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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被愛(上)

    太陽已經漸漸偏西,沒了陽光的初春大地又恢復了原有的一片陰冷。

    葉府裏沒有了白天的喧囂,黑暗裏卻只見下人們忙碌碌。葉喜兒早將太醫請了回來,後府裏燈火通明,一羣有些年紀的男人們在一處屋子裏進進出出,卻個個都不敢言語,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兒。

    自從下午後府裏出了那事兒之後,刑部張大人手下負責京裏案子的何大人就慌忙地趕來了,簡單聽了情況後,便命手下兩個凶神一樣的女差官帶走了高啓珠和張氏。臨走時只留了一句話:少當家的是要死的還是活的?

    葉青虹目光中掠過一絲嘲諷的冷笑,輕聲道:“人死了就沒意思了,倒是活着好些。”

    何雲若聽了這話,眼中鋭利的光芒一閃,笑道:“少當家的意思小的明白了,告辭!”説完,就帶着人走了。

    此時,葉青虹坐在房間外的椅子上,看一羣男人們忙來忙去,她心裏的不安也漸漸加大。想着剛剛太醫出來對她説的話,葉青虹的心裏真是説不出的複雜。

    原來,就在她將扶桑從水裏救出不久,太醫院裏最有名的林大人便趕了過來。一開始的時候,扶桑的身子並沒什麼不適。只不過被冷水一激,有些畏寒罷了。

    可那林太醫看過脈相以後,便皺起眉來,直診了半天才將葉青虹叫了出來,又稟退了外人道:“少當家可知這位公子身上孩子的母親是誰?”

    葉青虹聽她這麼一問,倒一時回答不上來,她到現在也不能確定男人身上的孩子是不是她的,所以便頓了頓。

    林太醫見了這副情形,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少當家的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説了。這位公子的身子本就與尋常男兒的不同,他身上的慢性合歡散倒和勾欄院裏用的很相像。只是在下看他的脈相,倒是還有一味與這合歡散相剋的媚藥在他體內,但是又不像是誤服的原因,只怕是聚在胎兒體內的原故。所以在下大膽猜測,給了這位公子孩子的女人當時必是服了另一味媚藥,這才使他懷了身子,可這味藥卻又偏偏與合歡散相剋,所以導致他身子不適,脾胃失調。依在下看來,倒是趕緊打胎要緊,不然只怕連大人都有危險。”

    “您説什麼?”葉青虹聽了太醫的一番話,不由大為驚訝,再仔細想想,便覺得一陣涼意直通體內。

    如此説來,扶桑身上所懷的這個孩子只怕真是自己的,那日在聽風樓,自己可不就是因為了中了媚藥,才控制不住與他交歡的嗎?可太醫後面的一席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因為扶桑原本身子裏有藥殘,所以當他與同樣吃了媚藥的自己在一起時懷的孩子,是生不下來的嗎?

    林太醫見葉青虹怔了半晌也不説話,於是便道:“大小姐莫要猶豫,雖説懷胎不易,可是像這種事還是早些拿掉為好。這樣的情形在下以前也遇到過多次,多數人家也是捨不得孩子,於是只管讓男人生下來,可是沒等足月,男人便會因脾胃虛弱而死,孩子也是活不下來的。”

    聽了這話,葉青虹握住椅子扶手的手指都快硌出血來了,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感覺。

    對扶桑,她原本就毫無愛戀之心,可他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自己,先是下藥迷姦,然後就是折磨憐月,這男人對自己所做的種種,真是激不起一點的好感。可是自從那天聽説他懷了孩子,又見他伏在自己的胸前大哭,不知為什麼,葉青虹的心裏倒有些猶豫了。原本對男人恨之入骨的情緒,在見到他充滿失望又有絕決的眼神時,也漸漸不那麼激烈了。

    有什麼能讓一個男人這樣瘋狂?

    這個問題葉青虹想了好久,這扶桑難道真的就是為了和自己上牀,而做出這種種荒謬的事?還是他原本就想讓自己注意他,關心他,以至於愛上他,所以才想出這些辦法來?

    這樣一想,原來解不開的問題便全都明白了。

    不過是一個“情”字,這個男人只是因為愛上了自己,所以才會便出那些手段來。如果説第一次強迫自己的時候,他心裏的慾望多一些話,那麼後來便是動了真情。可惜他在歡場混了這許多年,那一個大染缸將男人原本簡單的心靈染得一塌糊塗,到如今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什麼是慾望,什麼是愛情了……

    他這樣一個人,原本就是可憐至極,可卻偏偏要裝出一副兇惡的樣子,到頭來不過是害了自己。

    如果不是經歷了今天的事,如果沒有林太醫的這番話,葉青虹恐怕永遠也不會相信扶桑懷的是自己的孩子,男人這樣愛這個孩子,説不定死也不會流掉它,到時候,只怕連命都保不住。

    想到這兒,葉青虹不禁又看向屋內。

    為什麼太醫進去那麼久還沒出來?就算裏面男人身上的孩子沒了,也不至於流這麼多血吧。

    看着男人們端出的那一個個盛滿了血的細白瓷盆裏越來越多的血,葉青虹只覺得身上一個勁兒的發冷。

    難道他真的要死了?

    想到這兒,葉青虹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便站起身就往裏屋去。

    可就這時,旁邊突然伸出一隻小手緊緊地拉住她。回頭看去,卻是韓初雪站在身後。他一隻手上還纏着繃帶,上面滲着點點血跡,可卻顧不得自己,只管拉着葉青虹道:“大小姐,您不能進去啊!男人小產最怕的就是女人進去衝了,您這一去,扶桑樓主若是激動起來,恐怕性命更加難保……”

    聽了這話,葉青虹虹邁出的步子便又收了回來,將心裏的擔憂壓了壓,便向韓初雪道:“你身子怎麼樣?無憂呢?有沒有摔着?”

    “大小姐放心,我們沒事……”韓初雪見葉青虹擔憂地看着自己,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想今天這事兒,大半都是因自己而起,若不是高啓珠無理取鬧,也不會害得大小姐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保不住,想到這兒,男人心裏更過意不去,一張小臉更是又急又愧的變得慘白。

    葉青虹見男人臉色不好,只道他身子不舒服,便只讓他去休息。可韓初雪心裏想的卻不是這些,見葉青虹原本從容自若的神情現在變得有些魂不守舍,男人便知道她是在擔心裏頭那個懷了她孩子的人。

    可不知為什麼,韓初雪見到葉青虹這副擔憂的樣子,心裏倒有些酸澀,想到剛剛高啓珠的所作所為,再拿她來比較葉青虹,男人心裏便一陣陣地鈍痛。

    同樣是男人,同樣是為人妻主,為什麼葉青虹對身邊的男人個個心疼,就連那曾經毒害過她的任傾情都那樣對待,而此時房裏的男人,更是牽掛了她全部的精神。

    看着葉青虹專注思考的表情,男人只感覺那怕是她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讓他心裏泛起一陣波瀾,那種澀中帶苦,痠痛中又帶一點甜的滋味,真讓男人的心都快揪成了一團。

    可正在韓初雪柔腸百轉之際,突然卻聽房門一響,緊接着便見林太醫邊拿帕子擦着手,邊走了出來。

    葉青虹一見忙迎上前去抓住問道:“怎麼樣?他好些沒有?”

    林太醫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語氣倒輕鬆起來,只笑道:“真是萬幸,總算把大人的命保住了,只不過出血太多,需要靜養,更不能動氣,如果能過了今晚,便沒什麼大礙了。”

    聽了這話,葉青虹不由長出了一口氣,心裏的擔憂和驚慌才算過去,於是便命人送林太醫出去歇着,又吩咐下人好生招待。

    可就在林太醫剛剛離開時,房間裏頭卻突然傳來小碧大聲哭道:“樓主,您不能動啊!孩子以後還會有,若是您現在不聽話,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唔唔唔……”

    葉青虹聽了忙推門進去,只見幾個年紀大些的乳公正按着要從牀上起來的扶桑,而一旁的小碧則撲到牀邊哭個不住。

    那扶桑落了水之後便只擔心孩子,怕浸了冷水身子受不住,可後來太醫給他用了藥後,便不知不覺睡着了,一覺醒來時卻感覺小腹一陣絞痛,直疼得男人掙扎個不休。林太醫見狀忙命幾個男人狠狠按住,又和他説了好些自己性命要緊,孩子以後還會有之類的話。可扶桑這時候哪能聽得進去,一見那些乳公們拿了器具進來,他便拼着命也不準別人近他的身,只想保住這孩子。可那些人卻毫不手軟,只管將他的身子壓住,男人哭得嗓子都啞了,只覺得疼得要暈死過去,繼而便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從下身抽走了。看着乳公手裏端着的血水,想着自己還未成形的孩子就這麼沒了,男人只感覺鑽心的痛,恨不得登時死了才好。

    葉青虹乍一見了扶桑也吃了一驚,在她記憶裏,這個勾欄院的老闆無限風騷,成熟豐潤的身子嫵媚妖嬈,那風情是萬里挑一的。再加上他生性倔強,妖豔的桃花眼裏流露的目光不但勾人,還有一種似有似無的挑釁,只讓那些女人看了他便感覺慾望蠢蠢欲動起來。

    可此時眼前的這個男人,葉青虹倒有些不認識了。

    他什麼時候瘦成了這樣?那對妖豔的大眼迷亂地瞪着,空洞又無神,黑亮的秀髮散了開來,髮絲糊亂地粘在瘦得快沒肉的臉上,襯着毫無血色的嘴唇,這讓葉青虹幾乎認不出他來。

    見葉青虹走了進來,扶桑原本虛弱掙扎的身子一頓,轉而緊緊盯着葉青虹,只等她來到近前來,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向她撲去,嘴裏胡亂地念着:“葉青虹,禽獸!你殺了我的孩子!你還給我……”説着,便掐住了葉青虹的脖子。

    只是他身子原本就流了太多的血,此時更是虛弱至及,哪裏還有力氣害別人?雖然手摸上了葉青虹,可倒底沒有更多的力氣,只能眼看着她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

    葉青虹感覺扶桑掐住自己的手和小孩子一樣沒什麼力氣,可男人自己卻因為虛脱得厲害,慢慢向地上滑去。見狀,她倒怕男人再衝動起來大出血,於是忙伸手將他抱在懷裏。

    此時扶桑見掐不到葉青虹,於是心裏不免又急又氣又失望,只管在葉青虹懷裏握了拳頭狠狠地向她捶去,別捶邊啞聲要她還自己的孩子。

    葉青虹雖然以前對這個男人毫無愛戀,可現在見到他這樣傷心失望,以至於神志都不清了,心裏也難受起來。雖然以前他做了錯事,可畢竟對自己倒是一片真心,而且又愛這個孩子甚於愛自己的生命。可是偏偏命運卻和他開了個如此大的玩笑,那天他給自己下的藥居然造成了今天的結果。看着男人散亂的眼神,葉青虹一時之間倒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由着他無力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一旁的小碧見扶桑這般痛苦,早跟着哭紅了眼睛,於是忙道:“樓主,您醒醒吧,孩子的事不能怪葉主子啊,她也是為了您好,這些天眼看着您的身子越來越弱,如果再這麼下去,只怕真像太醫説的,連命都要送了啊……”説着,便又哭起來。

    扶桑聽了這話,倒停了手,只管怔怔地盯着葉青虹好一會兒,這才喃喃地道:“我不信,我才不信這些鬼話!她説這孩子不是她的,今天要我來,明明就要拿掉孩子,怎麼會是為我好?”説着,男人又好似突然明白了過來似的,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一把揪着葉青虹的領子道:“對了,也許你是真的想這個孩子,那個男人不是説你要胎盤給哪個小賤人治病?哈哈哈哈!葉青虹,你真這麼想的?這麼説來,現在你這難過的樣子也是裝出來的罷?啊!?哈哈!孩子沒了,那小賤人的病也治不成了!哈哈!報應啊報應!孩子現在沒了,沒了……”男人邊説邊笑,只是那笑聲説不出來的淒厲悲傷,直説到後來便倒在葉青虹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直哭得肝腸寸斷,最後,終於再也撐不住,暈了過去。

    見扶桑虛弱成這樣,葉青虹便將他的瘦得快沒肉的身子慢慢放在牀上,又蓋上了被子,這才坐到牀邊,看着他蒼白憔悴的臉兒發楞。

    她在原來的世界裏並不曾有過孩子,也想像不出失去孩子的人會有多痛苦,可現在看了扶桑,葉青虹真是感覺到靈魂受到了震動。原來他竟是這麼愛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以至於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那個小小的孩子幾乎變成了他的全部。這份感情裏,只怕是也寄託了對自己的那份沒有回應的愛戀吧。

    想到這兒,葉青虹不由抬手輕輕將扶桑臉上的髮絲拂開,修長的手指在那蒼白的唇上輕撫着。這張臉曾經有着那樣嫵媚誘人的神情,也曾經痴迷在看着自己,就算自己對他惡語相向,他也還是心心念念地愛着自己,以至於就算不被承認,也要生下那個孩子。這份感情對這樣一個出身在煙花之地的男人來説,已是可貴之極。可偏偏自己和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感情裏,從來都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問題,所以明明是温情脈脈的事,卻弄到了這種地步。

    望着扶桑昏迷中蒼白的樣子,葉青虹心裏第一次對這個男人生出了另一種感情,握着他柔軟冰冷的手,似乎都能感覺出他心裏無邊的絕望和痛苦。

    看着男人憔悴的樣子,葉青虹不由將臉頹然地埋在男人的胸口,兩行滾熱的淚水順着眼角滑落,心裏無聲地默唸着:扶桑,你真是個傻瓜……——

    》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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