,顛沛天涯,為的是什麼?總有一天,我們會殺回唐家堡,拿回我們應得的,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難道你今天就忘了唐家的規矩麼?他的眼,不挖可不行!要嘛,我就沒有了你這個女……你這孫女,不然,我就只有殺了他!我看他也不太壞,而且不是正常俗漢,我不殺,已是很寬容的了,你已允諾了少保大人,老身也許下生死之諾,難道你還要嫁給這個廢人不成!?
然後她轉身向無情喝道:“姓盛的小字,你自己動手,還是由阿香動手,或是由老身下手!?”
無情看“唐老奶奶”,臉色發青。
——他覺得這女人不但不可理喻,而且簡直兇悍、殘忍。
(卻不知她怎麼會生出那麼美麗温柔的女兒來!)
卻聽追命在一旁邊摸腮邊咕噥道:“忍耐——忍耐——為將來——”
唐乃子見無情一臉不服氣的盯着她,她嘴兒一歪,,呼了一口氣,道:“還是要阿香動手挖你才甘心?”
追命撫腮在無情身畔哼哼唧唧的説,“放鬆……放鬆……放輕鬆……”
無情一鼓氣就要説話,追命見勢不妙,又扯了扯他的衣襟,低聲道:“為將來~~~~為唐姑娘~~~~往好的想~~~~”
無情忽然一口氣瀉了。
他“垮”了下來。
他剛才是為了遮擋着仇烈香穿回衣衫,這才挺着,但挺到現在,再也挺不住了,咕溜一聲從馬身滑了下來,幸好追命一把挽扶着,只臉色愈來愈青。
唐乃子一揚首,下頷稍抬,繫好了腰畔的二胡,邊哼道:“我看你臉色,也是中了毒,不然就患了隱病……是不是反正活不耐煩了,要老身成全你?”
無情憋了好久,終於發話了:“你……你……”
唐乃子一挺胸,一叉腰,“我怎樣?你能怎樣?”
這一回,不但追命憂心怔忪,連仇烈香一顆心也幾乎飛出了口腔。
他們都知道無情很“硬“。
性子很硬。
甚至很犟。
很牛。
——如果是牛,絕對還不是普通馴服的耕牛、泥牛,而是千年雪山上的古老犛牛,風沙大漠裏的孤獨犟牛。
然而,唐乃子的脾性之硬、之壞、之臭、之犟,也名動江湖,要不是她一諾千金,固執強硬,她們母女今天也不會落得藏在少保府尋求庇護的“下場“。
無情卻忽然一揖,恭聲道:“拜見名聞天下,威震八方的唐老奶奶,我是盛崖餘,自在門裏一個小卒,今日萬幸奉迎唐老奶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敬請恕罪……“
一向冷峻無情的無情,忽然間説出這種話來,大家不由一時為之怔住。
“我這下看清楚了,“無情的話還沒説完,”原來名震遐邇、一方之主的唐老奶奶,不但一點也不老,而且還很年輕,很漂亮,很迷人……“
他在讚美。
不,歌頌。
——更直率一點來説,是討好。
——更難聽一點來説,是奉迎。
“譁噻,”追命一時目定口呆,“你巴結到這樣無良,真是,真是呀,歎為觀止,歎為觀止……”
“不,”無情一點也不赧然,“我是説真心話,實情而已。”
追命為之瞠目。
震佩莫已。
連唐烈香也為之楞住。
好久,良久,才忍不住噗地笑出半聲來。
第七章 徐——半——風——猶——
——嘿,諂媚討喜誰不會!
看無情的神情,很有點這個意味。
看追命的神情,像是在説:啊,我今天才認識真正的大師兄了!
也許,本來的無情就是這樣子,只不過,江湖上的人,未見過真正的他,盛傳是另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又或在宮中,不瞭解的人,以為他一味冷峻,煞氣嚴霜,卻不知少年無情,只是一個隱藏深情的有情人,是一個充滿人味的人。
當然,也充滿了“人”的“弱點”的人。
——是“人”都有缺點。
無情不只有缺點,還有缺陷。
追命看了無情老半天,卻發現自己不但要刮目了,而且也沒法指出無情有任一句是説謊的,違心的:
唐乃子的確不老。
唐老奶奶的確很好看。
——要是再年輕十來歲,恐與唐小姑娘還不遑多讓!
唐老奶奶的確威震八表,名動天下。
沒有錯。
“譁噻,”追命小聲讚歎道:“如果我是徐——半——風——猶——我一定感動死了,我一定原諒你了,我一定不挖你的眼了,我一定把女兒嫁給你了。”
無情奇而小聲問道:“徐——半——風——猶——是誰?”
追命也小心翼翼的小小聲回答:“就是她媽。”
唐烈香見無情這麼誇讚她娘,芳心也喜忭不已,希望能緩和下局面來,把氣氛話題岔開去再説,追命的話,她也只聽到一句聽不到一句,便蹙秀眉問道:“什麼池畔風油?”
追命一楞,道:“哈哈。”
唐烈香詭道:“哈你哈個啥?”
追命笑了笑,由於他一邊臉腫了,所以笑時邊笑邊笑容還浮不出來,變成了個詭笑。
“你真的要我説?”
唐烈香道:“你説呀。”
她知道這酒漢子好玩風趣,説不定真能開解她孃的恚怒。
追命只好説:“就是你媽。”
“呼”的一聲,唐烈香臉色一變,但唐老奶奶已然出手。
“出手”就是包括:
她掠出。
動手。
然後,命中,掠回,立定,撫胸,喘息,嗆咳。
然後才聞“啪”的一聲。
追命已中掌。
又一記耳光。
這一回,不但追命早有防範,連無情也早有準備,但,一人還是躲不及,一人仍是攔不住,追命還是得再中了一巴掌。
一下子,他另一片臉又浮腫了起來,這會兒,倒是平衡過來了。
卻聽淒涼王長吟道:“蜀中唐門,一花濺淚;自在門內,一隻小箭。”他向唐老奶奶拱手道:“一般暗器高手,是將暗器放的防不勝防。只有唐門暗器,是把暗器發得無物不是暗器,無所不是暗器,無可不是暗器。但卻只有唐乃子,把自己變作一件暗器、一隻小箭來發放,此所以同道、同門都不及你之處。”
他灑然笑道,笑比不笑淒涼:“我知道你刻意要啊暗器使得比‘傷心小箭’更高強。”
唐乃子捂住心口,唐烈香攙扶着她。
“我也知道你在天生修煉時,已把‘甲戊四十七神槍”,提升得連諸葛小花的‘驚豔一槍’都收拾不了,改天,咱們——”
淒涼王忽然肅容道:“乃子,請恕我直言,你重傷未愈,才致要鳳隱蔡府,你實在不宜再動武傷身了。”
這時,追命正摸着兩邊發燙的腮幫子,忽聽一個語音冷冷的道:
“你這人怎麼捱打還笑的出來?”這語音極為傲慢囂狂,且惹人厭。但也十分熟悉,“你犯賤不成?”
説話的人,居然就是哪個在初晚時,跟張懷素、朱月明等一道闖入“一點堂”的林十三真人。
林十三真人去而復返,卻是為何?
但有一點明顯不同:
林十三真人身上道袍穿着,本來十分整備、華貴,但而今亂作一團,冠歪襟斜,髮髻鬆垮,衣衫破爛之處,達十三處之多,有的不只衣服破損,還皮開肉綻,滲出血水,狀甚狼狽。
林十三真人顯然也曾經過一場惡鬥,險死還生,從他身上傷處可以想見。
他是跟隨淒涼王一起過來的。
第四批攻打一點堂的高手,是跟第一批高手互相聯結的。
他雖然在那一場格鬥裏十分忿恨,他在第一次入侵一點堂之際,還能夠把持得住,不出手參戰,但只不過出去一兩個更次,就血戰至如此狼狽愴皇的地步,也不知發生何事?
第八章 白——衣——卿——相——
可是追命笑了。
他兩邊臉都浮腫了,但仍然笑得出來,笑得很有點滑稽。
“你沒聽説過打腫臉充胖子這句話麼?”追命反問:“給人打了不笑難道哭嗎?”
然後他又追問了一句:“你呢?你也受傷了!惡魔城主,兩面三刀,白衣卿相,風雨茶花——不是白——衣——卿——相——的‘茶花’刀法,讓真人再也笑不出來吧?失去了風趣看人生的況味了吧?”
林十三真人聽了,臉色大變。
他的確是與當年的惡魔城城主而今是金風細雨樓的護法之一,人稱為‘白——衣——卿——相’的巨人茶花交過手。
十分兇險的一場對決。
但更令他色變的是:追命居然在負傷後,一眼便能從他傷口辨別出:那是“白衣卿相”的“兩面三刀”所致的。
他雖在盛怒中,但也不禁對追命刮目相看。
——決不可低估。
不能小覷。
然而,在另一邊的“唐老奶奶”卻很不願意跟淒涼王談及她的傷。
因為她的傷不只是傷。
更是創。
——創傷在她的心裏。
很深。
很痛。
很難癒合。
她不想提。
因為不想觸及。
但又不能不面對。
她甚至連淒涼王也一併埋怨、怨忿。
她只冷笑了一下:“快好了,如果好不了,反正不過一死,恨只恨此生不得復興唐門……”
她説到這裏,已不想講下去,轉而問無情,語音平和:
“你的話,確是説的我心花怒放。”她還帶了點笑眯眯,“何況,你也是故人之子,身在險境,而且,阿香對你印象那麼好,想必你也有過人品德。”
這幾句話,説得唐烈香也為之歡容。
“只不過,”唐老奶奶道:“我還是得要挖了你一對招子,這是門規,沒有辦法,很抱歉。”
這句話説得峯迴路不轉,柳暗花不明之至,追命、無情都震了一下,楞了半晌,唐烈香最是情急,她知道“奶奶”向來言出必行。
“挖了你雙眼,也許也是為你好,”唐老奶奶説:“不然,恐怕你就得死了。”
唐烈香幾乎哭了出來:“奶奶,他已行動不便,你若是挖了他的眼,豈不是讓他沒了活路?”
她剛才也恫嚇無情要挖出他一雙眼睛,不意而今“奶奶”真的要下手,她可急煞了:她也正是因為有約在先,而且門規森嚴,才遲遲不肯打開後門與無情相見;而無情的‘尋夢園’這邊,沒有開門的栓楔,也就是説,只有單方面從‘少保府’那兒開的門,畢竟,諸葛的‘一點堂’當時勢力,還不屬於宮中正統,地位勢力,更遠不及蔡家一門三父子盡相侯。
不意,因為無情遇襲,她才破格毀諾,殺入“一點堂”來匡護;又因為三鞭奇功怪招,逼她要裎裸使出看家本領“唐花”,才能懾伏之。
這下,可是一再犯了大規、重矩。
——就連她自己,雖為“唐老奶奶”親生女之一,只怕也重責難逃。
但要挖無情一雙招子,那可是殘狠之極的事:一個少年人已失去了一對腳,你還要把他變成一個瞎子!?
唐老奶奶又説:“不是的。我這也是為他好。現在,第四批殺手已攻入一點堂,光是一個東北淒涼王,你們又有誰對付得了?他瞎了,反而我可以周護他,或許可以不死保命。”
唐烈香震動:“你們也是來殺他的!?”
追命還是笑了。
這回笑得甚慘。
“你們就是第四批殺手?”
淒涼王悽然一笑:恐怕是的。“
無情反而靜了下來。
定了下來。
“你也是來殺我的?“
“我希望不是,因為你也是我故人之子“淒涼王無奈的一笑:”可是,因為你的特殊身世,我們攻打一點堂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殺你。”
無情望定他,一字一句的道:“如果我問你:為何跟我身世有關?你會不會回答?”
淒涼王答的簡單。
也答得誠懇:
“不會。”
無情坦然道:“那為啥還不動手?”
淒涼王肅然道:“因為我怕有人不答應。”
無情道:“以你的武功,還怕誰人不答應。”
——以當時無情和追命的武功,很明顯的,非但不是唐老奶奶之敵,連淒涼王也決非其敵。
何況淒涼王這方面不是隻來一個人。
這點無情和追命都極有自知之明。
淒涼王也凝肅的道:“有。“
無情道:“誰?”
淒涼王嘆道:“你師父——不,你的世叔。”
無情黯然道:“他不在一點堂……他若在,還會容人如此放肆麼!”
追命忽道:“不。”
無情詫道:“恩?”
追命另一片面頰的“高度”和“腫度”,已直近另一邊臉頰:“他老人家其實一直在布這個局,也拆這個局……他遲早會趕回來。”
“他已經趕回來了。”
淒涼王接道:“他就在這裏。”
一時間,大家在左右四顧,也相覷駭然,卻不見異動,連一向淡定的孫收皮,也四面張望。
淒涼王用手一指。
指向內殿。
“他,不,他們,就在那兒。”淒涼王道:“他們就是佛都有火。”
是的。
三座一直沾火的佛,忽然動了。
起來。
一一撣去身上的火。
走下殿堂來。
走向眾人。
為首一人,神色蒼涼,滿臉疲態,但依然有一種不容人逼視的雍容氣態,只不過,身上有一處長長的刀傷,衣衫留下一抹彎彎的豔紅。
——像少女一個優美而誘惑的唇印。
正是諸葛先生。
——一見到“世叔”,無情幾乎要哭出聲來,只強行忍住。
淒涼王笑了:“久違了,正我俠兄,蘇公子的紅袖刀可傷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