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樓之所以能立於京城眾青樓之首,除了這裏的小倌兒們個個相貌出眾之外,還應歸功於對他們不斷的繼續教育。男人們只要進了這聽風樓,便不論你是頭牌還是不出名的小人物,每個月定然有那麼兩三次要去聽師傅們的課。這些課裏面包括了許多的內容,琴棋書畫什麼的自不必説,除了這些,還專門從宮裏請了放出來的教習公公們教這些小倌們規矩,什麼走路吃飯撒嬌賣痴的應有盡有。只是這些公公們在宮裏待的久了,自然看不上外頭這些鶯鶯燕燕,所以教習的時候下手不免狠一些。吃風月飯的自然不能毀了容貌,所以打手板就成了家常便飯。
二月初,春風漸暖,一大早,通往城郊清心齋的官道上便有幾輛帶篷子的大車緩慢地行駛着,車內滿滿地擠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人們。和一般的大家公子出行時不同,這些小倌兒們個個恨不都能讓路人看看自己,所以早都將那嬌豔的身子從車窗裏探出去,直惹得路邊的女人們都住了腳看,男人們看有人看自己,於是又拿出一副嬌媚含羞的樣子,不由讓人心癢癢的。
憐月擠在一堆嘰嘰喳喳的男人中間默不作聲,一雙小手隱在袖子裏,小臉有些蒼白。眼看着離他接客的日子不遠了,可比起下決心尋死路,這漫長的等待卻更讓人難捱。
一旁坐着的小碧見他這副模樣,臉上不由浮起一絲怪異的表情,最終卻別過了臉看向窗外去了。昨天晚上,他心心念唸的那個人又來聽風樓了,不為別的事,卻只説她主子想見憐月一面,讓他想個法子,又拿出一個錦盒給自己,那裏面裝着一對兒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小碧這些年在勾欄院裏也見過些好東西,只是這樣上等的翡翠也還是頭一次見。看着那晶瑩剔透的玉,小碧只覺得自己的心裏冷一陣熱一陣的。説他不喜歡這鐲子是假的,若是以前見了這樣貴重的東西還不定怎麼樂呢,可不知為什麼,這會兒拿在手裏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他知道入了自己這行,這輩子別想能出去,那些命好的興許能在年輕貌美的時候遇上個好主子,多賞幾個錢在外頭弄個院子養起來,説不定還能生個孩子。可這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説畢竟是奢望,別説贖身,平時不遇到那種折磨人的客人就算好的了。小碧六七歲的時候便被賣到了聽風樓,開始的時候不過服侍那些有名的小倌兒,漸漸年紀大了,他也有些姿色,於是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接客。所以説,他倒不像那些後來賣進來的尋死覓活的,因為知道自己逃不過,所以倒不如接受了,這些年來也算是閲人無數,相貌好的女人也見過一些,雖然個個都像嘴上抹了蜜似的,可一出了這院子還不是各幹各的丟開手去?哪裏還有人記掛着一個勾欄院裏的男人?
可偏偏楚寒雨卻不同,認識她不過是這十來天的事兒,雖然她也和那些客人一樣是來尋樂子的,可偏偏卻讓感覺心好像不在這裏。小碧自打知道她對憐月的事兒特別上心以後,心裏便像有什麼東西硌着似的,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給主子辦事來了,於是這才好受點兒。可不知為什麼,心裏倒還是不舒服,所以每次有了新消息便狠狠地敲她一筆。可偏偏楚寒雨倒不在乎這些,要多少便給多少,那錢倒不像她的似的。小碧後來想了想,自己這麼做無非是想讓她注意自己,想告訴她別一面和自己調着情一面心不在嫣,可楚寒雨倒像是看不出來似的,於是這不免讓男人更生氣。
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翡翠鐲子,小碧終於狠下心來似的咬了咬小嘴,這才又看向憐月道:“一會兒等他們都進去見師傅了,你和我去個地方,上次我把一個耳墜子掉那廂房裏了,你幫我去找找。”
憐月聽了小碧這話,抬起蒼白的小臉看了他一眼,只輕輕應了一聲便不説話了。
馬車很快到了清心齋,車剛剛停穩,這羣衣着鮮豔的男人們便嘰嘰喳喳地下了車,由兩個教習的公公帶着往正廳去了。
小碧見靠近自己的一個公公身邊無人,便偷偷塞給他一個東西小聲道:“我身子不爽,不想過去,這個您老人家拿去喝茶吧。”
那教習公公暗中掂了掂手裏東西的輕重,臉上浮起一絲乾笑道:“去吧,一會兒完了的時候我再叫你。”説完,便轉身走了。
這邊見那教習公公走了,小碧便拉着憐月來到了院角的西廂房,這一排房子有四間,二人進了第二間,只聽那小碧道:“你先坐着,我內急,馬上回來。”説完便丟開憐月出去了。憐月聽了他這話,倒有些奇怪,可也不好問,於是只得一個人等他回來。
這房子的主子是清心齋師傅的,佈置的清清淡淡,西邊牆上掛着幾副花草畫兒,屋裏又擺了幾株清新的花兒,不知名的淡香飄了一屋子,房中間的桌子上還有一盤未下完的殘棋。憐月只覺得自己在那華麗香豔的聽風樓住了這些日子,突然來到這樣一處住所,心裏便有説不出的熟悉和舒服,不由想起生父活着的時候也是極愛這種調子,心裏不由一酸,眼圈便紅了。於是只管走到那棋桌前去看那殘局,想忘記這些難過的事兒。
憐月從袖子下伸出一隻有點兒紅腫的小手,抓了幾顆白棋子,可那手指卻僵僵地不聽使喚,那玉石棋子便一下子掉到了石板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向前滾去。
“呀……”憐月心裏一驚,忙起身去撿,可那棋偏偏卻停不下來,只管往前,憐月追了好久才算在門邊上低頭將它拾起來,可就在他剛剛要起身的時候,一抹紫色的衣襟一閃,一雙軟羊皮的靴子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憐月見了忙輕輕退後了兩步讓到一邊,小臉也不知是驚是嚇更加蒼白了,竟是頭也不敢抬,只等着眼前的人離開。
可那人卻不知為什麼也不説話,只管停在男人的對面,動也不動。房間裏靜的有些可怕,憐月終於忍不住抬起頭,可視線所及之處卻是一雙幽深的不見底的鳳目。
“大……大小姐?”憐月琉璃一樣烏黑的眼珠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掙扎了半晌,卻只説了這幾個字便哽住了,眼淚撲簌簌地就順着那白玉般晶瑩的小臉落了下來。
葉青虹站在地上,只管盯着憐月看,自己有多久沒見他了?雖然這張白皙嬌嫩的小臉無次數在腦海裏浮現,可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卻仍給她的心裏帶來一種説不出的震憾。憐月那雙烏黑晶亮的大眼睛總是那樣清透,纖塵不染,一眼望去就能見到那顆清澈純淨的心靈,使人見了便沒法不為自己的世故而慚愧。葉青虹自認在官場、商場以及風月場裏混了多年,全身上下都沾染了透骨的世俗味道,名利也好,風月也罷,早將她本就世故的心靈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殼,直至堅硬的成了盔甲,任是再強的誘惑也動不了半分。可面對憐月時,她的那層盔甲不知為什麼轉眼便煙消雲散了,在那樣純淨的目光前,她頭一次體驗到了什麼是自慚形穢,也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刻骨的心痛。
兩個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般站在那裏,憐月努力了半天才終於透過了眼淚看清了眼前的人,心卻被驚喜和悲傷蹂躪的幾乎停止跳動了。她比上次見到的時候瘦了些,可那雙誘惑無邊的鳳目還是那樣黑亮,那目光裏包含的心疼、不捨、愛戀和擔心,讓憐月差一點就把持不住地撲到她懷裏去,躲在她的懷裏應該是安全的吧?是沒有任何人會傷害自己的吧?望着她複雜明亮的目光,憐月只想這一刻就死去,在這最幸福的一刻,就算死去了也沒有半分遺憾。
葉青虹緩緩抬起手,想替憐月擦去腮邊的淚珠,可不知為什麼,那修長的手卻停在了離他一寸左右的地方不動了,似乎是剛剛從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要去抓一件想要了很久的東西,可又不確定這一碰之下,會不會就成了空。
手指上傳來的淡淡清香和温暖讓憐月猛地從思緒中醒來,不由自主地就輕輕退後了兩步,那具小小的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似乎在強忍着説不出的痛苦。葉青虹見他如此,心裏不由着急起來,於是便上前一把抓住他道:“不要躲我,難道你真的不想見我嗎?”
憐月輕輕抬起頭,一張小臉白的幾乎透明,只顯得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更加明亮,只見他努力地扯出了一個笑容道:“憐月見過大小姐……”説完,便緊緊咬住小嘴,生怕後面帶顫音的話現出破綻。
葉青虹聽了男人這話不由暗中咬了咬牙,手上也不覺施了力道:“你見了我,就只有這句話可説?我在你心裏算什麼?你究竟把我當什麼?”葉青虹越説越激動,只恨不能將眼前一味地刻意疏遠自己的男人揉碎了吃到肚子裏。
憐月被她緊握住自己胳膊的抓得幾乎不能呼吸,可心裏的疼卻遠比身體上的強烈一百倍,只見他定定地望着葉青虹道:“大小姐説的對,憐月見了您只有這句話可説,在我心裏,您是葉家的大小姐,我把您當親戚,當救命恩人,當最值得尊敬的人……”
“你……”葉青虹狹長的鳳目中閃過一道危險的光,似乎有一團火在那黑眸裏燃燒,傳出來的熱度幾乎灼傷了憐月已是傷痕累累的心。
“大小姐,您……您就放了憐月吧,您的救命之恩憐月今生只怕是不能報答了,只能等來世……“
“我不要來世!”葉青虹俯下身大聲道:“我要的就是這輩子,別跟我説來世,誰知道一個人來世會去哪裏?”説到這兒,她的身子突然間抖了一下,可卻接着道:“我只要你這輩子嫁給我,做我的夫,我最愛的人……”
世上還有什麼比愛人的傾述更美好?還有什麼比傾聽自己心愛的人説愛自己更幸福?憐月小小的身子被葉青虹半抱在懷裏,望着她,只覺得這一刻的幸福幾乎要毀滅了他,能聽到這樣的話,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只見他抬起有點紅腫的小手,輕輕掰開葉青虹握住他的兩隻手,又退後了兩步,這才道:“大小姐的恩情憐月永生不忘,只是,憐月福小命薄,擔不起您這樣錯愛,我們……今生註定無緣……”
葉青虹站在原地,被憐月掰開的手垂在兩側,緊緊攥成了拳,咬着牙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玉人兒,痛苦、憤怒、失望一股腦的湧上來,直讓她恨不能大聲叫出來才不會憋死。正在這時,她突然聽得身後不遠處一個清悦無比卻又怪聲怪氣的聲音嘶嘶地道:“今生註定無緣?説得好!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你們兩個必定一輩子也別想在一起!”葉青虹聽了聲音不由驚起回頭,只見自己剛剛進來的門邊上此時倚了一個男人,一身桔紅色的綢衫包裹着他風騷嫵媚的身子,媚的能滴出水的眼睛此時正閃着説不出的光芒直盯着自己。
“扶桑?!”葉青虹見了眼前這男人,有些驚訝地説不出話,雖然她不知他是怎麼得到消息來這裏的,可心裏卻不由又想起了就是因為他從中做梗,才使自己和憐月無法見面,今天他拒絕自己一事,想必也和這個賤人有關。想到這兒,她的雙手不由一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雙臂上,恨不能一下便將這個風騷的男人打死。
可扶桑此時卻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只管邁步走進來,媚人的臉上由於同時交織着快樂和痛苦而顯得有些扭曲。只見他來到憐月身邊,一把抬起他白玉般的小臉聲道:“嘖嘖,這張臉兒可真是楚楚動人啊,怪不得葉家大小姐着了魔似的想盡法子想弄到手,聽風樓的客人們要知道這是葉大小姐看上的人,肯定搶着想給他破身,到時候只怪他不想當頭牌都難!”説着便轉頭看像葉青虹道:“您説是不是,嗯?”
葉青虹聽了這番話,臉上的表情動了動,可繼而卻浮起一絲邪魅已極的笑,那妖嬈的鳳目光華流轉,竟是説不出的動人心魄,只見她看向扶桑,用一種輕柔的幾乎滑膩的聲音道:“樓主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説的句句在理。”
扶桑本以為葉青虹聽了自己剛剛一番話定然大怒,可未曾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笑容和回答,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
葉青虹見扶桑怔怔地盯着自己,於是她臉上的笑容更清晰了,只聽她柔柔地道:“按常理來説,您只要扣住了祈公子,那葉某便要時時刻刻聽你的擺佈,哪怕是像狗一樣伏在您腳前也是應該的。可是,您別忘了,我葉青虹是最喜歡不按常理出牌,無論您把祈公子如何,就算是他真的變成了聽風樓的頭牌,我葉某人心裏最愛的,最放不下的男人也永遠只有他一個人,其他任何人都別指望我施捨一點兒!”
葉青虹這番話前半段説得柔膩無比,可後半段卻句句透着狠意,真戳扶桑的心痛處,將那掩飾好了的傷疤狠狠地揭開,真痛得男人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靠着一旁的桌子,扶桑抬起風騷媚人的眼怔怔地盯着葉青虹,只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悶在裏頭,嗓子裏泛起一股腥甜。
葉青虹看見扶桑搖晃着身子,張着豔紅的嘴説不出一句話,她的心裏便泛起一股説不出的舒服,只覺得鬱在胸口好一段日子的惡氣,在這一刻都發泄了出來。於是便上前兩步來到憐月身邊,拉起他的小手,將一塊温涼的美玉放到他的手心裏,這才盯着他的小臉道:“這塊玉還給你,無論何時,只要你願意,我葉青虹哪怕粉身碎骨也會將你贖出來,如違此誓,天地不容。”説完,她一俯身,便吻上那雙冰涼的小手。
憐月手裏拿着那塊温涼的白玉,感覺着葉青虹灼熱的唇在自己手上輕吻,頓時只覺得那一冷一熱交織着糾纏在一起,使得他全身都顫抖不止。
扶桑勉強撐着柔媚的身子靠在一邊,眼睜睜地看着葉青虹捧着憐月的小手輾轉親吻,那模樣彷彿就像吻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愛戀之情將那兩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任是最凜冽的寒風了吹不進去半分。
在看這這兩個人相處之前,他只以為葉青虹是生來的鐵石心腸。試問有幾個女人看到他這樣媚到骨子身子還能不動心?更別説兩個人還真正有過肌膚之親。可誰知葉青虹卻偏偏就是那個最狠心的,看他的眼裏全都是不屑。可是當扶桑看到眼前這一幕時,頓時只覺得自己的心彷彿都要停止跳動了。原來,這個鐵石心腸的人也懂温柔,原來她只不過對自己狠心而已,而對待她真正喜歡的人卻是這樣百般的疼愛。想到這裏,扶桑只覺得剛剛那股子被自己強壓下去的腥甜又湧了上來,就在他看到葉青虹站起身,最後望了憐月一眼便轉身大步走了出去的時候,男人再也忍不住心裏翻江倒海一般的痛楚,“哇”的一聲,便將積攢了許多的怨氣都吐了出來。可在他最後暈倒時卻仍記得,葉青虹哪怕是在離開的時候,都沒往自己身上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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