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發上的簡溪看到我就站了起來。他看上去還是高高瘦瘦的,儘管貼身的T恤讓肌肉看起來結實了很多。他的眉毛微微地皺在一起,衝我揮手。暖黃色的燈光把他籠罩進一片日暮般的氛圍裏。
我朝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望着我,也不説話,眼睛裏像是起了霧一樣,看不清楚。後來我看見了,是一層薄薄的淚水。他的眼睛在光線下像是被大雨沖刷過一樣發亮。
他剛要張口的時候,我就輕輕地撲到他的肩膀上,用力抱緊他的後背。我聞着他頭髮裏乾淨的香味,對他説:“不用和我解釋。我知道,你們只是在一起畫社團的海報,僅此而已,你們沒有發生過什麼。而且你發那條短信給我,也是為了不讓我有不必要的擔心而已,你瞭解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所以,不用解釋。”
簡溪把我從他肩膀上推起來,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他把頭埋進我的頭髮,胸膛裏發出了幾聲很輕很輕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嗚咽。他説:“林蕭,我是個混蛋。對不起,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生氣了,而且,我和她真的沒關係。”他的眼淚順着耳朵流進我的脖子裏,滾燙的,像是火種一樣。他在我耳邊説:“我愛你。”
在所有人的眼裏,我們都像是童話裏最完美的男女主角,爭吵、誤會,然後再次相愛地擁抱在一起,所有的他人都是我們愛情交響樂裏微不足道的插曲。在浪漫的燈光下,被這樣英俊而温柔的人擁抱着,聽着他低沉的聲音對自己説“我愛你”,用他滾燙的眼淚化成裝點自己的鑽石。
這是所有偶像劇裏一定會奏響主題曲的戀愛章節。
只是,如果此刻的簡溪把頭抬起來,他一定會看見我臉上滿滿的、像要氾濫出來的惡毒。內心裏陰暗而扭曲的荊棘,肆無忌憚地從我身體裏生長出來,就像我黑色的長頭髮一樣把簡溪密密麻麻地包裹纏繞着,無數帶吸盤的觸手、滴血的鋒利的牙齒、劇毒的汁液,從我身上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毀掉他。徹底地摧毀他。讓他死。讓他生不如死。讓他變成一攤在烈日下發臭的黏液。
這樣的想法,這樣陰暗而惡毒的想法,從我眼睛裏流露出來,像是破土而出的鋼針一樣暴露在空氣中。
我擁抱着簡溪年輕而充滿雄性魅力的身體,心裏這樣瘋狂而又冷靜地想着。
他拿過放在旁邊沙發上的白色揹包,拉開拉鍊,從裏面拿出厚厚的三本精裝書。“吶,你一直在找的那套《巴黎20世紀先鋒文藝理論》,我買到啦。我在網上沒找到,後來那天在福州路上的三聯,看見他們架子上還有最後一套,就買下來了。”
他的笑容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忠厚老實的、懶洋洋的金毛獵犬。我有段時間稱呼他為“大狗狗”,雖然顧裏噁心得要死,聲稱“你再當着我的面這麼叫簡溪,我就把你的頭髮放到風扇裏面去絞”,但是簡溪卻笑眯眯地每叫必應。有時候他心情好,還會皺起鼻子學金毛過來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看着面前温柔微笑的簡溪,和他放在大腿上沉甸甸的一堆書,心裏是滿滿的揮之不去的“你怎麼不去死,你應該去死”的想法。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一起去學校的游泳館游泳。
不出所料,所有的女孩子都在看他。他剛買的那一條泳褲有點小,所以更加加劇了視覺上的荷爾蒙效果。他從水裏突然冒出頭來,把坐在游泳池邊上的我拉到水裏,他從背後抱着我,像之前一樣,用臉温柔地蹭我的耳朵。周圍無數女生的眼睛裏都是憤怒的火焰,但我多少年來早就看慣了。
從高中開始,每次我們去游泳,游泳館裏的男人們都在看南湘,女人們都在看顧源和簡溪。簡溪比較老實,一般都穿寬鬆一點的四角沙灘褲。而顧源那個悶騷男,一直都穿緊身的三角泳褲,唐宛如每次都會一邊尖叫着“顧源你乾脆把褲子脱了算了,你這樣穿了等於沒穿”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顧源的腹肌和腹肌以下的區域來回掃描。
我坐在游泳池邊上發呆。
遠處簡溪在小賣部買可樂。他等待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看在泳池邊發呆的我,好看地笑了笑。
我看着他的臉,心裏想,這樣的臉,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埋進土裏,發臭,發黑,爛成被蛆蟲吞噬的腐肉。
吃過晚飯後,簡溪送我回家。路上他一直牽着我的手。
雖然天氣依然悶熱無比,但是他的手卻是乾燥温暖的,透着一股清新的年輕感。我抬起頭看着他的側臉,他幾乎算是我生命裏接觸過的、最乾淨和美好的男孩子了。就連精緻得如同假人的宮洺,在我心裏都比不上他。他有力的擁抱,寬闊的胸膛,和接吻時
口腔裏清香的熾熱氣息。他看着我走上了宿舍樓,才揹着包轉身一個人走回去。路燈把他的背影拖長在地面上,看上去特別孤單和安靜。我看着他越來越小的背影,心裏想,他應該一出校門,就被車子撞死。這樣美好得
如同肥皂泡一樣的人,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低頭打開自己的手機,把下午見簡溪之前收到的那條來自陌生號碼的彩信又看了
一遍。那張照片上,簡溪閉着眼睛,滿臉温柔的沉醉。而他對面的林泉,臉紅的樣子也特別讓人心疼。他們安靜地在接吻,就如同我們剛剛的親吻一樣。
巨大的月亮把白天蒸發起來的慾望照得透徹,銀白色的月光把一切醜惡的東西都粉刷成象牙白。芬香花瓣下面是腐爛化膿的傷口。
而此時的唐宛如,卻在看着月亮發慌。學校體育館更衣室的大門不知被誰鎖上了,整個館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的手機放在運動包裏,運動包在體育館門口的置物櫃裏。唐宛如困在漆黑一片的更衣室裏,腦子裏爆炸出無數恐怖片的場景,被死人糾纏、被靈魂附體、被咒怨拖進鏡子裏,以及被強姦。
——當然,這樣的想法經常會出現在唐宛如的腦子裏,而每次當她説起“他不會強姦我吧”或者“這條弄堂那麼黑,我一個人萬一被強姦了”的時候,顧裏都不屑地回答她“你想得美”。
唐宛如捂着胸口,當她小心地回過頭的時候,突然看見背後半空裏飄浮着一個披頭散髮低着頭的女人,她的身體只有一張綠色的臉。唐宛如在足足一分鐘無法呼吸之後,終於用盡丹田的所有力量,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在她的尖叫還持續飄蕩在空中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來:“發生什麼了?唐宛如你沒事吧?”
當唐宛如看清楚黑暗中那個挺拔的身影是衞海的時候,她瞬間就把剛才殺豬一樣的癲狂號叫轉變成了銀鈴般的嬌喘,並且摁住了胸口,把雙腿扭曲成日本小女生的卡哇伊姿勢,如同林黛玉一樣小聲説:“那個角落有個女鬼,好嚇人,人家被嚇到了呢!”
衞海對突然變化的唐宛如有點不適應,像是突然被人衝臉上揍了一拳。他還在考慮如何應答,角落裏的“女鬼”突然説話了:“放什麼屁啊!你們全家都是女鬼!我的手錶是夜光的,我想看一下時間而已!”
衞海轉過頭去看了看,是校隊的另外一個預備隊員。
“你也困在這裏了啊?”他問。
那個女的點點頭,同時極其噁心地看了唐宛如一眼。
衞海回過頭,唐宛如依然保持着那種正常人在任何非正常情況下,也沒辦法擺出來的一種詭異的姿勢,感覺像是瑪麗蓮?夢露——的二姑媽——喝醉了酒之後——做出了一個HipHop的倒立地板動作。
“我受到了驚嚇。”唐宛如嬌弱地説。
一整個晚上,唐宛如內心反覆叨唸着的只有一句話:“電視裏不是經常演孤男寡女被困密室,乾柴烈火一點就着嗎?那他媽的牆角那個女鬼算什麼?算什麼?!”但她完全忽略了就算沒有牆角那個女鬼,要把衞海點着,也得花些工夫。一來對於作為乾柴的衞海來説,這個有婦之夫已經被裹上了一層防火塗料,並且塗料裏面搞不好還是一根鐵;二來是作為烈火的一方,唐宛如有點太過飢渴,別説烈火了,開一個火葬場都足夠了,哪根乾柴看見了不立馬撒丫子拼老命地跑。
於是一整個晚上三個人就默默地窩在更衣室的公共休息室裏。
儘管中途唐宛如不斷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朝沙發上衞海的那個方向小心地挪動,但是每次一靠近,衞海就禮貌地往旁邊讓一讓,“啊對不起,我往旁邊去點。你躺下來睡吧。”衞海熾熱的氣息在黑暗裏,像是緊貼着唐宛如的皮膚一樣。
唐宛如覺得心臟都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男生皮膚上沐浴後的熾烈氣息,讓她徹底扭曲了。
第二天早上唐宛如醒過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是對面沙發上那個睡得嘴巴大張、口水流在沙發上的女鬼,之後才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的頭正枕在衞海的大腿上,而衞海坐着,背靠着沙發的靠背。唐宛如仰望上去,衞海熟睡的臉在早晨的光線裏,像一個甜美的大兒童。
但是,在唐宛如稍稍轉動了一下脖子之後,她腦海裏關於“大兒童”的少女夢幻,就咣噹一聲破碎了。
“那是什麼玩意兒啊!!!!”
第二次的尖叫,再一次地響徹了雲霄。
在這聲尖叫之後,事態朝着難以控制的局面演變下去。
驚醒過來的衞海和那個女的,都驚恐萬分。
隨即衞海在唐宛如的指責裏,瞬間羞紅了臉。唐宛如像一隻上躥下跳的海狸鼠一樣,指着衞海運動短褲的褲襠,尖叫着:“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衞海彎下腰,結巴着,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斷續地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這個,是男生……早上都會有的……生理現象……我沒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唐宛如瞬間像是被遙控器按了暫停一樣,在空中定格成了一個奇妙的姿勢,她歪着頭想了半天,然後一下子憤怒了:“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吸引力?你在羞辱我!”
衞海猛吸一口氣,他都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