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紅顏
江湖不過游泳池
武林應許舞者憐
不許人間英雄老
忍見紅顏伴無情
一 什麼是江湖?
值不值,只一字。
可是,就為了“值與不值”這個概念,足以讓多少人為之而生,為之受盡煎熬、折騰、傷心、傷身,而衣帶漸寬終不悔,雖九死而未悔,甚至受千刀萬剮也不皺一皺眉,為的是維護自己心中的一個“值”字。
——價值的“值”。
有人認為,“愛”是無價的,為了愛,什麼犧牲都值得。
有人可能認為恰好相反,也許他認為“權”才是最高價值,為了“權”什麼“愛”都可以犧牲、交換。
正如看一篇文章,一首詩,一本小説,有人認為就這種寫法不知所云,極之討厭,反正就是看不懂,但有人卻恰好相反,就愛看這種寫法,這種筆調,甚至認為別人所不喜歡的才是他視為最珍貴的,最“值”得的。有些人,一生維護一個人,一種觀念,一個愛好;有的人,一生只維護他自己,原則常變,瞬間便能將愛之慾其生的變為恨之慾其死。
值是一個觀念。
觀念人人不同。
●
死也只是一個字。
——這個字的下場卻都一樣:
亡
自古以來,帝皇將相,聖賢豪傑,梟雄大盜,元兇鉅奸,販夫走卒,男女中外,正邪善惡,莫不有死。
●
也許,諸葛先生無意要殺淒涼王。
長孫飛虹也無意要殺諸葛小花。
英雄之間,本無意相殘互戮。
但世上有一種局面,稱之為“勢”;
唯“勢”可把“英雄”或“狗熊”,逼入絕路,也逼入末路;
他們之間,必須用“對決”才能活下去。
但世上還有一種人,就稱作“梟雄”,或者,“奸雄”也行。
他們自己常不必對決,卻把英雄送上對決的擂台,他自己不必流血出力,就能坐收漁利,穩得成果。
我們常看到這種人:
這種人在平時對名權利慾,不管是整個集團家國的,還是一撮人一幫人的小小地盤和利益,無一不爭,無一不嗜,無一不好,無一不奪,但一旦有敵入侵,或雙方爭執起來,這種人一定袖手旁觀,隔山斗虎,隔岸觀火,美其名曰:不插手內耗鬥爭,不打算火上加油,其實,這種人,心裏巴不得正在英勇奮戰的英雄趕快完蛋,暗裏拉幫結派,落井下石,倒打一耙,任外敵消耗戰士,任由家人或戰友一個個在奮勇作戰中倒地不起,再把英雄推上不住戰鬥的擂台,最後鬥士都一一送上斷頭台,他再來收拾殘局,坐收漁人之利,成了“不戰而勝”的最後贏家。
是有這種人。
例如蔡京、李彥、童貫、梁師成,不管新舊黨之鬥,真正有心改革或有志強國的重臣名士,好像韓琦、王安石、司馬光、蘇東坡、範純仁、韓忠彥……這些豪傑之士,有識之士,均一一對消互耗,不是卸職,就是流放,或鬱鬱而終,剩下的卻是這些把英雄迫上敵陣力盡而歿,卻在舞台幕後操縱一切、偷笑暗慶的梟雄。
蔡京得到天子的信寵。
皇帝趙佶也不是笨人,他也有清醒的時候,有幾次都省悟到蔡京兄弟、父子的狼子野心,為禍社稷,幾次決心將之貶謫,奈何還是重新信寵蔡氏一族。蔡京進讒,再運用他的權勢,使皇帝周邊的人,重重包圍了皇帝,於是趙佶對他的話就深信不疑,要除掉誰就幹掉誰,要對付誰誰就斷斷逃不了。
但還是有例外。
“自在門”就是一個例外。
皇帝可以對付忠臣名將、黎民百姓,但唯一可以對他“抗命”的,就是叛逆。
——“造反”的反正已把性命豁出去了,才不聽他的“聖旨”;哪怕玉皇大帝天庭下旨,他們也大可置若罔聞:
連命都不要了,管他有沒有天,更管你是不是天子!
對付這種不要命的人,連蔡京兄弟、父子,這種手握大權的人,也沒有辦法,至少,沒有把握。
因為江湖上的能人,還是很多的。
武林中的高手,還是大有人在。
只要這些高人不服,不惜以身犯難,行弒皇帝,儘管天子身邊,防衞森嚴,而皇宮裏外,精兵滿布,但這些大內侍衞、禁宮護駕,要抵擋那些練就一身絕藝,倏至奇來如入無人之境的絕頂高手,還是無濟於事的。
世上總有這些能人,總能無視於險阻強敵,不怕千軍萬馬,也能達成任務。
權貴就是怕這種人。
這種人不愛錢,不好權,不要命。
唯有這種人無法收買。
偏偏又是這種人能練成絕世武功,或者,能成就絕藝。
甚至可以説,就是因為他們在性情上的狷狂不羈、百無禁忌、敢於不流俗、勇於不容於世、無懼於捨命取義、殺身成仁,獨行其是,百折不撓,才能會心聚精練就一般俗世中人所練不成的過人絕藝,才能成就一些庸碌之士所成就不來的蓋世功業!
所以當權的人,手上不一定有人才,當權而開明能容的人,人才一定會有,但真正的不世之才,還是未必為之所用,除非是像曹操、劉邦、劉備這種絕世梟雄!
那怕是天才,也一樣怕這個:
——剌客!
他們身邊的衞士,不一定沒有高手,但仍未必能抵擋得住一個絕世的剌客!
——正統的武士未必能製得住這些無視於一般武藝,超拔出一般武學的高手!
對付他們有方法,唯有:
以惡制惡。
以武鬥武。
以武林規矩制裁武林。
以江湖道義治理江湖。
養高手來對付高手。
培殺手來剋制殺手。
因此,像諸葛先生的“自在門”這一脈江湖的人物,皇帝非但不想翦除,還巴不得結納收攬,成為他們最須藉助的保護力量。
所以,皇帝對於蔡家或朱勔、王黼讒言,盡廢朝中大臣,但也不願、不欲更不敢把諸葛這一脈“能士”驅逐廢謫。
就這一點,絕對聽不進去。
事關個人生死安危,這點關節,趙佶一點也不含糊。
何況,諸葛先生等人,也當真立了大功,一度救駕,二度退敵,功不可沒。
皇帝趙佶,雖然荒淫,耽於逸樂,但説什麼也還算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故此,無論蔡氏一族與朝中六賊如何彈劾、進讒,但諸葛先生、元十三限、淒涼王、瞽目神捕、舒無戲、一爺、哥舒仇眠、大石公,以及他們麾下的名捕、青龍等門徒子弟、地位、安危,依然屹立不動。
蔡京、蔡卞、蔡攸等權臣奸官,見計不得逞,便擬用以武林人對付武林人,江湖人殺戮江湖人的方法,來清除“自在門”這個心腹之患。
因為武林中也有另一種敗類,江湖上也有另一種流氓,他們特立獨行,不是為了成仁取義,不是為了報恩還情,而是純粹為了一己之私,個人大欲:
權。
名。
利。
色。
所以,他們之中一定會有人捨我其誰、大義滅親的站出來,一面以自己反權威為藉口,建立自己英雄式的形象與權威,更會找到理由,以一些大仁大義的名目,以達成自私自利的欲求,他們會個別行動擅奪掠劫,一旦自知力量不足,也會以正義為號,主持公道之名聯合勾結,全力破壞毀滅原有的秩序,然後他們在燒殺殆盡後,又再在內部分裂,並對新的秩序毀滅破壞,直至玉石俱焚,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永無寧日為止。
戰亂均從此來。暴民得勢,苛於厲政,一把火燒了阿房宮,一舉手坑了二十萬軍兵,一個命令打砸毀壞了千年文物,但因這一點狂野的權欲而來。
不過對當權、當朝的人而言,這種江湖上不要命的死士,正好可以利用來滅絕、對付武林中不怕犧牲的死士!讓他們在內部分裂,利用他們的莽烈和不肯團結,從而分化,逐個擊破,讓他們之間,兩敗俱亡,而掌權者從中得利!
其實,朝廷也是另一個武林。
武林就是在野的朝廷。
人問:什麼是江湖?
嘗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實不然。江湖就是風波,江湖就是浪潮,江湖就是鬥爭。
江湖裏有什麼?
有魚。
如魚得水。
魚還是得回到江湖之中,才能相濡以沫。
不過,一旦回到江湖中的魚,又回覆自然天性:
大魚吃小魚。
小魚吃小蝦。
小魚夠兇,一樣能反噬大魚。
小魚夠多,同樣可以將大魚分而食之。
人在江湖生存,跟魚在江湖裏存活,不但道理是一樣,連天性都完全一樣。
人就是上了岸的魚。
有些人認為“江湖”不過是小説裏上的事,以為武林只是永不實際的傳説。
其實乃誤。
那是未經世面的人所作的質疑。
江湖無處不在。
有鬥爭就有江湖。
——不管是人是獸,都一樣!
這道理千年前不變,千年後依然存在。
二 江湖在哪裏?
江湖在哪裏?
心裏。
●
只要你在,我在,有兩人在,就是江湖。
●
是以,朝廷也是一個大江湖。
如果人認為“江湖”只是幫派鬥爭,那麼,朝廷本身就具備了一切鬥爭的質素,不管從它建立、興起、得江山、治天下、腐化、衰敗、崩潰、滅亡……整個過程,都是一個大幫派的樓起樓塌、起承轉合而已。
所以別説現實裏沒江湖。
那是騙人的話。
別説真即時沒有武俠。
那是騙自己的話。
——只要你曾興起過:巴不得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或者,還能有一怒出手教訓“某些人”一頓之火氣,那麼,你自己也正是“武俠”,不折不扣的“武”(只是尚未行動),貨真價實的“俠”(只不過還沒去“行”)。
●
如果説,朝廷是正統化了的江湖,拿了執業牌照、準證批文的武林,那麼,外頭的江湖,草莽的武林,只是一個未得天下,沒得合法認可的朝廷而已。
這樣説來,在這一刻裏,一點堂中,就是一個小的江湖。
這一場格鬥,是兩派(或以上)實力的對埒,不管生死成敗,都是似曾小小興亡。
要是這時候還有人問:
江湖在哪裏?
答案是:
在這裏。
就在這裏。
在一點堂裏。
●
也在無情的心裏。
●
這便是江湖。
不管你遇到過多少次攔途的格鬥,多少次長街的械鬥,多少次一言不發的暗襲,多少次你最信任的人卻在一點堂內或其他任何一個地點出賣了你,多少次與你不相熟但卻很相知的朋友誓死為你作戰到底,這便是江湖。
令你熱血賁騰的江湖。
令你心如槁灰的江湖。
使你心喪欲絕的江湖。
使你絕處逢生的江湖。
——有些人聽到這兩個也一股熱血上衝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江湖。
——有的人乍聽這句話也如同電殛避之不迭寧死也不回顧一眼的江湖!
月亮映照過多少繫馬解甲於篝火旁的江湖。
太陽閃亮過多少兵刃飲血槍鋒犀利戰死沙場的江湖。
你所愛的江湖。
我所恨的江湖。
你我所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江湖。
●
就在這一刻裏,神侯府一隅,一點堂內的大戰,對整個殺盡萬民而得天下的朝廷而言,只不過是一方池塘。
一個游泳池。
●
江湖不過游泳池。
武林應許舞者憐。
不許人間英雄老。
忍見紅顏伴無情。
●
如果當作朝廷就是合法的江湖,朝廷以外的世界是一座大江湖,那麼,一點堂的派系力鬥,就變得脈絡分明,一點也不含糊了,也不算得上太複雜了。
“自在門”一脈,已分成兩支:
懶殘大師是門裏的大師兄,因受過重大創傷,近年已銷聲匿跡,半作閒人,半作廢人,或如他自己所言,是半活半死的人了。
甚至,據他的弟子沈虎禪所傳出來所提出來的説法是:“家師認為,他是生不如死,不如不活。”
——生不如死,不如不活。
為什麼?
問的人很多。
但沒有人回答。
只有一次,天衣居士作了個回答!
●
“大師兄是哀莫大於心死。”
●
哀莫大於心死。
——連心都已經死了,活來還有什麼意思?
●
天衣居士還是比較瞭解大師兄葉哀禪的,畢竟,許笑一這個人也比較細膩,比較重人情世故,也比較功名不赫。
懶殘大師在成為“大師”之前,也是在江湖上大鬧大砸一番才受傷遇創,最後俠蹤沓然,生死未知。
諸葛小花排行第三,卻是足智多謀,深謀遠慮,慮必有得,得失有度的人物。他既得天子信任,又得朝廷倚重,連江湖上三山五嶽,都以他馬首是瞻,同時他又兼管六扇門、大理寺冤獄決疑,平反錯案,活人無數,又與宦官、奸臣明爭暗鬥,爾虞我詐,鬥個好不熱鬧,再怎麼説,他都是自在門代表人物,身兼重任的大人物。
天衣居士雖醫卜星相、琴棋書畫、花鳥蟲魚,琴瑟簫笛,無一不精,無有不擅,但他天性淡泊,無為沖虛,只獨善其身,不求聞達,固守白鬚園,誠心正意,只栽培一個弟子,只着意一個兒子。
至於排行第四的元十三限,是個性情尖刻,額角崢嶸,豪氣干雲,傲氣沖天的人。他做人行事,愛生恨死,妒惡如仇,也嫉仇如惡。他才氣過人,際遇卻不怎麼如人,所以相比之下,愛情功名,均不如諸葛,諸葛的苦心勸諫、禮讓,他卻因失意,或遭外人訕笑,他卻歸咎為諸葛對他佈署包圍或刻意羞辱,所以嫉恨愈深,性情愈加乖烈。
是以,雖同在“自在門”一脈,懶殘大師俠隱潛龍,天衣居士淡泊明志,元十三限卻處處與諸葛先生作對,真正維持韋青青青所創“自在門”淑世、濟世的,就只有諸葛正我。
當然,“自在門”中,還有一些高手能人,有的本就是受過韋青青青之恩德,獲收編入門下的,有的是諸葛小花生死之交,有的是諸葛先生自己招攬,收養的青年豪傑之士,也有的跟諸葛有着過命的交情,不計在江湖上應合的,光是在朝廷中布伏的就有大石公、哥舒仇眠、舒無戲、舒大坑、李玄衣、大笑姑婆、蕭劍僧、鐵遊夏、盛崖餘、崔略商等人,雖遠未及蔡氏一族,聲威震懾天下,但仍可以算得上很有點影響力,必要時,足以左右大局。
只是枕榻之上,豈容別人鼾睡?
蔡氏父子、權相一族,知道“自在門”不滅,隨時受到傾輒、牽制,不能任意妄為,所以,處心積慮,佈署已久,矢要殲滅一點堂。
可是,沒有聖旨皇命,就剷除“一點堂”,形同置皇帝安危於罔顧,萬一追究起來,可是滅族之罪。
所以,要滅“自在門”,得要有藉口,而且,還要有實力。
宋制以來,一向優遇士大夫,不以言罪人,不將諫官以死問罪,何況,諸葛先生還身兼諫言、侍讀、保駕、敉亂、治獄,五個雖無名銜但有實責的半在江湖半朝廷的人物,蔡氏三父子雖將他恨得牙嘶嘶,巴不得食其肉而啖其骨,但要明目張膽,下手誅殺諸葛先生,一是恐會觸怒聖上,二是隻怕萬一收拾不了他,還反過來給他收拾了。
——像諸葛先生這種人,無論是正是邪,是敵是友,若不能一舉擊殺,一次拔除;那任是誰也不敢公然得罪他的。
做人,做到像諸葛正我這樣地位不可動搖,羣邪辟易,奸佞震怖,忠良之士,馬首是瞻,也真是一種莫大的成就。
但對諸葛先生而言,也正是一種莫大的壓力。
對“自在門”來説,更隱伏了極大的危機。
樹大招風。
剛而易折。
——深諳黃老之術的諸葛和他一眾幕僚,又焉會不清楚這個做人處世的大道理?這些沉潛明哲保身、張揚強盛易滅的禁忌?
三 江湖無所不在
知之。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
多少聖賢豪傑,盡知人情險惡,宦途艱險,但到底還是冒險犯難,言其敢言,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結果還是知道、明理、但卻仍不能以身避之,只好以身殉之。
故而,知道又如何!
能如何!
●
一個人,除非不想好好做個人,好好做些事,一旦要做個頂天立地的人,做些驚天動地的事,那麼,你知道多少大道理都沒有用,瞭解各種禁忌條例與規避方式都不管用,因為你還是會走鋼索,仍然會去冒險,甚至明知不能退保全身,依然會去犯難 。
要做大事就難惜一己之身。
這種情形,哪怕你如何智能天縱,怎樣技冠天下,如何卓爾不凡,就算威震天下,也免不了要付出慘痛代價。
目前朝廷中各路顯貴權臣,也各自招攬人馬,各自壁壘森嚴。
蔡京招攬了元十三限。
這形同打擊了敵方的要害。
——“自在門”諸葛先生缺少才氣縱橫的元十三限的助力,反而添了元十三限這樣的大敵,實力可謂大為削弱,而且,這強敵與“自在門”有極深厚的淵源,想消滅打擊,也有諸多顧忌,可以説是諸葛集團中的一個“死穴 ”。
另外,蔡京也收攬了不少奇人異士,武林高手,其中孫收皮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蔡京深謀遠慮,佈署自不會是單方獨味,他曾數次遭貶,宦途起伏,並非由頭到尾均一帆風順,故佈署深沉,眼線廣伏。
他在江湖上佈下了個枱面上號召各路人馬、號令三山五嶽的人物“叫天王”,但“叫天王”的身份又撲朔迷離,讓人倏忽難測,卻只聽命於他。
他又在武林中伏下了一個“萬人敵”,這人身份更加詭秘,處處牽制正道武林和對付的勢力;可是萬人敵實力一旦坐大,有時敵友難分,甚至反過來以江湖上的力量脅持了蔡京一黨的行政。
他還結納武林中一代怪傑九幽神君,暗中收買多指頭陀這些好手,更操控了好些殺手集團,為他賣命。
蔡京一向老奸巨滑,以他的看法是:
對付政敵,他一向決不手軟。
他既然可以敗部復活,重新當權,自然,就不會再留破綻予人彈劾,並且決不再留情臉,讓當日排斥過他的人有活路。
一向都除敵務盡,斬草除根。
他每一次能重新再起,重頭翻身,再一次身居高位,手握生殺大權之際,他都在心裏冷冷恥笑他的敵人:
——怎麼那麼蠢!
——怎可以讓敵人有東山復出之機!
——怎能讓倒下去的人再起來對你作報復!
所以他一定不予人像他一樣,有死灰復燃、歷劫重生之機!
他要將政治上對立的人趕盡殺絕。
萬一下不了手,至少,也要削藉流放,要政敵永遠回不到朝廷,如此,便可免後顧之憂。
宋祖制不殺文臣,蔡京一門便先用羅織治罪,然後坐連,即不可明殺,便將之流亡,等到了鄉野荒涼之地,他暗令他的“江湖人物”下手殺人,那些以為“雖不保爵位仍可保全身”的忠臣名仕,臨死還不知何事,喪命鄉野之後,就算有鄉吏回報朝廷,萬一皇帝念舊問起詢及,最多也只是側聞不堪跋涉,難禁風霜,殆命於途,至多也為之感慨一陣,嘆息半聲。
如此處置,一代忠良,盡成白骨。
蔡京也私養了不少武林高手,為他效力,但在朝在野,也聯結了不少權臣名將,與他狼狽為奸,互為奧援,例如童貫,或如朱勔,又如梁師成,更如王黼,再如李彥,莫不是與他互相利用,結成牢不可破的陣容。
哪怕是術士方士之流,只要得趙佶信取重視,他也刻意拉攏賄賂,在皇帝身邊,左右四圍,形成一張強大的保護網,沒有他的允可,誰也攻不進來,誰也走不出去。
像張懷素、林十三真人、林靈素……這些方士奇人,都盡收為他的心腹,為他在皇帝面前,甘辭美言,盡取皇帝歡心。
只有一種例外。
有一種人能攻破這張他所佈下的天羅地網。
那就是“俠士”。
真正的俠,不愛其軀,不惜其命,摩頂放踵,凡有大義必捨身以赴,這種不愛錢不怕死的人,偏偏就能攻破這張網。
所以能守住這張網的人,就要靠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這等奇人異俠。
不然,要是殺了皇帝,那就形同殺了一直投資給他的“大老闆”,也等於摧毀了他權力的來源,光是為了這點,蔡京一族,也得力保趙佶安危和寶座。
而且,殺手即可殺皇帝,一樣可以殺宰相。
蔡京本身也岌岌可危。
他自知造孽太多,要殺他的人,恨之入骨的人,遠遠要比對付天子的人要多。
而且還多出許多。
所以他養士,尢其注重收攬高手異人,來保護自己,保住他的性命。
哪怕帝皇將相,只要是人,都會被殺人,都有給殺死的可能。
秦皇掃六合。贏政足以是不世獨夫了吧,在博浪沙之役,張良椎之不死,不是因為贏政殺不死,而是秦皇夠狡滑,使張良誤中副車。
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漢高祖。劉邦夠是一世之雄了吧?項羽在垓下、鴻門,兩次均沒殺得了他,是因為太自負,太相信敵人,才沒有把握好時機。
挾天子以令諸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曹操夠是一代梟雄了吧?他幾次能大難不死,除了他本身夠狡獪之外,主要是他能用奇人異士,能市恩於勇武之徒,為他賣命,甚至代他送命。
黑鴉兵所向披靡,沙陀李克用夠一方吒叱之雄了吧?他之所以酒醉遇襲,身陷朱温大營而能殺出重圍,能不死只是因為他身伴的死士為他而戰死,這才保住了性命。
沒有人比蔡京心裏明白:
江湖不止在武林。
也在殿堂。
在家裏。
在人間。
●
江湖,本來就無所不在。
●
所以,他連任用武將方面,也刻意調派了一些他視為心腹、刻意提擢的武林人物,例如“驚怖大將軍”凌落石便是其中他較得意的一位;同理,在京城武林,他也安排了“六分半堂”,與他互相呼應,明來暗往,私下勾結。
他深知宋廷有制,重文輕武,是以再重用像凌驚怖、萬人敵、叫天王、東方蜘蛛、雷老總這類人物,他們也未必有日能有機會將勢力入侵朝廷,而這些江湖人久歷風刀霜刃,對武林中的腥風血雨早已生厭,反而對朝廷名權官祿,威武風光,無限響往,至為垂涎。
他也正好迎合這些人的心態,加以利用,成就了他在朝在野,均有首屈一指,拔之不去,除之不盡,無垠無涯,根深蒂固,無所不在的強大勢力。
四 有鬥爭就有江湖
所以,正如天子只能有一個,蔡京,也只能有一個。
蔡京上台拜相之後,便先砸了新黨的代表人物王安石等人,毀了舊黨的精神領袖司馬光諸公,便是為此之故。
他是獨一無二的。
大權不容人分享。
在蔡京遭貶逐之時,他未嘗到不是沒有想過:他日還能輝煌騰達時,決不再貪得無厭,只要能一展抱負,平步青雲,那就算了,不要再往高峯走、極處行,要不然,萬一再垮下來,只怕摔得更慘、跌得更重。
可是,當他又能復相再出,重新掌握大權之時,他反而想到:還不夠,還要更多、更強、更大、更好!
而且,他反而憬省到:這一次,權不可再失;再失,就輸得更徹底了!所以,一定要贏,而且還要贏到底,要贏到底,就得要不擇手段,把政敵趕絕,把對頭殺光,把天子玩弄於股掌之上,把家國社稷全攏在袖裏。
故此,他決不能容諸葛。
可是,若由他親自下令殺諸葛小花、滅自在門、毀神候府、攻一點堂,一旦傳了開去,或有其他派系多事查明,稟報皇上,天子追究下來,他恐怕也耽待不下來,説不過去,後果也不堪收拾。
他可不想又一次被貶謫。
——失勢的滋味太難受。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
有鬥爭的地方就是江湖。
武林只是刀來劍往的殺伐江湖,真正的險惡江湖,卻是笑裏藏刀,不動聲色,佛口蛇心,敵友難分的。
蔡京是鬥爭大師。
他的鬥爭術其實要比他的字和畫更高明。
他雖然掌握了朝政大權,但畢竟還是有所顧忌的:例如宮內的太監頭領米蒼穹,他就無法操控;宮中第一帶刀侍衞一爺,他也還摸不清底細;術士王老志和張虛白,他也弄不透他們的道行與態度。對蔡京而言,更可怕的是兩個他絕對控制不住的人,一個便是名動天下的方巨俠,自哲宗以來;義行俠績,名滿天下,功德手段,振奮人心,可是蔡京始終無法招攬這等視功名為無物的不世志士。
另外還有“神人奇士”關七,哪怕蔡京就算收買了半個“迷天盟”,都沒辦法讓這個完全無法捉摸他武功高低,所求何事,甚至還無法證明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白痴,甚至有的武林同道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一個“人”!或者,連他所主持的“迷天盟”也比較好掌控。他正要“迷天盟”為他幹一些神不可知鬼不可覺的大事。
當然,在京城還有許多不讓他攏括,卻比較支持“神侯府”的組織,例如“金風細雨樓”的蘇遮幕父子——子要比父更狠更辣也更不受操縱——以及“發夢二黨”的市井之徒領袖人物:
温夢成。
花枯發。
擅於鬥爭的蔡京,當然想肅清這些異已,他本身就形成了一個江湖。
比外面仇殺的江湖更陰險,更歹毒、更不擇手段,為禍更深遠廣大的江湖。
故此,蔡京要解決將建立的“神侯府”,以及意圖摧毀“一點堂”,他大可不必親自出手,而假他人之手。
他要“假”人之手,人多隻以為是他的政敵、同僚,倒如李彥、梁師成、童貫之流,其實,他“假”的不只是“外人”之手,他也同樣“假”自己人之手,“家人”之手。
他的“家人”,當然包括正當權,據位不比他小,掌權不比他少的胞弟蔡卞,還有正扶搖直上,在皇上面前新寵的親子蔡攸。
在朝廷的鬥爭裏,現實的江湖裏,像蔡京這種人,自是連自己的都防,自家人都鬥,連一家人都不放過。
現實裏的江湖,一向要比小説裏的更殘酷——這一點,只有不讀史和不肯面對現實的人,或根本涉世未深的人才不置信。
不信?沒有關係。相信的人也許反而可以在悽風苦雨水深火熱的考驗中堅持激濁揚清,揚善棄惡,持志不懈,見義勇為。對那些未經世事一味自以為清高憤慨而驟陷入大染缸中的年輕朋友,一個江湖大浪打下來,一陣武林大風颳過來,不是沉下去了,沉到底了,偶爾上來再冒幾個憤憤不平的泡沫,不然,就被橫掃出去,掃到世外高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段七孔生煙一逕兒冒火去了。
●
當時蔡氏一族,權傾天下,一門三公相,寵愛榮耀,無與倫比。
可是,就跟武林中的門派幫會一樣,聯合起來,以壯聲勢,以增利益。
當時武林中的七幫八會九聯盟,乃至初起的“天下幫”,後來的“權力幫”,皆如是觀。
不過,一旦實力豐足了,羽翼豐厚了,資貲也富裕了,彼此之間,難免又有衝突,相互傾軋,暗自嫉妒,此消彼長。
縱是一家人,也難免有私心,有異志。
當時,朝中自以蔡京權最大。
但卻是最不穩。
他已給“下放”了兩次。
——也就是説,給政敵和君主“彈劾”、“貶謫”和“失寵”了兩回。
在朝最穩的反而是蔡卞。
在蔡卞在前朝已然得志。王荊公甚至把愛女也妻之於他,可見重視。蔡卞亦以新黨自詡,幾位王爺,對蔡卞倚重,還在蔡京之上。
蔡卞得志,猶在蔡京之先。
然而最受寵者,反而是蔡攸。
蔡攸年輕,長得相貌俊秀,談吐得體,進退有據,地位又不致對朝中權宦具威肋,所以,老一輩的權臣,例如梁師成、章惇、安惇、李彥到米蒼穹、皇后、寵妃,對蔡攸特別寵愛,連公主都是蔡攸的媳婦兒。
蔡京曾失意於仕途,流放於外,總算透過富紳權宦鄧洵武、童貫、徐如常、範致虛等人為他説項,以及他胞弟蔡卞替他聯結拉攏,蔡京才得以重主政權,這一點,對外人而言,蔡京覺得有點欠情;但對蔡卞而來説,做弟弟竟然可以反過來“扶他一把”,對心胸狹窄而一向示人以磊落大方的蔡京來説,是奇恥大辱。
於蔡攸,他本來是有心扶植,以便父子聯手,一氣同心,若有所需,可一齊出手對付蔡卞一系。
只是久而久之,蔡攸得寵,頃間坐大,已到了駸駸然青出於藍的地步。何況,蔡攸遠比他年輕得多,萬一竄升過速,騎在他這個老父頭上,這怎得了!?
別的蔡京還能按部就班,步步為營,不以為忤,但對蔡卞和蔡攸學他手法,仿他風格,豢養收了一班武林
高手,殺手刺客,他就引為大忌。
——總要找機會削弱他們的勢力:
尤其是江湖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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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最有利的消滅敵人力量的方法,是用自己所顧忌的另一股對頭的力量,讓他們自行相對消,他才來坐收漁人之利。
他手下眼線廣佈,尤其孫收皮,多指頭陀等人,提供了不少線報,他知道蔡卞、蔡攸手上收容有不少武林人物,其中還有的是絕頂高手。
這些人,有的來頭甚大,有的武功高絕,連他也收拾不了。
——以敵人之力打擊敵人,才是打擊敵人的最好策略。
所以他暗自擘策了這一場:
“一點堂殲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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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殲滅一點堂,其實,連蔡卞麾下殺手、蔡攸手上大將,一併殲滅。
五 江湖風波惡 無處不險灘
蔡京知道蔡卞收攬了好些頂尖兒高手,有些高手,連他也招攬不了、吃不下的。
例如淒涼王。
他知道長孫飛虹是個傲慢、自恃的武林高手。
他在東北一帶的功業,已達到了上動天聽的地步。
在他年輕的時候,神宗欲招攬他入朝,但他無視於朝廷功名利祿,而且對王安石等新黨之急攻改革,鬧得民怨沸騰,甚為不滿,是故拒不赴任,還打算行刺王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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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刺當然不成功。
不能成事是因為諸葛小花阻止了他。
諸葛正我也因這一仗而聲名大噪,從此,“自在門”自聽説韋青青青已撒手塵寰之後,諸葛小花便儼然是“自在門”代表,以他為正宗。
不過,就在長孫飛虹離東北要刺殺王安石之際,蔡京動議,説動當時在朝廷身居少壯派的大臣章惇、曾布等人,制止東北的武林勢力“神槍會”坐大,故而發動當時新興強盛的武林力量:“七幫八會九聯盟”一齊領兵剿滅東北“神槍會”,同時敉平“大口孫家”。
當時,長孫飛虹已顧應不及了,眼看當時氣勢正盛的“七幫八會九聯盟”一齊聯手,“山東神槍會大食孫家”實力再強,也無倖免,但蔡卞卻有意結納長孫飛虹和孫氏一脈,以“保留神槍會一脈,可拒高麗、東瀛流寇,入侵北陲,冒犯東海,故敉不如安,剿不如保”為理據,得神宗認可,下令停止行動,並冊封長孫為東北氣量王。氣量王還因此而得以與當時“連雲寨”、“絕滅王”、“萬人敵”、東天青帝等高人,奉召入京,一度覲見神宗,縱論國事江湖天下事。
蔡京的討好大計,碰了一鼻子灰,從此結怨於長孫飛虹。
神宗未幾中風病重,失音直視,終於駕崩。
哲宗趙煦,匆匆登基,年方十歲,由高太后垂簾聽政。九年後高太后去世,哲宗才能主領朝政,但神宗偏向新政,高太后支持舊黨,哲宗飽受壓抑,以致一旦大權在手,對元佑黨人追加報復,加之以“挾奸妄上”的罪名,於是黨爭愈烈予蔡京、章惇、蔡卞這些人有可趁之機,顛覆朝政。
不過,哲宗卻不長命,駕崩時才二十五歲,曾跟劉皇后生了一個兒子,但據説是已夭折了。既然哲宗無嗣,便只好在神宗兒子之中,選一位為承繼大位的人。
當時神宗的兒子健在的有五位:申王趙佖,端王趙佶,莘王趙俁,簡王趙似,睦王趙偲。趙煦生母太妃其時哭倒在御榻邊,嫡母向太后卻攔開她,聲稱哲宗立端王為儲君。如此就成了大事。
不過,章惇及朝中許多大臣,都認為“端王輕佻”不宜君天下。但向太后力主端王即位,説是奉先帝遺詔,曾布等見風轉舵,支持向太后,聯結蔡京兄弟,順勢鬥走章惇。
其實淒涼王的看法,也跟章惇的一樣的,認為若神宗在世,決不選端王。而他當時與韋青青青、方巨俠、葉哀禪、勞穴光、阮明正、楚相玉、韓忠彥、蔡卞、温晚、成亭田等人進謁,與神宗密議之際,在言談間,深知神宗趙頊對繼承人選為誰。
淒涼王雖然不滿,但並沒立即動手,乃因陰差陽錯:章惇曾力主剿滅山東神槍會,長孫飛虹與之有不解深仇,也巴不得章惇因反對端王登位,而給趙佶排斥、免職,自吃其果。
另外,趙佶開始君臨天下之初,刻意改革,勤於政事,平反冤獄,力圖振興,使得朝中一眾大臣,乃至江湖英雄,武林豪傑,都紛紛寄予厚望,以為可以憑藉趙佶的大刀闊斧,整頓朝綱,中興宋室,奮揚天威,改善民生,而額首稱慶。
當時,趙佶不但力圖振作,果斷起用韓忠彥為吏部尚書,更任真定府知府李清臣為禮部尚書,右正言黃履為資政殿大學兼侍讀,這三個人均為人正直、勤勉忠懇,因敢言而被貶謫,其時破格提拔,重新起用,“踐祚之初,號令政事,無不深合人望”,也在這段時候,招攬御封正直俠烈之士龔夫等為殿中侍御使,陳瑾、鄒浩為左、右正言,不次提擢成亭田、江公梁、劉獨峯、常安民,任伯雨,黃金鱗、朱月明、陳次升、諸葛正我、傅宗書、鳳鬱崗、張舜民、霍木楞登等為侯爵刑提,海內一片稱頌,江山一片大好。
淒涼王見大局已定,大勢已成,也樂見大好河山,握於賢君之手,於是便不再插手於朝政,回山東重整“神槍會”去了。
可是,朝政窳敗,奸佞竊政,如同江河日下,一瀉千里,趙佶果然輕佻,改革振作,只一時之興,六賊又日據國樞,興風作浪,忠良之士,全遭逐斥,枉死無算,生靈塗炭,萬里烽煙。
這時淒涼王要力挽狂瀾 ,恐已無及。朝中忠臣,貶謫一空,流放蠻荒,削籍摘官,多無倖免。至於武功高強異士,則多換成奸邪之輩,韋青青青斯人已逝乎,方巨俠俠蹤沓然,其他俠心之輩,忠義之臣,雖有武藝膽色,僅除諸葛小花數人尚保一席之地,都給令為六扇門捕役皂快,外郡邊地提刑,武將之職,無法進入中樞。
淒涼王不忍見官吏們橫行鄉曲,狐假虎威,拆屋破堰,不惜毀橋樑、鑿城廊,以供運花石讓趙佶享樂的船隊通行。他再入京城,這次,他要去刺殺蔡京,再弒天子,然後設法取得眾大臣支持,按照哲宗遺命選定君嗣,他再一死以謝天下。
不過,他這次再赴京師,殺蔡京時遇上了元十三限,力戰未勝,力盡筋疲,後又重創在另一高人手上,幾乎活不了命,卻為蔡卞所救。
蔡卞這時,也漸受趙佶冷落,日漸失寵,由於他知道君嗣皇儲的秘密,老羞成怒,一方面市恩於長孫飛虹,另一方面在探知淒涼王有意要弒君換帝之志,便暗中表示,他也知當年哲宗遺詔,可以助他一臂,不過,他卻要淒涼王為他效命,先滅諸葛正我的“自在門”再説。
原來,他一直以為近年在趙佶面前日漸不受倚重,主要是諸葛正我這些人的告密。
他從來都沒有想到:在趙佶面前不着痕跡的讓君主漸厭惡之的,正是他一直都信任已極的兄長蔡京!
蔡卞什麼人都懷疑,他就是不懷疑自己的兄長。
蔡卞可以説是個大奸大詐之人,但是,一個至奸至惡之的人,也會有他極信任的人。
他就是因為真正信任蔡京,以為親兄弟回來他就可以雙虎霸門、互為奧援,別人容或不信,但對親兄弟總無置疑之理。
可是,他斷沒想到,世事難料,人情反覆,江湖險惡,人心多詐。所謂兄弟,也無例外,人前一面,人後一面。強時附勢,弱時唾棄;翻臉不認,倒打一耙。
他什麼人都不相信,但還是信他的親兄弟,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皇帝跟他在議事時,對他一句有意無意間語帶諷剌的遣責。
“卿家功高啊,沒有你,我這皇位早就坐不住了。”
這句話一出,可把蔡卞聽得冷汗直冒,連説:“陛下何出此言,臣萬萬不敢擔當。臣罪該萬死。”俟趙佶冷哼一聲,容色稍緩,才敢問:“臣魯愚不堪,冒死求解,望聖上開恩指引。”
“你什麼都懂,什麼都能,”趙佶依然餘怒未消的説:“我還有什麼可教你的?”
“微臣無功無德,一事無成;能有今日,為國效力,為君盡忠,全仗皇上栽培恩賜。”蔡卞汗涔涔下,“不知陛下適才之意何所指?”
趙佶只淡淡一笑:“如果沒有你和曾布在太后面前力言聯福壽、仁孝,還妙計騙走朱太妃,滅了成亭田全家,毀了鞋底詔,逐走簡王,禁閉申王,我這帝位哪兒能保?卿家所言甚是,我當視你為‘恩公’才是,榮華富貴,全是該當的!”
蔡卞一聽,如同霹靂雷霆,劈在頭頂,轟隆一聲,幾乎癱瘓於地,匍伏不起。
趙佶也不理他,蔑然一笑,逕自和童貫、李彥、梁師成、米蒼穹談詩論畫、賞花玩鳥去了。
從此,更加冷待蔡卞。
蔡卞卻以大死一番而未能再活一般。
趙佶所説的那些事,全是朝廷秘辛,宮幃機密,不錯,他的確全有做過,但他為官顯赫,看慣官場爭鬥,故而步步為營,處處當心,從不多言,也從來守口如瓶,縱或與當時參與謀略者談起,也從不敢居功半句,一向對上謙守毋囂,自制力強,更何況居然大言不慚,自認為皇上“恩公”,這可是初入政壇的黃口小兒也不敢信口雌黃的事。
因為誰都擔待不起。
——你只能稱頌皇恩浩蕩,哪怕是皇帝殺盡你全家,但只把你給閹了,你也得謝主隆恩。
——萬一你真的有恩於帝,那就提也不要提,只可以他自動提了你説沒這回事,不可以你主動提了要他承認有這回事,這是誰也深知的做人,不,當臣子,也不,作為奴才的道理。
那麼説,一向老謀深算,小心謹慎的蔡卞,平生唯一次向人提起了這件舊事,那就是在一次酒後酩酊,跟兄長蔡京談起,大家地位官爵牢不牢固。認為“有恩於上,始有今日榮華富貴”的,還是他的兒子蔡力恃醉後大意,一時失言,並不是他自己親口説的。
當時並沒有外人在。
他也沒有説這句話。
甚至沒有承認自己是皇帝的“恩公”,不過,因為醉後有點躊躇滿志,也沒有即時或及時否認罷了。
——那麼,這句話到底是誰傳出去的?
除了他,還有誰?
蔡卞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最信任的人,竟然也出賣了自己!
這句話一旦傳了出去,到了天子耳中,他跟皇帝的隔閡和怨隙便再也磨滅不了。
江湖風波惡
無處不險灘
——哪怕親人,最信任的人,也出賣了他,在他最大的要害上,予以致命一擊。
何況,這時候的蔡卞,已四面受敵,失寵於上,是他極不得志,相當狼狽的時候,沒料蔡京卻在這個時候捅了他一下狠命的。
這件事,他很傷心。
●
哪怕是一個大惡人,也一樣會傷心的。
所不同的是,一個真正的惡人,給傷了心後會同樣傷了別人的心,甚至更烈;但對一個好人而言,也許就會搖搖頭,擺擺手,長嘆一聲説:
罷了罷了,你若無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江畔柳色有新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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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費辜負人的信任,比浪費糟蹋了情和愛,有時候更加傷人、害人和誤人。
而且在誤傷誤害中傷害了自己。
所以莫要傷人心,受傷的心不再相信。
傷人心者到頭來也只是個自作自受的傷心人。
●
其實,趙佶確是聽了蔡京的話,心中大為動氣:
他也情知蔡卞、曾布、陳彥、徐神翁等人,為了他順利登基,盡了不少力,立了不少汗馬功勳,他乍聽蔡京所言,心中動怒,暗忖:這老匹夫,竟敢居功!但在心下,也知蔡卞確功不可沒,不打算嚴加處置。
不過,他卻還是故意在蔡卞面前提上一提,讓他警惕一下,嚇一嚇他也好。
再説,蔡氏一門三傑,權傾朝廷,讓他們門裏自己相互思疑一下,內擾一番也好。
●
趙佶也是聰明人。
——他若非聰明人,又豈能討好哲宗和向太后!
他如悟性不足,又豈能在書法繪畫等藝術修為上,有那麼大的成就!
他是一個好文人。
——可惜他不該當皇帝!
他的才幹不是當皇帝的,而是當文人騷客、風流才子!
但他偏偏卻當上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