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氏這一方面,自己女兒的態度,她是很清楚的,但是突然的將眼睛哭腫,這必臨時又發生了變故。便問道:“你昨夜裏又為什麼大哭?你爹的病,還沒有好呢,你就不顧一點忌諱嗎?”春華道:“我並沒有哭呀,不過眼睛裏面有點痛,也許是害了眼了。”宋氏也不駁她的話,鼻子裏欷歔着,冷笑了一聲,在屋子裏拿了東西,自去了。春華這就有點疑心孃的話,仔細地對鏡子照了一照。不料兩隻眼睛,不但是腫氣,而且眼皮發了紅色,猶如兩顆小桃子,頂在臉上。害眼睛是沒有這種現象的,卻不好騙人,於是整日藏在屋裏,也沒有敢出去。吃飯的時候,推説眼睛怕陽光,也在屋子裏藏着。休息了一天,到了晚半天,眼睛就消腫一大半。姚老太太究是疼愛着她,進房來,握住了她的手,偏頭向她臉上看着。於是將枴棍抱在懷裏,騰出那隻手來,將兩個指頭,在她的眼睛泡上,顫巍巍地輕悄悄地撫摩着。因道:“春華,你為什麼這樣糟蹋你自己的身體?把眼睛哭瞎了,那怎樣辦?”春華道:“我沒有哭,我是害眼。”姚老太太道:“你就害眼,也是這一程子,哭了出來的。天氣這樣熱,你何必在屋子裏坐着,出去乘乘涼去。”春華道:“我不熱,我在屋子裏還可以看看書。”姚老太太道:“這更胡説了。你既然是陽光都怕見,怎麼還能看書?我知道,你是預備把這條身子毀完就甘心的。來,婆婆説兩個故事你聽聽。”説着,拉了春華就走。春華自己也沒有了主意,就低了頭跟着姚老太太走了出去。
江南人家的房屋,本來沒有院落,只是各家一個天井。三湖鄉下的房屋,平常人家,連天井都廢除了,所以夏天乘涼的人,都得擁到大門外去。廷棟家雖有天井,但是左右鄰居,都在大門外敞地裏乘涼,所以姚老太太也是拉了春華到大門外敞地上來。一痕眉毛式的月亮,帶了幾點疏星,在天幕上斜掛着,照着那黑巍巍的桔柚樹林子,在久坐在小卧室裏的人眼光看來,便感到一種幽深的趣味。那些乘涼的人,有坐得遠些的,看不見什麼人影子,只那談話的人聲,在那幾點煙火的所在繼續地發出。在空場裏,姚老太太橫着竹牀,有兩個鄰居女孩子,帶了織麻的夾棍,坐在那裏,靜等着姚老太太講故事。對過菜園裏豆棚子上紡織蟲吟吟地叫着。一陣風來,又把遠處水塘裏的蛙鳴,呱呱地送到耳裏。春華耳目一新,精神覺得很是爽快,這也就忘其所以的,在這裏坐了下來了。
可是她在這裏乘涼,她母親宋氏,始終也不曾出來。春華猛可地心裏一舒適,就只管把閒話説了下去,忘了進房去睡覺,直到那北斗七星,橫偏在樹林子上,人身上也感到涼侵侵的,原來是露水已經下來了,春華這就起身道:“婆婆,我們回去睡了吧。”姚老太太道:“你進去睡是可以的,不要進房再看什麼書了。”春華答應了一聲,悄悄的向母親屋裏偷望着,見那窗户邊下,依然是燈光燦爛,好像還不曾睡。她想着,母親未曾出來乘涼,一個人在屋子裏點着燈閒坐,那到底為了什麼,而且又是這樣夜深,在平常也就早已安歇了。祖母在臨走的時候,只管叮囑我,不要看書,莫非這裏面有什麼緣故?心裏想着,可就摸索着進了房。因為是每件事自己都留心的,忽然看到桌上煤油燈的燈頭,已經捻得很微細,就猛然地想起一件事。記得出去的時候祖母拖了就走,自己不曾把桌上的燈焰擰細,依然是像人在屋子裏一樣的照耀着。現在燈芯細了,莫非是燈裏的油,已經點幹。如此想着,就隔了透明的燈座子,向裏面探視,可是那裏面的油,依然還是滿滿的。於是擰大了燈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卻也沒有什麼移動。手扶了桌子,站住呆了一呆,心想這完全是自己多心的緣故,屋裏有什麼東西犯私,怕別人搜查,於是拿了一把蒲扇到帳子裏去轟趕蚊子,只把蒲扇伸進去一扇,就把帳子掀動了,立刻看到牆角落裏那個牆洞露出來了。因為那個牆洞,是有一塊磚頭封住的,現在沒有了磚封口,那洞成了一個黑窟窿,伸手進去一摸,裏面全空,所放在裏面的一束信件,連一張紙角都沒有了。心裏立刻一陣亂跳,把額頭上脊樑上的汗珠子,一齊向外亂冒。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腿跪在牀沿上,呆了半晌,一點也移動不得。許久許久,軟攤了坐在牀沿上,情不自禁的,説出一句話來道:“這是怎麼好呢?事情太壞了!”把這話説完了,心裏一陣焦急,立刻哭了起來。
自己也不知哭了有多麼久,就聽到房門外,窸窸窣窣似乎有人摸着牆壁走,春華抖顫着聲音,猛然地問了一聲“誰?”這就聽到有了腳步聲,母親走進房來了。看她的顏色,也青中帶了蒼白,兩隻眼睛,都呆定着不會轉動。春華戰戰兢兢地扶了牀沿問道:“娘還沒有睡嗎?”宋氏似乎也在抖顫着,聲音悶着在嗓子問道:“現在不能怪我管你了吧?”這一句話問得春華不知所云,只瞪了眼向她娘望着。宋氏走到牀面前,低了聲輕輕地問道:“事到於今,我逼死你也是枉然,我問你幾句話,你得實實在在地告訴我。”春華知道她的母親意思何在了,低了頭就沒有作聲。宋氏道:“你那牆洞裏放着那些字紙,都是些什麼?我看到那字紙尾上有李小秋三個字,是那小東西寫給你的嗎?”春華低了頭,將手摸着席子邊沿,拔取上面的碎草,不但不答覆一個字,連眼睛也不敢向母親射上一眼。
宋氏道:“那自然是他寫給你的了,用不着猜。不過他在這上面,究竟寫的是些什麼呢?”春華還是低了頭,不曾答覆得一個字。宋氏道:“我本來要把這些字紙送給你爹看,又怕這上面的話,是他看不得的,把他氣壞了,更是不妥。所以我現在要問問你,到底為的是什麼他寫這些東西給你?你説,你説!你不説可是不行。”宋氏説着話,可就伸手來搖撼春華的肩膀。春華猛然地將頸脖子一扭道:“那也沒有什麼要緊,這不過是些作的文章罷了。”宋氏也將臉色一變道:“你為什麼還這樣硬?你自己做錯了事,你還給我下馬威,一個作女孩子的人,一個大字不識,還知道講個三從四德呢。你讀了好幾年的書,書上教給你的,就是同後生小夥子,這樣來書去信的嗎?臭肉!你實説不實説?真是把我急死了呢!”説着,兩隻腳連連在地板上跺着。春華怎樣的説法呢,急得兩行眼淚直流,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宋氏逼不出話來,沒有第二個主意,也是掀起一片衣襟,揉着眼睛道:“我辛辛苦苦帶了你這樣大,想不到你這樣害我一下,我一輩子也不能抬頭!”説着,嗓子一哽,呼嚕呼嚕也哭了起來。母女兩人對哭了一陣,宋氏道:“你現在究竟説是不説?你説了,我也好放心。你若不説,我沒有法子想,只有送給你爹去看的了。”春華道:“你就是送給爹去看,也沒有什麼要緊。這裏面實是沒有什麼要緊的話,不過是談談文章。你不要説什麼放心不放心,我歸結告訴你一句話,我是一條幹淨身子來的,將來我還是一條幹淨身子回去。就是這樣幾張字,也不至於讓你一輩子抬不了頭吧?”
宋氏擦着眼睛道:“孩子,不是做孃的故意和你為難,實在因為你爹是全姓的相公,而且在地方上也是很有名的,你自己也説過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萬一有個長短,傳到人家耳朵裏去了,人嘴是毒的,你爹還怎樣見人?你既是説還是一條幹淨身子,那就很好。我身上帶着一張字呢,你念給我聽聽看。”説着,拿出一張字紙來,交給春華道:“就是這張字,你念給我聽聽。你看,這上面打了這些個密圈。”春華瞟了一眼,若不是胸中二十四分悲苦,幾乎是卟哧一聲,要笑了出來。便道:“這不過是他作的一首詩,沒有什麼原故在內的。”宋氏道:“你還要騙我嗎?他自己作的詩,自己打這些圈做什麼?自己這樣誇獎自己的詩作得好嗎?”春華道:“那些圈是我打的。”宋氏道:“哼!作詩?沒有做什麼好事,也不會有什麼好話。若不是那些話打進你心坎子裏去了,你怎麼會打上這些個密圈!你説,這詩上又説的是些什麼話?”説着,就把那字紙塞到春華手上來。春華道:“你這不是要我為難嗎?詩裏的句子我説給你聽,你怎麼會懂?”宋氏瞪着眼道:“唔!是我不懂,只有你懂,你説這話,不覺得害臊嗎?”卻畢,將一個手指頭在臉上亂爬了一陣。春華捏住那紙條,垂了頭沒有作聲。宋氏扯住她的衣襟道:“你説不説?你不説,我不能悶在肚子裏,只有去告訴你爹了。”
春華覺得這上面四首《七絕》詩,也沒有什麼不能説的,便道:“你不用急,我念着解給你聽就是了。”於是捧了紙條念道:“‘藕絲衫子淡如雲’,這七個字,説是對面山上有一塊雲。”宋氏看春華是照了字唸的,便點頭道:“哼!這就對!你就要這樣老老實實的解給我聽。你如果口裏講的,不是詩上的話,我全聽得出來的。”春華為勢所逼,只好照了第一句那樣解法,解了三首《七絕》給宋氏聽。宋氏偏着頭想了一想道:“這就怪了,怎麼盡説的是山有云,水裏有魚,這些不相干的話。他寫這些不相干的話告訴你作什麼?”春華道:“作詩就是這樣的,無非説些風花雪月。”
宋氏道:“這個我也聽到你爹説過,算你沒有撒謊。就是説作詩,李小秋這東西也好不了。走來就説山上一朵雲,下面的話,據你説,田裏有羊一大羣。這樣胡扯一陣,什麼好詩,我也作得來。還有沒有?”春華道:“還有四句,都是這一樣的話。”宋氏道:“慢説還有四句,就是還有四個字,你也該念給我聽。”春華也就大意着,將詩唸了。最後兩句是:若教化作雙蝴蝶,也向韓憑冢上飛。就解釋着道:“有一隻鳥衝開了籠子門,這就飛到樹枝上去了。”宋氏伸手將紙條奪了過去,喝道:“你胡説!詩上明明説的有一雙蝴蝶,你怎麼説是一隻鳥?”春華道:“鳥同蝴蝶,不都是一樣會飛嗎?”宋氏道:“你説是由籠子裏飛出來的,誰把籠子關着蝴蝶?這樣看起來,你説了半天,全沒有一句真話。”春華道:“你説了,你懂詩,你聽得出來。先都説我對了,怎麼現在又説沒有一句真話?”宋氏道:“我看你實在沒有一句真話,你以為我不敢給你爹看,我就猜不透這上面的話嗎?認得字的人多得很,我總有法子把你那捲字紙上的話,一齊裝到肚子裏來。現在,我手上有了真憑實據了,你自己説吧,是作孃的不好?還是你不好?”她捏了那捲紙,只在春華面前晃着。
春華道:“有什麼真憑實據?我本來幾次要尋一個短見,了結我的殘生,既這樣説了,我決計不死。先分別個清楚明白。”宋氏道:“哼!你還要分個清楚明白呢,今天我為了這件事,一夜都沒有睡,不能再和你顛斤簸兩了。東西在我這裏,慢慢地跟你算賬。”説着,咬了牙,將一個手指戳了她的額角一下道:“好一個不要臉的東西喲!”説完,又是戰兢兢地氣走了。
春華坐在牀上,對了那盞孤燈,覺得今天這件事,猶如一場大夢一般。那一束信件裏,像剛才唸的四首詩,倒沒有什麼要緊。只是裏面有兩封信,説了些相思字句,這是一個病症,少不得要多挨娘兩句罵。但是裏面也有小秋最後給的一封信,説是顧全兩家體面,兩下就此撒手,這也總是爹孃願意聽的話。好在自己是把生死
置之度外的人,東西就是讓娘抄去了,也不要緊,至多是一死。如此想着,把半夜的憂懼,都丟開過去了。抬頭看看窗子外,似乎已經有了一些白色,天也亮了。於是安心躺在牀上,昏沉入睡。料着次日上午,是有一件很大的風潮發生的,也許是要了自己的命,姑且睡得十分充足,好有精神對付那風波。不想自己已經清醒了,在枕上靜靜的聽着外面,是一點聲音沒有。始而也疑到時候還早,後來看看窗外小天井的白粉牆上,已曬有大半太陽,往日,已經是午飯過後了。悄悄地起來,還不敢就出房門去,坐在椅子上,手撐了桌沿,出了一會神。這時,小兄弟推着房門,伸進頭來望了一望笑道:“姐姐,你好了嗎?午飯都吃過了嗎?”春華道:“誰説我病了嗎?你怎麼問我這話?”小兄弟道:“舅舅來了,娘對舅舅説你病了。”春華想到舅舅宋炳南來看過父親一回病的,當然還是來看病,這也不足介意.也許是他來得好,鬆了娘一口勁,要不然孃的脾氣已經是發作起來的了,借了出來看舅父為由,便走向堂屋裏來。
宋炳南也是個八股先生,雖是不曾進學,人家都説他是一個名童。名童也者,就是沒考取秀才的唸書人,而文章作得很好。因為科舉時代考秀才叫童子試,所以來考的人,有童生一個雅號。後來沿用慣了,沒有考到秀才的便是八十歲,也叫童生。名童,是有名童生的簡稱,在現時看來,到好像是有名的小孩。其實就在當時,名童這個稱呼,也太沒有標準。反正沒考取秀才的都是童生,童生學問的好壞,並不分出個二三等來。唸書人是好面子的,説他念了若干年書,沒有撈着一個起碼功名的秀才,好像有點難為情。於是唸書朋友在當面談話,對於童生,必定這樣説:某人雖沒有進學,可是個名童,將來總要進的。
到了科舉停了,大家更好説話:某人是個名童,可惜停考了,要不,他一定會進的。還有那七八十歲的童生呢,考了無數次童子試,似乎不好説將來一定會進的,或不停考一定會進的,這就向他運氣上一推,説他命不好,也就把面子遮蓋了。宋炳南的八股,根本就沒有精通,考試一改議論策,沒有了老套頭,更慌了手腳。在童生裏面,實在是個本事最差的。然而他很有點心計,常幫着人打官司。他又看了幾部醫書,在鄉下作醫生。因之鄉下親戚朋友之間,大小事不離他,很有點面子。大家為完成他的面子起見,就公送了他一個名童的稱號。他覺得沒有弄到一個秀才,真是遺憾。只得將名童二字居之而不疑,聊以解嘲。姚廷棟對於這個妻兄是不大投機的,不過在外面和鄉里判斷公事,要用他的處所很多。再説他是妻兄,為了顧全師孃的面子起見,也不能不敷衍他,所以宋炳南常到姚家來,姚家卻是很客氣地相待。
這時,春華面孔黃黃的走到堂屋裏來,老遠地站着,就叫了一聲舅舅。宋炳南正捧了水煙袋架着腿和宋氏説話,並不偏轉頭來,卻是斜轉了眼珠,向春華瞪着。同時宋氏臉上冷冷的,鼻子裏似乎哼了一聲。春華心裏倒不免冷戰了一陣,只得沉住了氣低頭站着。宋炳南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春華看這情形,是有些不善,可是也不敢違拗舅舅的意思,只好慢慢地移着步子,走到他面前站着。炳南將吸的一袋水煙,趕快吸完,吹了煙灰,一個手指,到煙絲盒子裏去不斷地掏煙,這就向春華微瞪着眼道:“姑娘,不是我作舅父的人,要管你的閒事。可是你父親身體不好,你第一就要加倍的小心,讓他心裏更痛快些,那比樹皮草根吃下去強。你當然知道你爹的這病,是怎樣得來的,你反躬自問,怎不應當盼你爹早占勿藥。可是你並不體諒到這一層,反是……”
他説到這裏,見宋氏的臉,更是沉下去了,他就把煙絲在煙筒子上按住,吹着了紙煤,吸上了一袋煙,然後微笑道:“你自己的行為,似乎有點小德出入吧?詩有云:牆有茨,不可掃也。”春華不等他説完,突然地紅了臉道:“舅舅,你怎麼引這一章詩來説我?我便是依你的話,有點小德出入,也不至於到這章詩所説的地步,這話有點不通。”他説到這個,宋氏是莫名其妙,只有睜了兩隻眼望了他們。宋炳南將水煙袋放下,一拍大腿道:“什麼?你説我不通!新淦縣舉人進士,哪個不説我是一個名童?便是你父親,鄉試薦卷有兩次,説到做文章,他有時還請教我。到了你這裏,我會説不過去!你既知詩達禮,你怎麼有那鑽隙相窺的事。我引的這詩,可是説中苒之言,不可道也。中苒是説家門以內,請問你的事,是可道不可道?”他説得渾身直抖,這氣就大了。宋氏這算明白了,是女兒説着哥哥文章不好。心想,文章多好也換不了一升米吃,哥哥又何必氣成這個樣子。但是也不能不和他幫着説兩句,於是向春華喝道:“你這個丫頭還了得!怎麼敢説舅舅文章不好?”春華偏了脖子道:“有理服得祖太公。舅舅説我家有中苒之言,這話我為了我父親的一世文名,我不能不説一句。好在《詩經》也不是我一個人念過。可以再請一個人來評評這個理。”宋炳南指着她道:“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春華本想再辨兩句,但是恐怕鬧得父親知道了,會給他又添上一場病,只得默然退走。夢遠書城(my285.com)
宋炳南氣得站了半晌,説不出話,自然,還是坐下來抽水煙。心裏這就想着,彷彿中苒之言,在什麼書上看到,好像不是説家門以內。在這時,又不便去查書,查出來是自己錯了時,更不好辦。心裏在這樣想着,手上就只管抽水煙。宋氏看他怒氣有未平的樣子,便笑道:“大哥也不必和小孩子生氣,這東西實在不成樣子了。”
炳南抽了兩袋水煙,沉着臉道:“你這個女兒,她瞧我不起,我不能管你的閒事了。你給我看的那些信件,我大致已經説給你聽了,這也並沒有什麼了不得之處,你可以交給廷棟看,讓他自己做主吧。”宋氏道:“你不是説有幾張字不能告訴我,必定要等問過春華之後,才可以説嗎?現在你並沒有問她,怎麼又可以交給她爹看呢?他爹可是氣不得了。”
炳南抽着水煙,沉吟着道:“你慮的也是。但是這個女孩子已經反常了,我們做親戚的人,是不便從中説什麼的。我若是告訴了你,你會説我恨她,説的是謊話。”宋氏道:“呵唷!大哥怎麼説這樣的話?你也太見外了。”
宋炳南抽了兩袋水煙,架了腿,很從容地道:“我的意思呢,也不過把她叫了來,勸説她幾句。不想我還沒有談到正題,她就給我一個釘子碰。現在我一想,話就實説了吧,不必瞞你了。”宋氏道:“大哥,我們又不是外人,其實你也就不該瞞我的。你説吧,這裏頭到底有什麼壞事?”炳南慢慢抽着煙,又向四周看看,見並沒有人,這才低聲道:“這孩子人小心大,她是打算私奔。”宋氏道:“什麼?打算死拼?”炳南道:“非也,她有
逃之天天之意。”宋氏皺了眉道:“大哥,你就不必和我議論文章了,她到底要怎樣?”炳南將紙媒的一頭,在桌上畫了圈,低聲道:“她是打算無聲無息,跟那姓李的孩子遛遛的。”宋氏道:“這不能吧?那姓李的孩子,已經走了很久了。”炳南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這些詩文裏,很有這種意思。所以我説要叫她問問,才可以告訴你。據現在看來,就是問她,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你應當早為之計。”宋氏道:“大哥,據你看,還不至於有過什麼醜事吧?”炳南緩緩吸着水煙道:“這個,或者不至於,不過,你是應當留心她一二的。”
宋氏聽了這話,又呆了作聲不得。炳南道:“我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是不是和廷棟説,你自己斟酌,萬一廷棟為了這件事再要生氣,我也擔不起這個擔子。”
説着,就起身有要走的樣子。宋氏道:“中午天氣,正熱着呢,你何不多坐一會兒?我給你預備下了兩碗涼菜,你喝壺酒再走,好不好?”炳南有點笑容了,因道:“菜是不錯,喝一壺倒無所不可,你家裏常是有那種好酒預備着,我是知道的。”宋氏見他願意留下了,這就親自去端出菜來。炳南看時,一碟糟魚,一碟涼拌白切肉,一碗王瓜絲拌粉皮。便站起來道:“有一碟鹹蛋就夠了,何必許多。”
宋氏又拿出一錫壺酒來,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竟是上等蓮花白。炳南抱拳作了兩個揖道:“多謝多謝!酒是好酒,很香。”喉間説着,骨都吞了一口涎沫,這才坐下。宋氏坐在一邊,微笑道:“可沒人陪你,你自己喝吧。”宋炳南笑道:“自己兄妹,怎麼説這樣的話?”端起杯子來,就先喝了一口。宋氏拿了一柄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閒閒地也就和炳南談着話。看到他壺裏的酒,約莫喝下半壺去了,宋氏這就道:“大哥,這件事,你總得和我拿個主意才好。”炳南道:“你先和我説的那個做法,那就很好,不過硬做是辦不通的,這還得用點圈套。”他手上的筷子,在那拌粉皮的碗裏,只管是挑動着,似乎他心裏,也就在那裏挑選計策。他且不挑菜送到嘴裏去,卻端起酒杯來,杯底朝天,幹了一杯,顯着他是把主意想得了,痛快地喝這一口。因道:“本月二十八,不是老孃的生日嗎?你叫她去拜外婆的壽。”宋氏向前後看看,低聲道:“差着幾天日子呢。”炳南道:“你就説讓她早去兩天,也沒有什麼不可。現在你就容讓她一點。一來呢,免得這孩子越鬧脾氣越生疏;二來呢,家裏過得自自在在的,病人心境也好些。我到了那日子,自然先會派人來通知。”宋氏道:“若是大哥肯這樣辦,這事就千妥萬妥了。今天五月十三……”説着掐掐指頭算着,又低聲道:“那麼,凡事託重你,就不能誤了。”炳南笑道:“那是自然,我沒有一點算盤,也不敢答應下來。”説着提起壺來斟酒,壺底都不免朝上。宋氏想了一想,笑道:“酒還有,我可不敢再讓你喝,回頭讓你帶一小罈子回家去,慢慢地喝吧。”炳南笑道:“吃了還要帶走,那就很好,若是廷棟的病好一點的話,老孃的生日,你也應當回家去一轉的。那時,我自然也要陪你喝上幾杯。你操家是太勞累了,回家去痛快兩天,不好嗎?”宋氏笑着説道:“大哥有這樣好意,到那日再説吧。”於是起身進去,真提了一小瓦罈子酒出來。炳南看了,將眼角紋皺起,只是笑,因道:“春華究是個小孩子,我也不把她頂撞我的話,放在心裏。我這個名童,是全縣人公認的,也決不能因她的一句話,就把我名童抹煞了。回頭我走了,她要問起來,你就説我不介意。”宋氏笑着説是。炳南扶了桌子站起來,臉上是紅裏透黃,黃中出汗,正色道:“這不是笑話,這是應當説明的一句話,你總也明白。”宋氏這就連連地點着頭。
正説到這裏,炳南一眼看到春華在房門裏面一閃,就向宋氏丟了一個眼色,接着就高聲道:“二十八日,是老母親的生日,小小的總要熱鬧一下。到那時,廷棟在養病,就不必去了。你抽得開身來,你就去。抽不開身來,叫外孫女去拜外婆的壽也是一樣。”宋氏答道:“到了那日子,不論大小,總有一個人去,也許早到兩三天。”炳南笑道:“那就更好呀。外婆是巴不得這邊早早有人去的。我走了,改天見吧。”説着,他就提了那壇酒走了。
春華心裏這就想着,他是酒醉心裏明。自己知道説錯了話,所以不敢發脾氣,而且還要接外孫女去吃外婆壽酒,罵他一句不通,總算罵過去了。不過母親早是十二分不高興了,現在又得罪了母舅,母親必是怒上加怒,今天下午,少不得又要挨一頓痛罵,因之坐在屋子裏,就沒有敢出門。但是一直捱到晚上,母親也沒有一個字發作出來,這透着很奇怪,難道她已經不過問了。也許是為了避着和舅父出氣的嫌疑,今天不提,再過一兩日,那就難説的。因之到了第二三兩日,春華依然是心裏捏着一把汗。但是宋氏把那回晚上拿去信件的事,好像是忘了,而且還常説到了外婆生日的那天,大概要春華代了父親去拜壽。春華聽着,也越發不解,孃的情形,怎麼更好起來了呢?正自納悶着,卻是屈玉堅回來的消息,已經送到了她耳朵裏。她就覺着向外婆家裏拜壽,是一個天賜的機會,也許是熬得苦盡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