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武並非為了殺人。”
父親一向淡泊仁善,縱然在漫天的火光中,他渾身都是血,卻依然咬牙抱着我微笑,虛弱地嘆息:“不怪他,他只是為了小然吧。”
白姨?
我不太明白,卻還是點了點頭,心裏很害怕,方才有個黑影閃過,圍着我們的那幾個人忽然全都倒下去死了.
十二年後的一天,我路過唐家堡,無意中竟見到了白姨,想不到她已經嫁給了唐二叔,改姓葉,而且,她已不認得我了。
原來如此!
是他!父親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我握緊拳。
父親説不怪他,何況我已答應過義父。
這一切的事端竟然是個女人.
作為一個真正武學至上的人,義父配得上他那把劍。
他怕我出名,可我還是出名了。
我不喜歡看見身邊有太多悲慘的事情,這世上罪惡悲傷之事已經太多,就讓它少一些又何嘗不可?這種想法是可怕的,決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因為父親當年也是這樣,我明白,所以我不想與人走得太近。
然而——
隨着那薄薄的面具蜕下,赫然是另外一張臉!
那一刻我驚呆了,這張臉實在太熟悉,因為它原本就是長在我身上的,可如今這世上還有誰能與我擁有一模一樣的臉?
“想不到吧,如今是我來替你治病,”他笑了,“我也想不到你還活着,大哥。”
弟弟。
劫後餘生的慶幸,乍逢親人的激動,我們緊緊握着手,在燈下流着淚笑了許久.
我有了兄弟,最親近的人,有沒有朋友已無關緊要。
就算是最親近最信任的朋友,為了一個女人也會毫不留情地對你下手。交錯朋友,是父親一生最大的悲哀。
我很快就有了朋友。
兩個出色的朋友,領着別人登門求救害我丟了五百兩銀子的朋友。
他們實在很妙,一個毫不客氣,一個懶得有趣,居然還喜歡鬥嘴,似乎總是開心得很,有他們在,就算身邊有再多悲慘的事情,也絕不會叫人煩惱傷感太久。
與那樣兩個人把酒玩笑,閒話江湖,的確是件暢快之事,也很輕鬆,那是一種奇妙的愉快。
然而這種愉快總不會持續太久。
他們絕非小人,我努力説服了自己,還是忍不住苦笑,一個人決定交朋友的時候,都會用同樣的話來掩飾吧,父親當年是否也如此?
如今我作了同樣的選擇.
報仇?
“朝廷絕不會認錯,何況……”
“你向老苑主發過誓,我卻沒有。”
弟弟沒有變。一旦認定了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去做,正如小時候為了拿到案上的硯台,被砸得鮮血直流,卻還是一聲不吭地爬過去,將掉下來的硯台抱在手裏,抱得緊緊的。
我沒有再勸。
可他是我這世上唯一的弟弟,唯一的親人,縱然報了仇,有那兩個人在,也必定會暴露身份,朝廷怎會放過他?那兩個人何等聰明,又是我們的朋友……
他傲然道:“若是毀屍滅跡,他們從何查起?”
毀屍滅跡?
我沒有同意。
他看着我半日,突然笑了:“你太像父親了。”
瞞不過他。
“不能冒險。”
“你對別人心軟,就不怕害死自家兄弟。”
他輕輕嘆息,站起來走了,我卻渾身冰冷.
幾年後,一個瓶子放到面前的桌上,血紅的顏色是那樣刺目。
“我想了想,還是用毒最合適,”他淡淡笑着,神情是那麼的毫不在意,“這毒少見得很,我用了三年才煉成,縱是被他們發現,也試不出毒性的,到時候他們自會來找我。”
他果然沒有放棄。
我猶豫:“父親不怪他們。”
他冷笑:“但你還有母親,你又怎知她不恨?”
我無言以對。
“母親無辜,陶門上下一百四十六條人命何其無辜,當初那個姓白的女人總纏着父親不放,這才給我們帶來滅門之禍,如今她與唐驚風卻過得快活自在,你又怎知母親不恨,明叔他們不恨?”
“你可知道,當年母親為了護我,生生被砍斷了雙腿。”
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全身忍不住發抖。
他卻格外的平靜,彷彿在説着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沒了雙腿,她卻還是撐着不肯昏過去,一直到師父救我走,都始終沒能瞑目,你道她恨不恨。”
恨不恨?我不敢深想,有仇不報,讓弟弟獨自冒險,母親不會原諒我,陶門上下一百多個冤魂也不會原諒我吧?
違背誓言,又怎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義父?
“有仇不報,活這許多年又想做什麼?”淡淡的聲音似是喃喃自語,卻一字字都敲在我心上。
我不能回答。
二十多年,自答應義父不再報仇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努力不再去想那夜的事情,整理家業,吟詩作畫,遊歷山水,與兩個朋友把酒言歡,我以為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卻從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為何而生?
我活下來究竟為了什麼?安心做南宮別苑的少主,扶貧濟弱,談笑江湖?其實,這世上的許多人不都是這麼過的麼?
可我與他們不一樣。
那一夜,我又夢到了漫天的火光,父親,還有母親……
我不能叫他一個人去冒險,或許他也早已料到我會同意吧,既然不知道為何而生,被自己的弟弟算計,總是強過別人的.
“有你幫我就好,”他果然沒有絲毫意外,只是笑了笑,“若真想保全我,你可捨得幾個人?”
無辜之人。
世上為何總要有這許多殺戮之事?強烈的悲哀湧上來,這個計劃並不完美,我絕不能可憐別人,否則會害死他。
我為何而生?或許也只有報仇.
天上掉下來一個丫頭。
年紀不大,穿着奇怪的衣裳,説着莫名的話,見到男人出乎意料的膽大,聽説死人卻又膽小得要命,一舉一動根本不像個姑娘家。分明無處可去,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全無半點該有的可憐之態。
哪個姑娘家突然流落至此會不哭泣難過的?我簡直要懷疑她別有居心。
但她實在不怎麼會説謊。
果真如她所説,她舉目無親,一如我當年那般,看來這丫頭還不知道無依無靠的可怕,或許永遠不要知道也好。
所有人做夢也想不到這世上會發生捕快與兇手一起查案的事情。其實也不錯,有他們在,這一路上並不寂寞,何況還有那個有趣的丫頭。
她讓我叫她小念.
救黑四郎的是弟弟,他並不知道,我卻決定放他離開了,他是李遊的朋友,倘若再繼續下去,必會發生一些不得已的事。
人在江湖,是不是都會有許多不得已?
他們是如此的信任我,相信我是被人陷害,我卻還是選擇背棄了他們,該也算是件悲哀之事吧。唐驚風與柳如背叛父親的時候,可曾有過同樣的愧疚?
小念竟會來安慰我。
這丫頭一路上跟着我們,倒也不太惹人反感。她不比普通女孩子嬌氣,舉止豁達得很,有時候甚至根本就不像個姑娘家,總愛拍李遊的肩膀打賭、鬥嘴,居然還編出個男人的“三從四得”。
她看出了什麼?
直到確定只是怕我難過內疚之後,我才鬆了口氣,這是個笨丫頭,最好不要讓她摻入這些事,我並沒有她想的那般好。
誰知她難過地告訴我,在遇險的時候,她被朋友拋棄了。
女人也有朋友?我既好笑又詫異,小女孩子多是被爹孃寵在閨閣裏,偶爾聚在一起也不過是比賽玩笑,發發小脾氣,嫁人之後便從了丈夫,難得往來,她們怎會知道什麼義氣,什麼是朋友的信任與背叛?
她真的知道。
對了,她不是這裏的人,她們那邊的人會狀告丈夫納妾,想到這,我又忍不住笑了,這些話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無論誰做了對不起朋友的事,都不會太好受的,還是不要讓她失望吧。
她實在很容易原諒別人,很快便不再難過了,晚上還端來一盤奇怪的點心,説什麼祝我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她竟然記掛着這事。
蛋糕?
那盤點心的名字很特別,味道卻不太好,活了二十幾年我都沒吃過比它更難吃的東西。看她緊張得臉都紅了,原來是第一次做,難怪李遊與何璧都不做聲,我自然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
儘可能慢地吃着那塊蛋糕,心裏竟覺得很有趣,倘若今後我過生辰她都做這個,那還是不要再過的好。
今後?猛然驚回神,怎的想這些!莫非我已將她當作朋友了?
和一個女人做朋友。
看着她鬆了口氣的歡喜模樣,突然發現,其實這蛋糕也不那麼難吃.
小念的父母親早已各自分開過了,叫離婚。
“……相濡,相忘,你説哪個更有道理?”
我頗為尷尬,也只有她會與男人大談情愛之事。想不到這丫頭成日無憂無慮的樣子,竟也是孤獨的,有這許多心事。
相濡,相忘?
突然想起白姨,不對,應該叫葉姨了。當初她是那般喜歡父親,委身作妾也心甘情願,然而最終還是嫁與了唐二叔,就在父親離去的第二年。而父親,既已有了母親,卻還想着再納另外一個女人。
情愛之事,忘記起來豈非容易得很?
她畫了一隻卡通兔子,雖然不太真,卻十分可愛俏皮,活像是她本人,線條簡單,只須一眼便記住了,我特地畫下來送與她,卻發現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丫頭!.
“她與此事無關。”
“捨不得?”
“她總是我們的朋友。”
連我自己也明白這藉口可笑至極。
他果然笑了:“想不到大哥還與女人做了朋友。”
“殺她並無必要。”
他沒有聽我的話,還是向她下了毒。眼見那頑皮的丫頭白天還在跟李遊説“愛美之心,”晚上竟已毫無生氣命在旦夕,心中莫名的傷痛,他到底還是及時出來解了毒,否則,或許我真會去找他的。
難道真的過分緊張了?
事後小念的膽子非但沒變小,反而越來越大,居然跟我開起玩笑,叫人不知道説什麼才好,這丫頭滿口胡言亂語,會不會嫁不出去?
“不是還有你嗎,嫁不出去就來禍害你好了!”
她笑嘻嘻的:“你不是説我很好嗎,再説了,這麼帥又有錢又温柔的老公,帶出去多風光多有面子啊,是不是?”
臉厚!我沒好氣瞪她,卻也生平第一次有點心動。或許這樣真的不錯,倘若沒有發生這些事的話……
心底一涼.
終於有一天,她戴上了李遊的簪子。
居然會心酸。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我什麼都給不了她,今後正好不必再多想了吧,這些事忘記起來豈不是容易得很?
然而,弟弟殺了江湖謠。
她病得很厲害,似乎還在做噩夢,那種表情透露出來的情緒很熟悉,因為我也有過,是最親近的人離開後的絕望與恐懼。
我猶豫了。
李遊是朋友。何況此時我若離開,弟弟便沒有理由再跟着他們,他苦心復仇,又怎肯半途而廢?
來不及多想,弟弟向唐驚風的女兒下手了。
她也不見了!
他會不會已對她下手?夜已深,我幾乎找遍了整個園子,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她。露氣很重,她只是穿着薄薄的衣裳坐在地上發呆。心中突然一疼,她並不像普通女孩子那般嬌氣,卻始終只是個女人,傷心的時候便不會照顧自己了。
她想走。
語氣很輕鬆,聽着卻叫人心痛,舉目無親,她又能去哪裏?
或許這真是我的機會,讓我回頭,不必報仇,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般平靜地活下去,因為我要照顧她,今後,兩個孤獨的人誰也不會再孤獨。
二十多年前,唐二叔為一個女人背叛了朋友;二十多年後,我同樣做了對不起朋友也對不起兄弟和父母的事情,居然還是為女人.
弟弟以為自己料定了一切,卻始終不知道另一件秘密,我其實也會使劍。那柄劍決不會傷到我,但讓那個人活着會害死他,終究是我先對不住他。
我殺了人。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今後我永遠不必再管這些事情了,我要帶她回家,這一生只要用心經營我們的家就好……
那時候我是這麼以為的。
然而,我回來了.
睜開眼,一切如故,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夢。
原來機會至始至終都沒有給過我,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多可笑,他不肯放棄報仇,也絕不會允許半途出什麼差錯的。
她帶我回來了。
我們的家?那個家……
這樣也好。
或許,我活下來只是為了來結束這一切。
是該結束了.
酒緩緩注入杯中,很慢,弟弟的手卻開始發抖,他已看出了我的意圖,讓這一切結束,只願他能明白,他不會放棄性命的。
面前這個老人教人忍不住嘆息,心中一直揹負着這麼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關係到全家老小的生死,想必許多年他也是夜不安寢食不知味吧?
一般的可憐。
李遊該也要回來了,他是聰明人。
眼見昔日的仇人舉杯,竟然會有不忍。弟弟説得對,我的心不夠狠,所以才會從頭到尾都被他算計。不怪他,他親眼目睹了母親的慘狀,怎能輕易釋懷?
李遊趕回來了,如我所料。
我終於可以結束它了。
這個秘密已經埋藏了整整二十四年,此時揭開,必會有許多人受到牽連,他們不忍開口相求,我卻明白,他們自認沒有交錯朋友,我又何嘗不是。
能教這世上少一樁殺戮,何必吝惜什麼名聲?.
冰冷的酒喝下去,全身熱得灼人。
很奇怪,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只是,始終有一絲淡淡的滋味縈繞着,有點惆悵,有點惘然……是什麼呢。
頭越來越沉,眼前也越來越模糊,終於,我聽到了哭聲。
是她在哭?
世上為何總要有這許多悲慘之事?倘若二十四年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就不會有如今這些傷心事了,該多好,多好……
拉住她的手,突然有些後悔,我原本不想讓她看見的。
於是我對她笑。
這樣,她再想起來的時候,可以不必太難過了。